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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虫子

书籍名:《三体》    作者:刘慈欣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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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完那些,你一定想到了三年前因球状闪电研究发现的宏原子,那可是你最辉煌的时代。”汪淼对丁仪说,他们此时正在丁仪家宽敞空旷的客厅中,两人都靠在那张台球桌旁边。

  “是啊,我一直在建立宏原子的理论,现在受到了启发:宏原子很可能就是普通原子在低维度的展开。这种展开是由某种我们不知道的自然力完成的,展开可能发生在宇宙大爆炸后不久,也可能现在仍然时时刻刻都在进行。也许,这个宇宙所有的原子在漫长的时间里最后都会展开到低维,我们宇宙的最终结局是变成低维度原子构成的宏宇宙,这也可以看作一个熵的增长过程吧……当时以为,宏原子的发现能给物理学带来突破,现在看来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丁仪说,起身到书房去翻找什么。

  “为什么呢?既然我们可以捕获宏原子,难道不能绕开高能加速器,直接从宏原子中研究物质的深层结构吗?”

  “当初是这么想的,”丁仪从书房中走出来,手里拿着一个精致的银边相框,“现在看来很可笑。”

  他弯腰从脏乱的地板上拾起一个烟头:“还是看这个过滤嘴吧。我们说过它的二维面积展开来有客厅这么大,但要是真的展开了,你能从那个平面上研究出过滤嘴曾经的三维结构吗?当然不可能,那些三维结构的信息在展开时已经消失了,像打碎了的杯子不可能还原,原子在自然状态下的低维度展开是不可逆的过程。三体科学家的高明之处,在于他们对粒子低维展开的同时保留了高级结构的信息,使整个过程成为可逆。而我们要研究物质深层结构,还只能从十一维微观维度开始,也就是说,离不开加速器。打个比方:加速器是我们的算盘和计算尺,只有通过它们,我们才可能发明出电子计算机来。”

  丁仪让汪淼看那个相框中的照片。照片上,一名年轻美丽的少校女军官站在一群孩子们中间,她目光清澈,动人地微笑着。她和孩子们站在一片修剪得很好的绿草坪上,上面有几只白色的小动物。在他们的后面,有一幢很高大的厂房一样的建筑,墙上画着色彩鲜艳的卡通动物,还有气球、鲜花什么的。

  “在杨冬之前认识的?你的生活够丰富的。”汪淼看着照片说。

  “她叫林云,对球状闪电研究和宏原子的发现做出过关键性的贡献,可以说,没有她,就没有这个发现。”

  “我没有听说过她啊。”

  “是啊,因为一些你同样没听说的事情……不过我一直觉得这对她不公平。”

  “她现在在哪儿?”

  “在……在—个地方,或—些地方……唉,她要是现在能出现有多好。”

  对丁仪奇怪的回答,汪淼没有在意,他对照片上的那个女性也不感兴趣,他把相框还给丁仪,一摆手说:“无所谓,一切都无所谓了。”

  “是啊,一切都无所谓了。”丁仪把相框在台球桌上端正地摆好,看着他,伸手去够桌角的一瓶酒……

  当史强推门进来时,两人已经喝得有八分醉了,他们看到大史后都很兴奋。汪淼站起来搂住来者的双肩,“啊,大史……史警官……”丁仪则晃晃悠悠地找了个杯子放到台球桌上,给他倒酒,“你那个邪招还不如不出。那个信息,我们看不看,四百多年后的结果都一样。”

  大史在台球桌前坐下来,两眼贼溜溜地看看两人:“事情真像你们说的那样,什么都完了?”

  “当然,什么都完了。”

  “加速器不能用,物质结构不能研究,就什么都完了?”

  “那你——说呢?”

  “技术不还是在进步嘛,汪院士他们还搞出了纳米材料……”

  “想象一个古代的王国,他们的技术也在进步,能为士兵造出更好的刀啊剑啊长矛啊,甚至还有可能过出像机关枪那样连发的弓箭呢,但……”

  大史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但如果他们不知道物质是由原子、分子组成的,就永远造不出导弹和卫星,科学水平限制着呢。”

  丁仪拍拍大史的肩,“我早就看出来史警官是个聪明人,就是看着……”

  汪淼接着说:“物质深层结构的研究是其他一切科学基础的基础,如果这个没有进展,什么都是——用你的说法:扯淡。”

  丁仪指指汪淼:“汪院士这辈子还不会闲着,能继续改进刀啊剑啊长矛啊。我他妈的以后干什么?天知道!”说着他把一个空酒瓶扔桌上,捡起台球丢过去砸。

  “这是好事!”汪淼举起酒杯说,“我们这辈子反正能打发完,今后,颓废和堕落有理由了!我们是虫子!即将灭绝的虫子,哈哈……”

  “说得好!”丁仪也举起酒杯,“为虫子干杯!真没想到世界末日是这么的爽,虫子万岁,智子万岁!末日万岁!”

  大史摇摇头,把面前他那杯酒一口干了,又摇摇头,“熊样儿。”

  “那你要咋的?”丁仪用醉眼盯着大史说,“你能让我们振作起来?”

  大史站了起来:“走。”

  “去哪儿?”

  “找振作啊。”

  “得了史兄,坐下,喝。”

  大史扯着两人的胳膊把他们拽起来:“走,不行就把酒拿上。”

  下楼后,三人上了大史的车。当车开动时,汪淼大着舌头问去哪儿,大史回答:“我老家,不远。”

  车开出了城市,沿京石高速向西疾驶,刚刚进入河北境内就下了高速公路。大史停下了车,把车里的两人拖出来。丁仪和汪淼一下车,午后灿烂的阳光就令他们眯起了眼,覆盖着麦田的华北大平原在他们面前铺展开。

  “你带我们来这儿干什么?”汪淼问。

  “看虫子。”大史点上—根斯坦顿上校送的雪茄说,同时用雪茄指指面前的麦田。

  汪淼和丁仪这才发现,田野被厚厚的一层蝗虫覆盖了,每根麦秆上都爬满了好几只,地面上,更多的蝗虫在蠕动着,看去像是一种粘稠的液体。

  “这地方也有蝗灾了?”汪淼赶走田埂一小片地上的蝗虫,坐了下来。

  “像沙尘暴一样,十年前就有了,不过今年最厉害。”

  “那又怎么样?大史,什么都无所谓了。”丁仪带着未消的醉意说。

  “我只想请二位想一个问题:是地球人与三体人的技术水平差距大呢,还是蝗虫与咱们人的技术水平差距大?”

  这个问题像一瓶冷水泼在两名醉汉科学家头上,他们盯着面前成堆的蝗虫,表情渐渐凝重起来,两人很快就明白了大史的意思。

  看看吧,这就是虫子,它们的技术与我们的差距,远大于我们与三体文明的差距。人类竭尽全力消灭它们,用尽各种毒剂,用飞机喷洒,引进和培养它们的天敌,搜寻并毁掉它们的卵,用基因改造使它们绝育;用火烧它们,用水淹它们,每个家庭都有对付它们的灭害灵,每个办公桌下都有像苍蝇拍这种击杀它们的武器……这场漫长的战争伴随着整个人类文明,现在仍然胜负未定,虫子并没有被灭绝,它们照样傲行于天地之间,它们的数量也并不比人类出现前少。把人类看作虫子的三体人似乎忘记了一个事实;虫子从来就没有被真正战胜过。太阳被一小片黑云遮住了,在大地上投下一团移动的阴影。这不是普遍的云,是刚刚到来的一大群蝗虫,它们很快开始在附近的田野上降落,三个人沐浴在生命的暴雨之中,感受着地球生命的尊严。丁仪和汪淼把手中拎着的两瓶酒徐徐洒到脚下的华北平原上,这是敬虫子的。

  “大史,谢谢你。”汪淼向大史伸出手去。

  “我也谢谢你。”丁仪握住了大史的另一只手。

  “我们快回去吧,有好多工作要做呢。”汪淼说。

  尾声·遗址

  谁也不相信叶文洁能够凭着自己的体力再次登上雷达峰,但她最后还是坐到了,一路上没有让别人搀扶,只是在山腰间已经废弃的岗亭中休息了两次。她在毫不怜惜地消耗着自己已不可再生的生命力。

  得知三体文明的真相后,叶文洁沉默了,很少说话,她只提了一个要求:想回红岸基地遗址看看。

  当一行人登上山时,雷达峰的峰顶刚刚探出云层,在阴霾的雾气中行走了一天,现在一下子看到了在西天灿烂照耀着的太阳和湛蓝的晴空,真像登入另一个世界。从峰顶上极目望去,云海在阳光下一片银白,那起伏的形状,仿佛是云下的大兴安岭某种形而上的抽象再现。

  人们想象中的废墟并不存在,基地被拆除得十分彻底,峰顶只剩下一片荒草,地基和道路都被掩于其下,看上去只是一片荒野,红岸的一切仿佛从未发生过。但叶文洁很快发现了一处遗迹,她走到一块高大的岩石边,拉开了上面丛生的藤蔓,露出了斑驳的铁锈,其他人这才发现“岩石”原来是一个巨大的金属基座。

  “这是天线的基座。”叶文洁说。地球文明被外星世界听到的第一声呼唤,就是通过这个基座上的天线发向太阳,再由太阳放大后向整个宇宙转发的。

  人们在基座旁发现了一块小小的石碑,它几乎被野草完全埋没。上书:红岸基地原址(1968~1987)

  中国科学院

  1989.03.21

  碑是那么小,与其说是为了纪念,更像是为了忘却。

  叶文洁走到悬崖边,她曾在这里亲手结束了两个军人的生命。她并没有像其他同行的人那样眺望云海,而是把目光集中到一个方向,在那一片云层下面,有一个叫齐家屯的小村庄……

  叶文洁的心脏艰难地跳动着,像一根即将断裂的琴弦,黑雾开始在她的眼前出现,她用尽生命的最后能量坚持着,在一切都没入永恒的黑暗之前,她想再看—次红岸基地的日落。

  在西方的天际,正在云海中下沉的夕阳仿佛被融化了,太阳的血在云海和天空中弥散开来,映现出一大片壮丽的血红。

  “这是人类的落日……”叶文洁轻轻地说。

  (全书完)

  后记

  如果存在外星文明,那么宇宙中有共同的道德准则吗?往小处说,这是科幻迷们很感兴趣的一个问题;往大处说,它可能关乎人类文明的生死存亡。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国内科幻作家们是倾向于肯定的回答的,那时的科幻小说中,外星人都以慈眉善目的形象出现,以天父般的仁慈和宽容,指引着人类这群迷途的羔羊。金涛的《月光岛》中,外星人抚慰着人类受伤的心灵;童思正《遥远的爱》中人类与外星人的爱情凄美而壮丽;郑文光的《地球镜像》中,人类道德的低下,甚至把技术永平高出几个数量级但却怀有菩萨心肠的外星文明吓跑了!

  但是,“人之初,性本善”之说在人类世界都很可疑,放之宇宙更不可能皆准。

  要回答宇宙道德的问题,只有通过科学的理性思维才能让人信服。这里我们能很自然地想到,可以通过人类世界各种不同文明的演化史来对宇宙大文明系统进行类比,但前者的研究也是十分困难的,有太多的无法定量的因素纠结在一起。相比之下,对宇宙间各文明关系的研究却有可能更定量更数学化一些,因为星际间遥远的距离使各个文明点状化了,就像在体育场的最后一排看足球,球员本身的复杂技术动作已经被距离隐去,球场上出现的只是由二十三个点构成的不断变化的矩阵(有一个特殊的点是球,球类运动中只有足球赛呈现出如此清晰的数学结构,这也可能是这门运动的魅力之一)。

  我曾经陷入宇宙文明点状化的这种思维游戏中不可自拔,上世纪九十年代初,为打发时间,我常常编些无聊但自觉有趣的软件,现在网上重新流行的电子诗人就是那时的产物。那个时期,我还编过一个宇宙点状文明体系总体状态的模拟软件,将宇宙间的智慧文明简化为点,每个点只具有描述该文明基本特征的十几个简单参数,然后将文明的数量设置得十分巨大,在软件中模拟这个体系的整体演化过程。为此我请教了一位可敬的学者,他是研究电网理论的,是建立数学模型的高手,算不上科幻迷但也是爱好者,他对我那个错误百出的模型进行了修正。软件运行时最多的一次曾在十万光年半径内设定了三十万个文明,这个用现在看来很简陋的TURBO C编的程序在286机上运行了几个小时,结果很有趣。当然,我只是个工程师,没有能力进行这样级别的研究,只是一个科幻迷玩玩儿而已,从科学角度讲得出的结果肯定没什么意义,但从科幻角度讲却极有价值,因为那些结果所展示的宇宙间点状文明的演化图景,不管正确与否,其诡异程度是很难凭空想出来的。

  我认为零道德的文明宇宙完全可能存在,有道德的人类文明如何在这样一个宇宙中生存?这就是我写《地球往事》的初衷。

  当然,《三体》并没有揭示那个宇宙文明的图景,其中的两大文明自己也没有意识到这个图景,只是揭开了其面纱的一角。比如,既然距我们最近的恒星都有智慧文明,那这个宇宙一定是十分拥挤的,可为什么它看起来却如此空旷?但愿有机会在《地球往事》的第二部中继续描述。

  那个将在《地球往事》中渐渐展开的图景,肯定会让敬畏心中道德的读者不舒服,但只是科幻而已,不必当真。:)

  从《三体》连载中得知,国内科幻读者喜欢描述宇宙终极图景的科幻小说,这多少让人感到有些意外。我是从八十年代的科幻高潮中过来的,个人认为那时的作家们创造了真正的、以后再也没有成规模出现过的中国式科幻,这种科幻最显著的特点就是完全技术细节化,没有形而上的影子。而现在的科幻迷们已经打开了天眼,用思想拥抱整个宇宙了。这也对科幻小说作者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很遗憾《三体》不是这样的“终极科幻小说”。创作《2001》式的科幻是很难的,特别是长篇,很容易成为既无小说的生动,又无科普的正确,更无论文的严谨的一堆空架子,笔者对此还没有信心。

  哦,这个设想中的系列叫《地球往事》,没有太多的意思,科幻与其他幻想文学的区别就在于它与真实还牵着一根细线,这就使它成为现代神话而不是童话(古代神话在当时的读者心中是真实的)。所以我一直认为,好看的科幻小说应该是把最空灵最疯狂的想象写得像新闻报道一般真实。往事的回忆总是真实的,自己希望把小说写得像是历史学家对过去的真实记叙,但能不能做到,就是另一回事了。

  设想中《地球往事》的下一部暂名为《黑暗森林》,取自八十年代流行过的一句话:“城市就是森林,每一个男人都是猎手,每一个女人都是陷讲。”

  哦,最后说的当然是最重要的:谢谢大家!

  书名:《三体Ⅱ》

  作者:刘慈欣

  主要出场人物

  【前危机时代】

  叶文洁:ETO统帅

  伊文斯:ETO降临派统帅

  【危机时代】

  罗辑:前花花公子,宇宙社会学学者,面壁人4号大史:全名史强,原市局反恐大队长,现在地球防务安全部丁仪:物理学家,球状闪电武器发明者章北海:太空军政委,失败主义者

  庄颜:画家,罗辑之妻

  泰勒:原美国国防部长,面壁人1号

  雷迪亚兹:委内瑞拉现任总统,面壁人2号

  希恩斯:脑科学家,原欧盟主席,面壁人3号山杉惠子:希恩斯之妻,脑科学家,诺贝尔奖获得者,破壁人3号常伟思:亚洲太空军奠定者,将军吴岳:原海军舰长,后入太空军,终退役,失败主义者萨伊:两任联合国秘书长,人类纪念工程发起者伽尔宁:PDC伦任主席钦特:PDC罗辑联络人

  林格:NASA科学家,哈勃2号负责人

  斐兹罗:美军将军,哈勃2号负责人

  苗福全:煤老板

  张援朝:退休工人

  杨晋文:退休教师

  【新时代】

  东方延绪:自然选择号舰长

  序

  褐蚁已经忘记这里曾是它的家园。这段时光对于暮色中的大地和刚刚出现的星星来说短得可以忽略不计,但对于它来说却是漫长的。

  在那个已被忘却的日子里,它的世界颠覆了。泥土飞走,出现了一条又深又宽的峡谷,然后泥土又轰隆隆地飞回来,峡谷消失了,在原来峡谷的尽头出现了一座黑色的孤峰。其实,在这片广阔的疆域上,这种事常常发生,泥土飞走又飞回,峡谷出现又消失,然后是孤峰降临,好像是给每次灾变打上一个醒目的标记。

  褐蚁和几百个同族带着幸存的蚁后向着太阳落下的方向走了一段路,建立了新的帝国。

  这次褐蚁来到故地,只是觅食途中偶然路过而已。它来到孤峰脚下,用触须摸了摸这顶天立地的存在,发现孤峰的表面坚硬光滑,但能爬上去,于是它向上爬去。没有什么且的,只是那小小的简陋神经网络中的一次随机扰动所致。这扰动随处可见,在地面的每一株小草和草叶上的每一粒露珠中,在天空中的每一片云和云后的每一颗星辰上……扰动都是无目的的,但巨量的无目的扰动汇集在一起,目的就出现了。

  褐蚁感到了地面的震动,从震动由弱变强的趋势来判断,它知道地面上的另一个巨大的存在正在向这里运动,它没有理会,继续向孤峰上攀爬。在孤峰底部和地面形成的直角空间里有一面蛛网,褐蚁知道那是什么,它小心地绕过了粘在悬崖上的蛛丝,从那个缩起所有的腿静等着蛛丝震动的蜘蛛旁经过,它们彼此都感觉到了对方的存在,但同过去的一亿年一样,双方没有任何交流。

  震动达到高峰后停止了,那个巨大的存在已经来到了孤峰前,褐蚁看到这个存在比孤峰还要高许多,遮住了很大一部分天空。对这类存在褐蚁并不陌生,它知道他们是活的,常常出现在这片疆域,那些出现后很快就消失的峡谷和越来越多地耸现的孤峰,都与他们有着密切的关系。

  褐蚁继续向上攀登,它知道这类存在一般不会威胁到自己——当然也有例外。对于已处于下方的那个蜘蛛,这种例外已经出现,那个存在显然发现了孤峰与地面之间的蛛网,用一个肢体上拿着的一束花的花柄拂去了它,蜘蛛随着断开的蛛丝落到了草丛中。然后,他把花轻轻地放在了孤峰前。

  这时。另一个震动出现了,很微弱,但也在增强中。褐蚁知道,另一个同类型的存在正在向孤峰移动。与此同时,在前方的峭壁上,它遇到了一道长长的沟槽,与峭壁表面相比,沟槽的凹面粗糙一些,颜色也不同,呈灰白色,它沿着沟槽爬,粗糙的表面使攀登容易了许多。沟槽的两端都有短小的细槽。下端的细槽与主槽垂直,上端的细槽则与主槽成一个角度相交。当褐蚁重新踏上峭壁光滑的黑色表面后,它对槽的整体形状有了一个印象:“1”。

  这时,孤峰前的活着的存在突然矮了一半,与孤峰的高度相当了,他显然是蹲下了,在露出的那片暗蓝的天空中,星星已经开始稀疏地出现。他的眼睛看着孤峰的上端,褐蚁犹豫了一下,决定还是不要直接进入他的视线,于是转向沿着与地面平行的方向爬。很快,它遇到了另一道沟槽,它很留恋沟槽那粗糙的凹面,在上面爬行感觉很好,同时槽面的颜色也让它想起了蚁后周围的蚁卵。它不惜向下走回头路,沿着槽爬了一趟。这道槽的形状要复杂些,很弯曲,转了一个完整的圈后再向下延伸一段,让它想起在对气味信息的搜寻后终于找到了回家的路的过程,它在自己的神经网络中建立起了它的形状:“9”。

  这时,蹲在孤峰前的存在发出了声音,这串远超出褐蚁理解力的话是这样的:“活着本身就很妙,如果连这道理都不懂,怎么去探索更深的东西呢?”

  他发出穿过草丛的阵风那样的空气流动的声音,那是叹息,然后他站了起来。

  褐蚁继续沿着与地面平行的方向爬,进入了第三道沟槽,它是一个近似于直角的转弯,是这样的:“7”。它不喜欢这形状,平时,这种不平滑的、突然的转向,往往意味着危险和战斗。

  话声掩盖了震动,褐蚁这时才感觉到第二个活着的存在已经来到了孤峰前,第一个存在站起来就是为了迎接她。第二个存在比第一个要矮小瘦弱许多,有一头白发,白发在暮空暗蓝的背景上很醒目,那团在微风中拂动的银色似乎与空中越来越多的星星有某种联系。

  “叶老师,您……您来了?”

  “你是……小罗吧?”

  “我是罗辑,杨冬的高中同学,您这是……”

  “那天知道了这个地方,很不错的,坐车也方便,最近常来这儿散散步。”

  “叶老师,您要节哀啊。”

  “哦,都过去了……”

  孤峰上的褐蚁本来想转向向上攀登,但发现前面还有一道凹槽,同在“7”之前爬过的那个它喜欢的形状“9”一模一样,它就再横行过去,爬了一遍这个“9”。它觉得这个形状比“7”和“1”好,好在哪里当然说不清,这是美感的原始单细胞态;刚才爬过“9”时的那种模糊的愉悦感再次加强了,这是幸福的原始单细胞态。但这两种精神的单细胞没有进化的机会,现在同一亿年前一样,同一亿年后也一样。

  “小罗啊,冬冬常提起你,她说你是……搞天文学的?”

  “以前是,现在我在大学里教社会学,就在您那所学校,不过我去时您已经退休了。”

  “社会学,跨度这么大?”

  “是,杨冬总说我这人心很散。”

  “哦,怪不得她说你很聪明的。”

  “小聪明而已,和您女儿不在一个层次。只是感觉天文专业是铁板一块,在哪儿钻个眼儿都不容易;而社会学之类的是木板,总能找些薄的地方钻透的,比较好混吧。”

  抱着再遇到一个“9”的愿望,褐蚁继续横行,但前面遇到的却是一道直直的与地面平行的横槽,好像是第一道槽横放了,但它比“1”长,两端没有小细槽,呈“一”状。

  “不要这么说,这是正常人的生活嘛,都像冬冬那样怎么行。”

  “我这人确实胸无大志,很浮躁的。”

  “我倒是有个建议:你为什么不去研究宇宙社会学呢?”

  “宇宙社会学?”

  “我随便说的一个名词,就是假设宇宙中分布着数量巨大的文明,它们的数目与能观测到的星星是一个数量级的,很多很多,这些文明构成了一个总体的宇宙社会,宇宙社会学就是研究这个超级社会的形态。”

  孤峰上的褐蚁继续横向爬了不远,期望在爬过形状为“一”的凹槽后再找到一个它喜欢的“9”,但它遇到的是“2”。这条路线前面部分很舒适,但后面的急转弯像前面的……7一样恐怖,似乎是个不祥之兆。褐蚁继续横爬,下一道凹槽是一个封闭的形状:“0”。这种路程是“9”的一部分,但却是一个陷阱:生活需要平滑,但也需要一个方向,不能总是回到起点,褐蚁是懂这个的。虽然前面还有两道凹槽,但它已失去了兴趣,转身向上攀登。

  “可……目前只知道我们这一个文明啊。”

  “正因为如此没有人去做这个事情,这就留给你一个机会嘛。”

  “叶老师,很有意思!您说下去。”

  “我这么想是因为能把你的两个专业结合起来,宇宙社会学比起人类社会学来呈现出清晰的数学结构。”

  “为什么这么说呢?”

  叶文洁指指天空,西方的暮光仍然很亮,空中的星星少得可以轻易数出来。

  这很容易使人回想起一个星星都没有出现时的苍穹,那蓝色的虚空透出一片广阔的茫然,仿佛是大理石雕像那没有瞳仁的眼睑。现在尽管星星很稀少,这巨大的空眼却有了瞳仁。于是空虚有了内容,宇宙有了视觉。但与空间相比,星星都是这么微小,只是一个个若隐若现的银色小点,似乎暗示了宇宙雕刻者的某种不安——他(它)克服不了给宇宙点上瞳仁的欲望,但对宇宙之眼赋予视觉又怀着某种巨大的恐惧,最后,空间的巨大和星星的微小就是这种欲望和恐惧平衡的结果,昭示着某种超越一切的谨慎。

  “你看,星星都是一个个的点,宇宙中各个文明社会的复杂结构,其中的混沌和随机的因素,都被这样巨大的距离滤去了,那些文明在我们看来就是一个个拥有参数的点,这在数学上就比较容易处理了。”

  “但,叶老师,您说的宇宙社会学没有任何可供研究的实际资料,也不太可能进行调查和实验。”

  “所以你最后的成果就是纯理论的,就像欧氏几何一样,先设定几条简单的不证自明的公理,再在这些公理的基础上推导出整个理论体系。”

  “叶老师,这……真是太有意思了,可是宇宙社会学的公理是什么呢?”

  “第一,生存是文明的第一需要;第二,文明不断增长和扩张,但宇宙中的物质总量保持不变。”

  褐蚁向上爬了不远,才知道上方也有凹槽,而且是一堆凹槽的组合,结构像迷宫般复杂。褐蚁对形状是敏感的,它自信能够搞清这个形状,但为此要把前面爬过的那些形状都忘掉,因为它那小小的神经网络存贮量是有限的。它忘掉“9”没有感到遗憾,不断地忘却是它生活的一部分,必须终身记住的东西不多,都被基因刻在被称作本能的那部分存贮区了。

  清空记忆后,它进入迷宫,经过一阵曲折的爬行,它在自己简陋的意识中把这个形状建立起来:“墓”。再向上,又是一个凹槽的组合,但比前一个简单多了,不过为了探索它,褐蚁仍不得不清空记忆,忘掉“墓”。它首先爬进一道线条优美的槽,这形态让它想起了不久前发现的一只刚死的蝈蝈的肚子。它很快搞清了这个结构:“之”。以后向上的攀登路程中,又遇到两个凹槽组合。前一个中包括两个水滴状的坑和一个蝈蝈肚子——“冬”;最上面的一个分成两部分,组合起来是“杨”。这是褐蚁最后记住的一个形状,也是这段攀登旅程中唯一记住的一个,前面爬过的那些有趣的形状都忘掉了。

  “叶老师,从社会学角度看,这两条公理都是足够坚实的……?您这么快就说出来,好像胸有成竹似的。”罗辑有些吃惊地说。

  “我已经想了大半辈子,但确实是第一次同人谈起这个,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要谈……哦,要想从这两条公理推论出宇宙社会学的基本图景,还有两个重要概念:猜疑链和技术爆炸。”

  “很有意思的两个名词,您能解释一下吗?”

  叶文洁看看表:“没有时间了,其实你这样聪明,自己也能想出来,你可以先从这两条公理着手创立这门学科,那你就有可能成为宇宙社会学的欧几里得了。”

  “叶老师,我成不了欧几里得,但会记住您的话,试着去做做,以后我可能还会去请教您。”

  “怕没有机会了……或者,你就当我随便说说,不管是哪种情况,我都尽了责任。好,小罗,我走了。”

  “……叶老师,您保重。”

  叶文洁在暮色中离去,走向她那最后的聚会。

  褐蚁继续攀登,进入了峭壁上的一个圆池,池内光滑的表面上有一个极其复杂的图像,它知道自己那小小的神经网络绝对无力存贮这样的东西,但了解了图像的大概形状后,它又有了对“9”的感觉,原细胞态的美感又萌动了一下。而且它还似乎认出了图像中的一部分,那是一双眼睛,它对眼睛多少有一些敏感,因为被眼睛注视就意味着危险。不过此时它没有什么忧虑,因为它知道这双眼睛没有生命。它已经忘记了那个叫罗辑的巨大的存在在第一次发出声音前蹲下来凝视孤峰上端的情形,当时他凝视的就是这双眼睛。接着,它爬出圆池,攀上峰顶。

  在这里。它并没有一览众山小的感觉,因为它不怕从高处坠落,它曾多次被风从比这高得多的地方吹下去,但毫发无损,没有了对高处的恐惧就体会不到高处之美:在孤峰脚下,那只被罗辑用花柄拂落的蜘蛛开始重建蛛网,它从峭壁上拉出一根晶莹的丝,把自己像钟摆似的甩到地面上。这样做了三次,网的骨架就完成了。网被破坏一万次它就重建一万次,对这过程它没有厌烦和绝望,也没有乐趣,一亿年来一直如此。

  罗辑静立了一会儿,也走了。当地面的震动消失后,褐蚁从孤峰的另一边向下爬去,它要赶回蚁穴报告那只死甲虫的位置。天空中的星星密了起来,在孤峰的脚下,褐蚁又与蜘蛛交错而过,它们再次感觉到了对方的存在,但仍然没有交流。

  褐蚁和蜘蛛不知道,在宇宙文明公理诞生的时候,除了那个屏息聆听的遥远的世界,仅就地球生命而言,它们是仅有的见证者。

  更早一些的时候,深夜,麦克·伊文斯站在“审判日”号的船首,星空下的太平洋像一块黑色的巨缎在下面滑过。伊文斯喜欢在这种时候与那个遥远的世界对话,因为在星空和夜海的背景上,智子在视网膜上打出的字很醒目。

  字幕:这是我们的第二十二次实时对话了,我们在交流上遇到一些困难。

  伊文斯:“是的,主,我发现我们发给您的人类文献资料,有相当部分您实际上没有看懂。”

  字幕:是的,你们把其中的所有元素都解释得很清楚,但整体上总是无法理解,好像是因为你们的世界比我们多了什么东西,而有时又像是少了什么东西。

  伊文斯:“这多的和少的是同一样东西吗?”

  字幕:是的,我们不知道是多了还是少了。

  伊文斯:“那会是什么呢?”

  字幕:我们仔细研究了你们的文献,发现理解困难的关键在于一对同义词上。

  伊文斯:“同义词?”

  字幕:你们的语言中有许多同义词和近义词,以我们最初收到的汉语而言。就有“寒”和“冷”,“重”和“沉”,“长”和“远”这一类,它们表达相同的含义。

  伊文斯:“那您刚才说的导致理解障碍的是哪一对同义词呢?”

  字幕:“想”和“说”,我们刚刚惊奇地发现,它们原来不是同义词。

  伊文斯:“它们本来就不是同义词啊。”

  字幕:按我们的理解,它们应该是同义词:想,就是用思维器官进行思维活动;说,就是把思维的内容传达给同类。后者在你们的世界是通过被称为声带的器官对空气的振动波进行调制来实现的。这两个定义你认为正确吗?

  伊文斯:“正确,但由此不正表明‘想’和‘说’不是同义词吗?”

  字幕:按照我们的理解,这正表明它们是同义词。

  伊文斯:“您能让我稍稍想一想吗,”

  字幕:好的,我们都需要想一想。

  伊文斯看着星光下涌动的洋面思考了两分钟。

  伊文斯:“我的主,你们的交流器官是什么?”

  字幕:我们没有交流器官,我们的大脑可以把思维向外界显示出来,这样就实现了交流。

  伊文斯:“显示思维,怎样实现呢?”

  字幕:大脑思维发出电磁波,包括我们的可见光在内的各种波长,可以在相当远的距离上显示。

  伊文斯:“也就是说,对你们而言,想就是说。”

  字幕:所以说它们是同义词。

  伊文斯:“哦。但即使如此,应该也不会造成对文献理解的障碍。”

  字幕:是的,在思维和交流方面我们之间的差异并不大,我们都有大脑。而且大脑都是以巨量神经元互联的方式产生智能,唯一的区别是我们的脑电波更强,能直接被同类接收,因而省去了交流器官,就这么一点差异。

  伊文斯:“不,这中间可能还隐藏着更大的差异。我的主,请让我再想一想。”

  字幕:好的。

  伊文斯离开了船首,在甲板上漫步着,船舷外,太平洋仍在夜色中无声地起伏着,他把它想象成一个正在思维的大脑。

  伊文斯:“主,我想给你讲一个小故事,作为准备,您理解以下的元素吗:狼、孩子、外婆、林中的小屋。”

  字幕:这都是很好理解的元素,只是关于外婆,我知道是人类的一种血缘关系,通常她的年纪较大。她在血缘结构中的位置还需要你解释一下。

  伊文斯:“主,这不重要。您只需要知道她与孩子们的关系是很亲密的,她是孩子们最信任的人之一。”

  字幕:理解。

  伊文斯:“我把故事简化了一下:外婆有事外出,把孩子们留在小屋里,嘱咐他们一定要关好门,除了她之外不要给别人开门。外婆在路上遇到了狼,狼把外婆吃了。并穿上她的衣服装扮成她的样子,来到小屋前叫门。狼对屋里的孩子们说我是你们的外婆,我回来了,请把门打开。孩子们透过门缝看到它是外婆的样子,就把门打开了,狼进入小屋把孩子们也都吃了。主,您能理解这个故事吗?”

  字幕:完全无法理解。

  伊文斯:“那我可能猜对了。”

  字幕:首先,狼一直想进入小屋吃掉孩子们,是吗?

  伊文斯:“是的。”

  字幕:它与孩子们进行了交流,是吗?

  伊文斯:“是的。”

  字幕:这就不可理解了,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它不应该与孩子们交流的。

  伊文斯:“为什么?”

  字幕:这不是很明显的事吗?如果他们之间进行交流,孩子们就会知道狼要进屋吃掉他们的企图,当然就不会给狼开门了。

  伊文斯(沉默良久):“我明白了,主,我明白了。”

  字幕:你明白了什么?这一切不都是很明白的吗?

  伊文斯:“你们的思维对外界是完全暴露的,不可能隐藏。”

  字幕:思维怎么能隐藏呢?你的想法太不可思议了。

  伊文斯:“就是说,你们的思维和记忆对外界是全透明的,像一本放在公共场合的书,或者说是在广场上放映的电影,或者像一个全透明鱼缸里的鱼,完全暴露,可以从外界一览无遗。哦,我上面说的一些元素您可能……”

  字幕:我都理解,这一切不是很自然的吗?

  伊文斯(沉默良久):“原来是这样……我的主,当你们面对面交流时,所交流的一切都是真实的,不可能欺骗,不可能撒谎,那你们就不可能进行复杂的战略思维。”

  字幕:不只是面对面,我们可以在相当远的距离上交流。另外,欺骗和撒谎这两个词我们一直难以理解。

  伊文斯:“一个思想全透明的社会是怎样的社会,会产生怎样的文化、怎样的政治?你们没有计谋,不可能伪装。”

  字幕:计谋和伪装是什么?

  伊文斯:“……”

  字幕:人类的交流器官不过是一种进化的缺陷而已,是对你们大脑无法产生强思维电波的一种不得已的补偿,是你们的一种生物学上的劣势,用思维的直接显示,当然是效率更高的高级交流方式。

  伊文斯:“缺陷?劣势?不,主,您错了,这一次,您是完完全全地错了。”

  字幕:是吗?让我也想一想吧,很可惜,你看不到我的思想。

  这一次对话的间隔时间很长,字幕有二十分钟没有出现,伊文斯已经从船首踱到船尾了。他看到有一队鱼不断地从海里跃出,在海面上方划出一条在星光下银光闪闪的弧线。几年前,为了考察过度捕捞对沿海物种的影响,他曾经在南中国海的渔船上待过一段时间,渔民们把这种景象叫“龙兵过”,伊文斯现在感觉那很像映在海洋瞳孔上的字幕。这时,他自己眼睛中的字幕也出现了。

  字幕:你是对的,现在回想那些文献,我有些懂了。

  伊文斯:“我的主,你要真正弄懂人类的那些东西,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我甚至怀疑,您最终是否有可能弄懂。”

  字幕:是的,真的是太复杂,我现在只是知道了自己以前为什么不理解你是对的。

  伊文斯:“我的主,您需要我们。”

  字幕:我害怕你们。

  对话中断了,这是伊文斯最后一次收到来自三体世界的信息。这时他站在船尾,看着“审判日”号的雪白的航迹延伸到迷蒙的夜幕中,像流逝的时间。

  上部·面壁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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