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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到了芝罘山下,大海之滨。

书籍名:《天意》    作者:钱莉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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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行人下了马,都已汗出如浆,疲累不堪。季姜也累,更多的却是兴奋。她站在海边,张开双臂,迎着海风,深深呼吸着那熟悉的带着咸味的空气,心中欢喜无限。天上飘着几朵白云,海鸟在海面上飞翔盘旋,不时发出几声鸣叫。季姜叹道:“唉,住在海边时,从没觉得它的好。在临淄待久了,才发觉有多么想念它。”
  齐王在旁边地上不知忙些什么,口中道:“给我看看海风的动向。”
  季姜一怔,道:“看海风的动向?大王,你……”回过头来,只见齐王带来的那只长形木匣已解下放在地上,打了开来。匣子里并排放着三支黑黝黝的长形尖头物体,通体闪着金属的暗光,却又看不出是哪种金属,旁边还摆着一些形状古怪的附件,怎么看怎么叫人觉得诡异。
  齐王从匣中取出一支那长形尖头的怪物,手脚敏捷地在地上组装起来,道:“别告诉我你已经忘了怎么判断风向了。”
  季姜道:“当然不会。可这是……”
  齐王道:“那就给我看看吧!现在海风的方向和强度怎么样?半个时辰之内会不会有什么变化?”齐王说着,手里的动作不停。
  季姜疑惑地看着齐王,抬头盯着天上的白云看了一阵,再看了看海浪的浪高,道:“大王,要出海么?今天这点风恐怕张满了帆也快不了。是西风,稍偏北一点,风力很小,三个时辰之内也不会有什么变化。”
  齐王道:“很好,你站过去一点。”那支黑黝黝的怪物已被齐王架设起来,尖端斜斜地指向海面的天空。
  季姜道:“大王,这是什么?”
  齐王道:“曳影剑。”向季姜挥了挥手,“再站远点,再远点,对,就这样。叫侍从们也站在那边,跟他们说,注意来路。如果见到沧海客来,拦住他,别让他靠近我。”
  季姜道:“沧海客?那个黑衣人?大王不是安排他在临淄城闲逛吗?怎么会来这儿?”
  齐王道:“他会来的。他不算聪明,但经历得太多了,总比一般人警觉。如果我猜得不错,他大概离这里已经不远了……”
  季姜越听越莫名其妙。忽然,她心头一震——远处隐隐有马蹄声传来!向声音来处望去,果见一人一骑远远地飞奔而来,她倒抽一口冷气,虽然遥远,但看得出骑者是一身黑衣。季姜惊疑不定地回头看齐王,齐王却是恍若未闻,只半跪在地上对那“曳影剑”作最后的细微调整。
  得得得!得得得!马蹄声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马上那黑衣人的面貌也已看得见了,果然就是那沧海客。
  齐王继续着手上的工作。黑衣人策马急驰,越来越近,终于近到能看清齐王手中的动作了,黑衣人脸色骤变,惊叫道:“你在干什么?住手!快住手!”
  齐王头也不抬,沉声道:“射他的马!”
  侍卫们弯弓搭箭。
  黑衣人叫道:“住手!住……”
  一阵“嗖嗖”声响,数十支羽箭射中他座下的马,那马惨嘶一声,人立而起,将黑衣人摔了下来。马痛苦地挣扎了几下,倒在了地上。
  季姜正惊怔间,忽听“轰”的一声闷响,脚下的地一震,急回头看去,只见那支黑黝黝的曳影剑竟已腾空而起,尾部拖着一道白影,呼啸着向大海飞去。
  季姜和众侍卫都看呆了。那边黑衣人大叫一声:“不!”从地上爬起来,向齐王那边冲去,众侍卫回过神来,忙上前挡住。黑衣人拼命要挣脱阻拦,一边叫道:“你疯了吗!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
  第一支曳影剑很快飞得不见踪影,齐王眺望了一阵,又开始架设第二支,这次他的手法更熟练迅捷了。
  黑衣人挣扎着大叫道:“住手,快住手!你这个疯子!你不想活了吗?”
  季姜见黑衣人那一向冷漠的脸上充满了惊惶与愤怒,目眦欲裂,状似疯狂,简直和平时判若两人,便冷笑道:“疯子?你现在这样子才像个疯子呢!”
  黑衣人转向她,急急地叫道:“你知不知道你主人在做什么!他在找死!你快拦住他!快拦住他!”
  季姜冷冷地道:“我不知道大王在做什么,但我相信他做的一定是对的。”
  黑衣人又急又怒,道:“不!不!他错了!他错了!你没看到曳影剑的威力吗?那不是人间的东西,那是神授予他的。他竟用来……”
  第二支曳影剑腾空而起,带着长长的白影向同一个方向飞去。
  黑衣人绝望地大叫一声:“啊!不!”他的胳膊被侍卫们死死抓住,只能望向季姜,焦急地叫道:“拦住你主人呀!快拦住他呀!拦住他你就是救了他,他现在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是疯了呀!你快拦住他,快救他啊!”
  齐王开始架设第三支曳影剑。
  季姜看了看齐王,坚定地摇了摇头,道:“不管他怎么做,必定有他的道理。就像每次战役前,他做的那些令人不解的布置一样,事实证明他最终总是对的。”
  黑衣人忽然不叫了,也不挣扎了,仰起头静静地看着那支飞出的曳影剑。
  曳影剑越飞越远,越看越小,终于消失在大海尽头。
  海鸟又开始在海面优美地盘旋飞翔,而海浪依旧温柔地轻轻拍打着岸边的礁石,平静的大海没有任何异样,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黑衣人喃喃道:“我说你在找死!你以为这么多年来就没人想过对付他?可他是神啊!和他作对注定只有死路一条,从来没人能成功。”
  齐王注视着海面,道:“未必,这次我不是用凡人的力量对付他,而是用他自己的力量。”
  海面平静依旧。
  黑衣人道:“愚蠢啊!能制造矛,自然也能制造盾。你这点小伎俩,怎能损他分毫?”
  忽然,齐王的嘴角露出一丝笑意。遥远的海天相接处,升起了一缕若有若无的黑色东西,初时还太远,要极目及力才能看到。渐渐地,那缕黑色扩张弥漫开来,将那片天空也染成了灰蒙蒙的。众人顺着齐王的目光看着这奇景,又是惊讶,又是不明所以。隔了一会儿,那儿传来一阵低沉连绵的滚雷般的声音。那声音使季姜的心一跳。
  齐王长出了一口气,脸上的神情变得很轻松,他转向黑衣人,对侍卫们挥了挥手,道:“放开他——你认为我拿曳影剑直接去进攻他那固若金汤的巢穴了?我是拿它们去攻击那座岛屿了!”
  黑衣人道:“你……你说什么?”
  齐王嘴角的笑意更浓了:“三支曳影剑,是无法摧毁一座岛屿的,但火山岛是例外。”
  又是一连串滚雷般的闷响,季姜把视线转向大海。
  黑衣人的面部肌肉开始可怕地扭曲,道:“你……你……”
  齐王道:“我打仗从来不喜欢硬碰硬,借助外力是我的爱好。天地自身的力量才是最强大的,一旦激发出来,能摧毁一切,不管是人还是神。”
  黑衣人一声怒吼,像只疯狂的野兽猛扑过来,扬手一掌狠狠地打在齐王脸上。齐王被他打得一个趔趄,退了好几步,嘴角流下一丝鲜血。众侍卫大吃一惊,忙又冲上来七手八脚制住黑衣人。黑衣人挣扎着吼道:“你不是人!你是畜生!你是魔鬼!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你会遭报应的!”
  齐王擦掉嘴角的鲜血,平静地道:“抱歉,我毁了你的家。但够对得起你了,把你拖在临淄,不让你回岛跟它同归于尽。”
  黑衣人道:“胡说八道!胡说八道……”
  齐王叹了口气,道:“你跟了它这么多年,就真的一点也没发现吗?好吧,我问你,这一千八百年里,它有没有让你见过它那袭白袍下的真形?”
  黑衣人道:“那关你屁事!我知道他天生异相!他是神,当然和我们不一样……”
  齐王道:“不,它不是神。它是一种和我们完全不同的,比我们强大得多的异类。你注意到了吗,它走路时……”
  黑衣人道:“胡说!胡说!你这个疯子!你自作聪明……”
  季姜忽然尖叫一声,道:“都不要吵了!”
  两人一怔,都朝她看来。
  季姜颤声道:“你们……你们闻到了吗?”
  齐王诧道:“闻到什么?”
  季姜急促地道:“海腥味!海腥味!”
  经她一提醒,众人立刻发觉,海面上吹来海风,不知何时开始充斥着一股浓烈的海水咸腥味,而且似还隐隐夹杂着一丝硫磺的味道。
  季姜看着大海,脸上渐渐现出恐惧之色。
  海面依旧平静——似乎太平静,刚才还在海面上空飞翔鸣叫的海鸟此时一只都不见了,海面空旷得有些诡异。遥遥的海天相接处,出现了一条细细的白线,那白线慢慢地变近、变粗。黑衣人脸色微变,道:“怎么回事?现在怎么会有潮?”
  季姜喃喃道:“不是潮,不是潮……”忽然大叫一声,“海啸!是海啸!”
  现在众人都看出来了,那白线越来越粗,显然是一列浪墙在急遽推进,不禁心惊色变。黑衣人和齐王也忘了他们的争吵。
  忽然,有人大叫一声:“快!快跑!”几个人立即向马匹冲去。
  季姜尖叫道:“不!我们跑不过啸浪的!快上山!上芝罘山!”一语提醒了众人,大家忙向芝罘山上冲去。
  这一带的芝罘山山形极其陡峭,众人丢弃了一切累赘之物,还是攀爬得气喘吁吁。由于用力,更由于惊慌,每个人的心都怦怦乱跳,但都一语不发。风中带来的海腥味更浓了,让人闻之不寒而栗。
  渐渐地,海风中又隐隐夹带着一种低沉的轰鸣声,仿佛深海中的精怪一齐敲响了无数面牛皮大鼓,那声音震得人更加心慌。有人回头一看,惊呼一声。只见刚才那道白线此时已变成一列遥遥可见的长长的浪墙,两边望不到头,仿佛一条横亘海面的长蛇。
  齐王沉声道:“别看,快上!”
  季姜慢慢落到了后面,但咬着牙没吭声,依然手攀脚踩往上爬。忽然,她踩着的一块风化的岩石碎裂了,一脚踩空,惊叫起来,齐王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将她拉上去,碎裂的岩石窸窸窣窣掉下山崖,齐王看也不看,一语不发将季姜拉到自己身前,推着她向上去。
  爬到离山顶还有三分之一距离时,海浪轰鸣声已轰轰隆隆如在耳旁,令人心惊肉跳。有人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那道浪墙看上去已高达丈余,由于推进速度太快,浪头竟始终微微前倾而不倒下。
  那浪墙一尺一尺向上增高,一里一里向海岸推进。
  七十里,六十里,五十里……二十里,十里,五里……
  终于,在浪头离海岸只剩约三四里时,众人已全部爬上了山顶,松了口气,或坐或站,筋疲力尽地看那大海。
  此时的大海已成了一幅极其诡异的景象:那弓起的浪墙,竟已高达数十丈,仿佛一头巨大得无以伦比的大鸟,正张开它的翼翅,向海岸猛扑过来。而海浪的轰鸣声,也已是震耳欲聋,那声音超过了最大规模战役中千军万马奔腾时发出的声音。
  “轰”的一声巨响,可怖的巨鸟覆盖了沿岸的一切,扑上了高大的芝罘山……
  许久,许久,海啸才稍稍平息了一点,众人犹自耳中轰鸣不绝,一时竟分不清是耳鸣还是真声。而山脚下,已是一片汪洋。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可怕的海啸,”季姜跌坐在地上,喃喃道:“幸而芝罘山还算够高。”
  齐王走过去,蹲下来,抓过她小小的手,轻轻拍了拍,微笑道:“好季姜,你很聪明,你救了我们大家。”
  季姜忽然扑到他肩上大哭起来,道:“大王,到底发生了什么?到底是怎么回事?”
  黑衣人失魂落魄地看着大海,喃喃道:“你看你都干了些什么?你都干了些什么……”
  齐王拍拍季姜的背,站起来,道:“我只是做了我必须做的——它太危险了。”
  “危险?”黑衣人不是激愤,只是用一种无限疲惫的声音道:“到底是谁危险?是你杀了他。在起用你之前,主人就曾经犹豫过。他说,你太聪明了,聪明的近于危险。可以不用,就尽量不用。可前面两个都……唉,天意,天意。”
  齐王道:“前面两个?你说前面两个?在我之前你主人还选过两个人?是谁?”
  黑衣人道:“第一个是赢政,第二个是张良。他们也很优秀,又不像你那样聪明得叫人担心。可是这赢政贪心太重,野心太大,不断与我主人讨价还价,有了秦国要天下,得了天下要长生,工程成了他要挟的筹码,主人无法再忍耐下去,于是让我去找张良。张良天赋高超,品性纯正,一切都是那么符合我主人的要求,可他偏偏长了一张柔弱如女子的脸,这使他注定不可能成为一个令人敬畏的铁腕君主。就这样,在无可奈何之下,我主人才选用你。”
  齐王忽然想起一件事,道:“这么说来,当初你化名东海君,去见秦始皇,其实是去和他谈判的?”
  黑衣人道:“是啊。可他的心思根本不在工程上,一心只想套出我长生的奥秘。他已经贪婪得不可救药了,白费了我主人几十年的心血,唉……”
  齐王道:“几十年?你们很早就已经和他有接触?”
  黑衣人道:“是的。”
  齐王道:“多早?”
  黑衣人望着远方,叹了一口气,道:“确切地说,从他小时候就开始了。那时他和他父亲在赵国作人质。每次跟赵国的孩子玩游戏,总是非做大王不可,不惜打架打得遍体鳞伤……唉,主人在他身上下的本钱是最大的。否则,以他父亲那样不得宠的地位,以他自己那样暖昧不清的身世,怎有可能继承王位?秦国宗嗣繁盛,条件比他优越的王孙公子不知有多少,要是没有我主人,他这辈子连王位的边都休想沾上。”
  齐王恍然大悟,道:“难怪天下一统后,他着了魔似的不顾群臣劝阻,屡屡到沿海巡游,还派人出海找你,原来他早就知道你的存在了。”
  黑衣人道:“我不明白。”
  齐王道:“你确实不会明白。要明白,这一千八百多年的时间里,你早该明白了。你安于做一个盲从的神仆,不敢对任何事表示怀疑。这,这也正是他当初选择你做他的人间信使的原因。而我正好与你相反,这也就是他直到最后关头才选择我的原因。”
  黑衣人道:“不要跟我故弄玄虚!”
  齐王道:“我不是故弄玄虚,而是确实无法跟你详细解释。我问你,你能接受‘宣夜说’吗?”
  黑衣人怔了怔,道:“不,我相信‘盖天说’。明明天穹如盖,怎么会是无形无质的虚空呢?这太荒谬了。”
  齐王叹了口气,道:“既然如此,你大概也不会理解它那幅浮在空中的星象图吧?”
  黑衣人道:“那……那是星象图吗?我……我不知道。”
  齐王叹道:“你看,你连最初步的东西都无法理解,我又如何向你解释宇宙未形成前的最大奥秘?如何向你解释你主人隐藏在这奥秘中的可怕阴谋?就是我,那次跟你主人谈了一天后,也是回去想了半个月才完全明白的。我告诉你,你是永远不可能知道这件事的真相了。无意义的长生使你的心灵沉寂得太久,你已经不会思考过于深奥的问题了。”
  黑衣人怔了半天,才道:“什么奥秘?什么阴谋?这又和天文星象有什么关系?你说话颠三倒四,莫名其妙。我看你是疯了,一定是疯了!”说着,他转身踉踉跄跄地离去,一边走,一边喃喃地道,“疯了……疯了……蒯彻说得不错,你真的疯了……哈哈,多么可笑!主人竟是被一个疯子置于死地……”
  十月,齐王调兵遣将,南下与汉王及各路诸侯会攻项羽。在齐王的指挥进击下,项羽左支右绌,势力范围越缩越小。
  十一月,齐王收紧包围,项羽连同他的十万大军被困垓下。
  二月,大战开始。
  临淄齐王宫里的季姜再也忍不住了,决定赶往定陶,在那个战时前沿基地等待齐王,好早日与凯旋的齐王相见。
  赶到定陶时,听到一个好消息:联军已经胜利了!项羽兵败垓下,身死乌江,各路兵马或扫荡余寇,或凯旋归国,定陶是好几支军队的共同基地,此时各军陆续返回。热闹非凡,整个定陶城一派喜气洋洋的景象。
  季姜很高兴,问路问到齐军营垒。齐军军容整齐,甲胄鲜明,明显比其他几批人马雄壮得多。凭着齐王宫的信符,她进了宫,打听齐王的所在。几名将官认得她,知道她在齐王面前极受宠幸,便很热心地领她去王帐,说:“齐王有事出去了,你等一会儿,他下午再回来。”
  几个人一边带路,一边得意地向她述说这次战役的激烈之状,说到起劲处,眉飞色舞,豪气冲天。季姜听得也是大为兴奋,道:“那后来呢?到底是谁杀了西楚霸王项羽?”
  几个人一听,互视一眼立时泄了气,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一人道:“别提了,这事说来就叫人窝火。”
  季姜诧道:“怎么啦!出什么事了?”
  那人气愤愤地道:“我们辛辛苦苦设下十道埋伏,层层削弱,逼得项羽最后只剩二十六骑逃到乌江边。好,一窝蜂拥上去的全是汉军!哼,没本事打硬伏,倒有本事打死老虎。”
  另一人道:“咱们齐王也真是好说话,后撤三里,说:‘不要跟汉王的人争功’。可这哪是争功啊?是争一口气啊。”
  又一人道:“算了,不就是赏千金,封万户候吗?让他们去争,去抢,天下人的眼睛都亮着呢,谁不知道打败西楚霸王的是咱们齐军?”
  先一人道:“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凭什么我们种树他们摘果子?这个汉王也真做得出来!决战时缩得比谁都后,跳出来捡现成便宜比谁都来得快!”
  又一人道:“就是。什么德性!”
  季姜眼珠一转,笑道:“你们以为吃亏了哪?齐王是照应你们?汉军才叫吃亏了呢。”
  几个人大为诧异,一人道:“季姜姑娘,你开什么玩笑?汉军占了这么大便宜你说他们吃亏?”
  季姜道:“我问你:你想不想得到那金千斤,邑万户?”
  那人道:“想!当然想!”
  季姜道:“你们呢?”
  那几个人道:“想啊,谁不想呢?”
  季姜道:“对啊,谁不想呢?齐军三十万人,谁不想得到这赏金封邑的?可楚霸王只有一个啊!”
  几个人一怔,有人若有所悟:“啊!对了,听说汉军为了争抢项羽的尸体,自相残杀而死的就有好几百,挤死的,踩死的不计其数,最后硬是把尸体扯成五块,拼起来殓尸时简直惨不忍睹,后来那赏金封邑也就分成了五分,一人一份。”
  季姜道:“是了,那不过就金二百,邑二千户吗?有什么了不起的?最终抢到手的也还罢了,那些尸体没抢到,自己反倒成了尸体的才叫冤枉呢!黄金封邑再好,总不及自己的性命珍贵吧!你们说,和汉军相比,你们到底是吃亏还是占了便宜?”
  几个人恍然大悟,对这貌不惊人的少女佩服得五体投地,均想:难怪齐王对她这么倚重信任,果然有过人之处,纷纷道:“季姜姑娘真是才思敏捷,令人佩服。我等愚鲁武人,竟这么长时间没能领会齐王一番苦心。”
  说话间已到了营帐,又一人道:“不过我看齐王在彭城扔掉那面神镜实在没道理。那时可没汉王的人来抢啊,大家一心一意愿意献给他,干吗这么做呢?”
  季姜听得奇怪道:“什么神镜?”
  那人道:“我们攻入彭城后,一队兄弟在西楚霸王的王宫里发现了一面方镜,说起来真神了,那镜子居然照得出人的五脏六腑!大伙儿一合计,决定把这宝贝献给齐王。哪知齐王一看……你猜怎么着?”
  季姜道:“怎么着?”
  那人道:“齐王下令:立刻把这镜子抬出城,扔到泗水里去。唉,齐王军令森严,谁也不敢违抗,多好的宝贝,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扔进了滚滚的泗水河,真叫可惜。”
  季姜愣了半晌,道:“齐王……为什么要这么做?”
  那人道:“就是不知道啊,要知道倒好了。”
  季姜思索了一会儿,也不得要领,便道:“齐王必定有他的道理。好了,谢谢各位,你们先回去休息吧。我也歇一歇,就在这儿等齐王。”
  那几名将官走后,季姜把鞋子一甩,往齐王的行军床上一躺,连日奔波的疲劳弥漫到四肢百骸,浑身又是酸痛,又是舒坦,一会儿就迷迷糊糊地闭上了眼睛,又隐隐闻到枕上那股熟悉的齐王头发的味道,没来由地感到愉快安心,很快就进入了梦乡。一觉醒来,齐王就站在床前,微笑地看着她,道:“怎么样?睡够了吗?”
  季姜见到齐王,说不出的开心,道:“够了,大王,你早来了吗?干么不叫我?”
  齐王道:“叫你你还能睡个够?来,擦把脸。”说着把一块拧好的毛巾递给季姜。
  季姜接过擦了擦,放下手巾笑道:“大王,你刚刚打败大名鼎鼎的西楚霸王,就来侍候我这小丫头洗脸,我可得把这事跟家乡那帮小姐妹说说——多大的面子啊!”
  齐王轻轻捏了捏季姜的脸,笑道:“行啊,你说好了,说我侍候你洗脚都成,就怕人家不信。”
  季姜道:“她们敢不信?她们要敢不信,大王你就诏告天下,寡人有疾,寡人好侍候人侍季姜氏洗脸之事,诚有之哉!诸卿勿以为谬也。”说完就咯咯笑了起来,齐王也哈哈大笑。
  两个嬉笑了一笑,季姜又道:“大王,我可听说了,这场仗你打得真叫漂亮!十面埋伏阵,把项羽玩得团团转。听说你还叫人夜里唱楚歌吧?唱得项羽简直要发疯,不知道你们究竟占了他多少地盘,他深更半夜在营帐里又唱又哭又闹,整个人都崩溃了。”
  齐王叹道:“老实说,我有些可怜他。他人不坏,只是那张位子不适合他。说来也是乱世风云,硬把他推上去的,他也没有选择。如果他能清醒一点,有点自知之明,遇事多听听范增的,也许还不至于落到这一步。然而人到了这个位置,又有几个能保持清醒?更何况还有那……”说到这里,忽然住口不说了。
  季姜道:“更何况还有什么?”
  齐王道:“算了,不提了。反正那东西已不能再为害人间了。”
  季姜越听越好奇,道:“大王,你在说什么啊?什么‘为害人间’?”
  齐王想了想,道:“好吧,都已经过去了,告诉你也无妨,那是一面镜子……”
  季姜“啊”的一声道:“镜子?”
  齐王见季姜面色有异,道:“你听说什么了?”
  季姜点点头,道:“你们告诉我,攻入彭城时,得了一面神镜,能照见人脏腑的,好心献给你,哪知你下令把它扔进了泗水。”
  齐王道:“对,就是那面镜子。你不要听了好玩,那东西是害人的。我虽然不明白其中的机理,但我知道那东西照久了会损伤人的心智。秦始皇、楚霸王都是得到它后变得性情乖戾、行为悖谬的。你说这东西还能继续留在世上吗?”
  季姜听得又是惊讶,又是眩惑,咋舌许久,忽然心念一动,道:“不过大王,我看其实你也不必把它扔掉的,可以拿它派另外一个用场。”
  齐王道:“什么用场?”
  季姜往周围看了看,凑近齐王低声道:“把它献给汉王。”
  不料齐王一听到“汉王”二字,脸上的轻松喜悦之色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一股烦闷之色。他在床沿坐下,一言不发,像是满腹心事的样子。
  季姜道:“大王,你怎么了?”
  齐王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如果我的谍报没错,那个沧海客现在是到汉王身边去了。”
  季姜道:“就是那个阴恻恻的黑衣人?那好啊。我早就看出他不是好人,成天鼓动大王你做那些莫名其妙的事,那段时间我还真有些替你担心呢!现在他又跑去蛊惑汉王了?那最好不过了!”
  齐王道:“沧海客不足为虑,我只担心……唉!”
  季姜道:“大王,你担心什么?”
  齐王道:“我担心……它……它其实还没死。唉,但愿是我猜错了……”说着抬头看看上方,眉头微蹙:“怎么会呢?那么惊天动地的海啸……难道它的生命力竟能强大到……”
  季姜握住齐王的手,道:“大王,谁没死?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不错,他还没有死!”随着这句冷冰冰的话语,一个黑衣人幽灵般地闪入了营帐,“蚍蜉撼树,螳臂当车。可笑你居然以为凡人真的能跟神斗!”
  季姜感到自己握着的齐王的手一下子变得冰冷,吃了一惊。再看齐王,只见他脸色极其苍白,吃力地道:“不……不可能,我叫人去打探过了,那岛上的火山灰有几丈厚,山口还有熔岩冒着热气!”
  黑衣人道:“不错,你是把他辛苦经营了两千多年的神殿毁了,那么多珍惜的神器啊……可是!你怎么损伤得了他本身?他是真正的天神,我早就跟你说过,你偏偏不信,偏听偏信要跟他作对。好,现在你就等着受到惩罚吧!”说完,他转身扬长而去。
  齐王道:“等等。”
  黑衣人停步回头,用戏谑的声音道:“怎么?后悔了?想求饶了?告诉你,来不及了!”
  齐王道:“它的异能还剩下多少?”
  黑衣人一怔:“你说什么?”
  齐王道:“如果我猜得不错,它的异能绝大部分来自那些器械。现在,它恐怕已没以前那么神通广大了吧?”
  黑衣人盯着齐王看了一会儿,点了点头,道:“就算是,对付你也足够了!”
  齐王道:“不错,我知道。它的智慧比我高了不知多少倍,我本就没打算大获全胜,能做到这样,已经很满意了。”
  黑衣人冷冷一笑,道:“满意?你等着死无葬身之地吧!”
  齐王淡淡一笑,笑容中有一种苍凉,道:“当我将那三支曳影剑射向大海的时候,就已准备好这一天了。让它来报复吧,我等着。”
  夜晚,军营里灯火通明,上上下下欢宴庆贺战争的胜利。
  中军帐内,齐王摆下了丰盛的庆功宴,一席一席向手下的将领们敬酒,说辛道苦。季姜站在他身旁,斟酒斟得胳膊都酸了,但心里很高兴。
  忽然,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众人一愣,谁敢在齐王的营垒中纵马急驰?马蹄声在军帐外止住。
  汉王带着一帮人一拥而入。
  众将还在酒醉和震惊中没有清醒过来,齐王已经跪下行礼,道:“臣恭迎大王御驾。不知大王驾临,未曾远迎,望大王恕罪。”
  汉王既不答礼,也不说“免礼”,径直走上齐王的席位,往下一坐,拿起帅案上的元帅虎符,盘在手里把玩着,看着齐王笑嘻嘻地道:“西楚既灭,天下皆定,齐王,你恐怕不需要这个了吧?”
  季姜死死地抓住酒壶的壶柄,她怕自己会控制不住将酒泼到汉王脸上去。
  齐王默默地解下腰间的紫绶,放到汉王面前,躬身一礼,退后几步,转身对目瞪口呆的众将道:“从今天起,你们一律受大王节制,听到没有?”
  众将愣了一会,才参差不齐地道:“听到了。”“是。”“知道了……”
  一个趴在席上烂醉如泥的将官含糊地道:“大……大王?你不就是……大王吗?”
  汉王脸上依然是大大咧咧的笑容,只是那双笑意正浓的眼睛深处,有鸷鸟般凌厉的光芒一闪。
  齐王道:“不是我,是汉王!听到了没有?”他提高声音又问了一遍。
  “听到了。”这次众将的声音总算整齐了一点。
  “咣当!”一声响,一只酒壶被摔在地上,醇香的烈酒汩汩流出。
  季姜冲出了营帐。
  呼啸的北风吹在身上,剌骨的冷。
  季姜抱着双臂,坐在一个长满枯草的小土丘上,身体在发抖。她身上很冷,心里却像烧着一把烈火,那烈火烧得她想哭,想骂,想喊,但最终只是死死地咬住嘴唇。一件貂皮斗篷披到了她身上,她抬头回望,见是齐王,身子一摇,甩掉斗篷。
  齐王将斗篷再次披到了她身上,道:“会着凉的。”
  季姜仰脸看着齐王,嘴唇颤抖着,眼泪淌了下来,道:“大王,你窝囊!”
  齐王沉默了一会,道:“是的,我窝囊。”
  季姜道:“你说过就让他三次的。”
  齐王道:“是的,我说过就让他三次的。”
  季姜道:“这是第四次了。”
  齐王道:“是的,这是第四次了。”
  季姜哭道:“那你到底要忍到什么时候啊?大王,你说啊!”
  齐王叹了口气,轻轻抚着季姜的头发,道:“将来你会明白的,一定会明白的。”
  正月,汉王下了一道诏书:“诏曰:楚地已定,义帝亡后,欲存恤楚众,以定其主,齐王信习楚风俗,更立为楚王,王淮北,都下邳。魏相国建成候彭越,勤劳魏民,卑下士卒,党以少击众,数破楚军。其以魏故地王之。号曰梁王,都定陶。”
  明眼人一眼就看得出,虽然一诏封二王,其实彭越只是个陪衬,彭越本就长期在梁作战,战后得梁地为王,是当初约好了的。但齐王徙封为楚王,却明显等于贬抑。以“习楚风俗”为借口,更是牵强之至。哪有是哪里人就非得去哪里当王的道理?可见这道诏书就是冲着齐王来的。
  季姜拿着诏书的抄本去找齐王——不,现在应该说是楚王。
  楚王正伏案写着什么。
  季姜把抄本往几案上一扔,道:“大王,你看看!这就是他当初承诺的‘自陈以东至大海,全都加封给齐王’!”
  楚王头也不抬地继续写着,道:“看过了,没错啊。”
  季姜道:“没错?明明说好是加封,现在却成了徙封,大王你还说没错?”
  楚王放下手中的笔,道:“错不了,徙封就徙封吧。我也好久没回家乡了,正好回去看看,顺便办几件事。”
  季姜气得要发抖,道:“齐国给你治理得国富民强,年年鱼盐之利巨万,他一道诏书就给你剥夺了,扔给你一个土地薄瘠、战火方熄的淮北,你居然一点不当回事?”
  楚王拿起写好的简册站了起来,走到季姜身旁,拍拍她的肩头,道:“楚国没你想得那么糟,跟我回去看看,你会发现许多有趣的东西,不比齐国差呢!”说完向外走去。
  季姜又气又难过,道:“大王……”
  楚王回头道:“什么事?”
  季姜满肚子的话无由说出,想了半天,指了指楚王手中的简册,道:“你刚才写的什么?”
  楚王低头看看,道:“哦,这个啊,他们叫我草拟的推戴书。”
  季姜道:“推戴书?什么推戴书?”
  楚王道:“推戴汉王称帝。”
  季姜看着楚王,说不出话来。楚王笑了笑,道:“没办法,诸候王里我地位最高,只能由我领衔。”
  季姜还是不说话,看着他。
  楚王似乎有些不自在,又笑笑道:“其实我也挺烦的,都是官样文章,到时他三辞三让,我还得率群臣再三劝进呢!”
  季姜盯着楚王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大王,我真希望被劝进的人是你。”
  楚王眼中闪过一丝怅然之色,但很快垂下眼睑,平静地道:“别说了,季姜,大势已去,大局已定。”
  季姜木然地坐下,看着楚王远去的背影,轻轻自语道:“大王,是你吗?真的是你吗?”
  二月,汉王在群臣的一致推戴下,即皇帝位于汜水之阳。
  三月,楚国,淮阴城泗水边,楚王静静地站在那儿钓鱼。一会儿,有人带了两个人过来,一个是七十多岁的老妇,一个是位四五十岁地方小吏模样的人,两个人见到眼前这个头戴紫金冠,身穿夔龙纹深衣的人,知道就是新来的楚王,忙跪下行礼。楚王走过去,扶住那老妇,道:“阿母,你不要行礼,我不能当您的大礼。”
  那老妇吃了一惊,颤巍巍地站在楚王面前,惶恐地道:“大王,这、这……”
  楚王一挥手,随从们抬来一只沉重的箱子,放在老妇面前,打了开来,只见一片金光灿然,时面竟是整整齐齐一箱的金块!
  楚王道:“阿母,这一千斤黄金,都是你的了,待会儿我叫人给你抬到家里去。”
  那老妇道:“大王,这……这是……”
  楚王道:“阿母,您别叫我大王。您仔细看看,我是谁?”
  那老妇眯起昏花的老眼,道:“你是……”
  楚王举起手中的渔竿摇了摇。那老妇恍然道:“啊!你就是那个钓鱼的少年郎。你叫韩……韩……”
  楚王道:“韩信。阿母,那会儿我饿着肚子钓鱼,您在这儿漂絮,见我面有饥色,便拿您带的饭给我吃,一连给了我几十天,我心里感激,便对您说,将来我一定好好报答你。你对我发火,说:‘大丈夫不能养活自己,我看你可怜才给你饭吃,难道是图什么报答吗!’阿母,现在我能养活自己了,请你接受我这一点谢意。”
  那老妇又惊又喜,道:“韩孺子有出息啦!好,好……”
  那老妇离开后,楚王走到那跪着的小吏模样的人面前。
  那人战战兢兢地叩首道:“大王恕罪,大王恕罪。当年小人有眼无珠,慢待了大王……”
  楚王道:“姚亭长,你没有罪,你也有恩德于我,只可惜为德不卒,你以为我这辈子也就这样了,给我好处也指望不到什么报答,于是懒得再施恩于我,好吧——”说着手一挥,“把你该得到的那份拿回去吧!”
  一名随从端了一只圆盘来到那姚亭长身前,盘子里放着一串百枚装的制篯,姚亭长一愣。
  楚王道:“我在你家里蹭过的那些顿饭,顶多也就值这个价吧?拿去,顺便教你一件事:施恩不望报者,常常能得到非常之报;而施恩望报者,永远也别想得到。”姚亭长又惭又悔,抖着手拿起制篯,逃也似的去了。
  楚王拿起渔竿正要回身钓鱼,却见自己的几名卫士押着一个人过来。那人被绳捆索绑,在卫士们的推推搡搡之下踉跄而来,一见楚王,立刻“扑嗵”一声跪下,连连磕头道:“大王饶命!大王饶命!”
  楚王一怔,道:“这人是谁?谁叫你们抓的?”
  一名卫士一把揪起那人的头发,将那人的脸拉着仰起来,道:“大王,这小子当年胆敢侮辱您,我们弟兄几个气不过,就去打听出来把他抓到了,本想一刀杀了他,又怕大王您不解恨,就押了过来由大王您处置。”
  楚王一看,见那人全身瑟瑟发抖,一脸惊惶之色,点点头,微微一笑,道:“印虎,我记得你以前挺横的嘛,现在怎么成这样了?”
  印虎抖得像筛糠一样,脸色惨白。
  楚王俯下身,在印虎耳边轻声道:“叫我钻你裤裆那会儿,你大概没想到会有今天吧?”
  印虎已吓得魂不附体,结结巴巴地道:“只求……只求……大王给……小人一个痛快的。”
  楚王直起身来,挥了挥手,道:“松绑!”
  卫士一怔,但还是依言解开了印虎身上的绑绳。
  印虎抖抖索索地站起来。
  楚王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下印虎,道:“体格不错嘛!什么不好做,成天在市井间惹事生非!这样吧,我都城下邳那儿缺一个巡城中尉,你给我到下邳巡城捕盗去。把你的闲气闲力都用到正事上去!”
  印虎和众卫士都愣住了。
  楚王回过身,将钓线向河中一甩,又开始钓起鱼来。
  印虎一句话也不说,“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
  楚王向后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
  众卫士面面相觑,许久,才有一人嗫嚅着道:“大王,为什么……”
  楚王看着水面的浮子,淡淡地道:“当年他侮辱我的时候,我难道就不能杀了他吗?只是杀了他毫无意义,所以忍耐到今天,但是到了今天,我又没有杀他的念头了——难道我奋斗了一生,获得今天的权势地位,就是为了向这样一个小人物复仇么?自己想想都有些可笑。再说,”说到这里,楚王顿了顿,望向远方,“我能有今天,说起来倒也算拜他所赐,侮辱也是一种力量。所以,你们其实不必特意把他抓来的。不过既然抓来了,也好。恩也罢,仇也罢,该了的都了了,省得牵挂。”
  回到下邳王宫,季姜已等得很焦急了。
  “大王,”她一边帮风尘仆仆的楚王卸下披风,一边道:“皇帝派来的使节在等你。那帮家伙气焰嚣张得很,跟他们主子一个德性,眼睛长在额头上,鼻孔朝天,颐指气使,倒好像他们是这里的主人!我看得肺都要气炸了,大王你横扫天下的时候,这几个小子还不知道猫在哪个角落呢!”
  楚王道:“哦,我看看去,他们在哪儿?”
  季姜道:“在偏殿。”
  楚王和季姜走在偏殿,几个人正在里面嘻嘻哈哈说得起劲,其中一个人公然坐在楚王的王座,把脚搁在御案上。见楚王进来,几个人停止了说笑,那坐在王座上的家伙像是其中为首的,冷冷看了一眼楚王,脚也不从御案上放下,道:“楚王,你好大的架子呀!把我们哥几个晾在这里,自己跑到哪儿快活去了?”
  季姜怒不可遏,正要开口说话,楚王握住她的手捏了捏,道:“劳各位大人久等,是我的不是。”
  那使者从鼻孔里“哼”了一声,道:“陛下有诏旨,问你两件事。”
  楚王道:“臣恭聆陛下诏询。但有所知,知无不言。”
  那使者道:“第一件事,西楚余孽钟离味,是不是躲在你这儿?”
  楚五回答得很干脆:“不是。”
  “第二件事,”那使者说到这儿,脸上的神色忽然变得很郑重,离座下阶,走到楚王跟前,低声道:“鼎心是不是在你这儿?”说完,目光灼灼的盯着楚王的脸。
  楚王神态平静,道:“我不明白上使大人的意思。”
  那使者盯了他半天,才悻悻地道:“明不明白你自己心里有数。陛下还会派人来的。楚王,你最好识时务一点!”
  说完,那使者一挥手带着众人走了。
  季姜又气又恨,道:“大王你还没失势哪,他们怎么就敢这么嚣张?简直是狗仗人势!”
  楚王摇了摇头,道:“还会有更嚣张的。”
  一个月后,更嚣张的来了,当时楚王正和季姜在泗水漫步。
  泗水两岸绿柳成荫,夕阳斜照,平阔的水面波光粼粼。季姜心事重重,无心欣赏这些美景。楚王却悠闲地用一根柳条指点着道:“季姜,你看,这泗水源出你们齐国蒙山,流到我们楚国境内,蜿蜒千数百里,经过我、项羽和当今皇帝的家乡。似乎冥冥之中,我们这些人的命运注定要纠结在一起……”
  远处有马蹄声传来,季姜向声音来处望去,见一队人马渐近,到了近前,那些人勒住缰绳停下,为首一人身着锦衣,头带锦羽冠,一望而知是皇帝的贴身侍卫。那人下了马,手持一枚龙首铜符大摇大摆地走过来,道:“奉陛下诏,命楚王二事!”
  楚王道:“请上使吩咐。”
  那人道:“第一件事:尽速缉拿要犯钟离味,不得有误!如有窝藏纵放之事,按律严惩!”
  季姜再也按捺不住,大声道:“谁有资格惩处我们大王?!问问皇帝,他的江山是谁替他打下的?按律严惩?呸!不要说我们大王没有窝藏钟离味了,就算窝藏了,我们大王也是为皇帝灭了项羽,难道还抵不上一个……”
  楚王止住季姜,向那人道:“臣谨奉陛下诏。还有什么事?”
  那人走近了一步,手一伸,沉身道:“陛下命你把鼎心交出来。”
  楚王摇了摇头,目光望向泗水,道:“我没有这东西。”
  那人又逼近一步,低声道:“要么是王位,要么是鼎心,你自己挑!”
  “王位?”楚王一笑,解下头下的紫金王冠,递到那人面前,“拿去吧,富贵于我如浮云。”
  “呸!”那人恼火地一挥手,道:“陛下的耐心是有限度的,你等着接受廷尉的传讯吧!”说完回身上马,拨转马头,向来路而去。
  季姜道:“什么是鼎心?居然拿夺爵刑讯来威胁您?”
  楚王轻轻叹了口气,道:“我原想是将它留给将来的,也许那时的人会有足够的智慧解开它的奥秘,可现在看来,是等不到了。我享受平静已太久,不可能忍受得了那些折磨苦楚了——”忽扬声道:“上使大人!”
  前方马上那人勒马回望。
  楚王道:“鼎心其实我已给过你了,是你自己不要。”说着,倒过手中的紫金冠,伸指在其中一拧一按,“喀”的一声轻响,一枚小小的亮晶晶的银白色薄片立时出现在他指间,“是这东西吗?”
  那人眼睛一亮,脸上现出惊喜之色,道:“啊!就是它!就是……”
  楚王手指轻轻一弹,那亮晶晶的小薄片飞了出去,在空中翻过几个身,掉入了水波轻漾的泗水河中。
  “你?!”那人又惊又怒,来不及发火,尽快指挥众随从道:“快!快!还愣着干什么?快下水,快下水啊!全给我下水去找!去找!”
  楚王看着他们手忙脚乱地折腾,慢悠悠地戴上紫金冠,道:“上使大人,请你回去转告陛下:如果陛下是明君,没有九鼎也一样,如果陛下是昏君,得了九鼎也枉然。再神奇的器物,也不能使残暴的统治永存。要想长治久安,就对百姓好一点吧!”
  那人没空搭理楚王,在河边跑来跑去,急吼吼地道:“找到了没有?找到了没有?快找、快找啊!”
  岸上那人欣喜若狂,连声道:“快拿过来!快拿过来!”
  那片小薄片到手,那人小心翼翼地将它擦干包好,放入一只垫了丝绸的匣子里,贴身收好,然后狠狠地瞪了楚王一眼,上马率众离去。
  季姜道:“怪不得大王要特地亲手设计这顶紫金冠,原来要拿这藏宝啊!哎,大王,你既然藏得那么好,又何必拿出来让他们抢到手?”
  楚王目视前方,淡淡地道:“他们得到的只是一片废物——那东西一见水就完了。”
  季姜道:“到底是什么啊?那么丁点大的东西,扔到河里还要下去捞,他们怎么就这么看重?”
  “那是历代帝王最梦寐以求的宝物。”楚王说着,叹了一口气,把目光从远处收回,看着季姜,道:“季姜,我们坐到那边去,我要给你讲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
  我本来早就该告诉你的,但这个故事的跨度太长了,脉络也很散乱,我真到近期才彻底清理了它的前因后果。
  首先,你要答应我,不管你对听到的故事如何惊讶,甚至怀疑,请先不要打断我,否则你会听得支离破碎,更加难以理解。
  故事,发生在很久以前。到底是多久,我也不知道。也许是两三千年,也许是三四千年,总之那时的人类还没有记载史事的能力。一个不知名的、与我们迥然相异的天外生灵降临到我们这个世界上。它的来临伴随着惊人的“隆隆”声。所以我们的先人把它称为“龙”,又有人说它是雷神之子——季姜,我说过了,不管你有多么惊讶,有问题等我说完再提——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它来到这里的真正目的。我只知道,它来自一个与我们截然不同的世界,这使它刚来到这个世界就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它把我们的海洋当成陆地了。
  它认为如此平坦的地方正是适于停降的。于是,它把它驾驭的乘具——我们有人称之为“星槎”——降落在了渤海。
  我说过,它来自一个与我们这里截然不同的地方。那个世界对海洋一无所知。它们制造的器具坚不可摧,却惟独对我们这里最为平凡的海洋没有丝毫的防护能力。
  所以,星槎毁了,毁于海水的腐蚀。
  这个天外生灵异常惊恐。因为失去了星槎,它将无法回到它的世界。它开始考察我们这个世界。
  考察的结果使它更恐慌:这个世界缺乏制作“星槎”的原料!并且,这是一个还处在蛮荒中的世界,没有文字,没有计算,没有冶炼,没有建筑……总之,这个世界帮不了它任何忙。
  就在它濒临绝望的时候,它注意到了我们的月亮,注意到了月亮的力量。
  星槎坠海使它失去了一切身外之物,但没有使它失去智慧。在它们那个世界,已经知道了一条宇宙间最为神奇的奥秘:天体间存在着一种彼此牵引之力,近者强,远者弱,大者强,小者弱,正是这种力量维持着日月星辰的运转。你在海边住过,总熟悉潮汐吧?潮涨潮落,就是这种力量引发的。同时,这种力量还能使时间和空间发生轻微的变形。如果能用巧妙的办法,把这种变形集中、放大,就会发生许多不可思议的事,比如,时间会翘曲,甚至翻转——不要问,我说过了,有问题等我说完再提。
  一个大胆的设想在它心中升起:只要能设法填平它的星槎所坠落的那片海域,然后将这片填出的平地“逆卷”到它降落的时间里去,使它在那次降落的最后瞬间,落到一片平地上而不是海洋里,那么灾难就不可能发生。
  填海虽然工程浩大,但不需要什么珍稀的原料,也不需要多么高超的技巧,只要有足够的人手就行了。
  它为这个绝妙的设想而兴奋,立刻着手实施。
  一方面,它开始制作能控制时间变形的神器。这比制作一艘星槎要容易多了,所需的原料,也都能在我们这个世界找到:丹砂、雄黄、石墨、铅、云母、水晶、独居石……
  另一方面,它开始用它的智慧推进我们先人的繁衍和发展。它教他们渔猎、耕作、书写、计算……它帮助他们建立国家,制定礼仪,以保持长期的安定,使人口得以持续繁衍。为了尽快开启民智,它甚至把它那个世界的智慧的精华——八卦,都传授给了人类。如果它知道这东西日后会对一个年轻人产生怎样的启发,也许就不会这么做了。
  先民们对它既崇拜,又感激,尊奉它为“伏羲”。“伏”,就是“溥”,博大、伟大的意思;“羲”就是太阳神羲和。先民们把他们所能想像得到的最尊贵的名号奉献给了他。
  但是,我们到底该叫它什么呢?“龙”和“伏羲”都不是它的真名,然而我也不知道它的原名是什么,也许在它那个世界根本是连名字都没有的。为了叙述方便,我们姑且称它为“龙羲”吧。
  两项工作,要耗费龙羲很长的时间。但这对它不成问题,因为它的生命节律和我们不一样,它有足够的寿命来完成这些工作。
  成问题的是,它的形体给它带来了越来越多的麻烦。它的脸和人类一样,然而它的身体却完全不同于人类。随着智慧的开启,人们逐渐注意到它的形体的怪诞,并开始用怀疑的目光看它。尽管它又教了他们裁制衣裳遮蔽身体,但已不能完全消除他们的疑虑。
  它到底长了一个什么样的身体呢?我也不十分清楚。凭着后来观察到的蛛丝马迹,以及上古典籍中片言只字的记载,我推测它的身体大致像蛇一样,但比蛇身粗得多,鳞甲也厚得多。
  多么可笑!一个拥有如此高度智慧的生灵,却长着一副与我们这世界上最卑贱、最丑陋的生物一样的身躯。
  它不得不退居幕后,由一名信使为它在人间奔走行事。它赐予了这名信使长生不老的生命,以换取他忠心耿耿地为自己效劳。这名信使就是篯铿,后人所称的彭祖。
  龙羲把它的全部工作移到渤海中的一个小岛上,在那里继续制造它的神器,但它依然控制着陆地上的一切。它不停地干预着我们的历史,使这个国家朝着它所希望的方向发展。
  它为夏禹铸造了九鼎,以巩固帝国的统治。九鼎可以用来监视九州,使帝王轻而易举地扑灭尚在酝酿中的叛乱,避免因战争导致的人口减少、国力削弱。它要最大限度地增强我们的实力,以使我们早日有能力为它实施那项庞大的工程。
  夏、商、周三代过去了,我们由一个中原小国扩张成一个疆域辽阔、人口众多的大国。我们使用的器具由木石变为铜铁;我们的算术已会计算面积、体积、效率,会解方程,会算勾股……施行工程的条件成熟了。同时,龙羲那件能控制时间的神器也已大功告成。
  现在,只缺少一个工程的领导者了。
  他开始物色合适的人物。
  找谁呢?如此浩大的工程,会严重地动摇国本,不会有哪个现任统治者肯做这样的蠢事。所以,它必须找一个有足够的统治才能、有强烈的权力欲望而又出头无望的年轻人,以获取权力为诱饵,以施行工程为条件,使他心甘情愿地为他效劳。
  它找到了第一个人。当时那人基本上还是个孩子,但已显示出了统治国家的天赋和与别的孩子不一样的勃勃野心。然而这孩子在王室中低微的身份,已注定他此生与王位无缘。于是,龙羲轻而易举地收买了这个孩子,一步步为他铺平通向权力的道路。经过数十年的谋划努力,终于使这个孩子神话般地实现了他的帝王梦,成为了一个拥有空前强大的权力的君主。
  然而,龙羲没有料到贪欲的力量。人心不足蛇吞象,得到了权力的孩子又向他索取长生之法,也许,得到长生之后他还会再向他索取别的什么。
  龙羲忍无可忍,让它的信使对这孩子进行了惩罚:取走了九鼎上最关键的部件——鼎心;同时,留下了一面能照见人五脏六腑的神奇镜子。
  得到神镜使孩子由衷高兴,失去鼎心则使他怒火中烧。然而孩子不知道,就是那面使他高兴的神镜,其实也是埋藏在他身边的一个祸根。神镜损伤了他的心智,并最终断送了他的万里江山。
  在放弃这个贪婪的孩子后,龙羲开始找第二个人。
  这次他很小心,找了一个聪明又正直的年轻人。他国破家亡,满腔仇恨,同样也正处于需要帮助的状态。然而,当它的信使钱铿跟这个年轻人一接触,立刻发现,这个年轻人的相貌太特殊了——是一种柔美,女子一样的柔美。在这个凭勇力竞逐天下的时代,这样的相貌简直是致命的弱点!怎么能想像,一个貌若女子的统治者能驭使臣民服服帖帖地完成一项如此艰巨的工程?
  龙羲不得不再次放弃,开始找第三个候选人。但它的信使在离开之前,给了那年轻人一件利器,让他用这利器去对付那个贪婪的孩子,算是对那孩子的惩罚之一。如果成功,将提前结束那孩子的统治,如果不成功,也能在心灵上给那孩子一个沉重的打击,加速他神智的崩溃。
  第三个候选人在淮阴。他比前面两个更聪明、更优秀,但处境却比前面两个更糟糕。那时他正苦受贫穷、饥饿和寒冷的折磨,这使他对权势的渴望比任何人都强烈,对成功的追求比任何人都迫切。应该说,他简直就是天造地设的最合适的人选。改变这年轻人的命运,也比改变前面两个容易得多。年轻人缺乏的只是一条战时通道。而这条通道,在历史上曾经出现过,只要利用那件能控制时间的神器,在月亮对大地引力最强的八月动手,就可以使这条通道重现。一旦得到这条通道,年轻人就能凭着他自己的智慧征服整个天下,不需要龙羲再额外费心。
  然而龙羲却对这年轻人疑虑重重,原因正在于年轻人太优秀了。他的智慧超出了安全的界限,超出了龙羲所能控制的范围。在启用他之前,龙羲就测到了时间长河中传来的“预震”。这意味着,一旦正式启用,有可能发生强烈的“变异波动”,这将使龙羲失去预知未来的能力……哦,这太艰深了,我该解释一下。
  对于我们这个世界来说,龙羲是个外来者。它对我们这个世界作的每一点干预,都会改变我们固有的历史。而历史的每一次改变,又都会引发时间长河的一阵“变异波动”。变异波向前传递期间,未来的历史是模糊不清的。就好象一块石头投进水塘,只要波纹还在扩散,就无法看清水面的倒影。“模糊期”有长有短,但终有结束的一天,所以龙羲最终总能稳稳地把握我们历史的大局。
  偏偏对于这个年轻人命运的改变,似乎竟牵涉到整条的“时间河”,由此引发的“变异波”可能要传递很久,也可能永远也不会停下来,因为时间是无限延伸的。
  这样的情况,只有在改变极端优秀的人的命运时才会发生。这类人一生怀才不遇和充分施展才华这两种命运,对历史产生影响的差别之大,是不言而喻的。这样大的落差,足以形成一阵空前强烈的变异波,使整个未来随之改变。
  到底要不要启用这年轻人,龙羲很犹豫。
  对于杰出的才华,既是一种危险,也是一种诱惑。这样的人才如果能为它所用,对工程的好处将是无法估量的。
  最终,龙羲决定启用他。
  年轻人恃才傲物,有点不肯就范。不过这不要紧,现实会使他低头的。在年轻人被现实逼到绝望的境地时,龙羲的信使出现了。他用那神器牛刀小试,“扭曲”了一条山间小溪的时间,使年轻人目睹了一场激流忽断的神迹。年轻人死心塌地地信服了,他从信使的手中接过珍贵的鼎心,答应了这场交易。
  于是,龙羲用它的神器打开了五百多年前的古道,也打开了年轻人的命运之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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