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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回离鸾别凤烟梧中

书籍名:《青崖白鹿记》    作者:沈璎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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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醉宫大门前倚立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殷殷的望着平静的湖面上,缓缓划来一只小船。船停靠岸,沈瑄不慌不忙走下来。
  吴剑知迎了上去,忽然讶异道:“瑄儿,你没有把蒋姑娘带回来么?”
  沈瑄吓了一跳,他的消息怎么这样灵通?
  吴剑知道:“你和她两个人在南汉扫平沉香苑,除掉樊胡子,江湖上早就传遍了。我写信催你,以为你会和她一道回来的。”
  沈瑄只得道:“蒋姑娘先去庐山,祭扫四师叔的坟墓,过几天才能到。我接到信先赶回来了,舅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吴剑知道:“这个,其实也没什么事情。”
  沈瑄愕然,没有什么事情,却这样着急把他叫回来!看看吴剑知的神情,也不象真的没事,不禁满腹疑惑。他究竟想干什么?
  吴剑知笑道:“我要不这样说,你会回来么?我听说蒋姑娘还活着,又和你在一起,心里也很高兴,希望能给你们俩在三醉宫完婚。”
  沈瑄更加惊奇了,那时在三醉宫的后院,他将蒋灵骞视作洞庭派头号大敌,恨不得砍成三截,这时却说出这样的话来,这个弯子转的也太快啦。他苦笑道:“舅舅不必费心。我和蒋姑娘,已经在那边成亲了。”
  吴剑知道:“你们自己拜堂,又没有三媒六聘,又没有父母宾客,是不是太草草?瑄儿,你和蒋姑娘算起来都是我的师侄辈。你们的父母都不在了,我自当操办此事。帖子已经写下了,等蒋姑娘回来订下日子,就派人发出去。婚礼虽然不可能扮的像黄鹤楼那次似的隆重,但一定要礼数齐全、郑重其事。不能让江湖上的人,再说你们的闲话。”
  帖子真的已经写好了,请下的客人不太多,却都是武林中的有份量的前辈,包括庐山、武夷、镜湖各派的一些长老,多是吴剑知和沈彬的旧友和世交。沈瑄觉得不知所措,他倒不反对再行一次婚礼,但他和离儿回来,是为了报仇的。他谨慎道:“舅舅,你先别急,这件事等蒋姑娘回来,再慢慢商议不迟。”等离儿一来,事情当然会变化了。
  他忽然看见一张帖子上,写着“叶清尘”三个字,心有所动。
  吴剑知也看见了,笑道:“差一点忘了,叶大侠现在岳阳。你若再晚一天到,他就动身走了。”
                 
  数着日子,七夕已经过了,叶清尘见到过印月了么?
  沈瑄找到叶清尘时,他正在湖边钓鱼,披着蓑衣,一动也不动。沈瑄有些不安的叫了一声“大哥”。
  “听说你找到她了?”叶清尘抬起头来,笑吟吟道。
  沈瑄见他掩不住一脸轻松得意的样子,自放了一大半心,便在一旁坐下,道:“小弟夙愿了却,却还惦记着大哥的事情怎样了。”
  叶清尘摇着脑袋笑了,道:“原来那个医生当真就是你。她说不出名字,对我形容了半天,什么木雕鬼脸。我听来听去,就觉得除了你不会是别人。”
  印月冷淡之极,古怪到从来没问过沈瑄的名字来历,但是,“曾老前辈,没有告诉你么?”
  “可惜师父没等到我回去,就已经亡故了。”叶清尘长叹道。
  “什么时候?”沈瑄大吃一惊,五月里他再上无根岛,曾宪子还神采奕奕的,怎么突然间就去了呢?
  叶清尘长叹道:“听印月说,五月底岛上来了一个白衣女子,对师父说,他的师父临终前念他苦守荒岛几十年,便饶恕了他年轻时的过错,重新收入门墙。——我师父原来是个弃徒。师父失了武功之后,心脏一直不好,这一高兴,想不到要了他的性命。白衣女子过意不去,就带走了他的骨灰,说是拿回山门安葬。想不到,我竟来不及见他最后一面。”
  曾宪子于沈瑄也有半师之缘,沈瑄摇着头,望着一道道水圈把零落的青萍拉扯开来,又攒在一起,两人沉默了一阵。沈瑄又道:“那么说,印月师太终究没有服孟婆柳的解药了?”
  “吃了,”叶清尘道,“你的药真的很灵啊!她什么都想起来了。”
  沈瑄瞪大了眼睛:“那你们……”
  叶清尘有些犹疑,徐徐道:“想起来什么,她没告诉我,只是说从前的事情让她很烦恼。谁知道呢?她一向是个很有主意的人,我也强她不得……不过劝了她一阵子,她就答应嫁给我了。只是还要等上几个月。”
  “还等什么,不怕等出麻烦来么?”沈瑄见他一脸幸福的样子,嘲笑道。
  叶清尘道:“她说还有一件小事要办完,不要我帮忙。我在北边事情紧急,耽搁不得。只好约了她在开封见面。”言语间甚是惋惜。
  沈瑄遂道:“你放心么?印月师太好像不会武功。”
  叶清尘道:“应该没什么不放心的。她会一点武功的,防身足够。你不知道,她其实是个很能干的。你觉不觉得……觉不觉得她长的像你的蒋姑娘?当时我第一次看见蒋姑娘,吓了一大跳。”
  “是啊,”沈瑄道,“她们俩有什么关系么?”
  叶清尘道:“我问过,她却说她不知道蒋姑娘是谁。也难怪,她失忆很多年了。大约她上无根岛时,蒋姑娘还没出世呢!昨天我遇见吴掌门,说是要给你们办婚事,是不是啊?几时能喝喜酒?”
  沈瑄皱起了眉头,本来很放松的心又被阴云笼罩了。
  “怎么?”叶清尘奇道,“这样小气呀!放心好了,我结婚时一定忘不了请你!”
  沈瑄摇摇头:“大哥,我心里有些解不开的疑团。”
  他坐在叶清尘身边,把洞庭派几十年的恩恩怨怨和他心里隐藏的疑惑与担忧,对叶清尘通通吐露了出来。说来也怪,在他的心目中,蒋灵骞无疑是占了第一个位置的,可是这些话对她却讲不出来。
  他们坐在湖岸边,一直聊到日落。
  “以我对吴掌门的了解,你似不应这样猜疑他。”叶清尘道,“但……很难说,世事难料啊!我也不能妄下判断。”
  沈瑄道:“我对你说过一遍,心里的思路就清楚些了。”
  “你又想到了什么?”叶清尘问。
  沈瑄想到了什么?他只是想到,尽管他和离儿,爱得这样深,可以甚过于生命,可以甚过于一切,然而彼此之间,还是隐然有雾里看花的感觉。这种感觉不是他们自己造成,却总也躲不过。
  叶清尘见他久久无言,道:“二弟,你这个人太重感情。本来也不是什么坏事,可是你陷在这些复杂的恩怨里面,就很难了。”
                 
  月亮清清冷冷的升了起来,照在风平浪静的万顷洞庭湖上。
  叶清尘的小船向北边漂去了。沈瑄在朗吟亭里独自坐了一会儿。“朝游北海暮苍梧,袖里青蛇胆气粗。三醉岳阳人不识,朗吟飞过洞庭湖。”吕洞宾的笔迹在月光中浮动翻飞,仿佛真有人在那里舞剑。沈瑄如今的剑法造诣已深,从这二十八个字中,看到的东西又多了许多。
  月上林梢,他站起身来,回房睡觉。那个栽满了湘妃竹的小院,吴剑知叫人收拾了一下,让沈瑄仍旧住那里。风摇竹影,其声簌簌。还没跨进院门,就听见一缕洞箫的低吟,甜美而空灵,仿佛殷红的桃花飘落在泠泠清谭。
  沈瑄心中一喜,疾走向竹林中那个纤纤素影:“你这么快就来了。”
  “一下庐山,就飞也似的往这里跑,”蒋灵骞的声音又轻又细,几乎听不见,“我急着想见你。”
  他心里一荡,仿佛飘到了云中似的,伸出手去把她抱了起来。
                 
  半夜里不知怎么了,沈瑄忽然一惊而起,额头上全是冷汗,心还不停的跳着。
  碧天如水,雁过轻云,更鼓拖着长长的三声响。离儿睡得很熟,像一只温驯的小猫。
  三醉宫的深处,隐隐约约的传来一些低语声,待要细听时,却又飘得远了。沈瑄觉得很奇怪,这三醉宫门户萧条,已经没有什么人住了。是谁在窃窃私语呢?凝神细听,发现声音是从吴剑知的书房里传出的。他心中一凛,悄悄的披衣起来,向书房走去。
                 
  “我不同意。”
  “四师弟死得早,他留下的独生女儿,我们本来就应当多加照顾才是。从前那些恩恩怨怨……”
  “那是自然。但瑄儿娶她不合适。”
  “我劝你看开些罢。瑄儿不娶她,也决不会要别人的。你难道忍心误了他一辈子?”
  不知道吴剑知在劝说谁,这个人为什么要对他的婚事发表意见。沈瑄觉得那个声音,似乎在那里听见过,却又想不起来。
  那人似乎在考虑吴剑知的话,一时默默无言。过了一会儿,吴剑知轻声道:“不能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那是什么滋味!你也知道的。”
  那人“哼”了一声,忽然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那经书是假的?”
  吴剑知好像是愣住了,半晌不语。
  “你明明知道那是假的,居然还认认真真抄了一份留在碧芜斋,让我带走什么‘真本’。你怎可以这样?你不知道练假经书有什么后果!”那人埋怨道,他声音虽大,却明显中气不足。
  吴剑知缓缓道:“真正的《江海不系舟》,师父临终前让我看过一次。所以经书一偷回来,我就知道是假的。这可能是天台派的圈套,也可能是别有差错。我曾经怀疑是三师弟掉了包,后来才知道错怪了他。但不管怎样,当时我们动手去偷书,已是大错特错了,还有什么可说。”
  “我就知道,你给我假书,是为了惩罚我。可是……”
  “我可以明白的告诉你,在偷书这件事情上,我是大师兄,当初没有劝住你们,事后当然也没资格惩罚你。但是……我之所以‘只是’这样对你,因为你是恩师的儿子。”
  是爹爹,爹爹还活着!沈瑄的心都快从胸腔里跳出来了。他不假思索的冲了上去,一把推开书房的门。
  屋里的两个人看见他突然闯入,都吓了一跳,吃惊的瞪着门口。
  然而沈瑄的表情更是惊奇,他分明看见,灯下坐着的那个人,是天台山上的老僧枯叶!
  吴剑知苦笑道:“瑄儿,你都知道了。我急着教你回来,是因为你父亲回来了,他想看看你。”
  沈瑄不敢相信。这个衰朽憔悴的老僧,难道真是自己的父亲,记忆中那个风采翩然的洞庭君子么?他紧紧的盯着那张风刀霜剑刻满了的老脸,发现那眼角中漾出了点点慈泪。“爹爹!”他扑了过去,抱住沈彬的膝头,失声痛哭起来。
  沈彬轻抚着爱子的头发,道:“本来不想让你知道,只打算躲在屋子里偷偷看你一眼就好,不想还是被你发现了。师兄,你看瑄儿的样子,和我年轻的时候多象啊!不过他比我有出息。”
  沈瑄拭去泪水,抬头道:“爹爹,当时你流了那么多血,那么多……后来是怎么得救了?”
  沈彬凄然一笑,道:“你不知道闭穴之法么?内功深厚的人,当一刀插下去的时候,及时把穴道闭上,就不会流多少血,将来还可以再活过来。当然啦,如果那一刀插进了心脏,那就止不住血,谁也救不了。当时我身上流出的血,是假的,是颜料……”
  “假的……”沈瑄默默的摇着头,那充斥了整个童年记忆的、漂满了整个浩瀚洞庭湖的鲜血,原来是假的。
  “那时我被逼着自尽,就用了这种法子。你舅舅事先是知道的,后来他把我救过来。但这是不可告人的。在江湖上,‘沈彬’已经没有了。我只好从此毁了面容,剃度为僧,在外边流浪。”沈彬唏嘘道,“瑄儿,爹爹装死,极不光彩,也没脸见你啊!”
  沈瑄听了这个故事,心里像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说不出。从前对父亲的种种绚丽幻想,一下子被击得粉碎,连渣滓也冲得干干净净。只剩下眼前凋零的现实。他望着父亲垂垂衰老的面容,衬着暗黄色的僧袍,愈发显得如秋风中一片枯叶。他只是道:“爹爹,你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忽然,他心中一动,想起了一件事,心里一阵阵发凉。
  沈彬又道:“今日我们父子二人,总算见了一面,我也无憾了。明日我就动身回天台山,不再来了。”
  沈瑄颤抖着声音问道:“爹爹,你知道‘碧血毒’罢?”
  沈彬淡然一笑:“你真聪明。蒋听松是我杀的。”
  “什么!”吴剑知吓了一跳,“师弟,你把蒋听松也杀了?”
  沈瑄缓缓的站起来,他的心已经沉沦到了极点,绝望到了极点:“难道真有这样深的仇恨么?”
  沈彬道:“倒不是为了仇恨。本来,蒋听松偷逼我自尽。我上天台山去,就是想伺机杀他报仇……不过后来,我发现他也是个伤心人,也就算了,从此住在山里,采药行医,了此残生。我可想不到你也和天台派扯上了瓜葛,竟找到山上来。那天我早看出你受了重伤,又留你不住。实在放心不下,只好到赤城山看看。赤城老怪果然对你动手,那小姑娘又离得太远。我要救你性命,手头又没有兵器,只好捡了你的剑,从树丛后面偷袭老怪。”
  原来父亲是为了救他。那天蒋听松神智发狂,如非受袭身死,沈瑄自己就完了。想到这里,沈瑄更加难受。
  沈彬道:“如果我身上还有武功,本来也不用‘碧血毒’这样不留余地的药。但是你不知道,蒋听松让我们偷走的,是一本假的《江海不系舟》。我练了之后,全身武功尽失。不是我自己及时设法治疗,连命也送掉了。——所以你可想见我多恨他,但即便如此我也不是存心杀他。我已经没有武功,那一剑掷出去,根本阻止不了他杀你。所以只好用上沾身即死的毒药。唉,赤城老怪也是江湖中一代宗师了……我自知对他不住,后来又上了赤城山,把他好好安葬了。”
  吴剑知在一旁听着,心里十分焦虑,不住的看着沈瑄脸上的神情变化。
  沈瑄心里只有一件事,他如何向离儿交代呢?
  沈彬也看出了他的痛苦,道:“我当时也来不及想到,这会妨碍你的婚事。你的未婚妻一定不能原谅,她若要报仇,就让她来杀了我,你别和她计较,将来要好好待她……我是个罪人,不配做你的父亲。”
  “爹爹!”沈瑄重又跪在了父亲面前。
                 
  月亮斜斜的挂在西天。沈瑄恍恍惚惚走出来,也不知该向哪边走。他的那间院子里,盈盈亮着一盏寒灯。是离儿也起床了么?
  “瑄哥哥!”蒋灵骞站在门口招呼他。
  他不想让离儿看见自己哭红的眼睛,一手打灭了灯烛,拉着她回到帐中。
  “你怎么半夜跑出去了?”蒋灵骞问道。
  沈瑄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定一些:“我有些热。”
  蒋灵骞摸了摸他的额头,觉得果然很烫,有些惊慌:“你没事吧?起来喝点水。”
  沈瑄笑道:“不用啦,你还怕我会生病?睡一觉就好了。”
  习武之人轻易不为外寒所侵,何况以沈瑄的内功,蒋灵骞也不必担心,于是翻了个身就去睡了。沈瑄可如何睡得着,父亲的脸、蒋听松的脸、离儿的脸在脑海里换来换去。要不要对离儿说呢?说了以后,是求她原谅,还是听任她去向父亲寻仇?她的心里,又会怎样想?他心里乱成了一团麻。
  “瑄哥哥,你睡不着啊?”原来蒋灵骞还醒着。
  沈瑄轻轻的“嗯”了一声。
  蒋灵骞道:“你睡不着,听我说话好不好?刚才就想对你说的。”
  沈瑄又“嗯”了一声。
  蒋灵骞悠悠道:“我这次去庐山,祭扫父亲的坟墓,又请人重刻了一块碑。——明年你再陪我去看看罢。结果立墓碑那一天,来了一个人,一个中年妇人,居然就是我的姑姑。”
  沈瑄惊道:“真是你姑姑?”
  蒋灵骞道:“没错的,就是我的姑姑澹台烟然。我爹爹在庐山遇难时,她也在场,只是个十六岁的女孩子。她失踪了二十年,现在才回来。她把当年的情形,都告诉了我。”她的声音渐渐发涩,紧紧的抓住了沈瑄的手,“爹爹临死之前,救下了姑姑和我的性命。可是姑姑却救不了我。那个大恶人本来要杀我,却被爷爷赶来了。他就掳走了我姑姑,逼她吃下了孟婆柳——就是从前我中过的毒。姑姑失了忆,当然永远不会揭发他,更不能向他寻仇。姑姑被扔到东海的一个荒岛上,作了尼姑,忘掉了一切,一呆就是二十年。最近她才被人治好,回来找仇人算帐。”
  “她知道大恶人是谁?”沈瑄问道。他心里忽然升起一丝侥幸,离儿急着为父亲报仇,爷爷的事或者暂时顾及不到罢?将来向她慢慢解释,事情还有回转的余地。毕竟,父亲杀蒋听松,是出于无奈,而蒋听松从前也深深伤害过父亲。
  蒋灵骞道:“姑姑知道的。可她又不说那人究竟是谁……我猜不透她的心思。她好像……不知道姑姑跟那人是什么关系,似乎很微妙。她不愿意提他的名字,只是说她已查明,那家伙现在改头换面出了家,法号枯叶。”
  沈瑄居然淡淡道:“是么?”
  他的心情忽然平静了,也许是绝望到了极处,反而有了理智思考的空间。他伸出手去,替离儿理了理纷乱的头发:“快别想了这些烦心事了,好好睡一觉,明天再说罢!”
  蒋灵骞被他哄的睡着了,他盯着帐顶的流苏,慢慢的想自己的心思。
  为什么最后会是父亲,杀死了澹台树然?本来这听着不可思议,可是现在,他觉得很明白。乐秀宁说过,真凶就是最后得了好处的那个人。如果不是半路杀出了蒋听松的话,澹台树然一死,《江海不系舟》自然非父亲莫属。父亲不愿眼看爷爷的遗物,落入这个仆人出身、放浪不羁的小师弟之手,就联合了天台派七个弟子,暗杀澹台树然。——这一点,他本来可以推想得到。他甚至也就明白了,为什么母亲会带他和璎璎远走他乡,会不允许他学武功。母亲一定知道父亲欠了人家血债,故而要求儿女们远远避开江湖的风波。
  现在离儿还不知道,枯叶——她的杀父仇人,就是自己的父亲,或者应该告诉她罢?告诉她,是恳求她放过老弱的父亲么?离儿怎能答应,自己又何能开口?澹台树然是她的生身父亲,蒋听松是抚养她成人的唯一亲人,还有吴越王妃的误入歧途和弑女之恨,还有澹台烟然二十年的青春岁月,还有离儿自己,从小的孤苦伶仃……这一重又一重的血腥,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来,怎能说不报仇,就不报仇?更重要的是,一旦离儿知道了真相,他们两个人就彻底的完了,她怎么能嫁给杀父仇人的儿子!这原是他最担心的事,不料终于发生。这往后一生一世的分离和痛苦,又如何承担呢?
  为什么每次得到片刻相聚的欢娱,就要以更深重的仇恨和苦难为代价,这是天意如此么?不如不告诉她,至少不让她也面对这样痛苦的抉择。
  不告诉她,她当然会去找父亲报仇。父亲毫无武功,当然会被她一剑刺死。他自己呢?总不能袖手旁观罢。这的确是父亲自己铸下的大错。如果说他杀蒋听松还情有可原,那么二十年前欠澹台树然那笔血债,实在罪不容诛。可是,无论怎样,这是自己的父亲。这一个晚上,他突然发现自己原来崇拜视若天人的父亲,江湖上人人敬仰的医仙,有着如此阴暗的心灵。但这些终究抹不去父亲眼里慈爱的柔光,抹不去血脉相连的感情。他怎能置之不理?
  那么保护父亲,和离儿比武?离儿传承了天下第一剑客的剑法,漫说他未必比得过,真的剑刃相向时,他又怎么忍心伤她?
  “现在只能这样了,”他暗暗想。
  微白的晨曦,慢慢爬上了窗棂,映着湘妃竹修长的剪影在窗纸上摇曳,仿佛顾影自怜的佳人。沈瑄看看枕边的离儿睡得正香甜,嘴角还挂着似笑非笑的意思。他忍不住俯下身去,吻了又吻。然后悄悄下床,朝沈彬的厢房走去。
                 
  蒋灵骞一觉醒来,看见沈瑄立在窗下,衣衫随着晨风徐徐飘荡。窗外的湘妃竹,沙沙的响动着,三醉宫的清晨,寂静得空旷。她隐隐觉得有些不对的地方:“瑄哥哥……”
  “离儿,”沈瑄道,“怕你睡不好,有件事情昨晚没告诉你。你的那个大仇人枯叶,我认得的。”
  蒋灵骞顿时紧张起来:“你说什么?”
  沈瑄苦笑道:“枯叶和我舅舅是累代世交,跟我也颇有几分交情。实不相瞒,他现在正在洞庭做客。”
  蒋灵骞默然不语,半晌悠悠道:“你是不是觉得告诉了我,让我杀他,有点拂不过这些情面?”
  沈瑄听她语气,已知决然无幸,遂道:“不是的,我答应过帮你,绝不食言。放心好了,你的大仇一定可以报的。”
  蒋灵骞咬了咬下唇:“那么你告诉我,他藏在什么地方。”
  沈瑄拾起了洗凡剑,悬在腰上,镇定道:“不必你动身了。我现在就去找他,说是舅舅相请,他必然过来。你在三醉宫门口等着,看见了老和尚,自然可以和他算帐。”
  蒋灵骞点点头。
  沈瑄出了门去,忽然又回过头来:“离儿,这老和尚近年来功力骤降,决然不是你的对手。到时,你自然轻松对付了。我……我恐怕不便露面,就不助剑了。你……”
  蒋灵骞知他有苦衷,理解的点点头。
                 
  天早已大亮了,蒋灵骞立在三醉宫门前的湖岸上,默默的等候着。清绝剑在她的腰间晃来晃去,一如心情一样摇摆不定。她也不是第一次杀人了,却从来没有这样激动和焦急过。也许,因为这实在是,是血海深仇啊!
  似乎等了有半生那样漫长,一只小船,终于从洞庭湖深处漂来。船上走下来一个垂垂老僧。蒋灵骞迟疑了一下,走上去道:“请教和尚法号?”
  老僧合十道:“贫僧枯叶。”
  蒋灵骞暗想,瑄哥哥办事情,果然不差!方才她已经放出信号,想来姑姑很快也到了。可惜瑄哥哥自己不肯来。她冷笑道:“你知道我是谁?”
  沈彬摇摇头,端详了一下对方,觉得面目很熟,忽然惊道:“你莫非是……”
  蒋灵骞道:“你平生干的亏心事,难为还记得!”她不愿有差池,细细问了一遍:“二十年前在庐山,是你杀死了潇湘神剑,还给他的妹子下了药。对不对?”
  沈彬闭目不答,半晌方道:“果然,报应这么快就来了。你这么像烟然,一定就是四师弟的女儿,要给你父亲报仇是不是?”
  蒋灵骞道:“不错,今日便是你恶贯满盈之期。赶快拔出兵刃来,免得你说我杀手无寸铁之人。”
  沈彬苦笑道:“我早就武功尽失,拿什么来还手!你就一剑刺死我好了。自作孽不可活,我哪里还有半句怨言。”
  蒋灵骞半信半疑,抽出清绝剑,一寸一寸的向沈彬胸前刺去。她自恃武功高强,如果沈彬搞什么鬼,当能够应付。
  忽然,她的剑停了下来:“我还要问一句,你出家以前叫什么名字?干什么的?”
  沈彬叹道:“出家人四大皆空,哪里还问从前是谁?我便告诉你,对你也没有好处。”
  蒋灵骞冷笑道:“你不说,我就舍不得杀你么?”清绝剑又寸寸前进,抵住了沈彬胸前的膻中穴。沈彬还是一动不动坐以待毙,看来真的不会武功。
  蒋灵骞忽然有一种很失落的感觉,刻骨铭心的深仇,难道就这样轻易的解决了?复仇的感觉,为什么这样的奇怪?
  然而她不愿多想了,早早了断这一切吧!清啸一声,忽然剑锋收回,空中一扫,似乎九山回云,苍茫无边。一片清凉之中,跳出一道闪闪的剑光,轻灵而凄厉,指向人心中最炽热的那一点。
  沈彬躲闪几步,终于被刺中了。他摇晃了几下,倒在地上,清绝剑穿胸而过,仍插在身上。
  蒋灵骞静静的等他呻吟而死,心里有一种莫名的恐惧。
  忽然间,僧帽滑了下来,露出了一头黑发。
                 
  “站住,事到如今你还想逃跑!”一个尖利的女声愤怒的呵斥道。
  沈彬讶异的回过头来:“我没有逃跑……”是儿子约他今天早上到君山的后山来谈话的,为什么等来的这个人,却是……却是这样熟稔的面容,只不过多少留下了岁月的印记。“阿烟……是你?”
  澹台烟然道:“你不配叫我阿烟!”
  沈彬垂泪道:“我罪孽累累,行将就木。临终前居然还能见你一面,可谓幸甚!”
  澹台烟然道:“你有脸说这种话么?你下得毒手,把我扔在荒岛上,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二十年,整整二十年……”
  沈彬叫道:“我是万不得已。我情愿你忘了我,也不愿你恨我。你知道我心里面……”
  澹台烟然道:“住口!你以为我会相信?当初你为了讨好你的父亲,抛弃了那个从小服侍你的下贱丫鬟,眼睛都不眨一下。什么青梅竹马,什么山盟海誓,吴家小姐一进门,你就恨不得我和哥哥立刻离开你们家,永远别回来!”
  “你错了,阿烟,”沈彬道,“我知道你心里有怨。可是以我妻子和我家的关系,我怎么能拒婚,父亲怎么能够宽恕我!你说我婚后赶你走,更是冤枉。你就不记得,当时我费尽了心思,要永远留你在身边。是你的哥哥,非要带你走的,是他不愿意啊!你走了以后,我天天想念你。你留下的东西,决不让我妻子碰上一碰。我虽然和她有了两个孩子,可从没有喜欢过她。”
  澹台烟然似乎有所心动,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道:“你以为这样说,我会高兴么?你伤害的不只我一个,还有吴小姐!我们两个人,都被你害了一生!到现在你还以为,几句甜言蜜语就能让我忘了血债。告诉你,我的心里面,现在对你只有憎恨!我可一辈子忘不了:你一面口口声声说喜欢我,一面谋杀我的亲哥哥,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沈彬自嘲道:“我的确是个禽兽。你动手杀我吧!你早就说过要为你哥哥报仇的。”
  澹台烟然骄傲的笑了:“我好不容易活到今天,当然要为哥哥报仇。不过动手的人,应当是那个从你的魔掌中逃出的孩子。”
  沈彬忽然感到一阵恐惧,那个孩子,是澹台树然的女儿,也就是瑄儿的未婚妻啊!吴剑知说,那是瑄儿“非她莫属”的人,怎么能够……“你告诉她了?”他的牙关在作响。
  “当然了!”澹台烟然道,“我对她说了杀父仇人是一个叫枯叶的和尚。她今天早上带信来,说找到了‘枯叶’,所以我赶过来,想亲眼看你遭报应的那一刻。不想你够狡猾,跑到这里来了!可是老天有眼,还是叫你遇上了我。”
  沈彬悲愤道:“你要我的性命,给你就是。你怎么可以教蒋灵骞杀我!阿烟,你这样狠心!”
  澹台烟然道:“我哥哥留有血书,难道他女儿不是最该杀你的人?”
  沈彬道:“你、你、你不但要我的命,也害了我的瑄儿啊!”
  澹台烟然的眼神中,流露出一种彻骨的寒冷:“不错,这正是我的打算。”
  沈彬一把抓住了她那纤瘦的手腕,却颤抖着说不出话。
  澹台烟然牵了牵嘴角,笑道:“我早就想过了。沈彬,你靠着大师兄的纵容,多活了二十年。当初的洞庭医仙,如今成了连武功都没有的老和尚,死何足惜!就这么一死,太便宜你了。可是我知道,你虽然讨厌吴小姐,对两个孩子还是骨肉连心的。我要让你最疼爱的儿子目睹这样一幕:自己的未婚妻杀死自己的父亲,——就像我当年,眼睁睁看着你杀害我唯一的哥哥。我要让他承受终生的痛苦,让他生不如死。这对于你来说,应该是最严厉的惩罚了吧?”
  “阿烟……”沈彬几乎没有再说下去的力气,“我求求你……阿烟,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
  澹台烟然道:“是么?若不是你儿子有恩于我,我要连他一起杀掉!你是不是从未想到过,有朝一日我会比你还狠?”
  沈彬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好,就算我儿子,必须为我的罪过付出代价。难道你就不为你的亲侄女考虑考虑?你这样做,连她的幸福也毁了!”
  澹台烟然道:“那怨不得我,天下男人那么多,她为什么偏偏喜欢你的儿子!我被你害了半生,居然她又落到你儿子手里,这难道是命么?反正,现在她还不晓得枯叶和尚就是你沈彬,下起手来不会有什么为难之处!”
  沈彬道:“可将来她终会知道这一切的。”
  澹台烟然道:“当然。可是不管怎样,谁也不可能去做杀父仇人的儿媳。她杀不杀你,其实都一样。”
  沈彬拼命的摇头道:“不一样的,阿烟。我情愿自己死在你面前,不要教她来杀我。你明明知道,这是不一样的!”
  澹台烟然冷笑道:“算啦,不要再说了!你以为我很在意蒋灵骞的感受么?她虽然是哥哥的女儿,可不过是蒋明珠那个妖女生的,更是哥哥的敌人赤城老怪一手抚养长大。如果她不为哥哥报仇,我一样视她为不共戴天之仇!”
  沈彬绝望了,狂笑道:“你的心里,难道就只剩下了仇恨么?我记得我的阿烟,天真得像洞庭湖清晨,莲花上的露水一样。是什么让清露变成了血水,让善良变成了刻毒?”
  澹台烟然悠悠然的回答道:“是孟婆柳啊,你不……”忽然,她脸色骤变:“你,你干什么!”
  她激动已极,忘记了自己的一只手还擎在沈彬的掌心,那只手已经变成了蓝黑色。
  “我虽然没有了武功,可还是‘洞庭医仙’!”沈彬瞧着自己手中的碧血毒,慢慢渗入澹台烟然的身体里。
  澹台烟然的呼吸急促了起来,紧紧盯着沈彬,满眼的怨毒。沈彬的面孔强烈的抽搐着,激动的泪水几乎夺眶而出:“阿烟,我的确爱你,却不得不两番对你下手,你可知道我的痛苦!为了瑄儿,还有你哥哥的女儿,不如所有的罪过都由我一人承担。……你永远不会原谅我的……”
  澹台烟然只剩下了一口气,脸上的神情变得越来越淡漠,她喃喃道:“你不该现在就杀了我,我还……”沈彬抱住了她,想听她说的什么,然而他再也听不清了。
  因为澹台烟然其实念了两句诗:“清尘浊水,会合无缘……”
  沈彬放下澹台烟然的尸体,一双手还在剧烈的颤抖着。他已经预感到了将要发生的事情。“快,赶快……”他抖了抖袈裟,拼命的奔跑着。他要找到那个女孩子,他要以“枯叶和尚”的名义在她面前自尽,用自己的死,把这一切都掩盖过去。
                 
  倘若那顶僧帽不滑下来,蒋灵骞不会发现这个“枯叶和尚”是假冒的。
  她惊慌不已的俯下身去查看,鲜血从插着清绝剑的伤口不断的喷出,冲到了他的脸上。那张脸变得古怪起来,她伸手去抹,便露出了真面目。那是她的丈夫!
  “为什么?你为什么?”她用心碎的声音叫道。
  “离儿……”沈瑄的声音十分微弱,“瞒不了你了。他……你的仇人,就是我父亲。”
  蒋灵骞呆呆的望着他,一时说不出话——她实在接受不了。看着沈瑄的脸越来越苍白,她的脑子里也白晃晃起来,只是拼命的摇着头:“那你也不用为他去死,你叫我怎么办?”
  猛然,她抽出沈瑄腰间的洗凡剑,向自己颈中横去。
  没有想到她会自尽,沈瑄大吃一惊,却来不及捉她的手腕了。他忽然站了起来,拔下胸前的清绝剑,向洗凡剑格去。
  两把剑上,都用尽了全力。一击之下,一青一白两道玉龙,夹着冲天的血光腾空而起,远远的坠进了洞庭湖深处。
  蒋灵骞抱着沈瑄,“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沈瑄笑道:“傻丫头,不要哭了,我不会死的。我哪有那么傻,真的让你一剑砍死我?”
  蒋灵骞不解的抬起头。
  沈瑄道:“我用了闭穴之法,你这一剑刺我不死的。只要运功调养,就可以恢复了。我本来希望,让你误以为一剑刺死了仇人,这段冤仇就可以化解了……不料,没能瞒过。离儿,我其实是在骗你,你、你、你能原谅我么?”
  蒋灵骞流着泪道:“别说了,瑄哥哥,你已经伤得这么重……”她看见沈瑄的衣襟下不断有鲜血滴出,急着想给他包扎。
  “不用。”沈瑄推开她的手,“让我自己回房去,闭关几日,就好了。你可千万别来看,别来打扰我。将来,也别责怪自己……”他抬起脚,一步一步挪回三醉宫。
  蒋灵骞又不明白了。她呆呆的看他走远,竟然想不起来去搀扶他。
                 
  走到朗吟亭,沈瑄终于倒下了。他也不知道受伤之后哪来的力量,支持自己走出了离儿的视线。只是他心里很清楚,这种力量不会再有了。闭穴的方法,的确可以免于一死,但那一剑,不能刺在心脏上。
  他以为自己的心,肯定能躲过那一剑的。不料偏偏躲不过,这就是命中注定么?
  离儿那飘洒的一剑,他明明很熟悉。那就是“梦游剑法”,倒数第四招——“且放白鹿青崖间”。
  他的心真的被劈碎了,几乎感觉不到疼,只看见如注的鲜血,染在了吕洞宾的石碑上。他只希望,离儿不会……他把清绝剑从胸中拔出时,热血喷薄而出,只好用袈裟掩盖住。
  石碑上剑舞一般的字迹,越来越模糊……
                 
  蒋灵骞颓然倒在了那片湖岸上,有很多很多事情,她还不明白,她要好好想想。
  然而是仇是情,她又根本无法去想,只觉得头疼的厉害,看见许多许多的流星,在湖面上飞舞,好像她真的被人用什么东西,重重的砸了一下子。终于,她想了起来:“瑄哥哥……”
  她爬了起来,要去追沈瑄,仿佛追上他,一切才有着落。她站也站不稳,踉踉跄跄的。草丛里不知什么东西,湿漉漉的,一忽儿她又滑倒了,登时晕厥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蒋灵骞醒了过来,手掌触到了草丛里的什么东西,又热、又粘、又湿。
  蒋灵骞下意识的抬起手来看看,只见自己雪白的手心,沾满了触目的红色。这么多的血,原来全都藏在草里面,好教她看不见。一片,又一片,一个人流得出这样多的鲜血么?
  他说什么?“将来,也别责怪自己……”她明白了。
  大滩大滩的红色,散发着甜甜的血腥,一直蔓延到湖水里,直到浩浩荡荡的八百里洞庭,全是这血的颜色,在摇摇晃晃。这不像是真的,却又真实得如同命运,一重重直逼到眼前来。
  “我……杀了他!”撕心裂肺的,她叫出了最后的绝望。
                 
  这一声惨叫传到了不远处一个人的耳朵里,使他停下了急匆匆的脚步。
  “终究还是来迟了?”他不愿相信自己的眼睛。在一片血泊中,他只看见了一张没有血色的脸。
  他茫然的立在湖岸边。
  “阿烟,我们来晚了。”
  湖面上摇晃的水圈,渐渐的扩大……
                 
  三天之后,沈瑄终于醒过来了,却是躺在自己的床上。床边一张殷切注视的面孔,好像很熟:“璎璎?”
  他又看了看,真是的,“璎璎!”
  璎璎很是兴奋:“哥哥你可醒了,快,快起来!”
  沈瑄有些奇怪,然而他试着坐起来,真的发现自己全然恢复了,难道只是又作了个梦?
  璎璎道:“你快一点吧,舅舅等了你几天了!”
  沈瑄发现她眼中泫然有泪,也来不及问询,急急跟她走到了三醉宫的正厅里。
  正厅中空荡荡的,只有吴剑知在掌门的座椅上,正襟危坐。
  “你醒了,”他抬起疲惫不堪的眼睛,“我还真担心自己等不到……”
  “舅舅!”沈瑄惊呼道,他一眼就看出,吴剑知生命垂危,只是吊着最后一口气而已。“舅舅你怎么了?”
  “没什么,人老了……”吴剑知微微笑道。
  沈瑄忽然明白了,吴剑知的症状,分明是妄动真气、功力散尽所致。他在栖霞山被乐秀宁所伤,本来一年之内不可动武,但他却动了。那一剑刺在心脏上,并不是绝对无药可救,只不过要另一个高手耗尽全身功力疗伤,所以没人会这样做。然而吴剑知不仅做了,还陪上了自己的性命。
  “舅舅……”沈瑄声音哽咽。
  吴剑知道:“本来就是行将就木的老头子,死何足惜?你不要这样。”叹了一声,又道:“洞庭弟子沈瑄听令:自即日起,接任本派掌门。”
  沈瑄低着头,道:“舅舅,那些事情,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全都知道?”
  吴剑知道:“是的。你父亲的事情,我一直都知道。但我受师门恩惠极深,不忍心加害先师唯一的儿子,更不能因此让本门蒙羞,所以一直隐忍不提,也不想让晚辈知道。只是作为惩罚,让你父亲隐名埋姓,拿走了假的经书,希望四师弟地下不致太怨我。想不到我委曲求全几十年,终究纸包不住火,反而害了你们呀!”他一力促成沈瑄和蒋灵骞的婚事,希望能掩盖这桩杀父之仇,可还是闹成了这样。
  沈瑄道:“舅舅,我爹爹如此,你觉得我有资格作掌门么?”
  吴剑知道:“我一直都怕你知道了父亲的事情,就心灰意冷。你是你,父亲做过什么,与你无关。我一定要救你性命,因为你是一个好孩子,又是先师的孙儿。你不作掌门,谁来做呢?瑄儿,你也不可太埋怨你父亲,他、他已然……已然在前日,服毒自尽了,尸首还停在外面。”
  沈瑄呆住了。
  吴剑知抚着他的头顶,安慰道:“你不要太难过了,他去的时候,是很从容的。待会儿你去好好看看他罢。善恶只在一念之间。人孰无过。譬如我这一辈子,虽然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却还是对不起我的三师弟。倘若不是我错怪他换书,他怎会白白送命?唉……”
  说来说去,都是为了那《江海不系舟》,沈醉一世英明,临终遗言,却给儿孙们留下了这样一个祸根。
  吴剑知道:“洞庭派经此一折。我奋斗了半生,也未能改变,只好寄希望于你。我知道你心里难过,你那把洗凡剑是稀世珍宝,可惜失去了。舅舅再给你一把宝剑。”
  沈瑄终于接了过来,那把洞庭派的掌门佩剑——枯木龙吟,这是一柄重剑,捧在手里沉沉的。
  他忽然道:“舅舅,你答应我一件事:我要拜舅舅为师。”
  吴剑知看他终于同意,神情十分的释然,此时笑道:“傻孩子,你现在功夫远远好过我。我怎做得你师父?”
  “舅舅从前教过我很多,”沈瑄坚持道,“您总不肯收我为徒,是怕对不起我母亲。可是您现在,连掌门都叫我做……”
  “你的母亲,”吴剑知沉思道,“我就这一个妹妹,却真是对她不起了。瑄儿,你定要做我徒弟,便记着我当年对你说的话罢。”
  沈瑄道:“师父说,学了武功,就要有所担当,就要肯付出代价。徒儿谨尊师命!”
  他跪在吴剑知面前,磕了三个头。再看时,吴剑知已经溘然长逝了,脸上挂着满意的笑容。
                 
  偌大的三醉宫,只有沈瑄和璎璎,办理吴剑知和沈彬的丧事。
  沈瑄问璎璎怎么会突然回来。其实璎璎是受到了吴剑知的信,打算来帮哥哥和蒋灵骞办婚事的。现在她当然不敢这么讲。
  可是沈瑄自己,也一直没有再提过蒋灵骞。璎璎憋了很久,终于忍不住了,自己去找哥哥说。
  沈瑄在自己房里,观看墙上的一幅画,思绪似乎飘得很远。璎璎发现画作和提款,不是出自同一人之手。但那个清艳无双的少女,她当然知道是谁。
  “哥哥,”璎璎横下一条心道,“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为什么?”沈瑄的神情平静之极,却让璎璎的心狠狠抽了一下。
  “因为……”璎璎道,“因为她说,她伤了你,很过意不去,从此不愿再见你了。你看,这是她留给你的。”
  是那只湘妃竹制成的竹箫,沈瑄捧在手里细细的摩玩,忽然道:“字显出来了!”
  璎璎探头去看,果然。竹箫被鲜血浸染过了,先前刻着模糊不清的诗句显露了出来。原来和画上的诗,是一样的:一剪斑竹枝,离离红泪吹怨辞,湘灵一去九山空,流雨回云无尽时。
尾声

  此后又过了几年。
  某一天,庐山派的楼狄飞和周采薇夫妇沿长江而上,在岳阳停舟上岸,又雇了小船,往君山上的三醉宫去。烟霞主人留下的声威赫赫的三醉宫,已经变得十分萧条沉寂。洞庭派的现任掌门似乎不常住在那里,他对江湖上的事情没什么兴趣,也无意于扩大先人留下的基业。他每天只是摇着小船,在洞庭湖的四水两岸来来往往,为四乡的渔民们看病治疗。虽然如此,江湖上却没有人敢小瞧这看似破败的三醉宫,因为那人不仅是个武功绝顶的剑客,更是一个妙手仁心的的神医。
  不过这一天,他还是守在三醉宫的大门前,等候老友的造访。
                 
  斜阳碧水,楼氏夫妇一叶扁舟,又消逝在浩瀚洞庭的茫茫暮霭中。老君眉的清香,在湿润的空气中渐渐化开。他还守在湖边,想着那两人的话。
  “为什么不去找她呢?”
  这几年他并非未动过这种念头,但终于没有去找。那年她离开三醉宫后便销声匿迹,江湖上再没有人见过,再也没有她的半点传闻。也许根本就找不到,他对自己说,她执意避而不见,如之奈何?在他的内心深处,隐隐还有一种难言的疲累。纵然找到了她,又能如何?这么多年来,分分合合,历尽劫难,几乎心力交卒。而且事已至此,重逢亦难成鸳侣,只怕又弄出什么令两人都伤心的事情。既然有那么多不能回避的宿命,不如把一段未了之情,留作余生的回忆罢。
  不过,这些想法如同洞庭湖上的缈缈烟霞一般,如今被轻轻的撩拨了一下。云雾淡去,却发现平静的湖水上,依然漾着层层觳纹,不绝如缕,映着溶溶的月光,若即若离,如怨如诉,仿佛是她灵澈的眼波在流转。去试试吧,就算找不到她,到江湖上散散心也是好的。他在洞庭湖一呆就是几年,未免太久了。
                 
  光阴弹指,少年子弟江湖老。
  从剡溪入天台,延绵几百里驿道上,飘然而来一骑青驴,一领青衫。
  沈瑄已经走过了大半个中原,却在不知不觉中,把天台山作为了最后一个寻找的地点。
  那条路是在记忆中显得很清晰的,岚霭、松涛、山花、瘦石,如真如幻。清澈的溪流里,漂满了殷红的碧桃花。“双女峰下,鸣玉涧边。溯流而上,仙谷桃源。”
  “赤城山居”已然变成了一片真正的废墟,天台派和赤城老怪的传说,亦渐渐为人淡忘。山脚下一抔隆起的黄土,在凄迷的荒草丛中若隐若现。坟头上立着一块石碑,碑身龟裂剥落,但还是能认出一行碑文:“天台山侠女蒋灵骞埋香之处”
  沈瑄望着那几个字,竟然并不觉得有多么悲伤,仿佛他自己早已洞悉这个结局,仿佛这些年来他从未真的期望过能再见到她。当他从璎璎手里接过那只沾满了鲜血的竹箫时,就已经知道得清清楚楚。自己走遍天涯寻找她,她却仍然在这里守着幽泉飞瀑,空山鸟语。现在,他们不是终于又见面了么?沈瑄轻轻的抚摸着那块残破的石碑,心里充满了一种莫名的柔情。
  这座深山孤坟,从来没有人扫过。沈瑄拔净了坟头纠结萦绕的荒草,又采来一束山花,编了一个花环挂在石碑上。忽然想起:她明明已经作了我的妻子,却不肯在坟上留下沈门的字样。离儿,离儿,难道到了最后,你也终是不肯化解这份怨仇么?
                 
  他牵着青驴在山道上彳彳亍亍,心中一片白茫茫的,也不知自己想到哪里去,只希望就这样在这天台山的深处永远佯徜下去,只希望自己从此就化入这片青山白云之间,如同一只白色精灵一般,无喜无忧,无生无死。
  这样漫无目的,不知走了多远,忽然看到一大丛湘妃竹,枝叶凌乱敝陋,偏生还十分繁茂,显然是久已无人照料了。竹林深处掩映着一处小茅屋。沈瑄砍开遮挡着的竹枝,露出歪斜的竹门,轻轻一推,破朽的门闪就倒在了一边。
  茅屋里光线昏暗,房梁上挂满了蛛网飞絮,桌椅案几上积满了厚厚的灰尘。当年明珠苦苦等待澹台树然的归来,当年沈瑄自己离开洞庭湖上天台山来寻找蒋灵骞,就是在这间神秘的小屋之中。自那以后,再也没人来过。室内的陈设物件,宛然还是那年蒋灵骞布置的,只是早已破旧不堪。那扇月亮门上的竹帘已落在了地上,松松卷成一堆。沈瑄静静的朝门外望着,似乎希望弹琴的人还在那里。然而,连那架墨额琴也早已不复存在。
  许久之后,沈瑄终于掩上篷门,悄然退了出来,骑上青驴又向前缓缓行去。夕阳渐渐的沉入远处的碧黝黝的深渊,山中的空气变得寒冷起来。小道一转,忽然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阵洞箫的清音。箫的音色很美,然而断断续续,显见的是个生手在练习。音韵尚不成曲调,但却自有一种慷慨嘹亮之情。沈瑄回想悠悠往事,感音而叹,心中无限凄凉。举目看时,原来是一个农家院落,竹篱茅舍清清静静。院中一树碧桃花缤纷摇落,花下一个小小的孩童坐在那里吹箫。沈瑄在门外停了停,向小院中望去。那孩子却不吹了,一忽儿小兔子似的奔进茅屋中去。
  沈瑄不禁微微一笑,拉拉缰绳又向前行。走的不远,就听见孩子在讲话:“那只白鹿去哪里了?它听得见我吹箫么?”
  一个清澈的声音答道:“听不见的。每天这个时候,它都在赤城山顶上守着晚霞呢!”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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