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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书籍名:《饮马流花河》    作者:萧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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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灰衣人寻声踏进了几步,却没有追赶的意思,他明亮的一双眼睛,只是在厚厚的像铺了棉花的雪地上搜索着,竟然连浅浅的一行足迹也没有,所谓的“踏雪无痕”轻功,算是在对方这个驼背长人身上得到了证实。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一个“摇光殿”已是费人思忖,凭空里又插进了一个神秘的驼背人来。在灰衣人的印象里,后来的这个驼背长人,才端的是个可怕人物,只是自己显示了实力,多少给了他几分颜色,谅他不敢轻视,他的来意不明,非友非敌,除了静观其变,别无良策。自然,他是不会被对方三言两语就吓唬走的。困难来临时,他所想到的只是去突破,去化解,却从来没有想过去逃避、退缩。
  这个人既能在黑夜踏雪,来到了自己居住的地方,可见他住处不会很远,即使他有一流的轻功,来去如风,却也不宜过远奔驰。灰衣人打定了决心,要在这个人的身上下些功夫,务必要把他的来龙去脉给摸清楚了,然后再相机应付。
  “解冻啦……”一把掀开了蓝布棉门帘子,小伙计曹七往里就闯,没留神脚下半尺来高的门槛儿,差一点儿摔了个大马趴。瞧瞧他那副神儿,红着脸、咧着嘴,嘻得跟什么似的,来不及站好了,便自扯开了喉咙,大声嚷了起来:“解冻啦!解冻啦!化冰啦!”这一声嚷嚷可不要紧,稀里哗啦,座头儿上的客人,全都站起来了。
  正在抽着旱烟的孙二掌柜的也为之一愣,挤巴着一对红眼:“不可能吧!武流花河解冻啦?”“可不,那还假得了?您还不信?”曹七嘻着一张大嘴,两条腿直打战,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简直没地方搁,乐得想就地拿大顶。这可是一件大事。岂止是凉州城一个地方?整个河西四郡,都当得上是个天大的消息。想想也是,冰封了长久的流花河水,一旦化冰了,解冻了,那还得了!孙二掌柜的偏偏不信这个邪,“不能够,这才多早晚?往年可不是这个时候啊……”有信的,有不信的,一时七嘴八舌地都嚷嚷了起来。
  这当口儿,门外传进来一阵子当当的锣声,有人用着沙哑的嗓子大声地叱喝起来:“化冰啰!解冻啦……快瞧瞧去吧……化啦!化啦!流花河解了冻啰!”一听就知道是钱大户家张二拐子的声音,这老小子是地方上的“包打听”,在河监上多领了一份粮,打更、报喜啥都来。一听是他的嗓子,那还错得了?一时间,整个“流花酒坊”都闹喧开了,喝酒的放下酒盅,吃饭的放下了筷子,大家伙儿一阵子起哄,一股脑儿地往外就窜。“这这……”孙二掌柜的可傻了眼了,“各位……各位的酒钱、饭钱哪!喂……”谁还顾得了这码子事?一起哄,全跑光了。孙二掌柜的气急败坏地直跺脚。曹七偏不识趣地也跟着往外跑,孙二掌柜的赶上去一把抓了个结实:“你他娘个小舅子的……”没啥好说的,抡圆了一个大嘴巴子,差点儿没把曹七给打晕了。“咦!二掌柜的,你……怎么打人……”“打人!我……我开你小子的膛!”二掌柜的脸都气青了,“你他娘赔我的酒钱!化冰……化冰,化你奶奶个熊!”等着瞧吧!这会子可热闹啦!锣声、鼓声、小喇叭儿、大海螺……反正能出声音的全都搬了出来。大姑娘、小媳妇儿、老奶奶……有腿的可全没剩下,一股脑儿全都出来了。
  流花河岸万紫千红,可是少有的热闹场面,黑压压满是人群,红男绿女,熙熙攘攘,就是年初的赶庙会,也没这个热闹劲儿。
  往上瞧,蓝天白云,晴空万里,往下瞧,桃花烂醉,无限芳菲。和煦春风,恁自多情,却将那红白花瓣儿,颤颤吹落,悉数飘散人群,沾在人发上、脸上、脖颈儿上,香香地、软软地,却也怪痒痒的。张家老奶奶说得好:“这是仙女散花啊!花散尽了,接下来可就是蟠桃大会,接下来流花河神、河奶奶就要显灵了,今年冰化得早,庄稼一定丰收。”老奶奶这么一说,大家伙儿可乐开了。
  骑在板凳上临场卖字,给人写对联的赵举人,每年这个时候,临场助兴,都能发上一笔小财。这会子,他的生意不恶,刚刚写好了一副对子:“大造无私处处桃花频送暖;三阳有旧年年春色去还来。”大家伙儿人人叫好,却有个娇滴滴的声音道:“好是好,只是太俗了点儿,这是过年的春联,不合今天此刻的景儿!总要想个新鲜点儿的才好。”赵举人一抬头,看见了说话的这个姑娘,登时愣了一愣,那样子简直是有点儿受宠若惊:“敢情是春大小姐来啦!失敬,失敬……”一面拱着手,赵举人笑得眼睛成了两道缝:“大小姐说得不错,来,我就再来一副新鲜的吧!”经他这么一奉承,大家伙儿才忽然惊觉,敢情春家的大小姐也来了,一下子挤过来好些子人,争睹着这个有“流花河岸第一美人”之称的春大小姐。
  其实“春大小姐”这四个字,还不及她的另一名号“春小太岁”要来得响。人们意识里,春大小姐性子最野,骑马打猎、玩刀弄剑,男人不敢做的事她都敢,争强斗狠她比谁都能,才自博得了这么一个连男人也不敢当的“太岁”外号。像今天这么秀雅的举止,可真少见,莫怪乎人人耸动,啧啧称奇了。赵举人抖擞精神,写下另一副对子:“花迎喜气皆如笑;鸟识欢声亦解歌。”“献丑!献丑!大小姐您多指教!”赵举人一面连连打拱,却是自鸣得意得紧。一双好色的桃花眼,直直地看向对方,简直像要脱眶滚落的样子。
  “比上一副是好了点儿,只是……还是太……牵强了点儿。”“是是是……大小姐高才!说得是,说得是!”嘴里这么说着,心里未免不是味儿:哼哼,你一个妇道人家,也能知道这些吗?脑子一转,他便上前一步,双手奉上手中狼毫,赔上一脸的笑:“大小姐这么一说,足见是难得的高才了,晚生斗胆请小姐赐下一副墨宝,也好开开眼,以广见识,请!”双手奉笔,一举齐眉。春大小姐抿着唇儿没有吭声,她身边的俏丽丫鬟“冰儿”竟自嗔道:“谁说要给你写字啦?我们小姐可没这个工夫!看你那副贼眉贼眼的德行……”偏偏春大小姐今儿个兴致很高,居然不以为然,冰儿的话还没有说完,她已经举起柔荑,自对方手上接过了笔来,敢情是要写字了。四下里人,“轰”地耸动起来。可是件新鲜事儿,都知道“春小太岁”骑马舞剑,一身好本事,可不知道她还会舞文弄墨,这倒要瞧瞧,她是怎么一个写法儿。冰儿接过笔来,把墨润好了。众目睽睽之下,春大小姐老实不客气地,在红纸上写下了诗句。那是一笔秀丽的隶书,写的是:“春风正好分流花;瑞日遥临丽凉州。”敢情词意俱佳,难能的是把“流花河”与“凉州”都嵌入对联,对仗工整又不着痕迹,端的是好文采。目睹的人,一时都叫起了好来。赵举人原本心存自负,目睹及此,亦由不住打心眼里折服,径自鼓掌叫起好来。他这么一叫好,大家伙儿更喝起了彩,一时七嘴八舌赞叹起来。春大小姐放下了笔,脸上带着微笑,可也不免有些儿害臊,眼角向着一旁的冰儿瞟了瞟:“咱们走吧!”一听说大小姐要走,赵举人可着了慌,忙自横身拦阻,一面赔笑道:“大小姐你可别慌着走,再来一副吧!留驾!留驾!”“不啦!我不耽搁了,请你让开!”“不行,不行!”赵举人涎着脸,嬉笑道:“大小姐你是真人不露相,这么吧!再来一副,请大小姐你落个款儿,我拿回去叫人给裱上,挂在客厅里风光风光,这叫奇文共赏,大小姐你就赏个面子吧!”一听说要她留名落款,春大小姐可是打心眼儿里不乐意,眉毛皱了皱,可就寒下了脸儿。四下里的闲人再一起哄,她可就老大的更不开心:“你这个人……油嘴滑舌,谁要理你,快给我闪开!”说着,那张清水脸儿一下子可就凉了下来,较诸先前的面若春花,真个不可同日而语。
  偏偏这个赵举人,老大不小的了,还没能讨上一门媳妇儿,目惊奇艳,色授魂销。看不出对方小姐的喜憎好恶,犹自死皮赖脸地缠个不休,说什么也不要她走,硬缠着春大小姐给他写字,竟自忘了对方这个大美人儿,也正是鼎鼎大名的“春小太岁”,一个招翻了,可叫他吃不了兜着走。
  春小姐寒着脸往后退了一步,小丫环冰儿一扬手上的马鞭子,老实不客气地可就往对方脸上抽下去。赵举人吓得“唉哟”了一声,慌不迭一个快闪,差一点儿没抽着,这才知道厉害,连吓带气,脸都白了。四下里人群一看大小姐打人了,轰然大笑,更自舍不得离开。大伙正自起哄热闹的当儿,忽地全数都静了下来,敢情是听见了什么……那是一阵子婉转的笛音,间以击鼓之声,由远而近。一听见这个声音,大家心里俱都有数,知道是谁来了。
  “君探花……”有人叫着,“君探花来了!”随着众人触目之处,果然看见一行人载歌载舞,来到了近前。走在最前头,一手横笛,一手揭衣,翩翩起舞的,正是此间迩来最称热门话题、脍炙人口的那个“君探花”。
  像是个孩子头,身后率领着众家儿郎,有人持鼓,有人横笛,配着一定的舞步,春阳照射里,交织出一片和熙温暖,那是一种无言的“爱”……其感受非任何言语所能形容。春大小姐原本薄愁的脸,忽然开朗了,身边的冰儿更是喜得跳了起来。“小姐,小姐……快看,那就是君探花……那个走在最头里的人就是他……”“君探花……”“君探花来了……”多少人只听传闻,从来也没有见过,乍然听见唱歌的“探花郎”来了,着了魔似的一拥而上,纷纷争睹着来人的风采。
  春大小姐身不由己也跟了过去。“君探花”这个人,她早就听说过了,可还是头一回看见,正因为这个人有许多离奇传说,才引逗了她的好奇,自不容轻易错过。
  在她的印象里,“君探花”这个人一定是疯疯癫癫,一脸的邋遢相,事实上眼前所看见的这个人,却不是这么回事。那一头黑黑的散发,高颀的个头,俊朗的脸……这一切融化在状似疯癫的舞步里,也似乎只有春大小姐这等别具慧心,具有高深内涵的人,才能有所体会,也就自然有了不同的评价。
  一霎间,她的眼睛里绽出了异样的光彩。“小姐,这个人真滑稽……”冰儿笑得嘴都合不拢来,“人家都说他是个疯子呢。”春大小姐微微地摇了一下头,大大不以为然。自一开始,她的那双眼睛,就没有放过他,就连紧紧偎依在他左右的两个散发童子也没有放过。二童一人击鼓,一人吹笛,踏出的步子,配合着翩翩舞姿,煞是好看。有人叫着:“那不是山神庙里住的‘小琉璃’么?这小子也来啦!”身后众家儿郎,既是本地人家,自不无相识之人,妙在这群顽童,一经归入姓君的行列,俱都聪明伶俐,能歌善舞,望之天真烂漫。阳春白雪,景致原已入画,再自叠入眼前歌舞行列,恍然令人有置身梦境之感。一行人载歌载舞,转瞬间已至眼前。歌声嘹亮,清晰入耳,唱的是:“处世若大梦,胡为劳其生。所以终日醉,颓然卧前楹。觉来盼庭前,一鸟花间鸣。借问此何日,春风语流莺。感之欲叹息,对酒还自倾。浩歌待明月,曲尽已忘情。”踏着一定节拍,调寄清平。原来这一首歌词取句于李白的“醉起花间言志”,原为唐代乐章,向为乐府宫筵所歌,应有一定的格调,平仄押韵极严。此刻出自君探花与众儿之口,却是前所未闻的新声,众儿潇洒,一径歌来,闻者只觉得悦耳好听,却是道不出那曲牌调名来。听着、望着,春大小姐像是着了迷。冰儿笑眯眯道:“这调子可真是好听,就是不知道名字。”春大小姐轻轻一叹,正待解说,却听得身边一人大声道:“这是李白的花间言志,倒是久不听人唱起了,只可惜这个君探花,不学无术,一派胡唱,糟蹋了前人的大好绝句,可惜呀可惜……”说话人原来就是那个赵举人,边说边自摇头叹息,大有不齿眼前所歌形状。冰儿偏过头,狠狠瞪他一眼道:“又是你,不说话也没人把你当哑巴卖了?再怎么人家还是个‘探花’呢,谁像你一个举人到老也爬不上去了,要不你也唱唱看,怕是连狗也不听!”被她一番抢白,赵举人顿觉奇耻大辱。“荒唐!荒唐!你这个丫头……”赵举人气急败坏地道,“你当他真是一鼎三甲的‘探花’?那只是人家胡乱叫叫,岂能当真的?真真气死我了!”“假的?”冰儿偏不服气,“你也假一个看看,怎么人家不叫你探花呢?”“这……气死我了!”赵举人自忖跟她说不清,一拂袖子,转身而去。春大小姐不自觉地微微笑了。在她的观念里,那个被称为“君探花”的灰衣人,绝非如赵举人所说的“不学无术”,虽然他这个“探花”只是人们对他的一句戏称,可是他本人的学识,或许较诸真的探花犹有过之,极可能是个怀才不遇、退隐山林的奇人异士。她甚至于独具慧眼,领会到对方刚才的高歌载舞,其中糅合了凄凉的“六朝新律”以及“北曲大石调”。那舞姿蹁跹若仙,更似盛唐“乐王”雷海青的“双飞燕舞”,其精湛高深,即使连自己也只能窥其一斑。春大小姐的此一别具慧心,真知灼见,登时为自己带来了极大的震惊。俟到她恍然有所惊悟之时,姓君的一行,早已去远了,无论如何,这个人在她心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深刻印象,心香一瓣,更似有情,冥冥中便自系在了对方身上。飘然春雪,夜色正浓。大小姐独个儿,对着眼前的那盏孤灯在发着愣,日间那个状似疯癫的君探花,竟自根深蒂固地占在她心里了。想想也是好笑,却偏偏不能一笑置之。“春小太岁”这个外号是人家给她取的,可见她平素有多么跋扈不讲理了,其实她有个很秀气的名字:“春若水”。
  父亲春振远,出身武术世家,在前朝干过一任武官,却因受不了朝廷的窝囊气,举家迁来世外边荒,在此流花河岸经营马场的生意,专营贩卖来自关外的野马,在辽东、张家口、大都,都有专营的马市,生意不恶,提起“流花马场”来,千里内外,甚至于远至中原内陆,也是无人不知。
  就这么,打从她一懂事开始,便自和“马”结下了缘,家里有钱,父亲又疼爱,再加上一身家学的武功,天高皇帝远,哪一个管得了她?这个“春小太岁”的外号,便是如此得来。
  她的跋扈和不讲理是出了名的,家里有钱,人又漂亮,再加上一身好功夫,走到哪里人家都让她三分,只要她说一声,就是要天上的月亮,也会有不自量力、专擅奉承的人为她搬梯子摘去。
  也许只是最近年把子的事情,忽然她发觉到自己近来的性情变了,变得不再像以前那么野了。就像今天白天发生的事吧,她怎么也不会想到,居然会静静地在赵举人的摊子上写了字。平素静下来,除了读书写字以外,居然也喜欢弄弄女红什么的了,这个是前所未有的怪事。
  偶尔她也会莫名其妙地想到一些事情,一个人总是看着窗外的柳树发呆,檐前燕巢又添小燕子了,呢喃声中,雌雄翩翩。燕儿情深,较诸她孤单单的一个人,像是还要强呢?今年都叫名十九了,哪能还像黄毛丫头那么不懂事呢!女孩儿总是女孩儿家,比不得那些后生小子,唉!岁月如此,青春几许呀!“大姑娘可是变啦!许是年纪到了……”做娘的总是体察入微,第一个看穿女儿的心事。只是在父亲眼里,她却是永远也长不大的调皮女儿,恨不能一辈子都把她留在身边。基于此,刚要说出口的“终身大事”,便自无疾而终,又自压了下来,“好吧,再看看,明年再说吧!”出身内廷“教坊”的母亲,能歌善舞唱得一口好曲子,虽说出身不高,却见过大世面、大排场,怎么看,怎么选,这凉州地方也是没有一个够分量的小子,能有这个造化,配上她春家的千金。所谓的“天作之合”,自古以来,这档子事总要老天帮忙,从当中给牵动红线才行呀!春若水气闷地拿起了剑,想出去舞上一回。旁门开处,冰儿笑嘻嘻走了进来。瞧瞧这一身的白!敢情外面的雪还真大。来不及把身上的油绸子雨衣脱下来,冰儿一屁股坐下来说:“打听清楚了,他不叫君探花,真的名字叫君无忌,像是从北方瓦剌那边来的!”春若水吓了一跳:“瓦剌那边来的?这两年朝廷正跟他们打仗,难道他是蒙古人?”“谁说他是蒙古人了?”“不像……”若水自个儿摇了一下头,肯定地说,“他是咱们汉人,错不了。”她随即把眼睛又看向冰儿,要她继续说下去。“这个人还真难打听!”冰儿说,“问了好些人都不知道,最后找到了山神庙里的小琉璃,才算问出了一些名堂……”一面说,冰儿脱下了雨衣,从暖壶里倒了两碗热茶,一碗给小姐,一碗自己喝。
  两只手捧着,喝了一大口,出了口大气儿,她才慢吞吞地道:“这小子真精,先还不肯跟我说实话,是我又哄又骗,他知道我们没有别的意思,才松了口。不过,连他自己也知道不多。”春若水静静地听着,冷冷地道:“能够问出个名字来,就很不错了,君无忌?好大气派的一个名字!就只怕连这个名字也是假的。”“不会吧!”冰儿说,“小琉璃说过,名字就只他一个人知道,说是看见他亲自写字落下的款儿,大概错不了。”“还说些什么了?”“有,有!”冰儿说,“流花坊的孙二掌柜的说,这个人是文武双全,不但学问大,而且身手也了不得,说是比大小姐你本事还高呢!”“啊!”春小姐扬了一下眉毛,“我吃几碗干饭,他姓孙的也没见过,干吗拿我来跟人家比呀!倒是……”顿了一下,“还说什么来着?”“孙二掌柜的说:这个姓君的别瞧现在没钱,他家里可阔着哪!说是他家八成儿是做大官的!”冰儿怪神秘地说道,“说是人怪怪的,不太爱答理人。”“他住在哪儿?”“这可就不清楚了!”冰儿说,“小琉璃像是知道,可跟我装糊涂,胡说八道的,说是住在天山大雪洞里,一会儿又说住在冰底下的地窖子里,一听就是胡扯,可也拿他没办法,这小子许是被那个君无忌给收买了,一副忠心报主的样子,看着就有气。”春若水一笑道:“是哪个小琉璃?可是以前帮我们家放羊、挤奶的那个小琉璃?”“就是他!”冰儿说,“要不是有这点关系,他连话都懒得跟我说,哼!现在看起来,人五人六的,怪像回事似的,居然也念书写字啦!开口先生闭口先生的,敢情是那个姓君的收他做学生了。”春若水微笑着,点点头道:“我记得他了,蛮聪明的样子,他能知道读书上进,总是好事,姓君的能瞧上他,不会没有原因。”冰儿哼了一声:“小姐您是没有看见他那副样子,神气活现的,开口闭口还跟我掉文呢,真恨不能给他两巴掌。这小子滑透了,说是谁要是对他‘先生’不利,他头一个就跟人家拼命,说是连我也不例外,您说气不气人?”“干吗跟他一般见识!”春若水懒懒地道,“其实我也只是打听着玩儿罢了,我们这个地头上一向平安无事,忽然来了这么个奇怪的人,总要知道一下他是干什么的?以后再见着了小琉璃,你请他过来一趟。我有话当面跟他说。”冰儿点头道:“好,明天我就找他去。”忽然她想起了一件事,“我差一点儿都忘了!”冰儿才站起来又坐下说道,“你猜怎么着?咱们的红毛兔皮有着落了。”“红毛兔皮?”春若水不觉一喜,打从两年前开始,她就刻意地想收购红毛兔皮,制成一件毛朝外的“红斗篷”,直到现在她的这个愿望还没有实现,忽然听见了这武个消息,自是心里高兴。冰儿喝了一口茶,笑着说:“可真是巧了,您猜怎么着,那个君无忌手上就有。”“君无忌?”春若水有点儿弄糊涂了。
  冰儿笑道:“是这样的,我到流花酒坊去打听君探花的消息,以前我们不是托过那个孙二掌柜的为咱们收购红毛兔子皮吗!这一次他一见我就说有着落了,说是那个姓君的不只能文能武,而且还是一个捉红毛兔子的高手呢!”“哦?”这倒是一件新鲜事儿,春若水还没听人说过。冰儿接着说道:“孙二掌柜的说,这个君无忌一天只捉一只,多了他也不要,兔皮收集在他店里,总有好几十张了,足够您做一件斗篷的了。”春若水笑道:“那可好,皮子呢?拿来了没有?”“唷,瞧您说的,哪有这么简单的事呀!”冰儿撇着嘴,“您有钱,还兴人家不卖呢!”“你捣什么鬼?”春若水微嗔着,“有话不一气儿说完,慢慢吞吞的。”看小姐生气,冰儿还是真怕了,忙自赔上了笑脸:“您别生气,孙二掌柜的这么说来,说是上次想买他的兔皮,出了五十两银子,都碰了钉子!”“小气鬼!”春若水哼了一声,“才出五十两,人家当然不卖,我们给三百两!”冰儿愣了一愣,吐了一下舌头:“三百两呀!太多一点儿了吧!”“你懂得什么!”春若水道,“真要到了京里,还不止这个价码呢,你是怎么跟他说的?”“我只出他一百五十两。”“你也够小气的了!”想了想,春若水付之一笑道:“也好,咱们听听他怎么个回答再说吧!”冰儿点头道:“对了,他要是知道是小姐您要买,说不定一百五十两就卖了,那一百五十两银子,可就省了下来,那多好!”春若水摇摇头道:“是么,我看没有这么简单。”停了一下,她看向冰儿道:“孙二掌柜的说这个姓君的每天都去他的酒坊?什么时候?”“他是这么说的,”冰儿想了想道,“说是每天都到他店里去吃晚饭。”“这就好,明天我们也去流花酒坊吃饭去!”微微一笑,她吩咐冰儿说:“别忘了多带银子,还有我的宝剑!”冰儿先是一愣,接着又笑了,她很了解小姐的心,这一手叫“软硬兼施”,无疑是志在必得,姓君的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反正春大小姐那块红毛兔皮是要定了。
  手里提着只红毛兔子,君无忌老远地踏雪而来,依状是“未”时左右。
  和往常比较起来,今天似乎不大一样,那是因为他身边今天多了一个人—小琉璃,那个惯常跟他出现在一起载歌载舞的孩子。
  十三四岁的年纪,个头儿虽说不高,却穿着一件十分肥大的衣裳,不得已只好用一条腰带紧紧地束在腰上,一旦松开来,其势非垂拖到地不可。然而,那却是一袭十分华贵的锦袍,翻开的里儿露出来的,竟是昂贵的白狐银裘,怎么也想不通,这等名贵的狐裘,怎么会落在他的身上?比较起来,君无忌身上的那一袭发了白的灰色袍子,简直黯淡无光。
  孙二掌柜的像是早就得到了消息,老远地向着来人注视着,狗颠屁股似的迎了上去。“君爷您来了!这位……咦!这不是小琉璃吗?怎么,今天没拾破烂去?”一面说,那双红眼不停地在对方孩子身上打转,倒不是奇怪对方的人,而是他身上那一袭华贵的狐裘,看着刺眼,费人思忖。小琉璃缩了一下脖子,冷笑着道:“我改行了,‘老破鞋’,咱们总有年把子不见了,‘别来无恙’乎?”这声“老破鞋”可是犯了孙二掌柜的忌讳,顿时气得脸色发青。
  原来二掌柜的为人悭吝刻薄,前后两个老婆,都难以忍受,相继卷逃开溜,知者无不暗笑,才给他取了这个既诬又谑的外号,喻义他像是“破鞋”一样为人不取而弃的意思。“你……这个臭小子……看我不……”孙二掌柜的一团高兴,想不到上来弄了个“窝脖儿”,自是气不打一处来。偏偏“小琉璃”也不是省油的灯,双手往腰上一叉,翻着双白眼,凸腹挺胸,大有随时奉陪之意。
  二掌柜的手都举起来了,终碍着“君探花”的面子,况乎眼前正自有事相求,自是莽撞不得。“嘿嘿……”忽然他又拉下了笑脸,“小子,敢情是有了长进,居然跟我掉起文来啦?”“托福托福!”小琉璃嘻嘻一笑,“小琉璃过去给春家放过羊,倒不记得还拾过破烂儿,二掌柜的还算瞧得起我,没说我要过饭、拣过大粪已经是好的了。”二掌柜的这才知道。错在自己刚才那一句“拾破烂”上,触了人家的霉头,自家冒失在先,又何怪对方口下失德?话虽如此,小琉璃这小子,当着人前出自己洋相,以小犯老,终是可恨,且把一口闷气压在心里,以后找到机会再收拾他不迟。
  由君无忌手上接过了兔子,孙二掌柜的那一双红眼,只是在兔子红光发亮的一身皮毛上打转,立刻他又变得一团和气了。“爷!有件事,这里先跟你报个喜讯儿。”“二掌柜的有话请说。”“来,给二位看酒!”曹七答应着,送上了酒菜,一面小心地接过了兔子:“还是老样?”“废话!”叱喝走了曹七,二掌柜的才把那张风干橘皮也似的老脸向前凑近了。“是这么回事,君爷,你那几十张皮货,都制好了,看着耀眼,我给你找了个买主儿……”“二掌柜的你太费心了,我并没有要卖的意思!这件事就不要再提了!”君无忌脸上不着丝毫喜色,很明显的是在责怪对方多事惹厌。孙二掌柜的呆了一呆,终不死心:“君爷!你再想想看吧,价钱可是不低,人家出了这个数儿!”一面说时,右手竖起了一根手指头。一旁的小琉璃失声道:“一千两?”接着“啊呀”一声,转向君无忌道:“先生,价码儿可是不低了,您就卖了吧!”孙二掌柜的气得直咬牙,睁圆了一双红眼:“你这小子,谁说一千两啦?一百两!”君无忌一笑道:“就真的是一千两,我也不卖,二掌柜的你就别操这个心了!”这一下孙二掌柜的可是傻了眼:“这……君爷,你可知道这个买主儿是谁?”“玉皇大帝?”小琉璃笑了一声,“二掌柜的你烦不烦?先生说一不二,小心惹火了他老人家,要你吃不了兜着走,得,一边凉快去吧您!”“小琉璃……”紧接着这声称呼之后,酒坊的厚布棉门帘子呼地一下子翻开来,眼前一亮,当面已多了个俏丽标致的长身少女。小琉璃目睹之下,由不住吃一惊,慌不迭由座位上站了起来。何止是他一个人吃惊?在这流花酒坊吃喝的七八个客人,目睹之下,均似吓了一跳,一时间相继由座位上站了起来。“大……小姐,您怎么来啦?”半天,才由小琉璃嘴里吐出了这么一句话。他这么一出声,可也就说明了来人的身份,敢情对方这个长身少女,竟是流花河岸鼎鼎大名、无人不知的“春小太岁”,春家的大小姐,春若水。紧随着春小姐身后的是丫环冰儿,长久以来她跟春小姐同出同进,打一个鼻孔眼儿里出气,也是个难缠的姑娘,人们对她可是不陌生。
  两个姑娘的忽然出现,光临到了孙二掌柜的小酒店里,显然大非寻常。孙二掌柜的早就恭候着她们了,乍见之下,一副喜出望外的样子,狗颠屁股似的迎了上去:“大小姐来啦!快请坐,请坐……”小伙计曹七早就受了二掌柜的嘱咐,不待招呼,立刻迎了上去,把贵宾带到了事先备好的雅座上,奉上香茗,不在话下。春小姐坐是坐下了,那双微有嗔意的眸子却没有离开小琉璃那个人儿。小琉璃那等圆滑刁钻、天不怕地不怕的一个人,偏偏像是对春小姐心存忌畏,刚刚坐下来的身子,情不由己地又站了起来,一时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十分尴尬。十三四了,老大不小的个头儿,精瘦的一张黄脸,耷拉眉,再衬着圆圆的一对眼珠子,猴头猴脑的,看见他就逗人想笑,这就是小琉璃的那副尊容。
  “还愣在那干什么?大小姐叫你呢,没长着腿,不会过来一趟么?”冰儿那张嘴可也够刁不饶人。小琉璃这才干咳了一声,连说了两个“是”字。弯下身来向身边的君无忌请示道:“先生,这是春家的大小姐,我……”“你就过去一趟吧,何必问我?”君无忌何尝不知道对方的来意?只是人家既未说明,自己也就乐得装糊涂。他甚至于还不曾正式地向对方看上一眼,只是对方的一举一动,却偏偏没有逃脱他的观察之中。
  春小姐又何尝不一样?明面上在与小琉璃对答,暗地里却也没有放过那个姓君的。偏偏对方连正眼也没有瞧自己一眼,可真神气。小琉璃过来了,鞠躬不是鞠躬,点头不是点头,冲着大小姐来了这么一下子。“大小姐你叫我?”“不敢,就算是请你吧!请坐!”“不……”小琉璃红着脸说,“我还是站着好了……大小姐!有什么事么?”“怎么,没事就不能跟你说话了?”脸上露着微微的笑,春大小姐这会子看上去,可是较诸先前要好说话多了。可是小琉璃心里并不见得丝毫轻松。“大小姐说哪里话?我只是……奇怪……”“奇怪什么?”“奇怪……我……”“你坐下!”“我……”“别我我我的了!”冰儿娇声嗔道,“小姐叫你坐你就坐下,别以为现在离开了咱们春家,就管不了你了,哼,神气活现的!”“我怎么神气了?”“怎么没有?”冰儿撇着嘴,“昨天晚上那副德行!还给我掉文呢!怎么在小姐面前……”“冰儿!”呼住了冰儿,春若水回眸向小琉璃,“你坐下来,我有话问你。”小琉璃点点头,怪不自然地坐了下来。“这身衣裳好漂亮,像是新的呢!”一面说,大小姐那双漂亮的眼睛,只是在他身上转着,看得小琉璃怪不得劲儿似的。“是……先生送给我的……太大了一点儿!”“先生?”春小姐眨了一下眸子,“谁是先生?”“就是……”小琉璃向着那边的君无忌扬了一下头,“君先生……就是他送给我的。”“好阔气!”冰儿吐了吐舌头,“还是皮袄呢!”一面说,冰儿伸手想去掀他的衣裳,却被小琉璃闪开了。“你……这是干什么?”小琉璃皱了一下眉毛,“男女授受不亲,别动手动脚的好不好?”“听见没有?”冰儿转过脸来,“是不是又掉起文来了?这小子贱!小姐你得好好训训他才行。”春若水微微愠道:“你别打岔,我还有话跟他说呢!”她随即转向小琉璃道:“昨儿个我看见你了,唱得也好,舞得也好,不用说,也是这位君先生教你的?”小琉璃点点头,笑了一下,又绷住了脸,怪不得劲儿的样子:“除了歌舞以外,先生还教我念书习字……”“啊,”春若水微微点头笑道,“实在难得,这可是好事,这么说他真是个好人了?”“当然!”小琉璃眼睛里立刻散出了奇光异彩,“先生是天下第一好人,最体恤我们穷人了,他自己穿旧的袍子,却把新的袍子送给我,还有几套好衣裳,都散给庙里的穷人,先生常说‘为善最乐’,还说……”“小琉璃,”隔座的君先生,忽然打断了他的话,“快过来吃饭吧,菜可是冷啦!”小琉璃正愁无法退身,聆听之下,忙即应了一声,站起来道:“先生叫我过去呢,我……”春若水点头道:“你过去吧,过两天我叫冰儿去找你。”微微一笑,又道:“你能读书上进,我听了很高兴,好好用功可别让人家先生失望。”小琉璃聆听之下,一时咧着嘴笑了,这才晃晃悠悠地转回到君先生的座头儿。
  孙二掌柜的把一个精致的火锅送到了大小姐的桌上,趁机弯下腰来。“那件事刚才我跟他提过了,只怕……”“我知道了!”春若水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一面拿起了筷子。“许是嫌钱少了,要不就是……”“我都听见了!”春若水冷冷地道,“一千两人家都不卖,可见得不是钱的问题。”说着,她黛眉微挑,杏眼轻扫,似有意又似无意,轻轻地扫了那边座上一眼,一瞬间,她脸上现出了浓浓的情意,平常挺自然的神态,却忽然现出了几分忸怩,较诸她平日顽强好胜作风,却是大相径庭。
  这番神态,尽管是属于她本人的微妙感触,却也瞒不过身边的冰儿。“怎么回事儿,小姐?”冰儿望着这位惯常顶好胜的小姐,直翻着白眼儿,心里大为不解。“君子不夺人所好……我忽然觉得……唉……算了……”说着,她不自禁地又翻起了眼睛来,向着那边瞟了一眼,模样儿越是讪讪……“嘿嘿!”二掌柜的干笑了两声,回头瞟了那边座头一眼,“要不我再过去试试,也许他听见是大小姐要买,就许卖了。”“算了,你下去吧!”孙二掌柜的不觉为之一怔。他原指望由其中得些好处,看来是泡了汤啦!窘笑了笑,只得退开一旁。冰儿奇怪地道:“怎么,不要了?”“先搁下再说吧!”冰儿看得心里直纳闷儿,还直把一双眼睛好奇地盯着对方不放。经她这么一看,春若水越发的不自在了,蓦地烧了盘儿,眉毛一竖,却是怒不起来:“干什么?我脸上有花,有什么好看的?”冰儿多少也有些明白了,一时心里急跳不已,这可是她们姑娘家的一件大事,她可是糊涂不起来。一时间,心花怒放,可就由不住笑了,忍不住由位子上站了起来,死死地向着姓君的“钉”了一眼,却觉得手腕子上一紧。已被春若水紧紧抓住。
  “死丫头,你……给我坐下。”冰儿可是真听话,扑通一下子坐下来,由于力道过猛,整个凳子都倒了下来。所幸春大小姐身手了得,一伸腿可就止住了冰儿倒下的势子。冰儿总算没有当众出丑,只是她们这个座位,原本就众目所瞩,除了君先生、小琉璃二人之外,几乎所有的眼睛,都盯着她们,是以这番动态,却也没有逃过大家的眼睛,平白地给各人带来了一番乐趣,有人甚至于忍不住笑出了声音。
  春若水越加地脸上挂不住,狠狠地瞪了冰儿一眼,不再答理她。
  不吭声地吃了一顿闷饭,偏偏那位孙二掌柜的一心示好,在旁边穷聒絮不休,兀自不死心,好歹也要把君先生那块红色兔皮弄到手不可,却不知道春若水这边已改了主意,二掌柜的像是在唱独台戏,说了半天等于“嘴上抹石灰”—白说,看看不是个滋味,只好停了下来。
  对方君先生同着那个小琉璃,早就吃完饭走了,依着冰儿的意思,原想跟着离开,春若水却耐着性子,硬是耗着不走,孙二掌柜的这么一啰唆,不走是不行了。
  离开了流花酒坊,天色可不早了。昨夜的雪,被白天的太阳一晒,不少地方都化了,原本美丽的雪原,这时看上去千疮百孔,满目疮痍,到处都是水渍渍的泥泞。
  风势贴着雪面吹过来,化雪时的那股子冷劲儿一股脑儿地都袭在了人身上,连人带马,都吃不住,两匹马唏聿聿长啸着,俱都人立而起,差一点儿把背上佳人给折腾下来。
  春若水一声不吭地紧夹着马腹,独个儿策马前行,在当前一棵大树下停了下来。
  冰儿自后面赶上来,冻得腮帮子都红了。“我的老奶奶,简直像没穿衣裳,怎么这么冷呀?”话还没说完,一连气地又打了两个冷战,吓得她顿时闭住了嘴,不再吭声。
  春若水却不像她这个样,身上有功夫,自然要好得多。她那双眼睛,自一出来就似留意着地面,像是在观察着什么,却又沉默不言。
  冰儿哆嗦着,直往嘴里抽着冷气:“小姐……你这是在瞧什么……呢?”“奇怪!”春若水缓慢地道,“脚印到了这里就没有了,难道他们会飞?”“谁……会飞?”冰儿冷得两片牙骨直打战,换来的却是春若水的一双白眼儿。她随即明白了,敢情大小姐那个小心眼儿里,犹自还没有把那个姓君的给搁下,仍在琢磨着这码子事情。接着她可又糊涂了。满地都是脚印子,其间更不乏牲口的蹄迹,谁又能分得清谁是谁的?“你真笨透了!遇见事一点儿也不留心,赶明儿个被人家卖了都不知道。”顿了一下,她才接下去道,“那个君先生穿的是一双‘二马拉牵’,小琉璃是‘爬地虎’,呶,一看就知道了!”说着她用手里的小马鞭,往地上指了一下。
  冰儿看了一眼,仍是一头雾水。
  “二马拉牵”和“趴地虎”都是爷儿们穿的鞋名,冰儿当然知道,她家老爷穿的就属于前者,制作起来煞是费事,光一双鞋底儿,纳起来就得三天,穿在脚上,既体面又轻巧。倒是没有想到,小姐的心还是真细,居然连人家脚底下穿的什么鞋,都看清楚了。
  “要是他们骑马呢?”“不会。”春若水摇摇头:“他们走的时候,我特地留意听了。没有马蹄子的声音。”一面说,她带过了辔缰,绕了半个弯儿,再往上瞧,是一片山坡,上面残雪未融,粉妆玉琢,一望无际,甚是壮观。春若水细细地观察之下,终于被她发现了些什么,右手轻轻在鞍上按了一按,一片落叶般地轻巧,已自马鞍上飘身下来,落在了雪地上。冰儿只得跟下来。她的功夫,较诸春若水可是差远了,雪地上立刻留下了几个大脚印子。“看见没有?”春若水用手里的双穗小马鞭指着地面道,“这就是他们留下来的。”冰儿这才发现,地上有两个浅浅的三角形印子。哪里像是人迹,该是一只小鹿的蹄印子,倒还有几分相似。只是鹿的蹄印,却比这个深多了,而且是四条腿,断断不会只留下两个印子,真就费人思忖。
  春若水没有理她,只管前后的在附近打量不已,忽然纵身而出,在丈许以外落下来,在那里又为她发现了一点儿印迹,除此之外,便再无所见。冰儿跟过去,冷得直吸气:“怎么……啦?”春若水看着她,脸上显示出难以置信的表情:“这个君无忌好俊的一身轻功,真吓人!”冰儿怔了怔说:“怎……么……”“你看!”春若水指了一下地上那个小小印痕道:“这就是他留下唯一的一些脚印,若非是背着小琉璃,连这一点点印迹也不会有,这种轻功,还是我生平第一次见过,真叫人难以置信。”“不会吧,”冰儿迷惘地道,“这哪里像是人的脚印子。”“你知道什么!”春若水说着,遂即抬起了自己一只右脚,试着用脚尖部位,向着原来那点印痕上落去,脚尖轻轻一点,随着她双手振处,“呼”的一声拔空而起,已自纵出丈许以外,落身于雪原之上。紧接着,她施展出轻功“踏雪无痕”身法,在此附近踏行一周。
  冰儿目睹之下,由于极度的好奇,一时连冷也忘了,几乎看直了眼,原来她虽是若水身边的贴身丫头,对于小姐的一身功夫并不尽知,若水练功夫,也从不许任何人打搅窥伺,像是眼前这般施展,真是前所未见,乍见奇功,真有眼花缭乱之势。春若水如此施展,旨在探测对方功力深浅,当非自己逞能,一阵快速施展践踏之后,陡地收住了身势。像是春风一掬,眼前人影猝闪,裙带飘动间,发出了噗噜噜一阵子疾风之声,宛如大鸟临空,冰儿“啊呀”一声,再看春若水已站在眼前。“好本事……小姐……真吓死我了!”冰儿上前一步,抓住了她的手:“我的好小姐,赶明儿个你教我这个好不好?”春若水甩开了她的手,只是注意着雪面上方才自己践踏之处,不觉有些气馁。原来她虽然自负轻功造诣极佳,却并不能真的做到“踏雪无痕”地步,试看当前雪地上,若有似无地落下了点点足迹,就像是小松鼠践踏过那般模样,较诸先时被认为是君先生留下来的那点浅浅印痕,真是不可同日而语,双方轻功造诣的深浅,即使不擅轻功的局外人,也能一目了然。更何况对方若是背上还背着一个人的话,其轻功相差之悬殊,更是不足以道里计矣。看着,想着,春若水一时神色黯然。一面是顶要强,在此流花河岸,论及武艺,还不知哪一个能高过自己?然而现在却被忽然间介入的一个外人粉碎了她的自负,带给她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与威胁,这种微妙的感触,也只有自负者本人才能有所领略,局外人万难洞悉。这一霎,她的心情无疑是极为错综复杂,既欣赏对方的文采风流、慷慨激昂,又嫉妒他的轻功高过自己。“哼!君无忌,你先别神气,到底谁本事强,总要比过才算数儿,你等着我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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