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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书籍名:《长恨歌》    作者:王安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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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老克腊
  所谓“老克腊”指的是某一类风流人物,尤以五十和六十年代盛行。在那全新的社会风貌中,他们保持着上海的旧时尚,以固守为激进。“克腊”这词其实来自英语“colour”,表示着那个殖民地文化的时代特征。英语这种外来语后来打散在这城市的民间口语中,内中的含义也是打散了重来,随着时间的演进,意思也越来越远。像“老克腊”这种人,到八十年代,几乎绝迹,有那么三个五个的,也都上了年纪,面目有些蜕变,人们也渐渐把这个名字给忘了似的。但很奇怪的,到了八十年代中叶,于无声处地,又悄悄地生长起一代年轻的老克腊,他们要比旧时代的老克腊更甘于寂寞,面目上也比较随和,不作哗众取宠之势。在熙来攘往的人群中,人们甚至难以辨别他们的身影,到哪里才能找到他们呢?
  人们都在忙着置办音响的时候,那个在听老唱片的;人们时兴“尼康”“美能达”电脑调焦照相机的时候,那个在摆弄“罗莱克斯”一二零的;手上戴机械表,喝小壶煮咖啡,用剃须膏刮脸,玩老式幻灯机,穿船形牛皮鞋的,千真万确,就是他。找到他,再将眼光从他身上移开,去看自下的时尚,不由看出这时尚的粗陋鄙俗。一窝蜂上的,都来不及精雕细刻。又像有人在背后追赶,一浪一浪接替不暇。一个多和一个快,于是不得不偷工减料,粗制滥造,然后破罐破摔。只要看那服装店就知道了,墙上,货架上,柜台里,还有门口摊子上挂着大甩卖牌子的,一代流行来不及卖完,后一代后两代已经来了,不甩卖又怎么办?“老克腊”是这粗糙时尚中的一点精细所在。他们是真讲究,虽不作什么宣言,也不论什么理,却是脚踏实地,一步一个脚印,自己做,让别人说。他们甚至也没有名字,叫他们“老克腊”只是一两个过来人的发明,也流传不开。另有少数人,将他们归到西方的“雅皮士”里。也是难以传播。因此,他们无名无姓的,默默耕耘着自己的一方田地。其实,我们是可以把他们叫做“怀旧”这两个字的,虽然他们都是新人,无旧可念,可他们去过外滩呀,摆渡到江心再攀然回首,便看见那屏障般的乔治式建筑,还有歌情式的尖顶钟塔,窗洞里全是森严的注视,全是穿越时间隧道的。他们还爬上过楼顶平台,在那里放鸽子或者放风筝,展目便是屋顶的海洋,有几幢耸起的,是像帆一样,也是越过时间的激流。再有那山墙上的爬墙虎,隔壁洋房里的钢琴声,都是怀旧的养料。
  王琦瑶认识的便是其中一个,今年二十六岁。人们叫他“老克腊”,是带点反讽的意思,指的是他的小。他在一所中学做体育教师,平时总容一身运动衣裤,头发是板刷式的那种。由于室外作业,长年都是黝黑的皮肤。在学校里少言寡语,与同事没有私交,谁也不会想到他其实弹了一手好吉他,西班牙式的,家里存有上百张爵士乐的唱片。他家住虹口一条老式弄堂房子,父母都是勤俭老实的职员,姐姐已经出嫁。他自己住一个三层阁,将棕绷放在地上,唱机也放在地上,进去就脱了鞋,席地而坐,自成一统的天下。他的老虎天窗开出去就是一片下斜的屋瓦,夏天有时候他在屋瓦上铺一张席子,再用根背包带系了腰,拴在窗台上,爬出去躺着。眼前便是一片深蓝的天空,悬挂着一些星星。远处有一家工厂,有隐约的轰鸣声传来,那烟囱里的一柱烟,在夜空里是白色的。一些琐细的夜声沉淀下去,他就像被空气溶解了似的,思无所思,想无所想。他还没有女朋友。在一起玩的男女中,虽也不乏相互有好感的,但只到好朋友这一层上,便停止了发展,因为没有进一步的需要。他对生活也没什么理想,只要有事干就行,也晓得事情是要自己去找,因此还是抱积极的态度。没有远的目标,近的目标是有的。所以,他便也没有大的烦恼,只不过有时会有一些无名的忧郁。这点忧郁,也是有安慰的,就是那些二十年代的爵士乐。萨克斯管里夹带着唱片的走针声,嘶嘶的,就有了些贴肤可感的意思。他是有些老调子的,新东西讨不得他欢心,觉着是暴发户的味道,没底气的。但老也不要老得太过,老得太过便是老八股,亦太荒凉,只须有百十年的时间尽够了。要的是那刚开始的少数人的繁华,黑漆漆的夜空里,那一小丛灿烂,平整的蛋路路上,一座欧式洋房,还有那万籁俱寂中的一点境蜒曲折的音响。说起来,其实就是那老爵士乐可以代表和概括的。
  老克腊的那些男女青年朋友,都是摩登的人物,他们与老克腊处在事物的两极,他们是走在潮流的最前列。这城市有网球场了,他们是第一批顾客;某宾馆进得保龄球了,他们也是第一批顾客。他们是老克腊速体育系时的同学,以体育的精神独领风骚,也体现了当今世界的潮流特征。只看那些名牌:耐克,彪马,几乎都来自于运动服装,而西装的老牌子“皮尔·卡丹”,却是在衰落下去。他们这一列人出现在马路上的形象,多是骑着摩托车,后座上有个姑娘,年发从头盔下飘起来,一阵风地过去。迪斯科舞厅中最疯狂的一伙也是他们。他们以各种方式,总能结识一个或两个外国人,参加在其中,使他们这一群人有了国际的面目,并可自由出入一些国际场所。老克腊在其中是默默无闻的一个,没有建树的一个。别人热闹的时候,他大多是靠边站,有他没他都行的。他看上去是有些寂寞的,但正是这寂寞,为这个快乐新潮的群体增添了底蕴。所以,有他和没他还是不一样的。对他来说呢,也是需要有一个摩登背景衬底,真将他抛入茫茫人海,无依无托的,他的那个老调子,难免会被淹没。因那老调子是有着过时的表相,为世人所难以识辨,它只有在一个崭崭新的座子上,才可显出价值。就好像一件古董是要放在天鹅绒华丽的底子上,倘若没这底子,就会被人扔进垃圾箱了。所以,他也离不开这个群体,虽然是寂寞的,但要是离开了,就连寂寞也没有,有的只是同流合俗。
  老克腊的父母,将他看作一个老实的孩子:不抽烟,不喝酒,有正经的工作,也有正经的业余生活,亦不乱交女朋友。他们年轻的时候,也都不是贪玩的人,每周看一回电影,便是他们所有的娱乐。他母亲曾有一度,热衷于收集电影说明书,文化革命时自觉烧掉了她的收藏,后来的电影院也再不出售说明书了。再往后,他们因有了电视机,就不去电影院了。每天晚饭吃过,打开电视机,一直看到十一点。有了电视机,他们的晚年便很完美了。儿子在阁楼上放的老音乐,在他们听来是有些耳熟,更使他们认定儿子是个老实的孩子。他的少言寡语,也叫他们放心。他们即便在一张桌上吃饭,从头到尾都说不上几个字。其实彼此是陌生的,但因为朝夕相处,也不把这陌生当回事,本该如此似的。说到底,这都是些真正的老实人,收着手脚,也收着心,无论物质还是精神,都只顾一小点空间就够用了。在上海弄堂的屋顶下,密密匝匝地存着许多这样的节约的生涯。有时你会觉着那里比较嘈杂,推开窗便噪声盈耳,你不要怪它,这就是简约人生聚沙成塔的动静。他们毕竟是活泼泼的,也是要有些声响的。在夏夜的屋顶上,躺着看星空的其实不止一个孩子,他们心里都是有些鼓荡,不知要往哪里去,就来到屋顶。那里就开阔多了,也自由多了,连鸽子也栖了,让出了它们的领空。那嘈杂都在底下了,而他们浮了上来,漂流一会儿就会好的。像这样有老虎天窗的弄堂,也是有些不同凡响的心曲,那硬是被挤压出来的,老虎天窗就是它的歌喉。
  真了解老克腊的是上海西区的马路。他在那儿常来常往,有树阴罩着他。这树明也是有历史的,遮了一百年的阳光,茂名路是由闹至静,闲和静都是有年头的。他就爱在那里走动,时光倒流的感觉。他想,路面上有着电车轨道,将是什么样的情形,那电车里面对面的木条长椅间,演的都是黑白的默片,那老饭店的建筑,砖缝和石棱里都是有字的,耐心去读,可读出一番旧风雨。上海东区的马路也了解老克腊,条条马路通江岸,那风景比西区粗扩,也爽利,演的黑白默片是史诗题材,旧风雨也是狂飘式的。江鸥飞翔,是没有岁月的,和鸽子一样,他要的就是这没有岁月。要的也不过分,不是地老天荒的一种,只是五十年的流萤。就像这城市的日出,不是从海平线和地平线上起来的,而是从屋脊上起来的,总归是掐头去尾,有节制的。论起来,这城市还是个孩子,真没多少回头望的日子。但像老克腊这样的孩子,却又成了个老人,一下地就在叙旧似的。心里话都是与旧情景说的。总算那海关大钟还在敲,是烟消云灭中的一个不灭,他听到的又是昔日的那一响。老克腊走在马路上,有风迎面吹来。是从楼缝中挤过来的变了形的风,他看上去没什么声色,心却是活跃的,甚至有些歌舞的感觉。他就喜欢这城市的落日,落日里的街景像一幅褪了色的油画,最合乎这城市的心境。
  这一天,朋友说谁家举行一个派推,来人有谁谁谁,据说还有一个当年的上海小姐。他坐在朋友的摩托车后座,一路西去,来到靠近机场的一片新型住宅区。那朋友住一幢侨汇房的十三楼,是他国外亲戚买下后托他照管的。平时他并不来住,只是三天两头地开派推,将各种的朋友汇集起来,过一个快乐的夜晚,或者快乐的白天。他的派推渐渐地有了名声,一传十,十传百的,来的人呢,也是一带十,十带百,他全是欢迎。人多了,难免鱼目混珠,掺和进来一些不正经的人,就会有不愉快的事情发生,比如撬窃的案子。但按照概率来说,人多了也会沙里淘金地出现精英。因此,有时他的派推上会有特别的人物出场,比如电影明星,乐团的首席提琴手,记者,某共产党或国民党将领的子孙。他的派推就像一个小政协似的,许多旧闻和新闻在客厅上空交相流传,可真是热闹。
  在这新区,推开窗户,便可看见如林的高楼,窗户有亮有暗,天空显得很辽阔,星月反而远了。低头看去,宽阔笔直的马路上跑着如豆的汽车,成串的亮珠子。不远处永远有一个工地,彻夜的灯光,电力打夯机的声音充满在夜空底下,有节律地涌动着。空气里有一些水泥的粉末,风又很浩荡,在楼之间行军。那宾馆区的灯光却因为天地楼群的大和高,显得有些寂寥,却是摧保的寂寥,有一些透心的快乐似的。这真是新区,是坦荡荡的胸襟,不像市区,怀着曲折衷肠,叫人猜不透。到新区来,总有点出城的感觉,那种马路和楼房的格式全是另一路的,横平竖直是讲道理讲出来的,不像市区,全是掏心窝掏出来的。
  在新区的夜空底下,这幢侨汇房十三楼里的欢声笑语,一下子就消散了,音乐声也消散了。这点快乐在新区算得上什么?在那高楼的蜂窝般的窗洞里,全是新鲜的快乐。还没加上四星或五星级的酒店里的,那里每晚都举行着冷餐会,舞会,招待会。还储留着一些艳情,那也是响当当的,名正言顺,门口挂着“请勿打扰”的牌子。那里的快乐因有着各色人种的参加,带着普天同由的意思。尤其到了圣诞节,圣诞歌一唱,你真分不清是中国还是外国。这地方一上来就显得有些没心肺,无忧虑,是因为它没来得及积蓄起什么回忆,它的头脑里还是空白一片,还用不着使用记忆力。这就是一整个新区的精神状态。十三楼里那点笑闹,只是沧海一粟罢了。只有开电梯的那女人有些不耐烦,这一群群,一伙伙,手里拿着酒或捧着花,涌进和涌出电梯,又大多是生人,形形色色的。
  老克腊来到时,已不知是第十几批了。门半开着,里面满是人影晃动。他们走进去,谁也不注意他们,音响开着,有很暴烈的乐声放出。通往阳台的一间屋里,掩着门坐了一些人在看电视里的连续剧。阳台门开着,风把窗漫卷进卷出,很鼓荡的样子。屋角里坐着一个女人,白皙的皮肤,略施淡妆,穿一件丝麻的藕荷色套裙。她抱着胳膊,身体略向前倾,看着电视屏幕。窗幔有时从她裙边扫过去,也没叫她分心。当屏幕上的光陡地亮起来,便可看见她下眼睑略微下坠,这才显出了年纪。但这年纪也瞬息即过,是被悉心包藏起来,收在骨子里。是蹑着手脚走过来的岁月,唯恐留下痕迹,却还是不得已留下了。这就是一九八五年的王琦瑶。
  其时,在一些回忆旧上海的文章中,再现了一九四六年的繁盛场景,于是,王琦瑶的名字便跃然而出。也有那么一两个好事者,追根溯源来找王琦瑶,写一些报屁股文章,却并没有引起反响,于是便销声匿迹了。到底是年经月久,再大的辉煌,一旦坠入时间的黑洞,能有些个光的渣就算不错了。四十年前的这道光环,也像王琦瑶的人一样,不尽人意地衰老了。这道光环,甚至还给王琦瑶添了年纪,给她标上了纪年。它就像箱底的旧衣服一样,好是好,可是错过了年头,披挂上身,一看就是个陈年累月的人,所以它还是给王琦瑶添旧的。唯有张永红受了感动,她起先不相信,后来相信了,便涌出无数个问题。王琦瑶开始矜持着,渐渐就打开了话匣子,更是有无数个回答等着她来问的。许多事情她本以为忘了,不料竟是一提就起,连同那些琐琐碎碎的细节,点点滴滴的,全都汇流成河。这是一个女人的风头,淮海路上的争奇斗艳的女孩,要的不就是它?那一代接一代的新潮流,推波助澜的,不就是抢一个风头?张永红据得出那光荣的分量,她说:你真是叫人羡慕啊!她向她每一任男友介绍王琦瑶,将王琦瑶邀请到各类聚会上。这些大都是年轻人的聚会上,王琦瑶总是很识时务地坐在一边,却让她的光辉为聚会添一笔奇色异彩。人们常常是看不见她,也无余暇看她,但都知道,今夜有一位“上海小姐”到场。有时候,人们会从始至终地等她莅临,岂不知她就坐在墙角,直到曲终人散。她穿着那么得体,态度且优雅,一点不扫人兴的,一点不碍人事情的。她就像一个摆设,一幅壁上的画,装点了客厅。这摆设和画,是沉稳的色调,酱黄底的,是真正的华丽,褪色不褪本。其余一切,均是浮光掠影。
  老克腊就是在此情此景下见到王琦瑶的,他想:这就是人们说的“上海小姐”吗?他要走开时,见王琦瑶抬起了眼睛,扫了一下又低下了。这一眼带了些惊恐失措,并没有对谁的一种茫茫然的哀恳,要求原谅的表情。老克腊这才意识到他的不公平,他想,“上海小姐”已是近四十年的事情了。再看王琦瑶,眼前便有些发虚,焦点没对准似的,恍炮间,他看见了三十多年前的那个影。然后,那影又一点一点清晰,凸现,有了些细节。但这些细节终不那么真实,浮在面上的,它们刺痛了老克腊的心。他觉出了一个残酷的事实,那就是时间的腐蚀力。在他二十六岁的年纪里,本是不该知道时间的深浅,时间还没把道理教给他,所以他才敢怀旧呢,他才敢说时间好呢!老爵士乐里头的时间,确是个好东西,它将东西打磨得又结实又细腻,把东西浮浅的表面光泽磨去,呈现出细密的纹路,烈火见真金的意思。可他今天看见的,不是老爵士乐那样的旧物,而是个人,他真不知说什么好了。事情竟是有些惨烈,他这才真触及到旧时光的核了,以前他都是在旧时光的皮肉里穿行。老克腊没走开,有什么拖住了他的脚步。他就端着一杯酒,倚在门框上,眼睛看着电视。后来,王琦瑶从屋角走出来想是要去洗手间。走过他身边时。他微笑了一下。她立即将这微笑接了过去,流露出感激的神情,回了一笑。等她回来,他便对她说,要不要替她去倒杯饮料?她指了屋角,说那里有她的一杯茶,不必了。他又请她跳舞,她略迟疑一下,接受了。
  客厅里在放着迪斯科的音乐,他们跳的却是四步,把节奏放慢一倍的。在一片激烈摇动之中,唯有他们不动,狂潮中的孤岛似的。她抱歉道,他还是跳迪斯科去吧,别陪她磨洋工了。他则说他就喜欢这个。他扶在她腰上的手,觉出她身体微妙的律动,以不变应万变,什么样的节奏里都能找到自己的那一种律动,穿越了时光。他有些感动,沉默着,忽听她在说话,夸他跳得好,是老派的拉丁风。接下来的舞曲,也有别人来邀请王琦瑶了。他们各自和舞伴悠然走步,有时目光相遇,便会心地一笑,带着些邂逅的喜悦。这一晚是国庆夜,有哪幢楼的平台上,放起礼花,孤零零的一朵,在湛黑的天空上缓缓地舒开叶瓣,又缓缓凋零成细细的流星,渐渐消失,空中还留有一团浅白的影。许久,才融入黑夜。
  自这次派推以后,王琦瑶还在几次派推上见过老克腊,他们渐渐相熟起来。有一次,老克腊对王琦瑶说,他怀疑自己其实是四十年前的人,大约是死于非命,再转世投胎,前线未尽,便旧景难忘。王琦瑶问他有什么根据。他说根据是他总是无端地怀想四十年前的上海,要说那和他有什么关系?有时他走在马路上,恍惚间就好像回到了过去,女人都穿洋装旗袍,男人则西装礼帽,电车“当当当”地响,“白兰花买哦”的叫声鸟啼燕啦,还有沿街绸布行里有伙计剪布料的“嚷嚷”声,又清脆又凛冽的,他自己也成了个旧人,那种梳分头、夹公文皮包、到洋行去供职的家有贤妻的规矩男人。王琦瑶听到这里便笑了,说家有贤妻是怎样的贤妻?他不理王琦瑶,兀自说下去。说有一日自己照常乘电车去上班,不料电车上发生一场枪战,汪伪特务追杀重庆分子,在车厢里打开了,从这头追到那头,不幸叫他吃了记冷枪,饮弹身亡。王琦瑶就说:你这是从电视剧里看来的。他还是不理她,说,他实是一个冤魂,心有不甘,因此,到了如今,人是今人,心却是那时的心。他说:你看。我就是喜欢与比自己年长的人在一起,似曾相识的感觉。这时候,舞曲响了起来,两人便去跳舞。跳到中途,王琦瑶忽然笑了一下:要说我才是四十年前的人,却想回去也回去不得,你倒说去就去了。听了这话,他倒有些触动,不知回答什么。王琦瑶又接着说:就算那是一场梦,也是我的梦,轮不到你来做,倒像是真的一样!说罢,两人都笑了。散之前,老克腊说下一日清王琦瑶吃饭。王琦瑶见他是在扮演绅士的角色,心中好笑,也有些感动,说:还是我请你吧!我也不在外面请,自己家的便饭,愿来就来,不来拉倒。
  到这天,老克腊早早地来了,坐在沙发上,看王琦瑶择豆苗。王琦瑶还请了张永红和她的新男朋友,都叫他长脚,他们是临吃饭才到的。这时,饭菜已上了桌,老克腊已像半个主人一样,摆碗布筷的。因是请这样的晚辈,王琦瑶便不甚讲究,冷菜热菜一起上来,只让个汤在煤气灶上炖着。张永红他们倒和老克腊不熟,见是见过,名字和人却对不上号。彼此难免有些生疏,话也说不大起来,全凭王琦瑶从中周旋。因是吃饭所以谈的无非是菜肴,王琦瑶说了几种如今看不到的菜,比如印尼的椰汁鸡,就因如今买不到挪酱,就不能做这样的鸡。还有广东叉烧,如今也没得叉烧粉卖,就又做不了。再就是法式鹅肝肠,越南的鱼露……她对他们说,这就是四十年前的餐桌,联合国开会似的,点哪一国的菜都有,那时候的上海,可是个小世界,东西南北中的风景都可看到,不过,话说回来,风景总归是风景,是窗户外面的东西,要紧的是窗户里头的,这才是过日子的根本;四十年前的这根本其实是不张扬的,不张贴也不做广告,一粒米一棵菜都是清清爽爽,如今的日子不知怎么的变成大把大把的,而且糊里糊涂的,有些像食堂里的大锅菜;要知道,四十年前的面,都是一碗一碗下出来的。老克腊听出王琦瑶这话是说给他听的,意思是告诉他四十年前的内心,而他所以为的只不过是些皮毛。他晓得王琦瑶是在嘲笑他,但也不觉得难堪,相反,内心还很欢迎这样的批评,这是带领他入门的。他还体会到她的聪颖,那也是四十年前的聪颖,没争得什么地位,像委屈似地隐忍着,没有张牙舞爪,声嘶力竭,并且多是为别人着想,少是为自己打算,其中怀着一股体贴。是四十年后的聪颖所没有的。
  过后,他就经常来了。有一回来,是见张永红在请教王琦瑶做大衣,就在边上听着。虽是不太懂裁剪上的细节,但其中却是含有一些抽象的道理,可用于许多事物的。想他原来是什么也不懂的,那唱片里的老爵士乐其实只是伴奏曲,或者画外音,主旋律和内容情节却是在这里,别看那萨克斯管的装饰音千变万化,花哨得可以,到底只是为引人注意,抢镜头的。而那真正为主的却不动声色,也很简单,甚至相当朴素,是一颗平常心。他的眼睛从窗户望出去,是对面人家的窗口,关着窗,不知藏着些什么,他想,那大约是罗曼蒂克的底蕴一般的东西。他在房间里慢慢地走动,听见脚下地板松动的嘎嘎声,也是底蕴。他真是不知道,真是不懂得。其实四十年前的罗曼蒂克都是近在眼前,星散在各个角落。老克腊实在是个极有俗性的青年,对那年头的风情世故,一点就通。是真的就逃不过他眼睛,是假的也骗不了他。他几乎能嗅得到那样的空气,掺着梦巴黎的香水味和白兰花的气息。前者是高贵,后者是小户人家的平实,带点俗气,也是罗曼蒂克之一种,都是精心种植再收获的。前者虽是有着些超凡脱俗的想头,行起来还是脚踏实地。这是人间烟火的罗曼蒂克,所以挺经久耐磨,壳剥落了,还剩个芯子。
  他和王琦瑶说:到你这里,真有时光倒流的感觉。王琦瑶就嘲笑:你又有多少时间可供得起倒流的?难道倒回娘肚子里不成?他说:不,倒回上一世。王琦瑶听他的转世轮回说又来了,赶紧摇手笑道:知道你的上一世好,是个家有贤妻洋行供职的绅士。他也笑,笑过了则说:我在上一世怕是见过你的,女中的学生,穿旗袍,拎一个荷叶边的花书包。她接过去说:于是你就跟在后头,说一声:小姐,看不看电影,费雯丽主演的。两人笑弯了腰。这样就开了个头。以后的话题往往从此开始,大体按着好莱坞的模式,一路演绎下去,难免是与爱情有关的,因是虚拟的前提,彼此也无顾忌。一个是回忆,一个是憧憬,都有身临其境之感。有时会忘了现实,还以为梦想是真,所编织的情节也注入了些真感情,说着说着竟伤感起来。王琦瑶便说:行了行了,别当是真的了。他则说:我倒情愿是真。这一句话说出后。有一刻静默无声。两人都有些尴尬,这才发现扯得远了。他到底年轻,不很善辞令,解释了一句:我很爱那时节的气氛。王琦瑶先没说话,停了停才说:是啊,气氛是好的,人却已经老掉牙了。他这便发现方才的话有了漏洞,再要解释也找不到词,不由涨红了脸。王琦瑶伸手抚了下他的头发,说:你真是个孩子!他的喉头有点便,不敢抬头,总觉着有什么事情是被误解了,又说不清,还有什么事情确实是他错了,也是说不清。当王琦瑶的手抚上他头发时。他感觉到这女人的委屈和体谅,于是,就有一股同情从心里滋长出来,使得他与王琦瑶亲近了。
  这样,他们上再坐在一起时,便不提这个话题,捡些闲事说说,也不错。话虽少了些,但也不觉冷场,静着的时间,总有些什么垫底的。是那些新编的旧故事的细节,不思量自难忘的。这一日,老克腊又要请王琦瑶吃饭,王琦瑶却是想答应也没法答应,她心里说:这算什么呢?要是早四十年!她笑着说:这又何必,在外面未必有家里吃得好。将意思转移了个方向,他就也不坚持。自此,每过三天就要来一回,每来就要吃一顿饭的,像是半个家一般。间隔着,张永红也会来,就多一个人吃饭。再有时,张永红会带长脚来,却不定吃饭,两个坐一会儿就走了,剩下他们两个,气氛是要静一静,有点意味似的。这段日子,他们却不约而同地回避派推,那些派推使他们觉着大而无当,有话没处说的感觉。因此宁愿在家里,虽有些寂寥,但这寂寥倒是实事求是,有话则长,无话则短,是对相熟的人合适。而派推是为陌路人着想的。每当王琦瑶做一个新菜就会问他一句:比你妈妈如何?最近一次,王琦瑶又这么问的时候,他说。我从来不拿你和我妈妈比。王琦瑶问为什么,他就说:因为你是没有年纪的。王琦瑶倒说不出话来,停了停才说:人怎么会没有年纪?老克腊坚持道:你其实是懂我意思的。王琦瑶就说:意思是懂,却不同意。老克腊则说:我又不要你同意。说完就有点闷闷的,垂着头不说话。王琦瑶也不理他,只是心里苦笑,想这人真是走火入魔了,却说不出是悲是喜。她站在灶间窗前,守着一壶将开未开的水,眼睛望着窗外的景色。也是暮色将临,有最后的几线阳光,依依难舍的表情。这已是看了多少年头的光景了,丝丝缕缕都在心头,这一分钟就知道下一分钟。
  王琦瑶走回房间,将泡好的茶往桌上一放,见他还沉着脸,就说:不要无事生非,好好的事情倒弄得不好了。他赌气地将脸扭到一边。王琦瑶又说:我是喜欢你这样懂事有礼的孩子,可我不喜欢胡思乱想的孩子。他突然地昂起脸,爆发道:什么孩子,孩子的,不要这么叫我!王琦瑶说了声:毛病!起身又要走,他就说:你走什么?你回避什么?有道理就讲嘛!王琦瑶站住了说:叫我和你讲什么道理?有什么道理可讲的?他更加发作道:反正你没道理,总想一走了之!王琦瑶笑了,返身又坐下了说:那我倒要听听你的道理,你说吧!他继续着对王琦瑶的批判:你不敢正视现实。王琦瑶点点头同意,再要听下去,他却无话了。王琦瑶就冷笑一声:我还当你有多少大道理呢!他一听这话,几乎要炸,张开嘴又不知要说什么,却一头扎进王琦瑶的怀里,耍赖地抱住她的腰。王琦瑶大大地吃了一惊,却不敢动声色。她并不推开他,也不发怒,而是抬手抚着他的头发,轻声说一些安慰的话。他却再不肯起来,有一阵子,王琦瑶的安慰话也说完了,只得停下来,两人都静默着。
  暮色一点点进来,将什么都蒙了一层暗,却仔细地勾着轮廓,成了一幅图画,一动不动的。他们也是动不了,没有一点前途供他们走的,他们只能停,停,停在这一刻中,将时间拉长些而已。他们也只能静默,说又说什么?像方才那样地吵?其实都是瞎吵一气,牛头不对马嘴的,越吵越糊涂。等静默下来,事情才刚刚有些对头。可时间在一点一滴过去,他们总不能这么到老吧!等天黑下来,彼此都有些面目难辨的时候,只见这两个人影悄悄起来,分开,然后,灯亮了。是平安里最后亮的一扇窗。
  一日就这么过去了,两人都忘了一般,搁下不提。不过,王琦瑶不再拿那样的问题问他,就是“我和你妈妈比怎么”,这话在如今的情形下已变得有挑逗性。年纪不年纪的事也不提了,成了一个禁区。这一天的结果,看起来是了减法,删去一些话题,但其实这减法是去芜存精的,减去的都是些枝节。他们如今的相处是更为简洁,有时竟是无言,却是无声胜有声的。也有说个不停的时候,那可都是在说一些要紧的话,比如王琦瑶回忆当年。这样的题目真是繁荣似锦,将眼前一切都映暗了。还有与那繁荣联着的哀伤,也是披着霓虹灯的霞被。王琦瑶给他看那四十年前的西班牙木雕的盒子,没打开只让他看面上的花纹,里头的东西不适合他似的。盒子上的图案,还有锁的样式,都是有年头的,是一个好道具,帮助他进入四十年前的戏剧中吉。他其实是有些把王琦瑶当好莱坞电影的女主角了,他倒并不充当男主角,当的是忠诚的观众,将戏剧当人生的那类观众。他真是爱那年头的戏剧,看个没够的,虽只是个看,却也常常忘了自己身处何地。
  从王琦瑶的往事中抬起头,面对眼前的现实,他是电影散场时的阑珊的心情。那一幕虽不是他经历的,可因是这样全神贯注地观看,他甚至比当事人更触动。当事人是要分出心来应付变故,撑持精神。他再躺到老虎天窗外的屋顶上,看那天空,就有画面呈现。一幅幅的,在暗沉沉,鳞次栉比的屋顶上拉过。哦,这城市,简直像艘沉船,电线杆子是那沉船的桅,看那桅的上面还挂着一片帆的碎片,原来是孩子放飞的风筝。他几乎难过得要流出眼泪。沉船上方的浮云是托住幻觉,海市蜃楼。耳边是一声一声传来的打桩声,在天字下激起回声,那打桩声好像也是要将这城市砸到地底下去的。他感觉到屋顶的颤动,瓦在身下咯吱咯吱地叫。现在,连老爵士乐都安慰不了他了,唱片上蒙起了灰尘,唱外也钝了,声音都是沙哑的,只能增添伤感。他不知什么时候睡着的。天上有了星辰,驱散了幻觉,打桩声却更欢快激越,并且此起彼伏,像一支大合唱。这合唱是这城市夜晚的新起的大节目,通宵达旦的。天亮时,它们才渐渐收了尾音,露水下来了。他不由一哆感,睁开眼睛,有一群鸽子从他眼前掠过,扑啦啦的一阵。他想:这是什么时候了?他迷蒙地望着鸽子在天空中变成斑点,自己也成了其中的一个。太阳也出来了,照在瓦棱上,一层一层地闪过去,他要起来了。
  他问王琦瑶说,有没有觉着这城市变旧了。王琦瑶笑了,说:什么东西能长新不旧?停了一下,又说:像我,自己就是个旧人,又有什么资格去挑剔别的?他有些辛酸,看那王琦瑶,再是显年轻也遮不住浮肿的眼睑,细密的皱纹。他想:时间怎么这般无情?怜惜之情油然生起。他抬起手摸摸王琦瑶的头发,像个年长的朋友似的。王琦瑶又笑了,轻轻弹开他的手,他却不依了,反握住她的手,说:你总是看不起我。她用另一只手理理他的头发,说:我没有看不起你。他坚持说:你就看不起我。王琦瑶也坚持:我就没夜看不起你。他又说:其实,年龄是无所谓的。王琦瑶想了想说;那要看什么样的事情。他就问:什么样的事情?王琦瑶不回答,他便追问,间紧了,王琦瑶才说:和时间有关系的事情。这一句话说得很滑头,两人都笑了,手还握在他手里。这情形有些滑稽,还有些无聊,可在这滑稽与无聊下面,还是有一点严肃的东西。这点东西是不堪推敲的,推敲起来会是惨痛的。有谁见过这样的调情?相距有四分之一个世纪的,完全错了时辰,错了节拍。倘若不是那背后的一点东西,便有些肉麻了。他们手拉着手,又是停着了。好在两人都是有耐心,再说又是个没目的,急又能急什么?因此,便渐渐地松了手,一切还按老样子进行。就算有时会插进几句唐突的话,应付过去,还是老样子。
  有一回,他说:你不能怪我!王行瑶回答:我又没有怪你!他说。你心里怪我,怪我来迟了。王琦瑶笑笑,停了一下说:我们还是修修来世吧!他问:修来世做什么?王琦瑶反问:难道没听说这一句话?修百年才能同舟,修千年方可共枕。说到“共枕”两个字,双方的心都一动,静了下来。王琦瑶渐渐红了脸,觉着说话不妥,有想入非非之嫌,又看他是低头沉默着,就以为是不悦之色,不禁难堪得落下泪来。怕他看见,赶紧转身去到灶间,站了一会儿,收拾了一些不知什么东西,再回来。却见人已经不在了。桌上留了个条,上面写着:既有今生,何必来世。看了这字,心里反倒平静下来,还有些好笑,想这是在干什么?难道还当真吗?伸手将那字条团了。这一回就这样过去了,以后,许多这样的箭在弦上的日子都安然过去。不过,想想却有些后怕的,眼看着就走到薄刃上,一个闪失便可掉下去的,却又不知怎么地收住了脚。走钢丝般的游戏,是有些刺激的。可也不能多,多了就要失足了。因此,当他们单独相处时,会有一股紧张的空气,剑拔弩张的。这样的时候,张永红的到来,便会受到他们真心的欢迎。有第三者在,他们便可暂时避免去走钢丝。他们三个人说着些海阔天空的话题,无论说到多远,于这两个人其实都是一个意思。有了张永红这个外人,这两个便成了自己人,她的不相干反证了他们的互相干联。于是,默契便产生了。张永红的加入,真是解决了他们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的大苦恼,延缓了停滞的时间。渐渐地,张永红变成了他们不可缺少的人。
  这一日,他再一次提出请客吃饭,因是包括张永红在内的,王琦瑶便无法推辞了。下一日,张永红却带了长脚一起来,四个人来到锦江饭店底层的西餐厅吃牛排。长脚虽是临时加盟的,倒唱了主角,数他的话多。说着时下的流行语和街头传闻,天外奇谈一般,让人目瞪口呆的。这些事情,老克腊和张永红还不觉新鲜,王琦瑶却大开了眼界,真不知道在这城市夜也平常昼也平常的生计里,会有着烧杀掠抢,刀光血影的。心中半信半疑,就当故事来听。一顿饭有声有色地结束,长脚又要付钱,并且力不可挡。老克腊争夺了几番,也没成功,只得由他做了东。张永红无所谓谁付钱,这两人则觉得吃错了饭似的,很不称心。原先是借了张永红的幌子想做成一件私事,不料竟落了空,一些酝酿许久的心情也落了空。那一对出了门去便挥手上了一辆出租车,干别的去了。剩下他们站在马路沿,一时茫然不知接下去该去哪里。两人沿了长廊走了一段,那尴尬才好些,老克腊说:真心请你吃一顿饭的,到底也没请成。王琦瑶就笑:还是诚意不够啊!他也说:再加油吧!说罢,将双手插在裤兜里的臂弯朝王琦瑶张了张,王琦瑶伸手挽住了。茂名路这条林阴道,有着用不尽的罗曼蒂克。你以为那树阴是遮凉的?不对,那是制造梦境的,将人罩在影里,蒙上一层世外的光芒。
  11.长脚
  张永红和长脚维持了较长时间的朋友关系,一是因为长脚舍得在她身上花钱,二是因为还没有出现替代长脚的人。长脚对张永红说,他的祖父是沪上著名的酱油大王,他且是唯一的孙子,是法定的继承人。他说他祖父的酱油厂遍布东南亚地区,欧洲美国也有一部分。他老人家的产业除去酱油工业,还有橡胶园,垦殖地,甚至原始森林,循公河边有一个专用码头,纽约华尔街在发行他的股票。听起来,就像是天方夜谭。张永红并不当真,但有一桩事情,却是假不了的,那就是他的钱。长脚花起钱来确实有些骇世惊俗,他使张永红对钱的观念,前进了好几位数。有时候,她克制不住激动的心情,来向王琦瑶描述他们一掷千金的情形。王琦瑶问他从哪里来的钱,张永红就也把那一套天方夜谭从头说一遍。说的时候,自己心里便也信服了。王商瑶可不敢信,心里存疑,又不好说破,有机会冷眼观察长脚,却看出几分端倪。
  这其实是一类混社会的人,上海这地场从来就有这样的人,他们大都没有正式职业,但吃喝穿戴却一律是上乘。白天在酒店的大堂酒吧里,喝酒谈笑的,就是他们。晚上,更不必说了,没有他们,这城市的夜生活便开不了场。但你别以为他们光是在玩,他们也是在工作挣钱。比如,陪外国人打网球,教授摩托车。再比如替一些服务单位接洽旅行团,顺带做一点兑换外币的买卖。这些国内国外的关系,他们是在马路上和酒店里打通的。他们一般都会几句英语,够他们打招呼,套近乎,换外币,做临时导游。由于他们从事的工作带有国际化的性质,使他们开阔了眼界,服饰和风度渐趋世界潮流。他们是思想开放的一群,不拘一格的作风。这个社会有许多兼顾不到的小环节,都是由他们承担义务,填补了漏洞。他们可是比谁都忙碌,街上出租车的生意,主要是靠他们做的,餐馆的买卖,也是靠他们做的。这城市显得多繁荣啊!长脚身高一米九零,脸是那类瘦长脸型,中间稍有些凹,牙齿则有些地包天,戴一付眼镜。身体看上去几乎是干瘦,实际上却很结实,肌肉称得上是发达。由于地包天的关系,他说起话来稍稍有些大舌头,但并不碍事,听起来还有几分斯文。他很喜欢说话,不管生人熟人,见面就滔滔不绝,这给人热情洋溢的印象。他还喜欢替人付账,有时在餐馆吃饭,遇到有熟人在另一桌吃,结束时,他便把熟人那一桌一起付了账。陪张永红买东西,都是挑最好的买。每次去王琦瑶家,从不空手的,要带礼物。礼物带的很雅致,一束玫瑰花。并且是在大冷的冬天,这玫瑰是从南方空运过来,十元钱一朵,来到没有暖气的王琦瑶家中,转眼间便枯萎了。他成天跑东跑西,来不及地花钱,钱都是花在别人身上,自己身上一年到头是一条牛仔裤,又脏又破。旅游鞋也是又脏又破。是顾不上自己、也是风格。尤其是冬天,他从不穿羽绒衣,只一件单衣,冻得鼻青脸肿,人也蜷起来了。但情绪依旧很昂扬,总是乐呵呵的,不笑不说话。他是一个天性快乐的人,喜欢人多和热闹,看到大家高兴,他便高兴。为了创造欢快的气氛,他甚至愿意扮演一个受用弄的角色。他真是能委屈自己,像他这样无私的人,天下难找。渐渐地,他确实也赢得了人们的心。人们要去哪里,都要叫上他一起,看不见他,也会找他,说:长脚呢?上哪儿去了?他就是这样,慢慢地耐心地经营起他的人际关系,像他们这样渴社会的人,表面上流动无常,实质里还是有着相对的稳定,有一些约定俗成的规则。所以也是像上班和下班一样,聚和散是有一走路数可循的。他们上的是接近工厂里中班这一档班次,大约中午十一点碰头,深夜十二点以后才分手的。他们分手后,就各人走各人的路,渐渐消失在路灯下的树影里面。
  长脚骑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向着上海的西南角骑去。他慢慢地踏着车,路面上的人影显得很冷清。开始他嘴里还哼着一支歌,渐渐地也没声了。只听见自行车的铰链吱啦啦响。马路偏僻起来,灯也稀疏了,长脚那一颗欢快的心沉寂下来。假如有人在这时看见他的脸色,便会发现他换了一个人。他郁郁寡欢,眉宇间还有一股因烦躁而起的凶蛮之气。他的脸色暗淡了,失去了光彩。这时候,他已经骑到了一个住宅区,两边的房屋是七十年代造的工房,由于施工粗糙,用料简陋,看上去已旧得可以,在陡然明亮的月光下,像一排排的水泥盒子,一盏灯都不亮了。那里面藏着黑压压的梦魇,只有一个灵魂是清醒的,那就是长脚。他穿行在水泥盒子间,要是能够俯视的话,就好像一个虫子在墓穴间穿行。他停在其中一座楼前,将自行车靠在墙上,然后走进门洞,便被那里的黑暗吃掉了。难为长脚是怎么走上楼梯的。楼梯放满了杂物,供人走的只有一尺半宽的地方。这时,长脚就变成了一只灵巧的猫,他悄无声息,三步两步就上了接。你可以想象他在这里已经生活得多么久了。他打开一扇门,这里有一些光,是从通道的窗里透进来。并且有一些动静,马桶的漏水声。通道里也是东西。这里两家共一套的单元,住了很多年,屋角里的蛛网就是证明。长脚先到厨房里,拉开碗橱的纱门,朝里看看,并不为想吃什么,只是习惯成自然。碗橱里有一些碗脚,上面积了一层薄膜。他关上橱门,从煤气灶下提了一瓶水,就去了厕所。过一会儿,就响起了脚在水盆里搅动的轻轻的泼喇声,长脚在洗脚。这一切他都是趁着窗外那点模糊的月光做的,完全不必开灯,闭着眼都行。他坐在马桶上,脚浸在水盆里,手里抓一块干脚布,搁在膝盖上,眼睛看着前方。潮湿的水泥地上,有一些小虫在活动,长脚在想什么呢?
  假如不是亲眼看见,你说什么也不会相信,长脚睡在这样一张床上。这床是安在一个直套间的外间,床前是吃饭的方桌,桌上总难免有一些油腻的气息。床的上方是一长条搁板,夏天放棉花胎,冬天放席子,还放一些终年不用却不知为什么不丢的杂物。所以长脚看上去就好像钻进一个洞里去睡觉的。他一旦钻进去,便将被子蒙了头,转眼间也让梦魔攫了进去,沉没在黑暗中了。干是,最后的一点活动也没有了,真是说不出的寂静和沉闷。这里的黑夜倒是货真价实的黑夜,不掺一点假的,盛在这些水泥格子里,又压实了一些。从光明里走来的长脚怎么忍受得了啊!所以,他蒙着头大睡的样子,就好像是在哭泣,是一头哭泣的鸵鸟。你看他弓着腰,始着长腿,要藏身又藏不住的伤心样,你的眼泪也会流了下来。可到了白天,这情形就会变得有些滑稽。因像长脚这样晚睡的人,通常都是要晚起的。再说,他就是早起了又能上哪儿去?所有过夜生活的人这时候都在睡觉呢!于是他也只得睡觉。要去上班或者上学的人们就在他床前走来走去,高声说话,或是坐床沿吃早饭,筷子碰在碗边,叮当作响。门窗大开着,早晨的日光直晒到长脚身上,这是白昼的梦魇。谁说梦魔都是黑夜里的?有一些就不是。好像是有意同昨晚的寂静作比,这时候是要多吵有多吵,各种各样的声音都有,那个闹呀!可长脚就是睡得着,是这万物齐鸣中的一个独眠不醒。这样的闹至少有一个小时,只听那些门一扇扇碰响,楼梯上脚步杂沓,窗外自行车铃声一片,慢慢远去,趋于无声。就在将静未静的一刻,却从远而来一阵音乐,是小学校的早操乐曲,一拍一拍的极有节律,传进长脚的耳朵,这时,长脚就好像回到了小的时候。
  长脚小时候还有一种常听的音乐,就是下午四点钟左右,铁路岔口放路障的当当钟声。钟声一响,他的两个姐姐就一人牵着他的一只手,跑到路口去等。他还隐约记得那时住的房子,是一片平房中的一间。他们姐弟三人在这些自家搭建的房屋的呼陌里穿行着,急匆匆像是去赶赴什么约会。当他们来到路口,已可看见那灯一亮一亮,警示行人车辆停止,钟声依然当当个不停。然后,汽笛响了,火车咋呼呼地过来了,开始还是轻快的脚步,到了近处,却陡然间风驰电掣起来,一节节车厢从眼前过去,那车窗里都是人,却来不及看清面目。长脚就想:他们是去哪里呢?车厢过尽,稍停一会儿,路障慢慢举起,人和车潮水般漫上铁轨,长脚便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他们的母亲。他是这家里唯一的男孩,两个姐姐一个比他大七岁,一个比他大六岁,是他的两个小保姆。她们在门口一棵树上吊一根绳子,绳子上拴一个小板凳,这样就做成一个秋千,是他的儿童乐园。还有砖地上爬行的蚂蚁,泥里的蚯蚓,都是他的伙伴,他还隐约记着那时的快乐。后来他们就搬到了现在的工房。这水泥匣子祥的工房,给长脚的只有烦闷,虽然他是有好天性的,可也止不住烦闷的生长,屋角和床肚里的灰尘,墙上的水迹,天花板上的裂纹,还有越来越多的杂物,其实都是他日积月累的烦闷。他又说不出来,就觉着没意思,很没意思。中学毕业,他分在一家染料化工厂做操作工,进厂第二年就得了肝炎,回家休养,再没去上班。长病假里,他每天早晨骑着自行车出去漫游,不知不觉的,烦闷消散了。
  他骑车走在马路上,看着街景,快乐的好天性又回来了。街上的阳光很明媚,景物也明媚。长脚弓着背,慢慢地蹬着车,就像阳光河里的一条鱼。长脚来到市中心的时候,总是在十一点半的光景。他停在马路边,脸上浮起些茫然的表情,但只一小会儿就过去,紧接着又坚定起来。他选择了一个方向骑去。太阳在建筑的顶上反射出锐利的光芒,是叫人兴奋的。这是在武康路淮海路的那一带,是闹中取静的地方,也是闹中取静的时间,有着些侵息着的快乐和骄傲。长脚心里明朗起来,梦质的影子消散殆尽,有一些轻松,也有一些空旷。所有看见长脚的人都断定他是一个成功的人,有着重要的事情在身上,长脚是去做什么呢?他是去请他的朋友们吃饭。
  长脚要对人好的心是那么迫切,无论是近是远,只要是个外人,都是他爱的人。是这些人,组成了他爱的这一个上海。上海的美丽的街道上,就是他们在当家做主,他和他的家人,却都是难以企目的外乡人。现在,他终于凭了自己的努力,挤身进去了。他走在这马路上,真是有家的感觉,街上的行人,都是他的家人,心里想的都是他的所想。那马路两边的橱窗,虽不是他所有,可在那里和不在那里就是不一样。一万个从街上走过的人中间,只可能有一个怀有这样至亲至近的心情,这万分之一的人是上海马路的脊梁,是马路的精神。这些轻飘飘的,不须多深的理由便可律动起来的生命力,倒是别无代替的,你说它盲动也可以,可它是那样的天真,天真到回归真理的境界。
  在有些日子里,长脚从事的工作是炒汇。可别小看炒汇这一行当,这也是正经的行当,他们还印有名片呢!他们都是有正义感的人,你可去调查一下,骗人的把戏从来不是出自他们的手,那全是些客串的小角色搅的浑水。哪个行当里都有鱼目混珠的现象。他们一般都有一些老主顾,这些老主顾就可证明他们的品行。这种生意是有风险的生意,好时讲时都有。坏的时候,他们蛰伏着,等待好时候一跃而起。长脚做起生意来也是友谊为上的,只要人家找上门,赔本他也抛,倒是给人实力雄厚的印象。他的名片满天飞,谁手里都有一张的。有人说,长脚,你应当去做大买卖。长脚便不置可否地笑笑,也给人实力雄厚的印象。张永红认识他的时候,正是炒汇这一买卖比较顺手的当口,长脚挥金如土,叫人看了发呆。花钱本就有成就感,何况为女人花钱。长脚天性友善,又难得经验女性的温存,花钱花到后来,竟花出了真情。这一段日子里,他把对人对事的一腔热诚全放在张永红身上,把朋友淡了,把生意也淡了。他看上去是那么和蔼,忠实,眼睛里全是温柔,谁见都要感动。他实在是一个忘我的人,一心全在别人的身上。他给张永红买了一堆时装,自己别提有多激遍了。他眼里都是张永红的好,自己则一无是处。他恨不能把一整个自己兜底献给张永红,又打心底自以为浑身上下没一点儿值钱的。他有上干句上万句的真心话要对张永红说,说出的却是实打实的假话。
  长脚到王琦瑶家来,开始是为了张永红,后来就不全是了。他觉得这地方挺不错,王琦瑶这个人也挺不错。虽然是长了一辈的人,可是和他们在一起,并没什么隔阂的。虽然是旧时代的人,可是对这新时代的精神也是没有隔阂的。长脚和老克腊不同,他对旧人旧事没什么认识,也没什么感情,他是朝前看的,超前面的事情越好。因他不是像老克腊那么有思想,做什么都不是有选择,而是被推着走,是随波逐流,那浪头既是朝前赶,便也朝前看了。就是这样的不由自主,他也还是有着一些直觉的,这些直觉有时甚至能比思想更为敏捷地,长驱直入事物的本质。他在王琦瑶这里也能获得心灵的某种平静,这平静是要他不必忙着朝前赶,有点定心丸的意思。好像冥冥之中发现了循环往复的真理,还有万变不离其宗的真理。上海马路匕的虚荣和浮华,在这里都像找着了自己的家。王琦瑶饭桌上的荤素菜是饭店酒楼里盛宴的心;王琦瑶身上的衣服,是橱窗里的时装的心;王琦瑶的简朴是阔绰的心。总之,是一个踏实。在这里,长脚是能见着一些类似这城市真谛一样的东西。在爱这城市这一点上,他和老克胎是共同的。一个是爱它的旧,一个是爱它的新,其实,这只是名称不同,爱的都是它的光华和锦绣。一个是清醒的爱,一个是懵懵懂懂的爱,爱的程度却是同等,都是全身相许,全心相许。王琦瑶是他们的先导和老师,有了她的引领,那一切虚幻如梦的情境,都会变得切肤可感。这就是王琦瑶的魅力。
  长脚也会有问题对王琦瑶提出,却是比老克腊幼稚一百倍的,有的实在令人发笑。但王琦瑶也还是—一向他解释,心里感叹着他的憨傻可爱,心想:他到了张永红的手里,还不是要圆就圆,要扁就扁?也算是张永红有福,但接着又冷笑了一下:只是不知道长脚的钱究竟能维持多久。她想:世上凡是自己的钱,都不会这样花法,有名堂地来,就必要有名堂地去,如长脚这样漫天挥洒,天晓得是谁的钱!她这么想其实还是不了解长脚,长脚是会将自己的钱花在别人身上的。甚至,为别人花钱正是他挣钱的动力,否则,当他手头拮据的时候,他用得着那样的苦恼和不安?他自己又没什么需要花费的。前边说过,穿的是那么简单,吃是更不必说了,一碗泡饭一包榨菜便可打发。即便是对了一席盛宴,也尽是在为别人张罗,少见他动筷子的。他个人的需求实只在温饱线上。他的快乐是在供别人吃喝玩耍的时候,有好几回,因别人抢着与他会钞,他动气翻了脸,那可是动真格的,他觉着别人是在剥夺他的享受。可他确实苦于没有足够的钱,套汇是一门起落很大的买卖,收入极不稳定。有时家人会给他一些钱,但也是杯水车薪。曾经有朋友介绍他陪几个海外华人游玩,采购,做些跑腿的事,到头来,他争付的饭钱和茶钱要比佣金多。朋友劝他不必如此,说好是包他茶水饭费的,他却回答,交个朋友嘛!他就是这么看重友情。谁都木知道,在他豪爽的背后,是夜以继日地为钱发愁。说真的,他向他两个姐姐借的钱已是个大数目,平时想都不敢去想。他还挪用过套汇的钱。和主顾打个招呼,拖几日兑现,打个时间差。好在他的信用向来不错,对朋友的情谊则有目共睹,所以拖几日也还成。而他也深知此事不可多,多了就收不住闸,非到万不得已不为之,实在万般无奈,他就对外声称,去外地几日,见他的从海外来的亲戚,借此躲几日。这几日里,热闹的饭桌上再见不着他的身影,听不见他争抢买单的声音。谁能知道其实他就在这城市的东北角的一个冷僻的小公园里,坐在一条长凳上,看着面前的滑梯,孩子们在爬上滑下,那尖叫声在城市边缘很显辽阔的天空下,传得很远。有麻雀在他脚边不远的地方啄着沙土,和他做伴。他一坐就是一天,直到傍晚公园关门才慢慢地回家,去吃家人留在饭桌上用纱罩盖着的饭菜。这时候,他口袋里连在外面吃一碗小馄饨的钱也没有了。
  上海的繁华不折不扣是个势利场,没钱没势的人别进来。要说长脚是为朋友花钱,其实是在向这势利场纳税。那闪烁不定的霓虹灯,日长夜消的新浪潮,现在还多出了流行曲和迪斯科,把个城市的天空,闹得沸沸扬扬,你能甘心做个局外人吗?像长脚这样混社会的人,他们日里夜里在这繁华地里游荡穿行,天天都在过圣诞节,怎么忍受得了平常的非年非节的岁月。他们闭上眼睛就可辨别出哪里明,哪里暗。同是一条暗街,他们用鼻子嗅也能嗅出哪面墙里有通宵达旦的歌舞,哪面墙后只是一觉到天明。他们都是人里的尖子,这样的人怎么能甘于平凡?明白了这些,才能明白长脚一个人坐在小公园里的凄楚,不用间就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其实只有几十分钟的车路,可却是两重天地,风是寂寥,空气也是寂寥,人更是寂寥。他想,那些朋友在做什么?张永红又在做什么?和张永红在一起的时候,他一心只想着怎么叫张永红高兴,现在一个人了,他的思绪便走远了一些,开始考虑他和张永红的将来,这是一个陌生的思想。他们这些混社会的人,是很少想将来的,将来本是不想自来,没什么可想的,一旦去想,则又发现是想不出来的。因为是一个不知道,还因为是一个不打算。长脚的思绪在这里被弹了回来,他发现他和张永红是没有将来可言的,只有眼下这一天天的日子。这一天天的日子是浓缩成一餐餐的饭,一堂堂的舞会,一趟趟的逛马路买东西,这可都是人生的精华,是挑最要紧的来的,这最要紧的则是用钱来打底。因此,思绪兜了一圈又回来了,还是个钱的问题。
  长脚再次出场,是以更为抖擞的面貌,他神清气朗,满面笑容,新理了发,换了干净衣衫,腰包鼓鼓的,连长年弓着的腰也直起来了。他说要请大家吃烧烤,在锦江饭店新开张的啤酒园。初秋的夜晚,风吹着桌上的蜡烛光,还有烧烤架的火光,玻璃盏里的酒是晶莹的色泽,有一些淡淡的烟随风而逝。长脚的眼睛几乎是噙泪的,心想:这可不是做梦吧?头顶上的布篷就像一面帆,时时鼓起着,不知要带他们去哪个温柔乡。这才是上海的夜晚呢,其他的,都是这夜晚的沉渣。长脚这么一走一来,难免要为他的家族传说增添新的篇章。在这水晶宫般的夜晚里,说什么都是叫人信的,人也是有想象力的。草坪里有一些小虫,轻轻地啄着人的脚,四周是欧式建筑环绕,悬铃木的树叶遮着挡着,有音乐盈耳。这些还都在其次,重要的,重要的是在心里,心里是什么样的感觉啊!好像人不是人,而是仙。长脚心里的话都是语不成句,歌不成调的。他的膝盖微微打着额,手指在上面敲着鼓点,也是没拍眼的。什么叫陶醉,这就是陶醉。前后不过几天,长脚却好像做了两世人。
  长脚时隔几日不出现,王琦瑶几乎断定他是一个骗子了,他这么一再来,王琦瑶又糊涂了。长脚并不解释什么,将一纸袋的礼品随意一放,纸袋上有免税商店的中英文字样。王琦瑶心里猜想他到底从什么地方来,嘴上却不问,只说张永红怎么不来?话没落音,张永红已从楼梯口上来了,原来是在弄堂口打电话。正好老克腊也在,四个人就坐下来闲话。长脚环顾着小别重逢的王琦瑶的家,感动地想:一切都没有改变。他觉得自己已离开了很久的时间,而这里的人和事竟然依旧,似乎是在等着他归队,真叫人倍感温馨。为了回到这好日子里来,长脚终于做了一回诈骗犯。大前天的晚上,他在浦东陆家嘴路一条弄堂里,成交了一笔买卖,交货时,他使用了调包计,用十张一元钱的美钞,代替了二十元的美钞。这样的调包计,虽然不稀奇,可在长脚却是头一遭,这在他套汇的历史,刻下了一个耻辱的记录。在从浦东回浦西的轮渡上,长脚望着月亮被云遮住,心里一阵暗淡。如不是走投无路,他是决不会走这条黑暗的道路。长脚的好天性里还有一条是纯洁,现在,这纯洁被玷污了,他心里隐隐作痛着。这时,他望见了岸上的灯光,那巍峨的建筑群,像山峦似的,陡立眼前,镀着一道城市的光芒。那里的夜晚在向他招手,是如何的摄人魂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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