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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清歌如梦 春水如空

书籍名:《青崖白鹿记》    作者:沈璎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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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游北海暮苍梧
袖里青蛇胆气粗
三醉岳阳人不识
朗吟飞过洞庭湖

  不到二十年前,江湖上的人提起八百里洞庭,无不心驰神往,交口盛赞。只因那时候君山上的三醉宫洞庭派,实是江南武林第一圣地。洞庭派自“烟霞主人”沈醉开山立户以来,历五十多年,不仅武功卓绝,独步天南,更兼行侠仗义,屡屡为各门各派排难解纷,有君子山之美誉。沈醉座下四名大弟子,均属一等一的高手,武功也各有所成,人称洞庭四仙。弈仙乐子有行三,不仅弈技非凡,棋子暗器的功夫也是出神入化。乐子有的妹妹嫁给了他的二师兄沈彬,就是沈醉的独子,沈瑄的父亲,不只是武功高强,而且学识渊博多才多艺,是个名满江南的大才子。他尤擅治病解毒之道,救了多少江湖豪杰的性命,被武林同道誉为医仙。
  然而,就在十四年前沈醉逝世,沈彬执掌洞庭派不久,洞庭派忽遭一场大难,四大弟子花果飘零,从此一蹶不振。那一年,沈瑄才七岁,和小伙伴们偷偷溜到湖上去玩,回来的时候,父亲已经在三醉宫的大厅里伏剑自戕。后来的许多年里,一家人都绝口不提那一幕。但那是沈瑄一生都洗不去的记忆。他伏在父亲身上拼命的呼叫。可爹爹竟然一声也不回答,就象刚刚躺到大红棺材里去的爷爷一样,他们再也不肯伸出手来抚摩自己一下。周围一大群叔叔伯伯,都像木头一样的立着。他看见父亲流了好多好多的血,淌满了整个大厅,流到台阶上,染得浩浩洞庭湖,全是父亲红红的血色。
  当晚母亲吴氏就瞒了人,带着他和刚满四岁的小妹璎璎远走他乡,悄悄来到这浙西富春江畔的葫芦湾上隐居起来,再未离开。后来,母亲也抑郁而终,便只他带着年幼的妹妹清贫度日,相依为命。他本来从小跟着父亲练习武功,来到此地,母亲却没有再教,并且临死前谆谆告诫,终生不可习武。其实在这偏僻荒村,他能向谁学武功去?
  对于这件事,表面上沈瑄从来是淡淡的不提,但心里一直很不甘:他小时学武学得很好,连祖父沈醉都赞许有加,寄以厚望。半途而废,岂不遗憾!母亲死后,他便有了远游的念头,长一长学问见识,或者更能拜师学艺。但那时璎璎尚小,无人照管,如何离得开他呢?这样不知不觉,蹉跎了许多年。
  葫芦湾原是沈醉的妻子陈若耶的旧居,有个藏书洞。里头诸子百家,三教九流无所不有,尤其医书之中,更囊括了武林各门各派的奇毒偏方,天下没第二处有的。但武功书却被沈夫人销毁得一乾二净。沈瑄无奈之余,却把这些书一一读过。他本来聪颖好学,长到十几岁时,学问见识已是不凡,医术也精湛无双,尤胜其父当年。早年间,他还跟着附近的渔民在富春江里打鱼为生,日子过的甚是辛苦,后来就渐渐开始给人看病。桐庐本是医家圣地,学药之风极盛。沈瑄年纪轻轻,却已脱颖而出。好几回别的名医断言无救的病人,都被他妙手回春。加上他为人谦虚宽厚,有求必应,在周围百姓看来,简直就是桐君老人再世。于是在富春江两岸,渐渐传开了神医“小桐君”之名。
                 
  这日,沈瑄带着璎璎去镇上拜访王睿笈,王秀才却不在。兄妹俩随意盘桓了一日,看看天色渐晚,寻入一个小饭馆坐下吃面。
  忽然璎璎一惊,低声说:“哥哥你快看,那四个人。”
  沈瑄一回头,只见四个天青色短袍的人坐在左近的一张桌旁,神色郑重。其中一两个甚是面熟。
  璎璎道:“这几个人和那天杀了乐叔叔的天台派坏人穿着一样的衣服,一定是来找同伙的。麻烦来啦!”
  沈瑄道:“你先回去告诉阿秀姐姐。”
  璎璎轻轻走开,沈瑄暗自紧张的盘算如何打探这几个人的行踪,却听得一个人说:“喝完酒就该上路了。也不知道他们来几个人。”
  另一人道:“他不是说了吗,就他一个。”
  一人喝道:“别讲了,这是什么地方!”
  顿时没人出声了,大家低头喝闷酒。沈瑄心想:“上路去干什么?有人约了他们比武吗?那又是谁?一个人。”蓦的记起:“难道是那天救了乐家父女的那个侠客,姓叶的?”一念至此,禁不住悠然神往,恨不得立即起身随那几个人去赴约,好看看那个行侠仗义的叶大侠。
  好容易那四人喝完酒出门去,沈瑄也悄悄的跟上。天已经黑了,他一生真从未做过这种潜行跟踪的事。这时仗着夜色,小心翼翼远远追着那四个大汉,居然也未被发现。路越走越荒僻,眼见出了城,快到湖边了,前面却横过一道土墙。四个大汉展开轻功,一跃而过,沈瑄却傻了眼。
  他提起脚步,沿着土墙足足跑了七十丈,终于找到一扇小门。外面正是富春江岸。沈瑄向河滩望去,并没有刀剑相搏之迹,心下疑惑,又向前奔了几步,仍是一个人影也无。一阵夜风,从湖面上冷冷的吹来。沈瑄一凛,猛然看见河滩那边空旷处,横了几个黑影。
  正是那四个大汉!只见他们仰面朝天,并排躺着,手上空空,竟连兵刃也不曾拔出。显然是遭了暗算。沈瑄拉过一具尸体,找了半天也没找到伤处。月光照着死人苍白的脸,满是惊惧之色。这些尸体尚温热,杀人者当在附近。沈瑄想也未想,找起泥地上的脚印来。奇怪的是,除了他自己和四个死者,竟是没人来过这里。
  月朗星稀,寒鸦孤鸣,沈瑄望着泠泠的湖水,心里一片茫然。
  这时候,湖中悠悠然的,传来一缕洞箫的声音。先是缥缥缈缈,捉摸不定,慢慢的就清晰起来。那曲调至轻至灵,超凡绝尘,饶是沈瑄精通音律,竟从不知道世间还有这样的箫曲。一如清泉飞瀑从石梁间溅落,又如朝岚暮霭在深谷中缭绕,众鸟高飞去,幽花落无声,奇峰峻岭间飞跃着的一个个白色的精灵。
  “哗啦”一声水响,芦苇丛中滑出了一只小舟,顺着水流渐渐漂去。雾霭沉沉,看不清吹箫人的身形,只见一个黑影一动不动坐在船头。桨声远过,小舟也慢慢看不见了。洞箫声却似乎久久在湖上飘荡,明月芦花,水天一色。
  “你知道这几个人怎么死的吗?”
  沈瑄大吃一惊,一侧头,却是乐秀宁,不知何时也到了。
  “你看。”乐秀宁摊开右手,翠绿的绢帕上四只极细的金色绣花针,乐秀宁缓缓道:“这四枚针,分别钉在了这四个人的大椎穴上,所以要了命。记得天台派有一种暗器,——我也只是听爹爹讲起过,叫什么‘绣骨金针’的,极细极毒,登时就能致人命的。”
  沈瑄奇道:“但这四个人不也是天台派的吗?”
  乐秀宁摇摇头:“天台派在江湖上,销声匿迹也十几年了。谁也不知他们有什么古怪。不过此人在远处放针,却打得极准,必然是高手。暗处偷袭,防不胜防。我们还是快走。他若还在附近。只怕我们也难逃性命。”
                 
  那日从江边归来,乐秀宁便要教沈瑄武功。沈瑄虽然知道母命不可违,却禁不住乐秀宁一再劝说,便与她一道练起来。学了几日洞庭派的剑法,沈瑄虽练的勤苦,乐秀宁却摇头说不对,苦思许久,道:“这些招式是洞庭剑法中最简单的,起步必练不可。若有一本剑谱给你看看,也许好些。”
  沈瑄道:“姐姐可有剑谱?”
  乐秀宁摇摇头:“哪里带着这些。你这里可有?”
  沈瑄笑道:“我家的‘琅阛宝洞’,什么书都有,武功书却不要想找到一本,家母当年一把火全烧了。”
  乐秀宁大吃一惊,又叹道:“太可惜了。”
  璎璎忽道:“找找看吧,说不定还有漏网之鱼呢!”
  沈瑄不以为然。三人还是在洞中细细的翻了一遍,忙了一天一无所获。看看天色黑了,大家悻悻出来。乐秀宁愁眉不展,璎璎叹道:“其实这洞里的书,哪一本哥哥没翻过,要真有武功书,早就……”
  沈瑄却毫不挂怀,回到茅屋中,点其一支香,兀自铮铮的拨起琴来。弹着弹着,忽听璎璎问道:“哥哥,这是什么曲子?”
  沈瑄猛醒过来,这正是那日在湖上听来的洞箫之曲。自己久久忘不了,竟不知不觉奏了出来。只是被璎璎这一惊,下面的调子便再也记不得,拨来拨去,似是而非。沈瑄叹道:“此曲只应天上有。”出了一会儿神,拿起一本曲谱,调了调琴弦,弹了起来。
  乐秀宁听了一回,悄问璎璎:“这又是什么曲子,这样奇怪?”
  璎璎微笑道:“我也说不上。哥哥那日不知从什么地方,捡了一本破破烂烂的书说是曲谱。那上面画的音律古怪之极,更本没法子弹出来。偏偏沈大师说这大概是稀世珍谱,常人不能为的,定要自己弹了出来。如今也不知弄断了多少琴弦。”正说着只听嗡的一声,又一条弦断了。沈瑄苦笑一声,也懒得去接,道:“一共五套曲子,我费了这些力气,竟一套也未参透,可不惭愧!”乐秀宁拾起那本曲谱一看,封面残破不堪,写了几个隶体字:“五湖烟霞引”。翻开来瞧,发黄的书页上画着一些奇奇怪怪的符号。乐秀宁并不懂音律,但却凝神看了许久。忽然,她两眼闪闪发光,叫道:“这不是一本乐谱!”沈瑄奇道:“这不是乐谱是什么?”
  乐秀宁不答,却拾起一柄剑,慢慢的比划起来。舞完一套剑法,又看了半日那“乐谱”,抬头对沈瑄说:“这是剑谱。”
  乐秀宁见他们不解,又道:“我以前曾听得有人把武功写在琴谱之中,总不相信。今日竟然见到一本真的……沈师弟,这些符号在你眼里是音调,在我看来却是武功招式的图解。譬如这一笔,是教你把剑从左边带过来,这一挑,分明是剑锋向上之意。”
  璎璎欢道:“这也真奇了,看着是琴谱,原来是剑谱,怪不得弹不出来。写这剑谱的人也真古怪。”
  沈瑄道:“他若不写成这样,一定也被母亲烧了。这才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乐秀宁不再说什么,只默默的揣摩这剑谱。
  沈瑄忽问:“阿秀姐姐,这也是什么武功秘籍吗?”
  乐秀宁想了一会儿,道:“也不是。这还是洞庭派一些粗浅的基本功夫。不过,不过我也没练过。只怕没多少精深之处,也失传许久了。”
  璎璎道:“这样也好,哥哥什么都不会,正好练这基本功夫。”
  乐秀宁点点头。
  沈瑄却道:“既然是粗浅功夫,想来没什么要紧。又为什么花这么大力气写成曲谱的样式?”
  乐秀宁一怔,半日才答道:“我怎知道。必是二师伯的遗物。他老人家雅好音律,或者写来好玩,也未可知。”
                 
  从此,乐秀宁每日推解那本《五湖烟霞引》,然后就比划给沈瑄看。沈瑄一一学来,觉得这些剑招剑式,当真是平淡无奇,若是大敌当前,只怕也没什么用。但除了学这剑谱也别无它法,便仍用心都记住。乐秀宁闲时,亦教他一些洞庭派别的剑法套数。沈瑄原是极聪明的,几个月下来,这些东西都已练的精熟。转眼新年过去,又是一春,璎璎十七岁了。刚刚立夏,王睿笈修书过来,商议完婚之事。
  这日端午,沈氏兄妹与乐秀宁摇着小船去青石镇。日暮时分回来,斜阳铺在碧绿的葫芦湾上,波光粼粼,煞是动人。小船荡过一片荷塘,一丛丛莲叶亭亭如盖,在三人的衣裙鬓边,投下一片盈盈绿意,一两朵早开的芙蓉笑靥初绽,娇若佳人。璎璎轻轻唱起:“菡萏香莲十里陂,小姑贪戏采莲迟。晚来弄水船头湿,更脱红裙裹鸭儿。”
  乐秀宁砍下一条莲茎,一段段的掰开,却让细细的莲丝在中间串着,宛若一串碧玉珠。她一面给璎璎套在腕上,一面说:“现在采莲,也还太早呢!”
  璎璎笑了笑,又唱起来:“晴野鹭鸶飞一只,水荭花发秋江碧。刘郎此日别天仙,登绮席,泪珠滴,十二晚峰高历历。”
  乐秀宁与沈瑄听她的唱词,正不解其义。忽听得哗的一声水响,湖面上掠过一只黑色的影子,略一定,又沈入水中。“不好!”乐秀宁低呼,“快把船藏起来。”
  刚刚转入莲叶深处,只见一条大船飞驶过来,船上一群青衣人立着,为首一个喝道:“你以为水里就躲得过吗?还不快快出来就擒!”
  只听见一个清澈的声音应道:“谁说我躲在水里了,你自己睁开眼睛看看。”
  话音未落,一条长长的白绫横空飞来,那头领回身一闪,白绫却从人丛间穿过,打在那些青衣人身上。顿时有几个大呼小叫得落了水。头领伸出手,想抓住白绫,那白绫却如同长了眼睛似的,一个拐弯,牢牢地搭在船舷上,原来装有钩子。众人还没回过神来,那黑影已从荷塘边蹿出,顺着白绫飞到大船上,与青衣人打了起来。
  那人一袭深黑的长裙,头戴斗笠,蒙着长长的黑纱,看不清面容。她手持一柄长剑与人相格,剑光闪处,轻灵奇异,变数无穷,非但沈氏兄妹,连乐秀宁也只看得眼花缭乱。那群青衣人立时都被逼到了船舷上近她不得,只有那头领兀自勉力支撑。那女子展开轻功,围着头领绕起圈子来,忽东忽西,在摇摇晃晃的窄窄的甲板上跃来跃去,简直是足不点地,只有剑锋落处,招招都指着对手要害。眼看那头领要被逼到水里去了,突然船舱里掷出一串飞刀,飞向女子后心,她身子刚刚跃起,眼见躲不过了。璎璎忍不住大叫:“当心!”
  却见那女子竟然半空中一转身,飞刀便到了水里。这一转,身法伶俐,直是上乘轻功,连乐秀宁也禁不住低声叫好。然而好字还没叫出,黑影突然从半空坠下,跌入水中。沈瑄只看见她不知怎的还是中了暗算,被一条沉沉的铁链击中了。四周青衣人顿时扑了过去。沈瑄三人都紧张的说不出话来。只听“哗”的一声,那黑影竟又从水里跃起,这一回居然足点水面,向荷塘深处奔来。
  只见她轻跃上一顶莲叶,借力一纵,又盈盈落在远处另一片莲叶上。便这么一左一右一高一低,一眨眼便出去了几十丈。初夏的莲叶犹自柔嫩无力,她踏在上面却如履平地,裙裾带过之处,碧绿的莲叶只微微晃动一下而已。步法曼妙灵动之处,蜻蜓点水,蝴蝶穿花,丝毫不带身临险境逃之夭夭之态,却像是学着春天燕子在绿柳丛中的轻舞一般。
  这时候,大船上的人别说早已赶不上她,就算赶得上,也没法从荷塘中穿过去。青衣人便纷纷放起箭来。那女子的长剑在背后一掠,箭便齐刷刷落下。箭雨过后,她竟然又不见了。沈瑄心中一沉:“难道她终究还是中箭落了水,或者又藏了起来?”
  青衣人显然也在困惑,相隔已远,这荷塘一望无际,错综复杂,何况荷塘尽头,还是个轰鸣的瀑布,搜起来谈何容易!
  过了许久,依旧没有任何动静,大船缓缓的开走了。
  沈瑄三人把船摇了出来,向荷塘深处划去,大家一言不发。
                 
  晚饭后,沈瑄和璎璎拿出祭祀的粽子,用彩线穿了,一只只投入湖中。虽然自幼移居此岛,故乡楚地端午祭屈夫子的旧俗,沈瑄兄妹从来记得清清楚楚。每年祭完,又总不免一番思乡之情。夜色沉沉,湖上晚风挟着水草清气扑面而来。璎璎忽然说把乐秀宁做的莲茎手钏儿忘在船里了,沈瑄便回湖岸边去找。
  小船系在芦苇丛边一截树根上,沈瑄探着身取出了手钏儿,刚要转身,蓦的看见船舷上挂了一片黑纱。
  沈瑄心里一惊,旋即走入水中,轻轻拉过那黑纱,又顺势望前探去,摸到一只细腻冰凉的手。他更不迟疑,慢慢的把那人从芦苇丛里拉了出来,抱到岸上放下来。一袭黑衣,正是荷塘中的那个女子。
  星光淡淡,照着她脸色苍白。沈瑄摸她手腕,微微的还有一缕沉脉,急忙抱起她向茅屋奔去。
  乐秀宁和璎璎一阵忙碌,为那女子换了衣裳,放在床上。沈瑄煎好一服药给她灌下,她却仍是昏迷不醒。众人此时方看见她的面容,原来竟是个清雅绝俗的少女,年纪才不过十五六岁。只见她双目紧闭着,长长的睫毛覆在毫无血色的面颊上,令人不由得心生怜意。
  “她睡过一晚,明日就会醒来。”沈瑄道。
  乐秀宁皱着眉道:“这小姑娘是什么人?小小年纪,功夫竟如此之高。”
  沈瑄当然不知道。桌上放着少女的长剑,剑鞘很旧了,样式古朴。沈瑄轻轻抽出长剑,只觉剑体轻盈剔透,寒光隐隐逼人,分明是一把宝剑。剑柄上刻着两个古篆:“清绝”。
  乐秀宁忽道:“我看那几个青衣人,跟那天棋社里害死我爹的……倒像是一伙的。”她回到自己房中,取来那只翠绿的绢帕,层层打开,里面除了那日在湖边尸体上拔下的那四枚金针,还有害了她父亲的那根黑针。三人注视一会儿,沈瑄道:“阿秀姐姐,你曾告诉我这金针是天台派的致命暗器绣骨神针。而那天杀害舅舅的人,也说他们用的这黑铁针是绣骨针。那末总有一边的人,并不真是天台派的。”
  乐秀宁轻道:“不错,我也早就在猜测这一点。”
  沈瑄又道:“其实那天要了舅舅性命的,还是那一掌。掌印不深,但却含有一种厉害的剧毒,后来我翻遍了各种医书也不知此掌的来由,也找不到这毒的解法。……而这根黑针,虽然厉害,却也只是一时凝住人血脉,运功破解之后会寒毒攻心,但一两个时辰内也不会致命的,比起着金针来,可就差得远。”
  乐秀宁道:“所以,我的杀父仇人,很可能只是冒充天台派,是么?”
  沈瑄点点头。
  乐秀宁叹道:“可他们又是什么人?”她不由自主的望了望床上昏迷的少女,道:“也许她知道。”
                 
  可是三天过去了,那少女仍然昏迷不醒。她身上既无伤痕,沈瑄便疑心还是那天被铁链击伤了头,于是分开她的长发细细检查起来。乐秀宁见了便道:“你还道她那时真是被打伤了么?那也不过是诱敌脱身之计。想来那飞刀之人,必是十分了得,她不想纠缠便三十六计走为上了。”
  沈瑄不禁苦笑,心想真是的,倘若那少女被击中,当时就要昏过去的,怎会到了这里。忽然,在乌黑的发丝之中,他看见一丝纤细的淡紫色的草茎,心中一动,急问道:“这是哪里来的?”
  乐秀宁望了一眼道:“是水草罢?那晚给她更衣时,她的头发里缠了不知多少,连脖子上都是。我和璎璎梳了半天……”
  沈瑄已然奔了出去,湖边的岩石上,还挂着几缕那晚弃下的水草。沈瑄拣起一片草叶,沉吟片刻,脱下长袍,用衣带缚住口鼻,跳入湖中,一忽儿沉入水底,不见了踪影。
  一顿饭的功夫,沈瑄才从湖中出来,手里擎着一段紫色水草。璎璎见了,不觉惊呼:“这是孟婆柳?”
  原来,沈氏兄妹自幼就听附近的渔民讲过,这葫芦湾深水里,有一种极厉害的紫色水草,叫孟婆柳,相传服食之人,可以将往事故人忘的干干净净。后来沈瑄读医书,也读到这种毒草,学名忘忧,致人昏迷,重者一睡不醒,纵然醒过来,也会失了记忆。然而迄今这种怪毒仍是无药可解。本来沈瑄和璎璎在此住了十多年,也从未真的见过孟婆柳。这少女却不知怎的,看来被水下一大丛孟婆柳缠住以至溺水,又吸进了一些,于是就不省人事了。
  沈瑄又为她灌下一碗醒神的药汤,却也自知于事无补。众人都望着帐中沉睡的人影,心想不知她吃了多少可怕的孟婆柳,中毒到底有多深。这样美丽的少女,倘若真的就此长眠,岂不令人扼腕叹息……
                 
  夜色深沈,沈瑄仍是睡不着,走到草厅里点起一盏孤灯,抚起琴来。总是心中抑郁,一曲又一曲,浑然忘了时辰境地。弹着弹着,忽然又变成了那日在湖上听到得洞箫曲,恍若重入明月芦花,一弦一声,历历在耳,竟然将那日的曲调一毫不差的全弹了出来。
  曲终韵散,心中犹自一片空旷清凉,忽然听见背后一声幽幽的叹息。
  沈瑄回过头去,只见一个飘飘然的玄衣人影从门边过来,走到灯下。那人一双明澈的秀目,如谷底一泓清泉,幽深不可测,——正凝望着他。沈瑄不觉心中一震,竟一个字也说不出。
  那人道:“我梦中听见你弹这曲子,就起来看看。你是谁?”
  沈瑄这才明白过来,这正是那个昏迷的少女,竟被自己的琴声唤醒。不觉欢道:“你终于醒了。”
  少女道:“我睡了很多天么?这又是什么地方,我怎么在这里?”
  沈瑄道:“这是葫芦湾,在下的寒舍,你四天前在湖上落水被救到这里来。”
  少女道:“葫芦湾……落水……”不解的摇摇头,“我不知道。”
  沈瑄有些紧张:“姑娘贵姓?”
  少女眼神一片茫然:“姓什么?我……我不知道。”沉吟半晌,仍是摇着头:“我怎么不知道?”
  沈瑄的心顿时坠入了冰窟:她真的失去记忆了。
  只见那少女满脸惶惑,浑身颤栗起来,喃喃道:“真的不记得了……我是谁……怎么会……”
  沈瑄不忍,忙道:“没有关系,你睡了这样久才醒过来,自然不太清醒。明日便会好的。”
  少女咬着嘴唇,不知所措的立在那里。沈瑄心想,若让她回去睡,只怕又醒不过来,犹豫片刻便道:“我弹琴给你听好吗?”少女听见,便低下头,在椅子上坐下来。
  沈瑄揉了揉弦,静默一回,仍是弹起刚才那只箫曲来。可是心神总也宁静不下来,弹了一半变戛然而止,再也接不下去。忽然身后箫声悠然响起,清幽无限,续着断曲吹了下去,与那日湖上的调子分毫不差,只是隐然又有凄凉的意味。“原来那湖上的吹箫人就是她啊……”沈瑄望着那少女,静静的坐在那里低吹着一只洞箫,月光如水,泻在她的垂肩长发上。他竟忍不住胸中痛楚起来。
                 
  “你连自己叫什么都不记得了吗?”乐秀宁循循善诱。
  少女还是只有摇头。
  璎璎却道:“我知道她叫什么。你看她的剑上写着‘清绝’二字。”沈瑄道:“清绝显然是剑名。”他拿起那只洞箫端详起来,箫身碧绿,上面斑斑点点,居然是用湘妃竹做的。古来制箫多用紫竹,从未见过用湘竹做的,何况吴越之地也没有湘竹生长。那少女的口音却又分明是台州人。沈瑄寻思着,忽然看见箫身上隐隐有字迹,依稀是个离字。璎璎也看见了,叫道:“原来你叫离儿。”那少女淡淡一笑。
 沈瑄却看出那其实只是一首诗,诗句被摹挲已久,早就模糊了,仅辨认出四个字“离”、“泪”、“去”、“时”。
                 
  离儿从此便留在小岛上,与璎璎和乐秀宁住在一处。她自醒来之后,身体便已恢复了,神智亦清醒如常,甚至武功也一毫没有丧失。她有时在芦苇丛上练习轻功剑术,那三人都看的赞叹不已,她也只是轻轻一笑。但是从前的事情,她却仍是一点也没有记起来。幸而岛上的日子恬淡平静,离儿的过去想不想的起来,似乎也无关紧要。四人都以兄弟姐妹相称,每日一同起居,却也其乐融融。
  不过沈瑄从未放弃过要治离儿的病。他翻遍了洞中的医书,又下了几次水,采来一大堆孟婆柳,试着配了十几味药,仍是一点也不见效。自从离儿来到之后,乐秀宁便不再教沈瑄武功了。沈瑄知道她自忖不及离儿武功高强,不愿卖弄,便也不以为意。离儿箫技精湛,意蕴悠远,浑出天然。可是她竟然并不懂乐律。沈瑄便依着七弦琴,教她五音十二律。离儿不日就学会了看着琴谱弹奏。她自爱听琴,便要向沈瑄学习琴技。沈瑄欣然答允,二人每日晚饭后就在草厅内教习。桐庐附近的桐君山上盛产梧桐,沈瑄进山采来一段上好的桐木,为离儿作了一只短琴。离儿根基甚好,一两日内就弹得一曲《小重山》,指法虽然嫩稚,却也飘飘摇摇,另有一番意蕴。学了一个多月,竟已将《离鸿操》弹完,悠然自有深意。
  如此过得一段日子,花朝月夜,相安无事。只是沈瑄始终找不到孟婆柳的解药,离儿的病终究治不好。每当念及于此,沈瑄心中便是无尽的怅然。

  桐叶落,天下知秋。
  这日,葫芦湾上的人忙忙碌碌,张灯结彩,璎璎要出阁了。乐秀宁和离儿一早起来,为璎璎梳洗妆扮,挽上髻子,穿上手绣的大红吉服。乐秀宁找来胭脂给璎璎化妆,转眼一个清秀的小女孩就变得美艳如花。沈瑄见状不觉黯然,他兄妹二人自幼失怙,相依为命十数年,一旦璎璎长成出嫁,手足分离,怎不伤感?
  沈瑄又清点了一遍璎璎的箱笼,就走到湖岸边上等待王睿笈迎亲的船。
  湖水如烟,波澜不惊。一艘大船从天水之间远远的飞过来,转眼就到了跟前。大船上又放下一只小舟,沈瑄正在诧异,只见那小舟竟识得路径,在芦苇荡中灵巧的穿过来,一会儿到了岸边。船上跳下几个衣着华丽举止雍容的人,一径向沈瑄走过来。为首一个三十来岁的人,一看就是做大官的,他向沈瑄打了个拱便道:“请问小哥,沈神医沈瑄他老人家,可是仙居此处?”
  沈瑄未免有些发窘,只好答道:“在下就是沈瑄.”
  那几个人一脸愕然,惊奇的把沈瑄上下打量一番。为首的人旋即说:“想不到先生如此年轻,当真少年才俊,令人钦佩。请先生这就随我们上船。”
  他虽然讲了这些好话,可最后这一句,也很是唐突了。沈瑄淡淡的问道:“为什么?”
  那人耐着性子说:“我们是桐庐何府,家主人得了重病,命在旦夕,请先生救治。”
  沈瑄一向善良,人家上门求诊是从不拒绝的。可是这几个人未免来得太托大了些。沈瑄见他们个个雍容傲慢,心想不过是些官宦财主倚势欺人。当下彬彬有礼道:“这可不巧,今日在下正好有要事,走不了。何况在下本来才疏学浅,这点薄技只怕于尊上也没有什么用处。各位还是另请高明吧。”看见那几人脸色大变,忧心忡忡,又不免心软下来:“要不然,我明日就去府上问脉如何?”
  “明日!”边上的一个人大声道,“小主人还等得到明日吗?”
  说这就上来拉沈瑄,沈瑄一惊,连忙用乐秀宁教的招式格开。那人却也不弱,还未拆上四五招,就被那人制住了。为首那人忙说:“不可冒犯了沈先生。”回头又道:“沈先生,请你还是无论如何跟我们走一遭,日后一定重重有谢。”
  沈瑄一看,那几个人早已把自己团团围住,看来走脱不得了,心里一股怒气上冲:“我不去便怎样?”
  那人无奈地说:“那也只好委屈一下……”
  话还没讲完,只见一阵剑光闪动,那几个人顿时被逼开几步,沈瑄趁机退开。原来是离儿不知从什么地方跑出来,给他解了围。离儿微笑道:“你们这样请沈大夫去看病,就不怕沈大夫去了给你们家主人开一剂毒药?这几个人还是先打发走吧,不然一会儿迎亲的船来了,多煞风景。”
  那人一时急的汗流满面,竟双膝跪倒在地,向沈瑄拜道:“沈先生,请你无论如何去救我家小主人性命!医者乃仁者之术,你不能见死不救呀!”
  一时间,那几人都拜倒在地上,作揖磕头。沈瑄不禁犹豫起来。乐秀宁走过来道:“师弟,你还是叫他们快去别处求医吧。今天是璎璎妹子的吉期,你也不能走开。”
  沈瑄不答。
  离儿说道:“你们既然要沈大夫看病,为什么不把人抬来,却要沈大夫自己去?如今也说不得了。沈大哥,你想把璎妹妹送到那边,就随他们去看看,是么?”
  沈瑄摇头道:“人命关天,也耽误不得。我,我这就去罢。阿秀姐姐,离儿,这边事情,只好有劳你们了。”乐秀宁听罢,不禁皱起眉来,却欲言又止。
  离儿道:“沈大哥你和璎璎道声别罢。”
  沈瑄走入房中,对璎璎说:“妹妹,哥哥有急事不能送你上船了,你自己……”
  璎璎忙道:“哥哥你去罢,过几天我归宁时再叙好了。”
  沈瑄叹声气走向小舟,那几个人又朝他拜倒:“如此多谢了,沈先生大恩大德,某等没齿不忘。”
  离儿忽问:“你们是钱塘府来的,为何说是桐庐人?”
  为首那人一怔,连忙说:“我们是客居此地。”
  离儿正要再问,小舟却解开缆绳,飞也似的划了出去。沈瑄回头看见离儿立在岸上,望着自己,小舟一转,她便消失在芦苇丛后面。
                 
  大船顺着富春江飞驶而下,澄江如练,游鱼若星,真是“鸟渡画屏里,人行明镜中”,两岸青山如画,猿声清啸不绝于耳。富春江两岸古来便是天下至秀。沈瑄立在船头,也不与那几人搭话,只是饱览山川秀色。那几个人却显然没这个心情看风景,只是催着船家快赶路。这一船人雍容华贵,举止不俗,而且似乎个个身怀武功绝技,可对沈瑄却也毕恭毕敬,实在猜不出什么来头。沈瑄也懒得去想。为首那人自称是总管,名叫徐栊。
  不到一个时辰,船靠桐庐。徐栊的把沈瑄送上一乘青呢小轿,匆匆启程。奇怪的是,没有进桐庐城,却向城外山间走去。小轿在山林小路上飞也似的穿过,也不知走了多远。来到一所山间别墅前。沈瑄料想这样人家的屋舍,势必是雕梁画栋,金碧辉煌。不想进得门去,里面也不过是青瓦白墙,竹篱茅舍,倒像是个隐居的所在。徐栊带着他在别墅中穿来穿去,路径极是复杂。沈瑄这才看出,这别墅看似俭朴,其实无一处不是巧妙安排,尽极工巧,实在是风雅玲珑,匠心独运,当初造时所费力气,只怕不下于造一所豪宅呢!
  穿过一个月亮门,却是一个小花园,奇花异草芳香扑鼻。花园尽处是一间小屋。徐栊把沈瑄引入屋中,向一张挂着云纱帐子的大床道:“公子,属下请来一个大夫给公子看看伤。”
  无人回答。
  徐栊回头道:“先生,小主人睡了,请你过去瞧瞧。”
  沈瑄撩开帐子一看,床上躺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人,容貌说不出的秀美清雅。只是眉宇印堂间,赫然是一股黑气。
  “中毒了?”沈瑄问道。
  徐栊道:“三日前,被一条毒蛇咬的。”
  沈瑄道:“是丐帮的金环蛇罢?他们自有解药,何不寻了来?”
  徐栊道:“哎,若寻得来,也不劳驾你了。”
  沈瑄轻轻翻过少年的身子,察看他颈后蛇咬的伤痕。伤口极深,已变作紫黑色,却仍在往外渗血。沈瑄又问:“原来你们用内力给他吸过毒液,却仍是无效?”
  徐栊道:“我们众人费了多少力气,只是小主人中毒实在太深,一条蛇的毒液几乎全进了体内。”旋即又自言自语道:“那丫头也忒心狠手辣!”
  沈瑄道:“现下蛇毒已入心脉,内力是再也逼不出了,只有用药。不过我也没有解蛇毒的药,而且,也一点都不知道丐帮的秘方。”
  徐栊顿时脸色惨白,颤声道:“难道没救了吗?”
  沈瑄不答,只用白绢从少年颈后擦下一些毒血,拿到阳光下看着,半日不语。徐栊却已紧张得又跪倒在地,道:“请先生千万救活小主人。小主人若有个三长两短,我们一班手下,一个个只怕求死都不能!”
  沈瑄没料到他会怕成这样,自己也骇了一跳,连忙把他拉起道:“徐总管不要如此。我既来了,那是一定要竭尽全力的。解药配方虽不可得,也不是无法可想。据我看来,大约有几味药……必是要用的。你只叫人取这几样来。”
  沈瑄随手写了个方子,又道:“用药须得君臣佐使,一一配合。我却只猜得出君,不知道臣,只好照着古方勉强写几味。或者佐药却是关键,也未可知。……现下别无他法,只有试试了。”
  说话间,几种药材备齐了,沈瑄便亲自煎好给少年喂下,又尽力从伤口中挤出一些毒血,涂上解毒药粉。过了大约一盏茶的功夫,那少年睁开了眼睛。
  沈瑄道:“你试着提一口气。”
  那少年依言猛吸一口气又吐出,突然剧烈的咳起来,伏倒在床边,吐出一大口黑血。徐栊等人大惊失色,沈瑄却微微一笑,问道:“是不是觉得膻中穴里有一股热流往上涌呢?”
  少年点点头,也笑道:“真舒服。”
  沈瑄想了想,又把少年扶起来,左手抵住背心,慢慢的把一股气流推过去。少年闭了会儿眼睛,又吐出一口血,却不如方才那般紫黑可怕。如是几回,直到少年吐出的血全变成了鲜红,沈瑄方罢手,道:“他体内毒质已吐尽,调养几日便好了。”
  徐栊等人如蒙大赦,纷纷围过来向少年问长问短:“公子真的没事了么?病了这几日,可把属下们急得魂都要丢了。”
  少年却笑嘻嘻的说:“也只是被蛇咬了一口嘛,我不是这就好了吗?徐大哥,我饿了。”
  徐栊却两眼望着沈瑄.沈瑄笑道:“吃东西是不妨事的。”
  少年回过头看看沈瑄,注视了一回,拉着他的手道:“是你救了我么?”
  沈瑄被他看得有点别扭,也只得点点头。
  少年忽然又坐起来,翻个身跪着,就在床上向沈瑄长拜下去:“多谢大哥救命之恩!”
  沈瑄觉得十分好笑,只好也朝他拜了拜。少年又拉着他的手在床边坐下,问道:“大哥你贵姓,从哪里来的?”沈瑄便一一讲了,只是徐栊等人的纷争,就略过不提,说完之后,又道:“现在公子已经安然无恙了,在下家中有事,先告退了。”
  少年急道:“什麽事情这麽急,多呆一会不好吗?”
  沈瑄道:“舍妹今日成亲。”
  少年惊道:“啊?徐大哥,沈姑娘今日大喜,你们怎麽可以把沈大哥拉来。”
  徐栊道:“属下一时心急,做事欠考虑。”心里却道:若不是我们拉他来,你如今还有命吗?
  少年又对沈瑄道:“沈大哥,耽误了令妹的吉辰实在过意不去,改日定当登门道歉。不过,不过今天天色已晚,你就留下罢。”
  沈瑄见那少年执意相留,心想现在回去也早就来不及了,当下也就点点头。
  少年顿时眉飞色舞起来。这时丫环仆妇们摆上晚饭来,少年便拉着沈瑄一同吃饭,沈瑄也不推辞。少年已变为沈瑄斟上一杯酒,一边道:“小弟姓钱,单名一个丹字,家住钱塘府。自己出来到处玩玩,不想就遇见大哥你。”沈瑄发现徐栊不住的向钱丹使眼色,钱丹却没发现。沈瑄心想,你们说是桐庐何府,结果既不姓何,也不是桐庐人,难道真有什么古怪?然而这个钱丹,又偏偏是一派天真无邪,于是就说:“我还以为你姓何。”一面拿眼睛瞟着徐栊。
  钱丹正不解,徐栊连忙道:“先生别见怪,我家公子出来玩,不敢让太多人知道,也是怕惹事,无可奈何。”沈瑄笑笑,心里却想:难道他是什么要紧人物吗?一忽儿又觉得钱丹这个名字有些耳熟,却又想不起在哪里听见过。
  钱丹却已絮絮叨叨的跟沈瑄聊起来,倒象他一辈子没跟人聊过似的,天南地北,无所不谈。沈瑄听他言语,虽然少年率真,却的是博闻广识,见解不凡。沈瑄只觉十分投契,便也海阔天空的与他讲起来。一顿饭没吃完,两人就已成了倾盖之交。沈瑄自幼避居荒岛,只与妹妹做伴。后来相与了妹夫王睿笈,但两相往来倒多是为了璎璎,谈不上多少结交的话,乐秀宁和离儿又是女子,不能亵近。所以他平生竟无一个知己朋友。然而这个钱丹初次见面,就对他如此披肝沥胆,沈瑄极感动。也总是少年人心热,两人一直讲到了三更半夜,平生遭际见识,无不倾囊而出。尤嫌不足,夜里同榻而眠,仍是嘀嘀咕咕说不完。
  第二日,钱丹还要挽留沈瑄,沈瑄也自犹豫。徐栊却上前道:“公子,还是先让沈先生回去罢,公子改日再找他也不迟。”
  钱丹问:“为什么?”
  徐栊道:“公子,我们这次住在这里,也只是无可奈何应急之策。夫人并不知道。这地方本来从不放人来的。公子伤既然好了,我们也速速离开为是。”
  钱丹叹道:“你说的是。那么,今日只好送沈大哥走了。”又依依不舍的望了一眼沈瑄,道:“大哥我送你上船罢。过几日我就去葫芦湾找你。”
  小船上装了满满一箱笼东西。沈瑄正要推辞,钱丹道:“沈大哥,这一箱子也不是什么值钱东西,只是给令妹的新婚贺仪。昨日之事,小弟也惭愧的紧。若说大哥的救命之情,那真是无以为报啦。钱塘府那些一无见识的庸医,出一回诊还要十两银子。以大哥的神奇医术,千金诊资亦不为过,可惜小弟又出不起。”
  沈瑄道:“贤弟这么说,我可担当不起。”
  钱丹道:“那有啊!大哥的医术这样高,天底下只怕也没有治不了的病啦!”
  这一句话却触动了沈瑄的心事,他沉默一会儿道:“你不知道,现下就有一个病人,我想尽了办法也治不了她。”钱丹有些诧异,沈瑄就把离儿的事告诉了她。
  钱丹也不免动容,道:“此毒如此罕见古怪,也难怪……”旋即又说:“想不到风光旖旎的富春江,竟长着如此可怕的毒草。只怕草丛四周的鱼虾,也要一个个毒昏过去。”
  沈瑄默默不语,解缆而去。钱丹兀自立在岸上望着。
                 
  船近葫芦湾,沈瑄念起离儿的病,神思黯然。又想到钱丹,说什么“孟婆柳周围鱼虾也要毒昏过去”。想着想着,忽觉不对。他几番下水去采孟婆柳,也没有发现那里真的鱼虾绝迹。相反,草丛中倒生着一种红色小蛇,每每须得小心翼翼的避开它们。
  沈瑄心中忽然一亮:这些小蛇非但不怕孟婆柳,反而栖居其中,难道体内正含有克制孟婆柳之物吗?倘若如此,将小蛇炼成药,或许正好能解孟婆柳之毒。
  原来万物生生相息,亦生生相克。再可畏的毒虫恶草,也总有降服之物,而往往就是接近它的一些东西。沈瑄不禁深深懊恼,读了这些年医书,竟连这个基本道理也忘了。既然一念至此,便再也按捺不住,只盼着船儿快快到家。好不容易船到葫芦湾,撑近芦苇荡,唤船家停下来。
  孟婆柳就生在这附近,沈瑄既是等不及,便脱下长衣潜入水底。他从小就在洞庭湖上戏水,后来迁居富春江畔,又日日与波涛相伴,水性极好。不一会儿,就捞起了几十条红色小蛇装在袋子里。心里十分高兴,想到一回家,就可以为离儿配药了。
                 
  船尚未停稳,乐秀宁就迎了出来,笑道:“表弟此去,没出什么事罢?”
  沈瑄道:“也没有什么事。”却没看见离儿,不禁问道:“离儿在哪里?”
  “离儿么?”乐秀宁脸一红,答道:“她昨日被人接走了。”
  “走了?”沈瑄万万没有料到会如此,一时竟回不过神来,呆立在那里。
  乐秀宁见状,徐徐道:“本该等你回来商议再定。只是昨日的情形……原是我的不是,不该让她这就走了。”
  沈瑄茫然道:“昨日怎样?”
  乐秀宁道:“你先进屋来,待我慢慢说与你听。”
  原来,昨日乐秀宁与离儿把璎璎送到青石镇后回来,便看见芦苇荡外停着一只船,船上罩着厚厚的青篷,看不清舱里的情形。她们的小船划过时,船舱中忽然走出一个青年公子,唤道:“二位姑娘请留步。”乐秀宁回头一看,却认得是江湖上大大有名的一个人物。
  沈瑄问道:“是谁?”
  乐秀宁道:“便是九殿下钱世骏。”
  沈瑄惊疑道:“他?”
  其时吴越国主是已故文穆王钱元瓘的第六子钱佐,但民间的议论里,却对钱佐颇不以为然。文穆王故去时并未立储,几个王子明争暗斗,几乎酿成宫廷惨祸。九王爷英雄豪迈,年轻有为,深孚众望,本来极有希望继承王位。可是,最后却是老六钱佐做了吴越王。钱佐为人敦厚淡泊,一无谋略,他的王妃却是一个极有手腕的人,而且武功高强,天下少有。人传当年吴越王妃与九王爷在西湖边凤凰山下比武,王妃出手狠辣凌厉,使出的招数竟是从未有人见过的。九王爷也是武林中成名的高手,却终究不敌,惨败在她手下,从此只好离开王宫,浪迹江湖。吴越王妃并未就此放过他。这几年明明暗暗的,总有人追杀九王爷。但钱世骏身边的追随者,个个机智精明,武功不俗。加之他本来在江湖中便极有威望,此番被吴越王妃排挤,更有多少英雄豪杰要为他抱不平。王妃的算计,因此就也从未得逞过。但这个钱世骏,到葫芦湾来做什么?
  “他来找离儿,”乐秀宁道,“九殿下告诉我,离儿本来姓蒋,是他的义妹,一向跟在他身边的。这次他们被人追踪,离儿与大家失散,他很是焦急。本来不能在吴越境内久留,为了找离儿,只得一行人隐藏形迹,明查暗访。终于知道是在我们这里,所以来接她回去。”
  沈瑄道:“那也不能就凭他一句话……”
  乐秀宁道:“我本来也是这样想。但九王爷钱世骏素负盛名,江湖上无人不称道,是个有仁有义的彬彬君子。他总不至于拐骗小姑娘。那时我本来也说要等你回来再定夺。但昨日你走的那样急,谁知你何时回的来?九殿下很是着急,说他们的行踪已被人发觉,恐怕不能久留。我想来想去,只好让离儿跟他走了。你想,离儿留在这里也不是长久之计。她的仇家一定在找她,可她自己偏偏把旧事都忘了。倘若那些人找到这里,我们救得了她么?九殿下和他的随从都是武林高手,跟着他们去,总是好一些……”
  沈瑄低声道:“离儿怎么说?”
  “离儿么?”乐秀宁道,“离儿自然也想不起来什么。不过她看见九殿下,似乎还认识,也没有讲反驳的话。而且,而且……”
  “什么?”沈瑄淡淡的问道。
  乐秀宁踌躇道:“没什么。我瞧这九王爷看见离儿的神情,极是关心,倒像……倒不像……”
  “是么?”沈瑄像没听见似的,径自离开了。他走进房里,把那几十条小蛇从袋子里一把抓出,统统塞进一只瓶子里。
                 
  离儿虽然不在了,沈瑄仍一心一意配起药来。他将小蛇晒干研成粉,又用了几味辅料配成药丸。然后采来孟婆柳,捉了几只白鹭鸟,先给鸟灌下一些孟婆柳汁液,看它昏过去,又喂一粒药丸,试它醒不醒的来。如是配了几回,终于找出一种有效的配方,做成一小瓶丸药。又怕此药含毒,给没有喂孟婆柳的白鹭鸟又服了几粒,并无异常,方才放心。
  这日璎璎归宁,王睿笈也跟了来。大家相见,叙一番小别之情,不免又提到离儿。王睿笈道:“药虽配成,人却走了。也不知离姑娘几时才能服药痊愈,方不负沈兄一番辛苦。”
  沈瑄淡淡道:“有了这药方,别人或者也用得着。”
  璎璎含笑道:“哥哥为我操劳了终身大事。自己的姻缘,倒忘了么?”
  沈瑄吓了一跳,心想这从何说起。只听王睿笈道:“璎璎和离姑娘一走,这小岛上未免冷清。嗯,璎璎和我讲起来,乐姑娘跟沈兄本是姑表姐弟,又是同门的师姐弟,又是青梅竹马。而且,乐老伯也有遗言在,让乐姑娘和沈兄在一起。我看,也不必再等了,择个吉日,你二人将喜事办了岂不好?”
  沈瑄恍然大悟,心里甚是焦急。这一年来,与乐秀宁虽然亲近,他却始终视她如长姊一般,从未想到过要娶她为妻。此番被妹夫妹妹提出来,觉得万分为难。他偷偷抬眼看乐秀宁,只见她毫无表情,只远远的望着窗外几竿竹子,面色却微微潮红,愈发显得娇艳如花。
  “哥哥,”璎璎笑道,“睿笈哥亲自为你做媒,这样好的机会,你还犹豫什么?”
  沈瑄只觉得自己脸上发烫,心里忽然了如明镜。现下他和乐秀宁二人,孤男寡女相处小岛,确有诸多不便。兼之种种请由看来,确实应当与乐秀宁完婚。但他心里却并不情愿与乐秀宁结为夫妻。
  沈瑄定了定神,道:“妹妹,我从未想过……”他忽然想到,倘若就此回绝,却让乐秀宁面目何在,今后大家又如何相处?一时语塞,竟无法措辞。
  只听的乐秀宁缓缓道:“多谢你们费心了。不过家父新亡,我重孝在身,婚姻之事暂不提罢。”
  沈瑄如释重负,心道:再与阿秀姐姐住在这里,瓜田李下,总是麻烦。小妹已经出嫁,我何不找个机会离开小岛,自己做个云游的郎中,到江湖上去走走,见识见识各种人物,或者还能……
                 
  不几日,沈瑄便如愿了。傍晚时分一架小船划来,船上跳下一个布衣少年,却是钱丹,打扮作平民小厮的模样,徐栊那些人也没跟着。钱丹笑道:“沈大哥,我背着他们跑了出来,想自己走金陵去一趟,又怕一个人太孤单。你可愿同我一起去?”
  沈瑄心中一动,忙问:“去金陵做什么?”
  钱丹伏在他耳边道:“十月十五,丐帮的范定风公子,要在金陵开一个武林大会,你不想去见识见识么?”
  沈瑄顿时心花怒放,就要收拾行李随钱丹走。忽而想起乐秀宁,不免踌躇起来。只听见她在背后道:“师弟,你随钱公子去吧。你也不能总在这小岛上呆着,出去开开眼界也好。只是自己要小心,不可惹事。”
  沈瑄闻言,十分感动:“师姐,我去了金陵后,立时就回来。”
  乐秀宁一笑,转身进屋帮他收拾东西。沈瑄却向那间草厅走去。离儿走后,他一直没进过草厅。屋里一切如旧,只是他为离儿做的那架短琴却不见了。沈瑄抱起自己的七弦琴,用布裹好,背在身上。转而又找出那瓶孟婆柳的解药,揣在怀里。回头一看,乐秀宁已为他收拾了一个小小的包裹,递到他手里。
  走到岸边,沈瑄便要向乐秀宁拜别。乐秀宁皱眉不语,忽道:“表弟,我还有一句话对你说。钱公子,有劳你再等一会儿,不知可否?”
  钱丹道:“自然要把话讲完再走。”
  乐秀宁把沈瑄拉到一旁,道:“表弟,这些话我忍了许久,不愿对你说。但此时若再不讲,只怕你将来……”
  沈瑄道:“姐姐,你但讲无妨。”
  乐秀宁道:“表弟,你此番出门或许会遇见离儿。她若还是想不起过去,你,你还可同她谈谈。若是她病已好了,——或者,你治好了她后,便再也不要跟她在一起了。”
  沈瑄惊道:“为什么?”
  乐秀宁道:“那日九殿下接她走时,说起她姓蒋。我后来寻思许久。师弟,天台派的事情,我没有与你讲过多少吧?”
  沈瑄摇摇头。
  乐秀宁道:“十几年前,天台派在东南一带,横扫江湖,人人侧目。他们的武功的是高超玄妙,十分纷繁费解,尤其以轻功剑术为长。天台派的掌门,号赤城山人,——不过江湖中人都叫他赤城老怪。因为此人极是孤僻乖戾,桀骜不驯。武功为人,处处出人意表,十分的邪气。此人名叫蒋听松。师弟,那日我在湖上,见到离儿的武功,一时十分诧异,也猜不出她是哪门哪派。后来你说起离儿是那晚上在青石城外吹箫之人,我便想或许绣骨金针就是她放的。离儿那样诡异的剑法,那样神奇的轻功,简直不太可能源自别派。何况,她也姓蒋。”
  “离儿是天台派的,又有什么关系呢?”沈瑄问道。
  乐秀宁道:“十几年前,赤城老怪逐尽门下弟子,披发入山,江湖中没了天台这一名号,我们正派中人,额手相庆。可是时隔十五年,天台山又出了一个姓蒋的姑娘闯荡江湖,偏生武功还这样高,岂不令人担心。”
  沈瑄道:“但离儿在我们这里,不是很好么?哪像什么坏人……”
  乐秀宁道:“所以我说,倘若她还是失忆便无妨,若是恢复了……唉,四针杀四人,虽是也为我报了杀父之仇,可也……”
  沈瑄道:“离儿倘若心狠手辣,那么钱世骏正人君子,何以与她结为兄妹?”
  乐秀宁笑道:“江湖中的事情很复杂,我也只是推测,何况……”她略一犹豫,正色道:“离儿既是天台派的,我们纵然不与她为敌,也不敢离她太近。”
  沈瑄大声道:“这又为何?”
  乐秀宁皱眉道:“师弟,你真的不知道么?”
  沈瑄一脸疑惑。
  乐秀宁叹道:“二伯母连这也不对你讲,虽是避祸,难道就不怕……唉,师弟,这是因为,天台派与我洞庭派,有极深的过节。当年,若不是因为赤城老怪,我们的父辈,也不会死的死,散的散,以至洞庭一脉,一蹶不振。虽然不久天台派也绝迹江湖,但这些事情,是谁也忘不了的。”
  沈瑄问道:“那是什么事情?”
  乐秀宁摇头道:“我也不清楚,爹爹从未跟我明白讲过。那时的情形似乎太微妙了。真正知道来龙去脉的,只怕……只怕也只是一两个前辈。但你不可忘了,天台派是我们的敌人。”
  沈瑄默然不语。
  乐秀宁缓声道:“表弟,不早了,上船去罢。”旋即又轻声道:“其实我一直希望离儿,并不是天台派的。”
  沈瑄跳上钱丹的小船,深深地向乐秀宁拜了一拜。湖水涟涟,残阳似血。乐秀宁柔声道:“江湖险恶,你一切好自为之。”

  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
  沈瑄和钱丹到得金陵,离武林大会尚有几日,便在城中找一间客店住下。那时金陵地属南唐。南唐辖江淮一带三十五州,李姓称帝,与地括浙东西,定都钱塘府(今杭州)的吴越国只隔一个太湖。两国世代不合,时有狼烟。金陵称六朝古都,虎踞龙盘,帝王之宅,也是江南烟花之地,物埠人丰,繁华异常。处处茶坊酒肆,歌管楼台。城外又有燕子矶,凤凰台,行宫故苑,江花烟树,只是令人留连。沈瑄自幼幽居孤岛,几时见得这豪华景象。钱丹虽然长在吴越国都钱塘府,一般的锦绣天堂,但钱塘府比起金陵来,仍然逊一番气象,——何况他第一遭来这里。两个少年每日在城中闲逛,或者游山玩水,访古探胜,好不快活。钱丹如鸟脱樊笼,得意忘形。沈瑄一路上为着乐秀宁的话,尚自悒悒不乐,此时游玩尽兴,倒也将心事渐渐忘却了。
  十月十五将近,南京城中却没什么动静。两人一打听,原来武林大会却开在城外钟山上。到底往来的江湖豪士太多,天子脚下不可惹麻烦。忙忙的搬到城外来,果然钟山下已是熙熙攘攘,热闹非凡。几间不大的酒馆客店里住满了人,进进出出一些佩戴兵刃,举止豪爽的人,在那里呼朋引友,换杯换盏。二人走遍一条街,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件下房还空着,立刻住了下来。安顿一回又走到外面,只见道上路边,一群群聚着污衣破帽的丐帮弟子。这些人看似懒懒散散的吃喝闲聊,其实内部等级森严,井然有序。往来的客人没有一个不被他们细细打量考察过。武林大会事关江南武林大局,决不可混入闲杂异己之士。钱丹见状,把沈瑄拉到一旁,低声道:“我们俩现在这个样子,决计混不进大会。”
  沈瑄道:“那又何妨。我们也扮做叫花子好了。”
  钱丹瞪眼道:“真是英雄所见略同。”
  两人本来就只穿着布衣粗服,立刻动手扯的破破烂烂,又在脸上身上,扑了一层灰土,连头发也弄得乱糟糟的。钱丹又找来破碗,竹杖,布袋之类的叫化行头,兀自念念有辞。他本来性子活泼,几番舞弄之下,倒真似一个泼皮的小叫化。只是沈瑄一向温和沉静,究竟不太像游荡江湖的丐帮弟子,不过若不细查,倒也看不出来。
  两人装扮已毕,就走到街上,想混入一群乞丐之中。忽然,大道尽头人声鼎沸,一骑红尘滚滚而来。人群纷纷让开,那些丐帮弟子却齐刷刷的立起来,侧立路旁,毕恭毕敬。只见一匹雪白的骏马飞驰而至,戛然定住,立在当街,马上却坐着一个英姿飒爽,明艳动人的红衣少女。那少女拽住缰绳,环顾四周,一双明亮灵活的眼睛,虽然不大却极敏锐逼人。她把手中一条黑亮的长鞭凌空一挥,“啪”的一声脆响,旋即扬起微微翘的下巴,露出一脸笑意。一个老年乞丐走上前来,作揖笑道:“二姑娘一向可好?宋帮主他老人家想来已经到了?”
  少女也不下马,盈盈笑道:“多谢曹长老挂念。我爹爹今晚才能坐船到,我等不及,先骑马来了。姐姐和姐夫呢?已经在山上了吗?这里怎的有这些弟兄们?”
  曹长老道:“范公子和范夫人在山上接待一些远道的客人,我们奉范公子之命,在这里……”
  那少女也未等他讲完,已然扬鞭而去。沈瑄回过头来,正想拉钱丹走开,却发现钱丹呆呆的望着少女离去的方向,失魂落魄似的。沈瑄摸不着头脑,想伸手去摇摇钱丹,忽然看见钱丹眼睛里的神情,顿时恍然大悟。原来钱丹躲开徐栊他们,不辞劳苦的跑到金陵来,根本不是为了什么武林大会。过了好一会儿,沈瑄试探的问道:“你知道那姑娘的来历么?”
  钱丹脸一红,道:“她叫宋飞天,是丐帮帮主的二小姐,很厉害的。”
  两人待了一会儿,觉得无味,仍是回到客店里,各自叫了一碗面。堂屋里坐得满满的,多是一些江湖汉子,看见他二人的丐帮服色,便腾了两个位置让他们坐下。两人都不大懂得江湖礼数,不敢与人寒暄,道了个谢就低头吃起面来。旁边那几个汉子虽觉奇怪,却也没在意,仍旧只顾聊起来。
  “这次武林大会,明明是丐帮作的东,宋帮主却不出面,让范公子一手料理,倒也奇怪。”
  “这有什么奇怪的?范定风公子虽然不是丐帮中人,但却是宋帮主的高徒和乘龙快婿。宋帮主年纪大了,又没儿子,今后衣钵还是传给他的。如今让范公子主持武林大会,不也正是为他树名立威么?”
  “老兄,你这话是怎说的?范公子树名立威,还要仰仗丐帮么?范公子是金陵范家的传人,位列武林四公子,在江湖上也是响当当的了,召集一个武林大会,还怕没人捧场么?”
  前面那人冷笑一声,并不答话。只听一人又道:“听说西昆仑太白教欧阳公子,欧阳云海,也递了贴子来啦。”
  众人“咦”了一声,那人续道:“太白教自来不大过问我江南武林的事情,不过这些年,却频频派人到长江两岸来走动,总是天下不太平之故。”
  沈瑄从来没听见过什么四公子什么太白教之类的事,不禁竖起耳朵听得津津有味,钱丹却仍是心不在焉。只听又一人道:“欧阳云海那样傲慢的人物也递贴子来,这武林大会也很有面子了。看来这一次,恐怕有些不寻常。”
  原先那人笑道:“自然不寻常……”忽然觉得失言,忙收住话头,又道:“武林四公子虽然并称,但如论武功,欧阳云海要数第一了。”
  有人笑道:“未必吧。太白教的武功,江湖上传的神乎其神。可是真正见过的有几人。欧阳云海有多厉害,那也只是据说在黄河边上,一个时辰里就灭了河套黄龙帮什么的。其实他几乎都没在江南露过面,更别说有谁见识他的武功了。说起来,真正叫人叹服的,还是岭南汤公子,罗浮山的神技,江左武林有目共睹,只怕绝不让太白教。”
  众人微微点头赞同,先前夸赞范定风的那人忽问:“汤慕龙比范公子如何?”
  那人一笑:“他们两个又没过过招,我怎知道?不过汤公子不仅武艺超群,人品也是十分令人倾慕的。但凡见过汤公子的人,都说他根本不是人。”
  众人哑然:“那是什么?”
  那人道:“是神仙!”
  忽又一人道:“听说汤公子这回也来了?”
  那人惊道:“不会吧?我这次出门之前,还听说汤公子在罗浮山坐关了。再说他和范公子,和丐帮都没什么交情,他怎的会来?你没有弄错吧?”
  先前那人说:“我只是听说而已。汤公子不一定真的上了钟山。不过几个月前,他下了罗浮山,在江湖上四处走动,那是毫无差错的。似乎他要做一件事,不过究竟是什么事,谁也不知道。如果汤公子真的到了,那么风云龙马,四具其三,也算得这次武林大会的一件盛事了。”
  有人道:“风云龙马,四具其三。那是说九王爷也到了么?”
  那人笑道:“早就上了钟山了。别人不来,钱世骏也是断断乎不能不来的呀!”
  沈瑄一惊:钱世骏,他也在这里么?心中不由得一阵激动和慌乱。
  过了一会儿,他才平定下来,又听见有人说:“钱公子慷慨豪侠,文韬武略,真乃当世孟尝,只可惜虎落平阳,令人不平。”
  先前那人懒懒道:“所以他来了啊!”
  另一人朗声道:“风云龙马四公子,可算得中土武林年青一辈里的精英了。有此人杰传承武学一脉,乃是武林之福啊!”
  众人纷纷称是。
  突然,角落里一个一直在喝闷酒的老者,冷冷的开了腔:“什么精英,人杰,还不是仗着出身名门巨室,总有人捧场拍马……中原武林那个年青人,侠肝义胆,剑术超群。那才是大英雄,真豪杰。只怕风云龙马一齐上,也未必敌得过他!”
  先前那些人默默不语,过了一会儿,才有一人轻声道:“你说的是百变神侠?”
  老者却已走了。
                 
  第二日一早,沈瑄和钱丹就混在一伙丐帮弟子之中,向钟山上迤逦而去。出发前钱丹交待了好些丐帮弟子的切口,沈瑄一一记熟,心中却不由得好笑:钱丹为了追随宋飞天,竟然把丐帮的切口暗语也摸的这么清楚。一路上两人小心谨慎,随机应变,结果倒平安无事。那一伙丐帮人众虽然也不认识他们,却并不见疑,只道是年轻弟子,新近才入帮,反而对他们处处指引,照顾有加。沈瑄庆幸之余,也暗暗得意,心想丐帮虽然号称防范严密,其实也不过而尔。
  到得山上,只见远远的山顶处搭起一座高台,台子四周插了一圈五色旌旗,挟着山风猎猎作响。台上已零零落落的站了几个人,距离甚远,也看不清面貌。想来居中主位的一男一女,当是范定风夫妇。周围几个,或者是早到的几个贵客。沈瑄忽然想起,钱世骏既然昨晚已上山,现在台上多半有他。他心里一紧,再向台上努力望去。其实他并不认得钱世骏,却只觉得其中一个身材颀长的人定然是他。那人身旁俏然立着一个苗条的黄衫人影。沈瑄只觉得已经没什么好看的了,只想抽身走掉,只见那黄衫女子似乎低声向那高个子在说些什么。沈瑄念头已转,又想到:我终须再见她一面,把药给她的。只是相隔甚远,其实也看不真切。但他们这一伙人被派在这里守着动弹不得,而且地位低微的弟子本也不能走近高台。沈瑄暗暗踌躇,钱丹却拉了他一把,同时使了个眼色。
  沈瑄立即会意,两人用意本也一样,便悄悄的朝队伍边上挤去。乘人不备,一下子溜开了。他两夹在那些往来客人中间,慢慢的望高台下挪过去。不一会儿,居然就正正站在台子的下方,一览无余。为了躲开人注意,又藏到几个虬髯大汉背后。沈瑄急急的又朝那黄衫女子望去,不觉自己好笑:原来却是昨天那个宋二姑娘宋飞天!他耳听着身边那几个大汉议论,把台上诸人细细认过,才知道其实大都是丐帮中的一些人物:居中那个方脸剑眉、英气勃勃的青年,正是范定风,旁边那个美妇也确是范夫人。宋帮主独坐在一把太师椅上,昨天那个曹长老侧立一旁。宋飞天身边那个高个子青年,虽然不是钱世骏,来历却也不小。此人姓楼,名狄飞,是庐山派掌门卢淡心的关门徒弟,这次代表其师来参加武林大会。庐山派自道学宗师陆修静在庐山简寂观开派以来,几百年间在武林中威望一向极高,现任掌门卢淡心是武林中人人敬服的前辈高人,所以这楼狄飞自然也被奉为上宾。
  钱世骏不在台上。沈瑄环顾场内一圈,也没看见有谁象是他。钱丹瞧着宋飞天,却不像昨日那般发愣,低头默想着。两人各怀心事,都没有讲话。
  这是陆陆续续来了一些门派,帮会的掌门帮主之类的人物,也有些只是来了个代表人,都上台一一的与范定风夫妇见礼。沈瑄对于江南武林的状况,其实一无所知。但数着来了十几个帮派,什么庐山派,武夷派,天童寺,海门帮,……连少林寺都派出了方丈惠远大师的师弟惠定,前来观礼。想来江南武林正派主流,大抵都聚集在此了。忽听的报道:“洞庭派吴掌门公子,吴霆吴少侠到!”
  沈瑄心里一动,急忙向那个吴霆望去。只见一个文雅清秀的青年走上来打拱道:“范公子别来无恙。家父有言,本当亲与盛会,无奈门中事务芜杂,无法分身。故遣小弟前来,聆听众位前辈大侠们的教诲。”范定风笑笑,寒暄几句。吴霆便站到了台子的一侧,位列众掌门之后。众人见他年轻文静,便也不大理他。
  沈瑄在台下,却紧紧的盯着吴霆。他自从五岁那年离开洞庭湖,就再也没有过洞庭派的消息。每每思及当年的长辈师叔伯,和一齐在湖上玩耍的小伙伴,总不知他们现在怎样。这个吴霆,就是童年旧友之一,又兼有中表之亲,当年两人很是亲厚的。他把吴霆看了个够。心中一阵阵激动,真想上去拉住吴霆好好的倾吐一场离乡之思。
  其实也就在十几年前,每逢这样的武林大会,洞庭派必定是唱主角的,一言九鼎,举足轻重。但现在却似乎可有可无,只能站在别的门派后面随声附和。当年沈醉创下声威赫赫的江湖大派,衰微一至如此。
  沈瑄虽然不太了解,但见到洞庭派不被人放在眼里,心里也很是伤感。
  不停的想着心事,却没注意到丐帮的范定风,已在台上朗声开言:“这一次钟山盛会,是为我江南武林兴旺之大计,平定之良方……扫荡妖魔、匡扶正义……然则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这几年来江左一带,却出了个武林的魔头,正义道的大敌,江湖上的同仁受其害者不计其数。”
  沈瑄转过味儿来:原来他们在这里开会,是商量一起对付什么人来着。
  台上楼狄飞正色问道:“范兄所言之人,是吴越王妃吧?”
  范定风愣了愣,似乎是没料到这么快就被人把话挑明了,旋即笑道:“楼兄真是快人快语,开门见山。不错,正是吴越王妃!想来庐山派对于此人在江湖上的作为也有所了解吧?”
  沈瑄暗道:这些人野心可也不小,竟在打吴越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权倾朝野的王妃的主意,看来刚才范定风也不是讲空话,这次武林大会当真非同小可。
  楼狄飞冷笑道:“范兄不是说笑话吗?吴越王妃这几年在江湖上呼风唤雨,做下多少惊天动地的大事。敝派还能不了解么?若是一无所知,家师也不派我下山了。其实敝派对此人也早就看不过去,相信今天来的四方朋友们都是一条心的,范兄不妨都直说了吧!”他语气嘲讽,态度倨傲,可别人买简寂观的面子,谁也不敢说他什么。
  范定风点头道:“楼兄所言极是。自从五年前,吴越王妃在西湖边凤凰山下,以诡计夺得吴越王位以来,江南武林就没有一日的安宁。五年前端午节,明州龙山帮帮主王展,只因钱塘江龙舟赛上,龙山帮给她造的龙舟未得头名,竟惨遭剜目抽血,羞忿而死,龙山帮从此解体。四年前,镜湖剑派因不肯听命于她,去谋害九殿下,结果险遭灭门之祸,掌门王女侠,唉,至今在下思及当日王女侠当日慨然就死的悲壮场面,仍是不忍涕泪沾襟。”
  “是啊,”海门帮帮主接道:“当日吴越王妃说,镜湖剑派庇护九殿下,乃是大逆不道,除非有人情愿以身顶过,受她七掌不还手,否则要杀得镜湖边上流血十里,鸡犬不留。王寒萍王女侠为了一门香烟,挺身而出,受了那妖妇七掌毒辣无比的无影三尸掌,死时,尚不瞑目!”
  台下一人嚷道:“她那无影三尸掌,一招就要得了人命,何消七掌?”
  范定风道:“她的前几掌也未使出全力,一时还不致命。总是要慢慢折磨人之故。”
  海门帮主叹道:“青竹蛇儿口,黄锋尾上针。两般由自可,最毒妇人心。”
  范定风又道:“三年前,武夷山九虚宫‘梅兰竹菊’四位仙长之一的红菊道人,忿不过吴越王妃飞扬跋扈滥杀无辜,入迷宫行刺吴越王宫,不幸落入妖妇的圈套,被她倒吊在雷锋塔顶,活活困死,其状惨不忍睹。连少林寺也逃不出她的暗算,两年之前,妖妇觊觎少林派武功秘籍,派人混入寺中盗取,被师父们发现后,不思收敛,竟然亲上少室山,把佛门清净之地闹的天翻地覆。”
  惠定大师缓缓道:“我寺僧众总以为不曾有半点理亏,不会大动干戈。谁之还是中了吴越王妃奸计,几乎不得不弃寺出走。后来大家勉力一战,总算将她请下山去。但大小弟子,死伤不少。惠见师兄,也在那一役中捐躯。”
  范定风停了一会儿,道:“还有,去年妖妇偷袭洞庭湖,暗器杀死了吴掌门的爱徒汪少侠汪小山。手段毒辣,亦是罕有。洞庭派不曾得罪于她,何以这般下手。江湖中议论起来,至今愤愤不平。”说着眼望着吴霆。
  吴霆站出来道:“敝派自忖与吴越王妃并无过节。汪师兄一向足不出户,不可能惹上她。敝派当日遭此横祸,实在思之不解。但师门大仇,总是要报的。”
  沈瑄听到这里,才想:这吴越王妃连我们洞庭派也欺负上了,看来真真是个大恶人。
  范定风厉声道:“吴越王妃心如蛇蝎,倒施逆行,为害武林,血债累累。是可忍,孰不可忍!今日我江南武林各门各派精英,既已尽数聚集在此。总是要向那妖妇讨个说法的!”
  一时间,台上台下,一片哗然。大家听了范定风历数吴越王妃罪状,早已群情激奋,此时纷纷附和道:“就是,向那个妖妇算账去!”“这许多人命,定要妖妇血债血还!”“再不杀了她,只怕中土武林也早晚给她剿灭干净!”“大家齐心协力,杀到吴越王宫去!那妖妇纵有天大本事,难不成她三头六臂,挡得住这许多人跟她拼命!”
  沈瑄听得这些叫闹声,不由得回过头四周看看,突然瞥见钱丹脸色铁青,紧锁双眉。沈瑄心里一动:他既姓钱,又是钱塘府富户,难道正是吴越王室中的子弟么?听见这些人算计王妃,定然不高兴了。
  嚷嚷半天,范定风又开言道:“众位英雄好汉一力剿除奸邪,为天下武林平定风波,实乃义薄云天,在下十分敬服,实又同赴大任之心。然则此妖妇又与别人不同。”
  底下问道:“又怎的不同?”
  范定风道:“那妖妇又不是一般江湖武人。她贵为一国之母,深居吴越王宫,又控制了吴越朝中大权。我们一众江湖好汉冲入王宫杀了她不要紧,只怕吴越国从此政局大乱,杀伐四起,只苦了江左百姓。”
  底下有人叫道:“让那妖妇掌权,政苛于虎,吴越百姓早就苦不堪言了!”
  沈瑄住在浙西,也是吴越国治下,这时心里奇道:这几年吴越王和王妃执政,虽然谈不上河清海晏,可是也算得上修生养息,政治清明,吴越百姓并无怨言。只是得罪了一干江湖上的人,又与百姓何干?
  只听范定风道:“虽则如此,若是我们挑起风波,搅乱了江南时局,总是有愧于苍生。我们习武之人,总以造福百姓为己任。所以,总要想个万全之策。”
  下面喊道:“范公子尽管吩咐下来。只要能除得了妖妇,我等只听范公子号令,无所不从!”
  范定风微微一笑道:“在下昨日与众位武林前辈细细商磋过,大家均觉得,此时还需得有一人与我们联手,方才稳妥。钱公子,请上来吧!”
  其实大家都知道,讨伐吴越王妃,绝对少不了九王爷钱世骏的份儿,所以没人对钱世骏此时现身感到惊奇。只有沈瑄的心中突突的跳起来。只见一个身穿绣金白袍的青年从台后健步而上,走到中间,微笑着四方一揖,道:“在下钱世骏,蒙范公之与众位英雄不弃,得与江南武林盛会,深感荣幸!”沈瑄见此人剑眉入鬓,凤眼若星,举手投足之间尽显得气宇轩昂,风度翩翩,当真是金枝玉叶,人中龙凤,怨不得江湖上人人倾慕。
  钱世骏与台上诸人正一一见礼,这时又悄然过来一个黑衣少女。钱世骏行礼已毕,回头朝那少女微微笑了笑,就站在她身旁。那少女肤色极白,目若秋水,却不是离儿又是谁?
  沈瑄担心了这许久,此时终于见到了离儿,心里竟似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不知是何滋味。他此次出来,其实并未打算找到离儿,何况临行前乐秀宁那番话,更让他灰心丧气。但内心深处,总是盼着或许不经意间还能碰到离儿。只有每次想起钱世骏,总说不出的不快。此时离儿忽然出现,他心里不觉欢欣,只种种感觉弄得心潮澎湃,再也平静不下来。他忍不住再看离儿一眼,只见她虽然站在钱世骏身边,却殊无悦色,眼神里还略显得有点茫然,想来还未记起中毒前的事情。钱世骏对她显得很关心,但也是礼敬有加,并不敢很亲密。离儿默默地立在那里,神情淡然寂寞,倒像压根没听见台上别人在讲话似的。沈瑄见她面色忧戚,自己也暗暗难过。忽然一下子心如明镜:我这一向以来,何以对离儿如此关情?他以前从未想到这一点,自觉自己惦念离儿不过为了要给她治病,也是情理中之事。但这时久别重逢,才猛然明白过来,其实在那一个晚上,离儿的身影就已深深的烙在他的心里,磨灭不去,只怕一生一世都要为之伤心了。
  只听见范定风又在台上说:“钱世骏公子是吴越先王的儿子,也是妖妇忌惮了得的对头。当年吴越王位本来应由钱公子继承,却被那妖妇以奸计赚取。现今吴越国中上下思慕九王爷大德,如久旱望甘霖般。如果我们以钱公子的名义讨伐妖妇,正是顺天意,应人心,可令妖妇焦头烂额,不日束手,又免却了吴越国中大乱祸及苍生之弊。不知众位意下如何?”
  下面的人纷纷嚷道:“正是正是,杀到钱塘府去,拥立九王爷为吴越国主,看那妖妇还有什么可撑腰的!”
  钱世骏忙站出来道:“众位英雄这样讲可未免折杀在下。在下愿尽一分绵薄之力,为吴越一方黎民祈福,为天下武林除害。但吴越王位既有六兄担当,在下怎可置宗庙社稷于不顾?篡权窃国之事,在下是万万不做的。”
  众人听言,纷纷赞道:“九王爷大仁大义,真君子也。”
  范定风笑道:“如此大家同心同德,剿灭奸妃,足见我江南武林邪不压正,万众一心。今日立言一起除去吴越王妃,还需得大家立个盟约才是。”
  众人道:“正是正是!”
  范定风于是取出早一写好的檄文,念道:“某年某月某日,我江南武林十七门派,汇聚金陵钟山,于此立盟:吴越国王妃,自窃位以来,每每行事奸邪,祸害江湖,滥杀武林义士……”
  “且慢!”突然一人大叫一声,纵身上台,挡在范定风面前。
  沈瑄一看,惊的不知所措。那人竟然是钱丹!
  众人瞧见半路里杀出个程咬金,竟然只是个丐帮的小叫化,纷纷交头接耳议论开来。范定风微笑道:“这位小兄弟,你有何话要说?”
  钱丹笑嘻嘻地说:“范公子,你如此精明之人,怎么忘了一件大事?”
  范定风皱眉道:“什么事?”
  钱丹冷笑一声道:“既然要立盟,总得先要个盟主吧?这件事可含糊不得!”
  范定风闻言,不觉沉吟起来。下面立即有人喊道:“今日这大会是范公子召集,又是范公子主持的。自然是范公子的盟主,你这小兄弟好不晓事,只管闹什么!”
  钱丹却道:“若是一般盟会,范公子召集,范公子主持的,范公子作盟主,也是理所当然。可这一回却不同。难道你们不觉得钱公子才是盟主的最佳人选么?”
  众人不觉哑然。沈瑄却已明白,钱丹这分明是要捣乱来着,想在这些人中挑拨离间,坏了他们的大计。看来,钱丹恐怕真是吴越王室中的要人。只是他孤身一人独挑这么些武林高手,简直羊入虎群。想不到这个嘻嘻哈哈的小伙伴,竟有这样勇气。沈瑄不禁担忧起来。
  只听钱丹续道:“钱世骏公子是吴越先王的儿子,也是吴越王妃忌惮了得的对头。如果我们以钱公子的名义讨伐吴越王妃,正是顺天意,应人心。——范公子,这是你自己说的。而且,钱公子也是四公子之一,功夫了得,在武林中又那么有威望。如果让钱公子做盟主,一定更合适。说不定吴越王妃一听钱公子大名,就吓的心惊胆战。结果不战自降也未可知。”
  台下众人其实多是范定风和丐帮的朋友属下,心里自然向着范定风。钱世骏虽有名望,怎及得范定风有丐帮撑腰?众人听钱丹这般说道,纷纷把怀疑的眼光投向钱世骏。已经有人喝道:“钱公子虽然厉害,但手下又有多少力量?还不是要靠着我们丐帮和范公子的调度,范公子不做盟主,谁替姓钱的卖命?”
  钱世骏闻言不禁面红耳赤,连范定风也大皱起眉。钱丹却不依不饶:“这位大哥这般讲话,未免仗势欺人。谁最合适,总抬不过一个理字。难道丐帮多了几个叫花子,就可以要挟天下英雄,让钱公子也俯耳称臣么?”
  钱丹这句话一出,连傻子也明白了。这个小叫化分明是假扮进来挑拨离间的。范定风一步跨上,拦在他面前厉声道:“你是什么人?”
  钱丹轻轻跃开,笑道:“我不过是个无名小辈,不劳公子过问。再说我又不跟你们争盟主的位置,我是谁又有什么关系?”
  范定风也不答言,一掌劈出,就来拿钱丹的要害之处。钱丹一闪,出掌相隔,两人就拆起招来。金陵范家的金风掌法本来是阳刚一体的,范定风有得了宋帮主的真传,出掌极是刚猛有力,正气浩然。钱丹掌法却精灵古怪,缥缥缈缈。沈瑄以前从未见过钱丹动武,这时一见之下,却有点似曾相识之感。但钱丹实在不是范定风的对手,几乎招招落了下风。只是他步法轻灵,脱身极快,范定风和他拆了十几招,竟然还没伤到他。这时,楼狄飞从一旁跃出,冷不防一把扣住了钱丹的脉门,同时挡开范定风的掌风,笑道:“范兄何必如此性急,问清楚再说。”
  范定风料想钱丹也逃不了,遂收住掌力,向钱丹厉声问道:“如果我不曾猜错的话,你是吴越王妃派来的奸细,想搅了武林大会,对不对?”
  钱丹无辜道:“胡说八道,我根本都不认识吴越王妃,为什么替她卖命!”
  这时,钱世骏忽然开口道:“钱丹,你这样说,不怕你娘知道了伤心么?”
  钱丹闻言,大惊失色。台上台下一片哗然。沈瑄心如死灰:他竟然就是吴越国的世子,吴越王妃的独生爱子。看来他今日落到这里,在劫难逃了。其实,钱丹上去之前,也曾虑及钱世骏是否会认出他来。但当年钱世骏也没见过他几回,而且钱世骏离开钱塘府是他还只是个小孩子,大约也忘了。何况他现在改妆易容,料想钱世骏认不出。但是它这实在是小瞧了心思机敏的钱世骏。他上去与范定风争执时,钱世骏心里就暗生疑惑,只是不敢肯定。及至他出手与范定风打斗,一招一式,分明是吴越王妃所授,钱世骏再了解不过的,于是就再无疑虑了。
  楼狄飞这时问道:“钱公子,此人真是妖妇的亲生儿子?”
  钱世骏正色道:“不错。吴越王妃当真神通广大,居然派了儿子来做奸细。若非他自己现身,岂不坏了大事!”
  范定风冷笑道:“这样也好,亲身儿子落入我们之手,总算妖妇已先输了一招。钱兄,你看拿这小子怎么办?是立时处死以报众多江湖朋友的深仇大恨,还是暂且留下来挟制妖妇?”
  钱世骏沉吟一回道:“妖妇既敢派他来做探子,只怕心里也并不把这儿子当回事。他既然已知道我们的计划,留着他终究是祸患。”
  楼狄飞微微冷笑,道:“那就请钱兄处置!”说着点了钱丹的穴道,将他推到钱世骏身边。钱世骏正待下手,斜拉里冲出一个人影喝道:“钱世骏,你可还是吴越的臣子?”
  钱世骏一怔,只好答道:“当然是啦。”
  沈瑄正色道:“钱丹贵为吴越储君。你身为吴越臣子,却想要他的性命,岂不是以下犯上,大逆不道!”
  钱世骏冷冷道:“你说得不错。但钱丹搅乱武林大会,得罪了这些江湖朋友。我虽是吴越臣子,武林中的义气终不可不顾,此时也不是讲什么以下犯上的时候。何况他总还是我侄儿,我处置了他,算得什么以下犯上!”
  台下众人纷纷喝道:“正是正是!”
  沈瑄立刻道:“钱公子,如你所说,你也是为了吴越的宗庙社稷,黎民百姓。但此时若钱丹死在你手里,岂不是要你王兄绝了嗣,要令吴越将来一国无君,天下大乱?你可对得起你的先父先祖?何况,他总还是你的侄儿,别的不论,这点骨肉之情也可以不讲的吗?”
  钱世骏变色道:“你说得不错,我杀不得钱丹,只好留他一条性命。”说着将钱丹推到范定风那里道:“范兄,好好看住这小子。”旋即转头对沈瑄厉声道:“但你既然作了妖妇的探子,又不是吴越储君,今番你的性命可就要送在这里了。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沈瑄笑道:“想来九王爷决不是食言而肥之人,钱丹在你手中,你既然说不杀他,看来他总是安全了。
  在下也就无话可说。“
  沈瑄话还没讲完,钱世骏已经呼的一掌挟雪带霜的劈到他胸前。原来他看见沈瑄如此镇定自若,料想必然身怀绝技,是以出其不意,一上来就用上了十成掌力直取其要害。不料沈瑄竟然不趋不避,生生受了这一掌。沈瑄的武功既是低微,又从未与人交锋,这一掌其实是躲不过,直打得他气血翻涌,眼冒金星,一大口血喷将上来。他一咬牙,将血吞入腹中。可是说也奇怪,常人受了这样一掌,早已倒地。沈瑄却能摇摇晃晃兀是立着,两眼瞪住钱世骏。钱世骏见他毫不躲闪还招,已是大奇。此时看他神情,不由骇然,由一掌狠狠的向他的天灵盖直击下去。沈瑄一晃,这第二掌打在他左肩,力道仍是不减。沈瑄可再也支持不住,颓然倒在地上,吐出的鲜血染红了前襟。钱世骏待要一脚踏上,忽然玄色的人影一晃,只听一个清澈的声音道:“哥哥住手。”
  沈瑄心里一热:是离儿,难道她终于认出我了?,只听见离儿道:“哥哥还看不出来?此人一点都不会武功,哥哥亲自动手解决他,岂不是杀鸡用牛刀?没的辱没了身份,让人说哥哥杀一个不会武功的无名小卒。不如让他去罢,想来也活不过今晚了。”
  钱世骏道:“总要斩草除根,免生枝节的好。”
  只见离儿从袖中取出一枚金针,笑吟吟的说:“就用这绣骨金针结果了他罢。只是死得这样爽快,倒也太便宜了这小子。”说着俯下身去,将针往沈瑄眉心中插下。沈瑄只觉得冰寒刺骨,他心中一苦,登时没了知觉。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忽然醒了,沈瑄发现自己脸上凉凉的,睁眼却看见一只手在为自己擦拭血迹。夜色沉沉,衬的离儿那张脸显得更加苍白。她轻声问道:“你现在觉得怎样?”沈瑄待要坐起来答话,胸前一疼,又倒在草垫上。离儿赶快扶住他,急道:“别乱动啊,你伤得这么重。”旋即又伤感的说:“我若早一点看见是你,也不会……瑄哥哥,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沈瑄一时激动,也说不出话来,只看见离儿一脸关切,心下暗暗欢喜:原来她终究是对我好的。离儿见他不语,从袖中取出一枚银色的药丸来塞入他嘴里。沈瑄吞了下去,只觉得又冰又凉的跟那金针没什么分别。但过了一会儿,寒气渐渐化开散入四肢百骸,变作一种谷底幽兰山中晓雾般的清芬,令人精神大振。沈瑄问道:“是绣骨金针的解药么?”
  离儿嫣然一笑,道:“这只绣骨金针上根本就没毒。我那时不得不刺你一针,才瞒得过钱世骏他们。你疼不疼?”说着两眼望着他眉间的伤痕。
  沈瑄摇摇头。离儿坐到他身后,两手抵住他背部的穴位。沈瑄知道她要为己运功疗伤,便调理气息,静候她的内力送过来。忽然,只听见离儿轻呼一声,两手猛地缩回去。沈瑄回头一看,只见她瞪着自己,神色颇为奇异。“怎么啦?”沈瑄问。
  离儿呆了呆,道:“没什么。我……我不知道如何给你运功。倘若是我伤了,你要救我,会如何做?”
  沈瑄略一沉思,随即将运功调理的法门一一道来,离儿记在心里,便又一次将中指抵在他背上。这一会她似乎十分的小心翼翼,沈瑄只觉她的内力来的极为和缓,自己的丹田中却油然生出一股气脉与之应和,两下翻滚交融。过了一顿饭功夫,竟觉得好了许多,几乎能站起来走路了。
  离儿见他这一会儿工夫就好了大半,心里十分欣慰,取出几件衣服道:“这四周都是丐帮的人,不过我已经将他们点倒了,你快换身衣服逃走吧。”
  沈瑄点点头称谢,忽然看见离儿倚在门边,待走不走,眼神怪怪的,遂问道:“离儿,你要对我说什么事情吗?”
  离儿低下头,含含糊糊的说:“瑄哥哥,我……我想跟你一起走。”
  沈瑄见状,心中一动,道:“他们对你不好?”
  离儿点点头,忽而又摇摇头,只是说不出话来。
  沈瑄道:“那我们回葫芦湾,好么?”
  夜色朦胧,看不清离儿的脸,只觉得她的眼睛如星星般一闪一闪的,言辞也飘忽不定:“我,我老是住在你家里……会不会……你……”
  沈瑄道:“离儿,只要你愿意,在葫芦湾住……住多久都没关系。”他本来想说,你可以住一辈子,只是话到嘴边又说不出来,只得临时改口。他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又道:“无论你住多久,我都陪着你,好不好?”
  离儿不语,过了良久,低声道:“很好。”
  沈瑄心中一阵激动,欢喜得就要去握她的手,可又不敢,只好痴痴凝望着那个楚楚的形影。离儿忽然抬起头来,不想正撞上他的目光。两人一阵羞愧,相视而嘻。
  沉默了许久之后,离儿终于道:“你在这里等着,我回去取了东西就来。”身子一晃,在夜色中消失了。沈瑄换好衣服,犹自觉得恍恍惚惚如身在云端。她说“很好”,那是什么意思呢?感怀于心的事情,一瞬间就到了眼前,未免显得太过容易,太过虚幻,不足以作为长久的依凭。“这不是梦罢?”走到门外,凉风一吹,忽然记了起来:“阿秀姐姐交代的事我却忘了。”可是乐秀宁的话并不翔实,他此刻满心里全是柔情蜜意,也就旋即把乐秀宁的吩咐抛在脑后。四顾无人,心想这还是在钟山脚下,不知离儿的住所在哪里,离这儿远不远?
  忽然道上几骑人马飞驰而过,为首一个银鞍白马,雪白鲜亮的披风在夜色中十分耀眼。这群人在街对面一扇门前停下,一人跳下马叩门。过了一会儿,一个仆佣出来问道:“是罗浮山汤公子到了吗?”
  那个白衣人道:“正是在下。”那仆人鞠躬道:“汤公子请进,九王爷今天下午接到公子的帖子,现在在书房等候公子多时。”
  沈瑄这才吓了一跳,原来对面就是钱世骏的寓所,却不知离儿为什么去了半日还不回。其实离儿并未走多久,只是他自己心里过于急切,便是一刻三秋了。沈瑄忍不住,悄悄的绕到旁边的一个偏门溜进去。这里只是钱世骏临时的住所,也没有几间房,却不知离儿在哪一间。沈瑄看见一间屋子亮着灯,便轻轻走到那窗下,向里窥探。
  只见那白衣人站在房间正中,却是背对着沈瑄.钱世骏一边倒茶一边说:“汤兄为何这时才到,上午的盟会可惜汤兄不在,小弟深为遗憾。”
  汤慕龙道:“其实我早就到了,只是暂时不想露面而已。”说罢转过身来望着钱世骏。沈瑄这时才看见他的庐山真面,暗暗吃惊:天下竟有这样的人,钱世骏也算得仪表堂堂了,可跟汤慕龙比起来简直俗不可耐。不用说他的面貌如何出众,但见他此时也不过一袭素净白衣,别无装点,却自有一种华贵优雅的风度,英姿飒爽的神采,令人倾倒。事实上汤慕龙的确是江湖上绝顶的美男子,不知多少少女心中倾慕不已的“南海小白龙”。他只在似笑非笑之间,便没有哪个女子能抵挡得了了。
  钱世骏皱皱眉道:“汤兄此上钟山,莫非另有打算?”
  汤慕龙正色道:“不错。钱兄,你我也算故交,我深夜来找你,也不打算绕弯子。今天上午在钟山顶上,和你在一起的那个姑娘是谁?”
  不但钱世骏,连窗外的沈瑄也莫名其妙,禀住了气细听。只听钱世骏犹疑道:“那是我的义妹。”
  汤慕龙冷冷道:“义妹?天台山的蒋小姐几时拜了钱塘府府九王爷做义兄了?”
  钱世骏听见不是话,不觉怒道:“蒋姑娘曾在钱塘江上大战吴越王妃,为惨死的一个武林同仁报仇。我见她与我同仇敌忾,于是拜作异姓手足。那时在下许多朋友都作了见证的。这一年来,在下始终对蒋姑娘礼敬有加,照顾得无微不至,从不曾半分委屈了她,江湖上有目共睹。不料倒惹得汤兄见怪起来!”
  汤慕龙闻言一笑,歉然道:“是我错怪钱兄了。小弟本无此意,只是我此下罗浮山,为找蒋姑娘几乎跑遍了江南诸国,好不容易发现了她,却在钱兄身边。小弟一时心急……”
  钱世骏奇道:“你找蒋姑娘干什么?”
  汤慕龙微微踌躇了一会儿,道:“实不相瞒,她是我的未婚妻子。”
  沈瑄一听几乎晕倒,钱世骏也惊讶得半天没说出话来。汤慕龙续道:“我此次上钟山来找钱兄,就是想接她回罗浮山完婚。”
  “怎么会是这样,汤慕龙的妻子,怎么会是这样!”沈瑄脑子里嗡嗡作响,仿佛一下子灵魂出了壳,一点主意也没有了。
  只听见钱世骏笑道:“汤兄想接未婚妻子回家也是理所当然。不过,现在却有些困难。”
  汤慕龙怫然道:“怎么?”
  钱世骏道:“上个月舍妹与人争斗,一时没了她的下落。待我找到她时,她却不知中了一种什么奇怪的毒,竟然把什么事情都忘记了。小弟遍请名医为她诊治,一点用也没有。小弟为此也非常伤脑筋。”
  汤慕龙急道:“怎会如此?你将她带来见我一面吧,或许她还记得我。”
  钱世骏淡淡的道:“此时夜深了,叫舍妹出来见人恐怕有些不便吧。而且……舍妹失忆之前也没提到过与汤兄有婚姻之约。”
  汤慕龙咬牙道:“她何必对你说。但我与蒋小姐的亲事是她祖父天台山蒋老前辈亲口许下的。去年岭南武林盟主秦大侠亲自作伐牵线,家父又与我上天台山面见蒋老前辈求亲。那时蒋老前辈欣然允诺,两家下过定仪,商定的年末就完婚。你怎能在这里拖延?你只将她带来见我一面,我自当重重谢你。”
  钱世骏笑道:“汤兄这是哪里话。汤兄既有关雎之雅意,小弟只好成人之美。又说什么谢不谢的。将来事成,小弟也算得汤兄的内亲,小弟正是求之不得。”
  沈瑄在窗外闻言,暗骂着钱世骏简直是无耻小人,为了讨好汤慕龙,竟不回护一下离儿。只见汤慕龙向钱世骏长揖道:“如此多谢钱兄了。”
  钱世骏笑盈盈走了出去,过了一会儿果然引着离儿进来了。沈瑄满心里焦急,却想不出任何办法来。只见离儿一脸茫然的望着汤慕龙。钱世骏却笑道:“妹妹,这是岭南罗浮山的汤慕龙汤公子。你可还记得他么?”离儿不答。钱世骏又道:“汤公子是你的未婚夫,此次专程来接你回岭南完婚。你可随他去了。”
  离儿冷冷道:“你怎么说什么话!我不认识他,为什么要跟他去岭南,还要我嫁给他?”
  钱世骏叹道:“妹妹,你真的什么都忘了。汤公子与你早有婚姻之约,你真的连他也不记得?好好想想。”
  离儿一脸的惊恐,拼命摇头:“你胡说!不可能的!我不会与这个人订过婚的。”
  钱世骏道:“这是千真万确的。哥哥怎会骗你?”
  离儿凄然笑道:“你怎的不骗我?你说我是你义妹,就将我从岛上带出来跟着你到处跑。倘若你骗我,我又怎知你这义兄是真是假?反正我是什么也不记得了。”
  钱世骏又好气又好笑,摇头道:“汤兄,舍妹如此说话,我也无法。不如你同她讲罢,你既是她未婚夫,或者她对你尚有几分印象。”说着转身出去,留下离儿和汤慕龙两人在书房里。沈瑄暗道:“不好,这钱世骏如此行事。”离儿见状,退到门边,紧张的对汤慕龙讲道:“我不会再随你去的,你若无话,我这就走了。”
  汤慕龙急忙道:“蒋姑娘,你真的不记得我了么?我如此辛辛苦苦找到你,总盼你能明白我的心意。”
  离儿转身就走,汤慕龙跃上前去,一把拉住她左臂。离儿回身一掌向他肩上砍去,汤慕龙轻轻让过,仍是不放手。离儿翻身跃起踢他的下盘,汤慕龙不闪不避,受了她几脚,手上的力气却一点不减。如此几回合,离儿挣脱不得,不由得满面通红。正在焦急时,突然“哐”的一声,一扇窗户被重重撞开,刮进一阵寒风,将蜡烛也吹灭了。两人都一愣,不由停了手。离儿却心思灵敏,猛地抽出左手纵身向门外跃去。汤慕龙待要看窗外是何人,不防离儿走了,只的追去。
  窗外自然是沈瑄,他见离儿为汤慕龙所迫,急中生智想引开汤慕龙。此时见两人仍旧追逐而去,也急急跟上。离儿却冲出寓所,直往山上奔去。钱世骏这时听得有变,也追了出来。这三人轻功俱是不弱,沈瑄哪里追得上他们,不一会儿就不见了人影。但他心中惦念离儿安危,便不管不顾的向山上爬去。几乎爬到了山顶,也不见那三个人在哪里。沈瑄正焦急间,隐隐听见山后悬崖的方向有人讲话,心中暗叫不妙,向那边赶去。
  只见悬崖边亭亭立着离儿的身影,潇潇长发在凛冽的山风中飞扬。汤慕龙和钱世骏站在一丈之外,欲进不得。钱世骏叫道:“妹妹,快回来,你我兄妹有什么不好讲!”
  离儿冷然道:“我叫你们走。”
  三人一时无语。但情势似乎十分紧张,谁也没注意到还有人在周围,沈瑄悄悄走近去。
  汤慕龙道:“蒋姑娘,你此时不随我去就罢了,何必如此。连你义兄也怨上了。”
  离儿不理他:“你们快走!”
  钱世骏又道:“妹妹,随我回去吧,别生气了。你不嫁汤公子,我自会好好照顾你的。”
  离儿淡淡道:“钱公子,我当然不会跟汤慕龙去。连你也不必过问我的事了。我不会再跟你一起了。你们走罢。”
  钱世骏惊道:“你说什么!你病得这么重,我怎放心让你一个人?妹妹别讲气话了,你跟我回去,我和汤公子向你赔不是。”
  离儿冷笑道:“钱世骏,你何必这样低三下四的,我算什么?不过是一个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一切听凭你们摆布的弱女子。我也不知道你怎么会是我的义兄,既是义兄又如何这般对我。你不必再提此事了,我本也不配做九王爷的义妹。你走罢,今后我不识得你。”
  钱世骏急道:“妹妹,你怎么这样讲。说走就走,也不念为兄平日里如何对你?”
  离儿悠悠的说:“钱世骏,你实话告诉我罢。你抓住我不放,究竟为了什么?我什么也记不得,实在猜不出你的用意。你急者让我想起来的,究竟是什么事?”
  钱世骏脸色大变,道:“妹妹你疯了!”
  离儿喝道:“不许过来,不然我就跳下去。一了百了!”
  汤慕龙柔声道:“蒋姑娘,无论你想怎样都可以,千万别跳下去!我们这就走开,还望你回心转意。”
  离儿转过身背对着他们,冷笑道:“是么?”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白衣起处,汤慕龙已飞身跃上,捉向离儿背心。这一下极是凶险,略一拿捏不定,自己就飞向悬崖下去,所以竟是同归于尽的架势。但汤慕龙武功当真极高,不仅方位准确恰恰就在悬崖边上,而且迅捷无匹,悄无声息。离儿本来背对这他,这一回竟然防不胜防。眼看也就被他拖了回来。
  但离儿更加敏捷,只见她竟不知如何转过身来跃起,推出两臂。汤慕龙躲闪不及,两人四掌一对,离儿的身子旋即就轻轻飘开,然后朝悬崖深谷重直坠下去。
  沈瑄两眼一花,只觉得整个地面也都随着离儿下沉到了谷中。他只听见自己大喊一声:“离儿……”就飞身冲到悬崖边,不假思索一跃而下。
  钱世骏和汤慕龙目瞪口呆。
                 
  沈瑄直听见耳边风声呼呼响,不知向下坠了多久,才看见谷底的峋峋怪石向自己逼近,不由得闭上眼睛。忽然腰间一紧,象是被什么东西卷住了,向上拖去。他下落这么久,本来坠势甚急,这么一拉,立时顿住,觉得五脏六腑都要倾了出来。旧伤一发,天旋地转,几乎晕了过去。他正吊在半空中摇晃,忽然听见上面啪的一响,自己又往下坠去。所幸此时离地已经不远。沈瑄看见地下正有一丛灌木,于是奋力一腾,落在上面弹了几下,竟然不曾受伤。他滚到地上,长叹一声,正要闭上眼,却只见一个人影在半空横跃而过,只象是踩着岩壁稳稳的走下来一般,一忽儿就快要跃到自己身旁,却在半空中急道:“你怎样?哎哟!”
  只见离儿一下子跌到在他身边,按住了右脚脚踝,笑道:“功亏一篑!”
  沈瑄这才明白过来:原来离儿在半空中就停落在岩壁上的一棵枯树上,见自己落下,就放出她那条飞雪白绫拉住。可是毕竟下坠的力道太大,竟把枯枝拉断了。所以才会第二次下坠。离儿急急跃下来看看自己安危与否,却不防没站稳,扭伤了脚踝。这一次本来不存生念,又是她救了自己。沈瑄想到这里,万分感动,问道:“你伤的怎样?”
  离儿脱下右脚鞋袜,只见脚踝处肿起了馒头大的一块。沈瑄看了看,按住她的脚揉捏起来。离儿一声不吭,却咬紧了牙,想来是疼得厉害。沈瑄不忍,问道:“有针么?”离儿从袖中摸出几枚金针来递给他。沈瑄将针扎在穴道上,轻轻抖动,问:“疼得好些吗?”
  离儿微微点头,忽道:“他们也真够狠心,连你也推了下来。只是你怎么在上面?”
  沈瑄有些不安的说:“这与他们无关。是我自己跳下来的。”
  离儿奇道:“你怎么了?”
  沈瑄迟疑道:“我跟着你们到了这里,又见你掉了下去。我,……我心里一急,也就跟着你望下跳了。”
  言毕不觉满脸通红。
  离儿嗔道:“瑄哥哥,你……”转又不语。
  沈瑄笑道:“谁知你并不是真的要寻死,只是脱身而已。”
  离儿抬头望望,只见悬崖峭壁,高可千仞。中间一线青天,两边万丈山崖垂直而下,除了几棵枯树,并无落脚之处。她也有些后怕,道:“其实我也没想那么多。只是要逃走。没料到我飞檐走壁的轻功这么好,更没料到你会陪我下来。现下只好还在这谷底待一晚,明日另找路径出去罢。这里定是在钟山脚下了。”顿了顿又道:“只怕明日都走不了。说不定他们料着我不曾死掉,让人守在出口处也未可知。那又不知要躲到几时。”
  沈瑄问道:“你真不回去了?”
  离儿奇道:“我们不是说好了……瑄哥哥你……”
  沈瑄急忙道:“别担心,我一定照顾你的。只是……”他心里想的是,倘若她真是汤慕龙的未婚妻,那该怎么办呢?遂问道:“你跟着钱世骏这些日子,没有记起些什么吗?那他总也能告诉你些过去的事。”
  “过去?”离儿呆住了,望着天上几粒疏星,看了许多时,方道:“他说过一些。可是钱世骏,我不敢相信他。他对我很好,也未必都是在骗我。可他们这些人,你永远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我怎敢相信他?但我明明知道自己不相信,却又不得不老跟着他们,因为我什么也不知道……”忽然凝噎住。
  沈瑄听见她语调越说越凄凉,抬头看那张苍白的脸已满是泪水,自相识以来从未见她如此伤心过。难道她从前受过很深的委屈么?沈瑄心中甚是难过,又不知如何安慰她。只听见她又道:“瑄哥哥,其实这些日子里,我总是不住的想:我究竟从哪里来,又该往哪里去?那时在葫芦湾,和你在一起,就象是在世外桃源中生活,不用知道这些事情。可是一回到江湖,我就不能不问,不能不想。好象我生来就是为了寻找这个问题的答案,可却永远也找不到。只有死去的人才会喝孟婆汤忘掉往事,我大约就是死人了?”
  沈瑄扶住她道:“离儿,别哭了。你的病会好的,那时便没事了。”离儿摇摇头,挪到一边蜷起来,把头靠在岩石上,闭上了眼。沈瑄心想:该让她试试我的药,怎么忘了。刚刚将药取出,忽然一转念,又迟疑起来:离儿因为什么也记不起,才会与钱世骏汤慕龙闹翻。但汤慕龙是她未婚夫,恐怕不是捏造。一旦离儿记起往事来,她的心意总还是向着汤慕龙,总还是要跟他去结婚的。
  沈瑄心中阵阵酸楚,犹豫不定,没想到他刚刚向离儿吐露自己的情意,就得知她是别人的妻子。离儿虽然此刻对他依恋,但她痊愈后这种感情便会成过眼烟云,他便再不能留在她身边,那又该是何等伤痛!那瓶药握在手中,竟再也递不出去。
  他忽然起了一个奇怪的念头:如果她永远想不起过去,只是避居葫芦湾里,不问世事,不也一样的平安快乐?
  月光间投到谷中来,照在粼粼怪石上,清幽无限。沈瑄凝望着月光下离儿那张美丽而忧伤的脸。忽然,一滴泪水从长长的睫毛深处透出来,亮晶晶的滑过面庞。他心中大震:沈瑄啊沈瑄,你只知自己不愿离开她,却舍得她如此伤心。“从何处来,往何处去”,是任何人一生的摆脱不了这样的问题。没有什么人可以真正放弃过去的,可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这是何等的痛楚与迷惘!你既然心中爱她,就该一心让她好才是,怎能让她陷在这样不堪忍受的痛苦里!
  沈瑄走上前去,将一粒药丸塞入离儿唇间。离儿一声不吭的吞了下去,又睡着了。沈瑄坐倒在地上,心中一片荒凉:这药若真的有效,明日便再也见不到她了,我将来不知能不能忘掉她,但这番苦心她也永远不会知道。
                 
  沈瑄一觉醒来,已是大白天。离儿不在那里了。他长叹一声,站起身来,却发现那边一个黑衣少女,对着一条小溪在梳头,乌黑的长发如瀑布般披拂下来。
  沈瑄忍不住问道:“离儿,你记起来了么?”
  离儿似乎点了点头。沈瑄看她梳好头发,挽成双鬟垂在两鬓,又取出一枚银簪子插上。这簪子还是当时她落难在小岛上,乐秀宁见她一身素服别无簪环,从自己箱笼中取出赠给她戴的。离儿梳妆完毕,转过身来,忽然向沈瑄盈盈拜倒:“沈……大哥,你终是救了我了。这番恩德,让我何以为谢?”
  沈瑄连忙扶起她:“离儿你何必如此。我始终当你是,是我的亲妹子一般。”
  离儿抬头望了他一眼,神情有些奇怪,说不清是漠然、是问询、是猜疑、还是斟酌。沈瑄不由得的想到:她在想什么呢?一定也想起了自己的婚约,连对我的称呼都换了。是的,她说过要跟我回去,那也是因为当我是“大哥”。想到这里,他心里一阵阵地发酸。
  她就在他的面前,却又似乎变得很远。婚约就是婚约,是他不能强求她改变的东西。是的,有些话从此提也不要再提,彼此心照不宣。不过,这样也好,从此以兄妹互称,也好相处。他似乎也就欣然接受了,离儿只是他“妹妹”这个事实。
  离儿的精神果然与昨日大不相同,不仅忧惧之色荡然无存,又更有一番机敏灵活,神采奕奕,当真是恢复了。沈瑄微微笑道:“如今你什么都想起来了,打算去哪里呢?”
  离儿道:“也不去哪里。我有些饿了,你呢?”
  沈瑄点点头道:“我也饿了。从昨天早上到现在,竟没吃过东西呢。”
  离儿一笑,忽然变戏法似的从背后拿出一串烤鱼来,递到沈瑄面前。沈瑄奇道:“哪里来的?”
  离儿道:“小溪里有的是,我不会捉吗?”
  沈瑄一看,离儿梳头的那条不大的小溪中,果然鳞光点点,有不少游鱼。溪边还生着一堆火,想来她在自己睡着之时,在小溪中捉来鱼,洗净刮鳞,开膛破肚,又用草绳串起来在火上烤熟了,等着自己醒来。沈瑄笑道:“想不到你这样能干。”
  离儿道:“我小时在天台山上,常常自己在山涧中捉鱼玩儿。天台山中有许多山泉瀑布,我一人无事时,就沿着水流向深山里走,走得老远老远回不了家。肚子饿了,就试着烤鱼吃。”
  沈瑄心想,原来阿秀姐姐猜得没错,她真是天台派的姑娘。两人分食那串烤鱼。离儿手艺极好,沈瑄只觉得平生从未吃过这样的美味,又道:“你一个小姑娘,父母竟让你在山里到处乱跑,还自己捉鱼,倒也奇特。”
  离儿道:“我没有父母,从小和爷爷在一起。爷爷也不大管我。”
  沈瑄闻言,不觉心酸。他自己从小作了孤儿,自然深知无父无母的苦楚,却不料离儿也是如此。默然半晌,道:“你的爷爷,就是天台派的掌门么?”
  离儿迟疑道:“别人都是这么说。不过我小时却不知道什么天台派。自我记事时,天台山上只有爷爷和我两个人,我也不知道爷爷有什么门徒弟子之类,房子倒是不少。长大后下山,才听见有人说起天台派,仿佛我出生之前,爷爷真的是一派掌门。但却不知为了什么,自灭门户,把弟子赶得干干净净。我只知道,他从不下山,整天在山里晃晃荡荡,有时有闭门不出,却只是发呆,也不见他自己练武功。他不和我住一处,常常几天也不见他,除了教我武功,他其实也不大理我。”
  沈瑄又问道:“那你岂不是总一个人呆着,没人照顾你么?”
  离儿微微一笑:“怎会有人照顾我,我有璎璎的好福气么?但若说总一个人,那倒也不是,有时雪衣会来陪陪我。沈大哥,璎璎嫁过去之后,过的可好?阿秀姐姐呢?”
  沈瑄道:“我走时她们都很好,阿秀姐姐还在岛上。”
  离儿道:“那你为何跑了出来?我还没问你,你怎么和钱丹在一起?”
  沈瑄道:“我本来也不知道他是吴越世子。”便将他与钱丹结识之事一一道来。离儿听罢,摇头道:“你今后躲开他罢。吴越王妃心计歹毒,世所罕有。那钱丹也未必逊于其母。你和他在一起,太危险了。”
  沈瑄道:“恐怕不至于此。我和钱丹相识这些日子,看他只是个淳朴少年,为人很好。哪有什么歹毒的心计?吴越王妃虽然不好,未必他儿子也不好。”
  离儿叹道:“你总是不知底里的。你还道昨日在钟山顶上范公子说的那些话是假的么?”
  沈瑄想起昨晚听见钱世骏说起离儿与他“同仇敌忾”,不禁冷笑起来。离儿问:“你想说什么?”
  沈瑄道:“范公子的话也许是实,但却与钟山大会的主旨毫不相干。”
  离儿不解,沈瑄又道:“丐帮做东的大会,帮主却不露面,让金陵范家的人主持。谁不知道范家与南唐皇室素有瓜葛,此番不过是设法召集一些江湖上的力量与吴越王妃作对。吴越与南唐世代为敌,南唐做倒了吴越国掌权的王妃,便已胜了一大半。至于吴越王妃杀了些江湖上的人,江南武林要报仇,那只是借口。范定风借题发挥,煽动大家的情绪而已,好为暗地里的南唐皇帝卖命。钱世骏上钟山之前,在范家住了许久罢?”
  离儿点点头。
  沈瑄道:“看来钱世骏此番真是要倚靠敌国皇帝,来支持他夺回王位。将来吴越王妃如果当真倒了台,吴越就只好听命于南唐了。”
  离儿听罢,半天不语,徐徐道:“沈大哥,没想到你不问世事,却把江湖上的事情看得这么清楚。”
  沈瑄道:“天下事大抵如此。”
  离儿道:“钱世骏范定风这些人,原来用心如此不堪,却还能自居正义。这一回,我若非病中跟着钱世骏,竟也看不出他为人并不那么磊落。他那时在钱塘府江上认我为义妹,原是要我帮助他。后来这一路这般照顾我,却只是为了问我追讨一件物事。此物关系他杀死仇人,夺回王位的大事。偏偏那时我竟失忆了,不知把那东西弄到了哪里,让他如此着恼。我这才看透他心底阴暗。当初我为了向吴越王妃寻仇,竟与他结义,真是糊涂。也不必去理他们这班人了。但是吴越王妃残害义士,滥杀无辜,的确是一个大魔头,不除她有违武林侠义之道。”
  沈瑄望着她眼中神情坚毅,也不觉点头。
  离儿道:“至于钱丹,既然你说他是好人,但愿你不要看错便是。”
  日当正午,沈瑄道:“我们找一条路出去吧?”
  离儿依言站起来,然而脚踝上的扭伤未愈,走起来仍是疼痛难忍,沈瑄扶着她一步步向前跃去。她轻功甚好,如此走法也并不费力。但这个谷底甚是奇怪,满是荆棘怪石,根本无路可循。二人只得顺着那条小溪走下去。往前走了弯弯曲曲几里路,竟然又到了一个断崖,溪流变作瀑布冲了下去。两人往下望望,这断崖虽然比昨晚那一个短得多,依旧还是深极了,落下去只有毙命的。但下面却依稀一道宽敞的山路,眼见出得钟山了。离儿叹道:“若是我没有受伤,这山崖也可走下去。但如今却没有办法。沈大哥,只好看你了。”
  沈瑄苦笑道:“离儿,你难道忘了我几乎不会武功?更别说根本没有你那样好的轻功了。”
  离儿道:“现学也来得及。”
  沈瑄惊讶极了:“等我在这里练好了轻功,只怕我二人早都饿死在这儿了。不如我们找树皮搓一条绳子罢。”
  离儿道:“这里有树么?”
  沈瑄四顾一望,不要说树,连草也没有一茎,竟是个不毛之地。恐怕只好走回原先的谷底找些树皮了。正沉吟间,离儿道:“不要搓绳子了。现在下去不免被人发现,等天黑才好。反正无事,我教你几句轻功口诀,你就在此地练练,最多两个时辰就够。”
  沈瑄有些不信,离儿却已将口诀一一道来。沈瑄听了两遍,牢记在心。离儿又一句一句的解释起运功的法门,如何提气飞升,如何易位换步。沈瑄精通医理,气功的经脉气穴原是烂熟于心的,偏偏他悟性又极高,讲到后来,不待离儿解释完,他已自己明白了。不到半个时辰,一套轻功便已传完。离儿便让他试着练:“这轻功本来用在飞檐走壁,专门在笔直的峭壁上攀升。但如今我们却得用它跳下悬崖,只因轻身功夫到家,自然能在下行时减去坠势,如履平地。如今你且先到西边那道最陡的山坡上练练,如果上坡不成问题了,下坡自然不会受伤。”
  沈瑄走道那道峭壁之下,仰头望去,峭壁嶙峋,不觉心惊。他默念着离儿的口诀,用力提一口气,往上一蹿,就踏着岩壁上去了。他只觉得身子直往后倒,只得一心用力稳住脚下,一步一步跃上去,唯恐摔倒。待到回过神,自己摇摇晃晃已然凌空而起。他偷偷向下一看,竟然已经跃了两丈高,心中禁不住欢喜。这一喜不要紧,立即乱了气息,脚下一松竟然踏了个空,直坠下去。沈瑄一急,不知不觉在空中翻了个跟斗。这一翻就把坠势减了一大半,落到地时安然无恙。沈瑄长吁一声。离儿笑道:“不错不错。第一回失手就知道如何救自己,我都不用为你担心了。快接着练。”沈瑄依言,一遍又一遍的攀上跃下。练得十几回已能蹿到十丈以上。只是他昨天受的伤,并未痊愈,这一番用力,胸口不免又隐隐作痛,站在地下喘息。离儿见状,又抛给他一枚银色药丸,道:“天台山的冰薤银丹,也是治伤良药了。不过一天一枚寒气太盛,你吃了以后要运功发散一下才好。”
  沈瑄吞下那药丸,心想:“什么所谓冰薤银丹,似乎在哪本书上见过。说是天台山的深谷溪流之间有一种冰薤草,采其花瓣,配上十几味性寒凉的草药,炮制而成。只是这冰薤草实是难得,只在人迹不到之处能找到一两株,而且一个地方只要有人采药到过,今后便再也不会生长这种草了。其花一年只开几朵,状若幽兰,清雅仙姿,但是朝华夕谢,甚是短命。因此即使有幸找到了冰薤草,也很难正好碰见它的花。所以这冰薤银丹竟是价值连城的仙药了,却被我一连消受了这许多,真不知那世修来的运气。总是离儿待我好的缘故。”念及此处,一片感动。忽觉腹中冰寒气息如针刺一般,连忙用医书上气功驱寒的法门运起内息,调理一回,只觉得胸口的伤痛慢慢化开,一时神清气爽。
  他站起来,再向陡壁上攀上去,这一次,更觉得身轻骨健,竟然一下子轻飘飘的攀到了几十丈高的坡顶。站定了,回头看见离儿在下面远远的向他招手,示意他跳下来。沈瑄望望,上坡容易下坡难,那坡道竟就是一个笔直的峭壁,不觉胆寒,把离儿的口诀又默念了一遍,一咬牙,向下冲去。自觉得身子直往下坠,就要栽到坡下去了,脚上一丝儿不敢泄劲,一步步紧紧踏着岩壁,步子比身子的坠势还快。所谓飞檐走壁,大抵如此了。一忽儿,终于冲到了坡下,心里犹自扑扑乱跳。抬头一看,离儿冲着他微笑,满脸赞许,顿觉一股豪气上涌,拔起腿来又向坡上冲去。
  如此又练了几回,离儿道:“可以了,我们这就下去吧。”两人走到悬崖边上看下去,天色已暗,底下黑沉沉的不见底。离儿道:“你现在自己下去吧。”沈瑄忽问:“离儿,我下去了,你呢?”离儿道:“你下去了,我当然跟着就来。”沈瑄道:“你右脚有伤,不妨事么?”离儿脸上一红。沈瑄明白了:她自然是要等我下去了,再往下跳,好让我在地下接住她,却又不好意思说。当下道:“我这就下去了。”离儿低声道:“千万小心。”
  沈瑄提了一口气,纵身向悬崖底下跃下去。一时身如白鹤,在岩壁上一掠而过,说不出的爽快。但心中脚下却也是一时不敢懈怠,转眼间“飞”到了谷底,安然无恙。抬头望望上面,离儿也一跃而下。她伤了一足,站也站不稳,此时只靠左脚在岩壁上点跃,显的步履沉滞,身形晃动。但依旧这么“飞”了老远。终于忽的左膝一软,栽了下来。沈瑄冲了上去,伸出双臂去接她。只是这一坠势实在太猛,离儿的身子撞进沈瑄怀中,两人一起倒下,向一边滚去。此处也还是一个较缓的山坡,两人直向坡底的山沟滚去。沈瑄见势不能止,忙把离儿抱紧,身子一侧,滚向山坡上的一棵树下,撞在树根上,总算停了下来。树叶被振的落下来,哗哗的洒了两人一身。
  沈瑄待要推开离儿的身子,忽见她抬起头,两眼迷惘的看着自己,想是摔晕了。沈瑄将她扶起来,两人靠着树,默默无语。坐了一回,站起来向山下走。夜色沉沉,山道上空无一人,却有时不时几只寒鸦突然的“扑啦啦”的从凋寒的枯枝上飞起。离儿拉着沈瑄的衣袖,一步不离的跟在他身后,仍是只用左脚跳着。沈瑄只得又伸手搀住她。不知走了多久,山道一转,眼前忽然出现了一座大庙,匾额上书“蒋山祠”几个大字。
  离儿道:“沈大哥,我走累了。今晚就歇在这座庙里罢?”沈瑄道:“也好,你脚伤未愈,不可走远了。”沈瑄推开庙门进去,只见淡淡的月光洒下来,却是一个十分整齐的大殿,香案上还供着花烛,高香,猪头,果品之类,地下摆了一只硕大的香炉,满满一炉的香灰纸钱。看起来这座山中庙宇,香火却是极旺。原来这蒋山祠里供的是钟山的土地,人称“蒋侯”的。汉朝末年,广陵人蒋子文在此地做官,官任秣陵尉,——秣陵便是金陵的旧称。蒋子文这个人生性酷虐无度,放荡好酒,在钟山下追击盗贼时被打死。到了孙吴时,却有人在钟山脚下见到他,他自称是钟山土地,叫百姓给他立祠,否则将有大咎。当年吴中瘟疫,虫害,火灾齐发,百姓惶惶不可终日。于是孙权就封了蒋子文做“中都侯”,在钟山下给他建了庙堂,塑了金身,连钟山也一度改名为蒋山。
  香炉中还残存了一些明火,沈瑄找来一截纸钱,做了个引纸,点燃了几只香烛,大殿中顿时明亮起来。
  抬头看看那座蒋侯的塑像,蟒袍金带,面如冠玉,十分的体面威武,可眉宇之间,仍旧透着一股暴虐之态。想来当年造像的工匠们,对这个仗势欺人,作威作福的土地老儿,是看得非常明白的。沈瑄正想着,忽然听见离儿在背后念道:“开门白水,侧近桥梁。小姑所居,独处无郎。”回头一看,离儿正对着旁边一座年轻女子的塑像出神。那诗句本是被人刻在香案上的,道的正是这个女神“青溪小姑”,传说是蒋侯的第三个妹妹,未嫁而亡,时年二九,也被供奉在祠中。沈瑄道:“这青溪小姑,也还唱过另外几句歌。”
  “是什么?”离儿问。
  沈瑄正要念出,忽觉不妥:此刻只有我和她孤男寡女深夜独处,我跟她说这个,只怕有挑逗之嫌。待要不说找话岔开,又想:离儿未必不知道那曲‘繁霜’,她以兄长事我,我却瞻前顾后,反倒显得心中有鬼,叫人看轻了。当即念出那诗句:“日暮风吹,叶落依枝,丹心寸意,愁君未知。”
  离儿也轻轻的念了一遍:“日暮风吹,叶落依枝,丹心寸意,愁君未知。”
  沈瑄心中不安,只得笑道:“离儿,这个蒋侯,可是你的祖先么?”
  离儿纤眉一挑,奇道:“你怎知我姓蒋?我又不曾告诉你。”旋即想起在山谷中,沈瑄就已说出她祖父是天台蒋听松,当然是早就知道了。她不觉面红,嗔道:“一定是阿秀姐姐将我的名姓告诉你的。”
  沈瑄道:“我只知你姓蒋,并没听说过你的名字。你若不想让我知道,我不问便是。”古时士人女子的闺名,原是不可以轻易对外人说起,武林中人虽不那么讳莫如深,但也没有随随便便直呼一个年轻姑娘名字的道理。何况离儿身为当年叱诧江湖的天台掌门的孙女,地位如大家闺秀一般,武林中人对她还是敬畏三分。是以沈瑄从来也只听见人称她蒋姑娘,蒋小姐,甚至叫“小妖女”的也有,却并不提她的闺名。
  离儿轻轻“哼”了一声,并不答话。过了一会儿,沈瑄发现她用树枝在地上划着什么,低头细细看去,却是两个字:“灵骞”。
  沈瑄轻声问道:“你叫蒋灵骞?”
  她点点头,忽然发现沈瑄一笑莞尔,不免微怒:“你笑什么?我的名字很好笑么?”
  沈瑄摇头道:“不好笑。只是女孩子家,这样的名字很特别。倒象是,倒象是……”
  蒋灵骞笑道:“像个尼姑的法号是么?”
  沈瑄只好笑而不答,心道:说是个黄冠也可以。
  蒋灵骞叹道:“其实爷爷本来就想让我出家的。”
  沈瑄惊道:“怎么会呢?”
  蒋灵骞道:“你道他必然舍不得是么?其实我也不是他亲生的孙女,他常说当年我被父母扔在国清寺的门前,他只道我是个男孩子,要送去做和尚的,就拣了回来,还起了这么一个名字——爷爷本来就好道教玄学,这也不稀奇。不料后来发现是个女孩。小时候我老听他说,女孩子最烦人,忘恩负义什么的,等我长到十二岁就送我到山下的紫凝庵做尼姑,他也不再管我了。那时我真的怕死了。后来十二岁生日到了,他就拉了我去紫凝庵剃度。想不到住持的老尼姑,叫做无阐师太的,却和爷爷吵了起来,说什么也不收我。紫凝庵的尼姑一向不喜欢爷爷,我有时想去她们那里的树林子里逛逛,也总是被他们赶跑。爷爷动手和师太打了一架,师太眼见不是爷爷的对手,才勉强答应收下我。爷爷一走,我就大哭大闹,说什么也不让他们剃我的头发。那时我跟爷爷学武功,已经能和无阐师太打个平手了。他们见制服不了我,就几个人七手八脚的上来,把我按倒,关进一间黑屋子里。我在那里被关了半个月,始终不肯做尼姑。她们佛门规矩本来也不能强迫人出家。无阐师太拿我没办法,再说本来就不想要我,便去找我爷爷,一定要把我退回。两边磨了许久,爷爷无法,只得让我回家了。”
  沈瑄长吁一声:“好险!”
  蒋灵骞徐徐又道:“又幸亏天台山上寺庙虽多,尼姑庵却独此一间。爷爷早在十年前,就给自己立下过一个古怪的规矩,无论如何不肯下天台山一步。所以想送我去别处的庵院也不能。所以做尼姑的事只好渐渐作罢,爷爷却足足三个月也没理我。”她顿了顿又道:“不过那一回,无阐师太说我是小妖女,这是我头一次听见人家这么叫我。不料后来我下了山,几乎人人都在背后唤我小妖女。这也真是奇了。”
  沈瑄看见她说起往事,语气虽然淡漠如常,眼中神情仍是流露出凄凉寂寞之意,一时也想不出话来安慰。
  蒋灵骞又道:“其实爷爷他,他也不是真的讨厌我。他对我经常还是很和气的,有时甚至很慈祥。可是他经常看着我,看着看着眼神就变了,发起脾气来,让我走得远远的不要见他。我想他一定心里藏了一件伤心事,迁怒于我而已。不过爷爷终是不留我的,等到我十四岁时,他就打算将我嫁出去。”
  沈瑄心道:那就是汤慕龙了吧?
  蒋灵骞终于提到了自己的婚嫁了,似乎心有隐衷,半日不语,徐徐又道:“你是不是也知道,我是许给了汤家的?那时我也不识得汤公子,只是心里不愿早早嫁人,却也不敢跟他说,很是着急。我想,倘若是我亲生爹娘,一定不至于急着逼我出门。后来又想,倘若我亲生爹娘在,我的事情也不能全由爷爷做主。于是,于是……”
  沈瑄道:“于是你就离开天台山,想寻访你的生身父母是么?”
  蒋灵骞摇头道:“嗯,也不全是。无论如何,我也很难拗过爷爷的,这可不比出家。我只是心里难过,想出来在江湖上走走。至于寻访父母,那有多难,只凭机缘了。唉,我的爹娘也许早就不在了,就算活着,他们当年就不要我,把我扔到国清寺,现下就算找到了,又有什么用?”
  沈瑄急道:“不会的。当初他们一定是情非得已才,才把你送到寺里去。或者,或者你家中出了事情,以至你与父母失散开。倘若他们现在见到你,一定欢喜的得厉害。天下做父母的,那又不疼亲骨肉的?”
  说到这里,忽然想起自己的父母可是的的确确墓木已拱,永无会期,不觉声咽。
  蒋灵骞凝望着他的眼睛,半晌不语,忽然道:“这些无聊事情,我怎对你说了这许多。我告诉你我的名字了,你可不许叫。”
  沈瑄微笑道:“我仍然叫你离儿。”
  蒋灵骞一愣,心想不让他叫灵骞,若真的叫蒋姑娘,又未免太奇怪,于是道:“那也很好,我仍旧是离儿。”
  沈瑄找来一些树枝稻草,在门后避风处铺就一个垫子,将蒋灵骞安置在上面睡下,自己在另一处远远躺下。此时已是二更天了,走了一日,身上十分疲惫,他却偏偏睡不着,心里想着蒋灵骞的话,久久平静不下来。如此折腾到半夜,总算勉强合了眼。

  夜里忽然醒来,沈瑄不觉又朝蒋灵骞的卧处望望。那张草垫子上竟然空荡荡的没人,沈瑄一惊,跳起身来,四下一看并没有蒋灵骞的身影。他心里着急,点燃了一支蜡烛,举着四周照了照,又在庙堂前前后后的找了一圈,仍是没人。沈瑄一时心乱如麻:她不告而别,是为什么?这样晚了,脚上还有伤,又是到哪里去了?难道是回钱世骏那里去了,但她白天的言语中已露与钱世骏决裂之意,根本没有回去的意思,何况就算是回去也没有理由不向自己告别再走。说不定是钱世骏找到他们,就带走了她,但自己何以竟毫不知晓?也可能是汤慕龙,那毕竟是她的未婚夫,她随他走了……
  沈瑄走到门外,夜风冷冷,长河渐没,周遭一片寂静,一两只寒鸦仍在枯枝上啼叫。“我须得找到她的下落。”沈瑄主意已定,就沿着那条山道继续向前走去。匆匆忙忙向前奔了也没多远,眼见下面正是钟山脚下的市镇。但镇上火光冲天,一片混乱。参加大会的群豪住店的那条街早已陷入一片火海,到处鸡鸣狗跳,人们呼叫着跑来跑去,不时夹杂着刀光剑影和厮杀声。沈瑄暗道:不好,离儿多半在这里,说不定会出事的。当下更不思索,就着火光向钱世骏的住所摸去。
  那座宅院几乎全被大火吞噬了,人早已跑光,烧断的房梁噼噼啪啪的掉下来。热浪灼的沈瑄的脸发疼,他心里一片迷茫。正要冲到火中去看个究竟,忽然发现那边一道断墙下蜷着一个人影,怀中抱着一件东西,一动不动,也不知是死是活。沈瑄冲过去看看。那人忽然抬起脸来,看见沈瑄,轻轻的欢呼了一声,原来正是蒋灵骞!沈瑄也无暇细问,急道:“你还不快跑!”蒋灵骞站起身来要走,忽然一下子又跌倒在地上。沈瑄将她一把扶住,蒋灵骞低声道:“大哥,我,我左脚也伤了,走不了了。你快躲开,要让他们看见你就麻烦了。……会有人来救我的,不必管我。”她话还没讲完,沈瑄已把她拉了起来,将她怀中那件东西自己背上,抱起她就向外冲去。
  沈瑄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这样大的力气,马不停蹄的一口气竟然奔到了镇外。看看火光稍远,才渐渐缓下脚步,此时方觉得气喘吁吁。低头看见蒋灵骞静静的靠在自己肩上,急急问道:“离儿,你的左脚怎的伤了?”
  蒋灵骞道:“我右脚不灵,从墙头跃下时倒在了地上,偏偏一根烧断了的房梁又迎头砸了下来,我赶快滚到一边,可左腿还是被砸到了,疼得不行,连站也站不起来。幸亏你来了。嗯,也幸亏钱世骏他们早走了,否则不免又落入他手中。”
  沈瑄焦急道:“伤到了腿骨么?我给你看看。”
  蒋灵骞道:“不,不。你别急着,我还忍得一时。此处到处都不免会碰到钱世骏的人,你快带我先离开这里。”
                 
  蒋灵骞见状道:“你奔跑时,应当用我教你的轻功,调理气息,就又快又不费劲儿。”
  沈瑄点点头。
  蒋灵骞又道:“那一门轻功我只教了你一套,还有几套。现下再告诉你一套,用来快速奔跑更为合宜的。”旋即将口诀一一道来。这一套轻功虽与前一套不同,但要义精神是一样的,只在技巧的精细之处略有改变而已。沈瑄听了两边口诀,已然默记于心,不待蒋灵骞解释,自己已经明白了。他走了几步试了试,觉得步履如飞,气息平和,果是不同,喜道:“离儿,你们天台派的轻功果然是高明的紧,就连我这种一些儿也没有功底的人也一学就会。”
  蒋灵骞“嗤”的一笑,道:“天台派的轻功再好,也是不能一蹴而就的,总须练个三年五载,才能打通各种艰难繁琐之处。我在悬崖那边教你的叫做”青云梯“,用来攀登绝岭,云梯直上。这一套却叫做”踏莎行“,练得好时,日行千里,没人能够捉住你。这套功夫其实是最基本的,当年我单是练这个,足足花了三年。倘若练得好时,踏着水面行走都无妨,那便是天台绝技‘玉燕功’了。”
  沈瑄道:“踏莎行,这名字倒风雅得紧。原是曲牌名字,却做了一门武功的别号,可见你爷爷是个文武全才。”
  蒋灵骞骄傲道:“那个当然。我在江湖上逛了这一年多,还没有见到过能像我爷爷那样武功又好,读书又多,琴棋书画无所不通的人。像什么钱世骏啦,范定风啦,什么这个帮主那个掌门啦,通通及不上我爷爷。”她想了想,眨眨眼睛又道:“沈大哥你倒是很渊博,只可惜……”
  沈瑄接道:“只可惜我不会武功,连一点三角猫功夫都没有,因此更是万万不能和你爷爷比了。”
  蒋灵骞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道:“你不会武功,却三下两下的,就练成了如此艰难的青云梯和踏莎行。别说是像你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就是一般习武之人,不是已练到一流高手的境界,也万万不可能学得这么快。这是为什么?”
  沈瑄一听,自觉茫然不解,当初跟着乐秀宁学习洞庭剑法,进益迟缓,学无所成,也没有发现自己身具习武之异禀,可以速成奇功什么的。而这天台派的轻功,如魅如仙,神奇轻灵,显然是武学中极其高明玄妙的功夫,怎么自己这样轻而易举就练会了?他摇摇头,反问道:“为什么?”
  蒋灵骞一脸不相信的模样,只是笑眯眯的说:“我不知道啊。”
  沈瑄看她的眼睛滴溜溜的瞧着自己,意思不过是“你可别装啦,我早知道啦”,心里更是糊涂,道:“离儿,我真的不知道,你告诉我罢。”
  蒋灵骞正要说什么,忽然听到一声断喝:“什么人,站住!”
  沈瑄听得喊声来自西边,不假思索的立刻向东飞奔而去,脚下的“踏莎行”使得如腾云驾雾一般。沈瑄从来没有运用轻功跑过步,这一下连心都不免飘飘然起来。然而追击者的脚力也不弱,跑了一会儿,耳听着跟从的一大帮人落得远了,为首的一个却在几丈之外紧追不舍,显见得轻功甚佳。蒋灵骞回头望去,急道:“又是九王府的人,怎么这样冤家路窄!”原来,聚集钟山大会的群豪见街上突然起火,料想是吴越王妃安排奸细所为,欲施偷袭,但却又不见有人动手杀人。于是分头守住了几条要道,想要捉住一两个敌人。钱世骏早已带着手下逃出火巷,并没看见蒋灵骞,但却正好把着这一个方向的路口。其时小镇上已然乱成一锅粥,方才沈瑄抱着蒋灵骞奔走,只是与逃难的百姓在一处,并没被人留意。后来蒋灵骞教与他上乘轻功,他试着练成,走将起来,飘飘若草上飞,在懂得武功的人看来,一眼便知是有工夫的,一般人哪里能如此。——于是反倒露了形迹。一前一后的跑了数里地,沈瑄费尽心机左穿右绕,始终甩不掉跟踪者。看来人家见他忙不迭的跑得如此快,更是认定非抓住他们俩不可了。“踏莎行”妙是妙,沈瑄究竟是初学乍练,能够使用却没练足劲力火候,与蒋灵骞的轻功仍不可同日而语。追兵渐渐逼近,一把飞刀从沈瑄耳边“嗖”的擦过,削下几茎头发。沈瑄吃了一惊,心神大乱,脚下的力气顿时泄了下来。心道:“罢了,罢了,今日只怕是逃不脱了。怎样别让离儿被他们发现才好。”
  忽然看见路边树后一个稻草堆,应当是左近农家打完麦子之后在此堆放的。草堆颇大,足有一座小茅屋高。沈瑄立刻有了主意,他绕到草堆后面,把蒋灵骞靠着草堆放好,又抓了一大把稻草盖在她头上身上。夜色之中,竟也不易看出稻草里藏了一个人。匆匆布置妥当,沈瑄就要走开,蒋灵骞忽然从草中的递出一件物事:“拿着。”
  沈瑄接过来,竟然是她那柄“清绝”宝剑,心中一动,赶快跑远。沈瑄拐了个弯,装作是走迷了路,逡巡一回的样子,又朝另一个方向上一条小路上奔去,只求把追兵带的离蒋灵骞远远的才好。然而这一折腾,又费了一番时机,跑着跑着,一个瘦脸黑须的中年人忽的从路边杀出拦住,冷冷道:“小子,别跑了,束手就擒罢。”终是被他抄近道赶上了。
  沈瑄立定了脚,一脸傲慢的盯了黑须人一眼,侧过身子眼望着远处道:“一帮爪牙,为虎作伥,难道以为真的能够折辱天下英雄么?”
  黑须人似乎有点摸不着头脑:“你嘴里不干不净的说些什么呢?”
  沈瑄“哼”了一声,冷然道:“我也许不干不净,你们却可以自诩清高不凡。仿佛阴谋暗算,欺强凌弱的人倒是干干净净;暗施偷袭,趁火打劫的人倒是干干净净。机关算尽,妄想令天下英雄曲膝折腰,俯耳听命。我看你们也不过是一帮发不完春秋大梦的跳梁小丑罢了,竟然还说别人干净不干净,可笑啊可笑。你有什么武功绝技,尽管招呼过来罢。在下领教便是。”说着拔剑出鞘,剑尖指地,一副正气凛然的样子,“清绝”剑在月光下寒光闪闪,宛如一道银色的泉水急泻而出,清辉夺目。
  那黑须人听他这等言语,一时摸不着头脑,反而僵在那里。
  原来沈瑄眼见逃不掉,势必又要有一场打斗,自己显然讨不了好去,心想他们要找的不过是放火的奸细,可追了这许久,我若说我不相干,他定然不信。不如装作也是上钟山开会的客人(其实他本来也差不多),黑暗中与黑须人误认为敌,是以一上来就反咬一口,义愤填膺的倒说黑须人是贼人,虽是行险,也别无他法,只盼能够就此混过去。可他内心里,也并不轻易的就愿意只靠作伪撒谎来讨性命,这一番话听在钟山群豪耳朵里,自然是说放火偷袭的吴越王妃一党,可沈瑄自己心中,说是骂钱世骏也无不可。他这一两日所见所闻,早已在想这个身孚重望的九王爷,行止殊不“君子”,只是个费尽心机篡夺王位的阴谋家,何况……
  黑须人两眼紧紧的盯着他,问道:“阁下何人?”
  沈瑄心道:临时编派倒也易出破绽,遂道:“你打听我名姓有何用?我又不要做钱塘府府的鹰犬爪牙。只管罗嗦什么!”
  黑须人淡淡一笑,道:“如此倒是误会了。”(沈瑄暗暗一乐,但见他右手仍旧按在刀柄上,知他未便全信,一时也不敢怠慢。)“我只道你是放火奸细,原来却是同道的朋友。失敬,失敬!”
  沈瑄佯怒道:“什么朋友不朋友?你又是什么人?”
  这是几个骑马人匆匆赶到了,穿了一样的服色,沈瑄记得也是钱世骏手下兵丁的装束模样。这几人唤一声“石先生,属下来迟”,纷纷跳下马来,一时排开队形,将两人围在一个疏疏的圈中。沈瑄不免焦急起来,黑须人石先生略挥了挥手,向他道:“这位朋友,听你说来倒是也把我们误人作奸细了,追逐半夜,一场误会。你看,我们是九王爷手下的人,其实也是为了查找那些杀人放火的奸人而来。”
  沈瑄思忖着这许多人,如何脱身,又听石先生道:“大家白白追了这半夜,这时天也要亮了。这位朋友不如一同回去罢,查找奸人一事,还望出一臂之力。”
  “石先生,”几个兵丁中突然一人喊道,“这人是昨天跟着钱丹的那个贼子,可别放过了他!”
  他话还没讲完,沈瑄已然往后奋身一纵,他本来面对着石先生的,这一跃使了天台轻功,竟然飞过兵丁头顶,跃出了圈子。他听到被人认出,已知无幸,只求逃出包围,离石先生远些,或者还挣扎的一时。
  石先生也毫不含糊,挺刀而上,向沈瑄门面劈去。沈瑄只得抬剑相挡,将乐秀宁教授的几套基本的洞庭剑法一一的使出来,左支右挡。石先生使一把九炼钢刀,刀法也不快捷也不轻灵,看似平淡无奇,其实沉稳有力,后劲绵绵,实在是深得上乘武功精到之处,着实一个高手。沈瑄自知远不是对手,剑法上只求自保,索性不管他刀怎么劈下,自顾自的把洞庭剑法一招一式的使出来,脚底下却不知不觉的踩起了“踏莎行”。这一下,端的是身法轻盈,石先生刀没劈下,他人倒早已闪到一边,都不知他怎么走的。待要欺近他身旁,又不太懂得他的剑法。只见他手中的长剑青光闪闪,剑芒隐现,知道是极厉害的宝器,也十分的忌惮了得,生怕一时不慎伤了自己。两人过了十余招,沈瑄用的是钱丹的打法,步步躲避,节节败退,但石先生的刀却连他的衣角都没削到。石先生早看出他武功全不足道,可是有好的兵刃,且脚下的轻功着实精妙,久取不下,只怕被他跑了。于是呼哨一声,旁边那几个兵丁一拥而上。
  沈瑄知道他们一围上来,自己万万再跑不了,于是转身急急要走。石先生见他剑芒一收,立刻扑上,腿一抬,将他绊倒在地。沈瑄待要翻身而起,只听见“噌噌”几声,那几个兵丁已经围上,几杆长大的兵器早就结结实实的架到了他胸前。石先生知他轻功太好,怕他又跑了,连声道:“先将两条腿砍了,再押回去。”
  沈瑄一笑,闭上眼仰倒在地,等着与自己的双腿告别。
                 
  “叮叮当当”,“哎哟妈呀,哎哟哎哟……”
  沈瑄睁眼一看,只见那几个兵丁一个个的抱着胳膊跳开,手中的兵器都掷到了地上。沈瑄连忙爬起来要走,那些人虽然喊着疼,却也尽职尽责,又跑过来把沈瑄拦住。
  “还不让开!”一个不大而清澈的声音斩钉截铁的喝道。
  沈瑄欣喜的望过去,看见不远处,蒋灵骞盈盈的立定在那里,一脸威严的瞧着那几个人,又道:“第一回我只用石头打你们的手,是留你们的性命。你们知道好歹,就赶快退下。若还等我第二次出手,可就不是石头了。”说着扬了扬右手,只见纤纤玉指之间,几点金光在闪闪烁烁,煞是好看。
  那几个兵丁一见,知道是极厉害的绣骨金针,不由得胆怯而退。沈瑄赶快抽身而出朝蒋灵骞走去。那石先生却连忙抢上,拦在头里,转身向蒋灵骞作了个揖道:“原来是蒋小姐到了,属下见过小姐。”
  蒋灵骞仍是不动,只淡淡道:“石先生好。”
  石先生又道:“小姐昨日出门去,不知可玩得痛快?怎的一日不回,可把王爷急坏了,属下们山前山后找了一天。天幸这下小姐回来了,大家可不用悬心了。”
  蒋灵骞横了他一眼,并不接他的话头,只是指着沈瑄道:“这位公子是我的人,不是什么杀人放火的奸细,你们不必与他纠缠,让他跟我去。”
  石先生微微踌躇,旋道:“原来是小姐的朋友,我们不知道,倒多有得罪。喂,你们不可围着这位公子。”
  其实那时也没人围了沈瑄,沈瑄见蒋灵骞总是不动,想绕过石先生到她身旁去。呼的一声,石先生的钢刀又截在了他的身前,将他挡住,随着左手一伸,又把他推开。沈瑄大声道:“你干什么?”
  石先生歉然一笑道:“对不起,这位公子。我们既然两下里罢手,那么这就别过了。请公子这就自便罢,蒋小姐现下可要随我们回家去了。”原来他权衡轻重,觉得找到蒋灵骞远比捉住这个武功低微的少年重要的多,这少年也未必真是奸细。只是要挽回蒋灵骞却是不易,少不得讨了她的欢心。因此上大大方方的放开沈瑄,好求蒋灵骞跟自己走。至于他请沈瑄自便先行,却是不安好心,仍打算瞒过了蒋灵骞,派下属将他抓回。
  蒋灵骞仍然一动不动,平静的说:“石先生,九王爷那里我已经说明白了。现在我与你们九王府了无瓜葛,不会跟你回去的。你带着你的下属们走吧。”
  石先生和颜悦色却不依不饶道:“小姐怎么说了无瓜葛呢!我敬重小姐是王爷的妹妹,是主子,才听从小姐吩咐放了这位公子。小姐这样讲,却是不把我石某当作下属看待,叫在下怎生处?”
  沈瑄听他这话,立刻远远的跳开,防他突施偷袭,挟己为质,逼蒋灵骞回去。
  蒋灵骞见他动作,不由得微微一笑,转头对石先生道:“石先生,我知你能言善辩,计谋多端,是九王爷的得力助手。但你也须得知道我的脾气。我既说了不回去,你也不用再费唇舌,你说什么我都不会答应你的。”
  石先生的脸刷的一下铁青起来,但立刻恢复了常态,又道:“小姐你真是孩子气。王爷这般疼你,你却只顾闹着跑出去玩儿。你不为王爷想想,他的大业若要完成,哪里能少得了你相助?”
  蒋灵骞一听“大业”二字,也不禁变了脸,疾声道:“行了,我知道你们不会放过我的。石佳,我今日便不跟你走,你待怎样?”
  石先生“嘿嘿”笑道:“那说不得,只好得罪小姐了。将来王爷怪罪,也是无可奈何。”
  蒋灵骞冷笑道:“你自忖能够‘得罪’得了我么?”
  石先生道:“但尽忠主事,勉力而为罢。”说着挺刀而上。若论武功,石先生的确比不过蒋灵骞,但就这么向一个小姑娘认输,也太没面子,何况,他仗着己方人多,未必没有机会。所以,竟然认真跟蒋灵骞打起来。说来也奇,蒋灵骞不避不闪,连站的地方都不曾挪动一下,只是身子稍稍侧了一下,旋即右掌抹上刀背,直取石先生的手腕,使的是擒拿的手法。石先生倒也真的不敢伤了她,见她竟然不躲,只得刀锋一转,带了过去。
  这时那几个兵丁又纷纷的围到沈瑄身边想抓住他。沈瑄虽然知道他们远远不如石先生厉害,但人多势众,收拾自己是足够可以的。于是捡起清绝剑,准备迎敌,可再看那几个人,都不觉好笑。原来他们虽然走动如常,可是一双手连掉在地上的兵刃都拾不起来了。刚才蒋灵骞那几块石头,劲道虽然很足,准头却还有限,并没有准准的打在穴位上。但这几人也就是三四流的功夫,被几块以绣骨金针手法发出的石子打着,仍是够受了,半天缓不过来。沈瑄见状,心想良机不可失,赶快制住这几人要紧。那几个人见他舞着剑上来,纷纷踢腿飞脚,抵挡一阵,然而沈瑄身法灵动,踢他不着,反倒中了他的剑。沈瑄作医生,认穴辨位的本事倒是毫不含糊,也知道如何点穴使人受制。不一会儿,竟然把那几人身上腿上的穴道一一的用剑尖儿跳了,令他们一个个到底动弹不得。沈瑄自学习武功以来,与人交手这还是头一回获胜,却并无快意,心想乘人之危殊不光明正大,但眼下也只能如此。
  沈瑄再看蒋灵骞,不禁大吃一惊。蒋灵骞竟然还死死的站在原地,一步不挪的与石先生过招。更奇怪的是,石先生单刀飞舞,蒋灵骞却始终只用一只右掌与他拆招,左臂紧紧背在身后,决不伸出来。看她一只白玉般的手掌,翘着兰花纤指,在纵横交错的刀光之中穿梭飞舞,掌法端的是精妙绝伦,举重若轻,如黄莺入柳一般。可就这么站着不动用一只手打,虽然极轻巧极优雅,但也着实极险峻极惊心,稍一不慎,只怕一只手掌也切了下来。沈瑄起初还想离儿故意如此,以示轻蔑。但在一细看,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儿。蒋灵骞一只手翻来覆去,只在仗着掌法精巧奇特以维持一个守势,石先生却在步步逼近,看起来竟是险象环生。
  她为什么不出左手?沈瑄大惑不解,又看了一眼她一毫不动的双脚,突然想起来了。离儿的双脚受伤,根本不能站立,我怎的忘了?她一定是找了一根拐杖支撑着来的,两脚不能使力,又不能叫石先生看出,那只左手一定是在背后撑着身体。这是何等艰难!沈瑄想到这里,几乎出了一身冷汗,心想现在只得我冲了过去,将她负在背上,两人当一人用了。
  沈瑄手握长剑,从一侧暗暗靠近两人。不料这时石先生手上不停,脚底却忽然变步,竟飞起左腿向蒋灵骞的下盘扫去。石先生是个精明人,他知道蒋灵骞的天台武功,所长就是轻功,与人比武脚底一向轻捷灵变,以此制胜,这时竟然站着不动,实在古怪。他十分谨慎,虽猜想蒋灵骞有伤,仍恐有诈,但试探了良久不能取胜,决心冒险一搏。
  沈瑄见他左脚既出,心中大骇,知道离儿无论如何躲不了,登时想也不想,扑了上去,长剑撩向石先生的左腿。眼见就砍中了,那条腿却嗖的一下子缩了回来,石先生“嘿嘿”一声冷笑,左手拂向沈瑄面门,右腿却已经如法扫出。这鸳鸯连环腿并不是什么新鲜招数,但变换的如此迅速,也很难得了。沈瑄见石先生左手扇来,本能的往后一仰,身体晃动。忽然觉得随着刚才那一个动作一带,体内一股劲力如波浪一般涌到持剑的右手上,剑峰就那样自然而然的一撩而转,势如流水,跟着手腕不觉轻轻一拨,于是风平浪静。却只听见石先生一声惨叫,坐倒在地。沈瑄后来那一剑,竟然正砍倒他右边大腿上,虽然用力不重,但清绝神剑,何等锋利,将一条右腿生生的削了下来。
  石先生痛楚不堪,坐在地上“嗷嗷”大叫着,将一柄钢刀上下左右的疯狂乱挥。沈瑄担心蒋灵骞被他乱刀伤着,急忙将她抱起来走开。蒋灵骞扶着他肩头,长长吁了一口气。“啪”的一声,一段树枝落在她身后,那只紧紧抓住树枝撑着身体的左手竟已变得青紫。一场恶战下来,忍不住身子微微的颤抖。沈瑄将她放在树底下坐了,回头看看石先生,只见他坐在血泊之中,紧紧攥着断腿,一张脸痛苦得扭曲变了形。他那些下属们,急的焦头烂额,苦于动弹不得,也只有干瞪眼,救不了他。沈瑄十分不忍,心想此人虽然不善,却并非恶贼,自己出手不知轻重,害的他一生残疾。也太过分了。他尽量和气的说:“石先生,在下急于救人,失手伤了你,实在万分的过意不去,不敢指望你见谅。但请稍安勿躁,在下好为你包扎伤口,否则一会儿失血过多,恐有性命之虞。”
  石先生果然一下子平静下来,瞪着沈瑄,目光有些古怪。沈瑄略一迟疑,还是走了上去。离他只有一步,石先生竟猛地单腿一跃而起,钢刀就朝沈瑄头顶抡去,一面呼喊着:“他妈的,老子断了一条腿,活着干什么,跟你们拼了!”
  沈瑄有所防范,早已一跃而开。他这一刀虽然蓄势而发,却是心智丧乱,没了准头。话还没喊完,他却把刀一扔,复又倒下,捂着胸口在地上打滚,不停的咒骂。这一回却是蒋灵骞怕他伤了沈瑄,握了一把绣骨金针在手里,他大刀抡起时,前胸督脉诸穴就已经被钉上了。
  蒋灵骞道:“此人不知好歹,人家好意保他性命,竟然反咬一口。也别管他了,让他自己去。大哥,你去牵两匹马来,我们走吧。”
  沈瑄点点头,心里也实不敢再招惹石先生,就过去将那几个兵丁骑来的战马跳了两匹牵过来,一边就将蒋灵骞搀扶起来。
  “喂,”石先生见他们要走,又嚷嚷起来,“你用绣骨金针钉了我,就这样走了么?”
  蒋灵骞道:“那还要怎样走?”
  石先生强忍着怒气道:“我,我可从来没有对你下杀手。拜托你,你,你把解药给我。”
  沈瑄心想,是了,这绣骨金针奇毒无比,他若不得解药,那可是死定了。他望了蒋灵骞一眼,心里也盼望她救他一命。不料蒋灵骞嫣然一笑,道:“开什么玩笑,石佳?你几时听说绣骨金针又什么解药?告诉你,绣骨针的毒性天下无药可解。我就算想给你解药,也拿不出来。这可不是骗你。”
  “你,你……”石先生又痛又气,几乎晕倒。绣骨金针的剧毒,江湖上闻风丧胆,谈虎色变。可是蒋灵骞既然说不给解药,那是一定不会给的,只有等着毒发身亡。他似乎已经觉得一股股诡异阴寒的毒液正从胸口弥漫到四肢百骸,浑身麻痒。想到江湖上流传的绣骨金针毒发作时那种惨不忍睹的情形,自己已然身受重伤,还要受这种折磨而死,全是拜这个蒋灵骞所赐,不觉急得流下了眼泪。他看见蒋灵骞被沈瑄抱上了马背,再也忍不住了,骂道:“你,你敢走!我把你这个烂了心肝,十恶不赦的小丫头片子……你这小妖女……”
  “你说什么?”蒋灵骞猛地回过头来,盯着石先生,又惊又怒。江湖中人多有这样称呼她,她也知道。但在九王府中,钱世骏看重她,众人也都小姐长小姐短的十分尊敬。不料此时这石先生情急骂出,依然是“小妖女”,原来他们心中对她从来也只如此看待。石先生依然喋喋不休的叫骂:“我就骂你这个小妖女,小野种,小妖精,你简直比蛇还恶毒!……啊,啊……不知羞耻……你,都定了亲的人,不要自己的丈夫,跑到外面去勾搭小白脸……不要脸的小贱货……”
  这般污言秽语,连沈瑄也无法听得下了。蒋灵骞脸色煞白。马鞍上正挂着一个箭筒,蒋灵骞拔了一枝,朝石先生狠狠的掷过去,正中咽喉。石先生一下子顿住,半句恶语卡在嗓子眼里出不来,终于彻底倒下死了。蒋灵骞将那张可怖的脸盯了半天,缓缓道:“你本来不会死的。”
                 
  沈瑄和蒋灵骞骑马离开。蒋灵骞始终一语不发。沈瑄知道她恼恨石先生临死前讲的那些不堪入耳的话,却问道:“离儿,你的腿上怎样?”
  蒋灵骞这时才从满腹怨气中清醒过来,不觉“哎哟”一声,几乎从马上跌下来。耽搁这许久,那条受伤的腿其实奇痛无比。沈瑄伸出手去扶她,不料她将身一闪,硬生生推开了他的手。
  沈瑄愕然。
  只听她没头没脑的说:“大哥,前面有个岔路口,我们就在那里分手罢!”
  沈瑄怀疑的看着她,只见她微微咬了咬下唇,又道:“前面应该没什么危险了。你往东,我往西,不要在一起了。”
  沈瑄恍然大悟,石先生说的不错,他却几乎忘了——蒋灵骞是别有姻缘的人。这一两日间患难与共,再这样厮缠下去,难以收拾。于情于礼都说不过去,离儿当然要离他远一点了。他明知是躲不过的结果,心里还是难受起来,却淡淡一笑,道:“那好,后会有期,你自己保重!”
  还没到那个岔路口,沈瑄就策着马冲了过去。心里却是苦笑:后会有期——她是别人的妻子,从今往后,我但愿再也不要见她!他来不及去回想这一日来的种种,只发现原来纵有生死之契,也免不了分道扬镳,一场别离。
  “哐当”一声,什么东西掉到了地上,沈瑄勒马一瞧,是蒋灵骞的清绝剑!
  他呆住了,自己这么胡涂,把她的随身佩剑也带走了。拾起那把剑,他出了一回神,忽然又跨上马,朝原路追了回去。
  他十分惊讶的发现,就在那个岔道口上,蒋灵骞的马一步也没有走,正在悠悠地徘徊着。她听见马蹄声,身子一颤,猛然抬起头来。沈瑄看见她的眼圈似乎有点红,但眼睛里却有一些十分明亮的东西在闪动——定定的瞧着他。
  两人对视一会儿,什么也没说。终于,沈瑄道:“离儿,你的伤很重,我放不下你。”
  蒋灵骞笑了,似乎什么也没发生过:“我的腿疼死了……”
                 
  其时天已蒙蒙的亮了,沈瑄见前面有一间农家的草棚,忙忙的停下马,扶了蒋灵骞进去。蒋灵骞坐在草堆上,脱下鞋子,将左边裤腿卷到膝上。沈瑄看去,一段雪藕似的纤长小腿红肿得像萝卜一样,觉得又是怜惜又是心急,轻轻的摸了摸腿骨,分明是早已经折断了,难为她受了这么久的煎熬。偏偏又经过半夜的颠簸驱驰,与石先生过招时又强行站立,因此伤势又加重了好几成。
  沈瑄抬头看看蒋灵骞,见她额头透着细汗,知她十分痛楚,只得说:“离儿,一会儿我与你接骨,你千万忍着些,不要乱动,倘若接得不好,只怕将来这条腿就不方便了。”蒋灵骞点点头。沈瑄探明了伤处,握住伤腿,猛地一推,一次接好,手法甚是明快,好让蒋灵骞少受些苦楚。又取出自配的接骨灵药“断续玄霜”和专门化去淤血的“明玉膏”细细的抹上,又削了两条夹板,用布条稳稳的缚在断腿两边。蒋灵骞果是一动也未曾动,却咬着嘴唇,疼的泪眼蒙蒙。沈瑄笑道:“不错,真是个勇敢的小妹妹。我给璎璎治伤,她总是大喊大叫,没有片刻安静。她有你一半乖就好了。”
  蒋灵骞破涕为笑,只道:“我并不是你的亲妹妹,怎敢跟你闹。”沈瑄又瞧了瞧她扭伤的右脚踝,也是未见好转,只有肿得更厉害。沈瑄一面用明玉膏涂抹按摩,一面叹道:“这几日里,这两条腿可再不能用力了,不然将来可不得了。昨晚若没有那番折腾,右脚也该至少好了一半。”
  蒋灵骞道:“你自然是怪我昨晚不好好睡觉,又跑出去胡闹。可是我的宝贝还留在了钱世骏那里,不取了来,难道他还会自己送来给我?”
  沈瑄道:“什么宝贝?是这把清绝剑么?”
  蒋灵骞道:“嗯……是的。”
  沈瑄却想起来:“噢,还有这个。”于是解下自己背着的那个包裹,长长的倒不像装着衣物。蒋灵骞接过来解开,却是一架七弦琴,正是沈瑄制做的。琴额已然烧得焦黑,漆面剥落,琴弦也一根根的断了,想是从火海中抢出的。沈瑄叹道:“又何苦为它费心,你想要琴,再做一架不就是了。”
  蒋灵骞恍若未闻,只是伤心道:“究竟迟了一步,烧成这样了。”
  沈瑄见她不舍此琴,就捧过来细细察看一番,所幸琴盒还未破裂。他走到门外挑选了几根合适的马尾,揉了一番,将断弦换了下来,重新调了音,拨动几下,觉得琴的音色与从前大不相同。他奏了一首《碣石调幽兰》,觉得琴音清冽中有深沉,高音处嘹若九天鹤鸣,看似居高临下,犹能扶摇直上,宛转自如,低音处却是潜龙在渊,浩浩淼淼,深不可测。这实在十分的难得。蒋灵骞也听出来了,奇道:“想不到这琴在火中一烧,竟然脱胎换骨,有了这样奇妙的声音,简直是宝琴了。”
  沈瑄道:“当年蔡邕在山中听见到樵子燃烧桐木,从木头烧出的噼噼啪啪的声音中辨出良材,因此要过那段烧了一半的桐木,做成了‘焦尾’琴,乃是琴中极品。那琴的琴尾处还有烧焦的痕迹。做琴的材料本以陈年旧木为佳,那时我找不到旧板,只好砍了一些新材做了你这琴,只是音质平平。如今想不到这琴经过这一番烟熏火燎的历炼,木质改变,音色不同凡响起来,倒是它从此修成正果了,可喜可贺。”
  蒋灵骞见他说起来脸上尽是一本正经,也笑道:“没错。人家先烧木头后做琴,咱们却是把琴做好了再拿到火里烧,如炼砖炼瓦一般,反正都是奇缘。人家的琴叫做焦尾,我们的琴呢?看这琴额也烧的黑乎乎的,炭墨一样,不妨亦步亦趋的也叫个‘墨额’好了。”
  沈瑄将蒋灵骞的伤处处理完,问道:“琴倒是无事,你怎么办?这一个月之内,你可不能再动了,须得寻个地方静静的养伤才好。”
  蒋灵骞想了想,道:“我跟你回葫芦湾好不好?我还有事情,要去一趟的。”
  沈瑄听得有点莫名其妙,只道:“回葫芦湾自然好,但是太远了,一路奔波,你可怎么休养?你的事情若不急,养好了伤再去办行么?”
  蒋灵骞点点头,犹犹豫豫的问道:“大哥,我问你一件事。那时我被你从湖中救起来以后,是谁,……是谁为我换的衣裳?”
  沈瑄大惑不解,却也有些尴尬,她怎么忽然问起这个来,只好照实答道:“是阿秀姐姐。”
  蒋灵骞不言不语,只是出神。
  沈瑄想了想,问道:“你是在葫芦湾里失落了什么要紧东西么?”
  蒋灵骞道:“是一件有些要紧的东西。”
  沈瑄道:“阿秀姐姐将你的东西都好好的清理过。她如果见了,应当知道在哪里。回去问问她便是了。”
  蒋灵骞自言自语道:“只怕不容易找回。若真的丢了,又是一番麻烦。”
  沈瑄好奇道:“是什么呢?”
  蒋灵骞道:“我不便告诉你。”顿了顿又道:“大哥,江湖上的事情,知道的越少,你就越安全。”
  沈瑄吐舌笑道:“姑娘见教的是,我决不多打听了。”可是心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还是禁不住道:“说起阿秀姐姐,我倒忘了问你一件要紧的事。关系到阿秀姐姐的杀父大仇,恐怕只有你知道。我问一问,不算多管闲事吧?”
  蒋灵骞狠狠瞪了他一眼:“偏你就这样罗嗦!将来……好,你问罢。”
  沈瑄略一沉吟,就将当年乐秀宁父女如何被人追杀,乐子有如何惨死,当晚又如何在葫芦湾畔发现了仇人的尸首,诸般情形一一道来,说:“知道那晚吹箫的人就是你,我们猜想放针杀人的一定也是你。虽然从此报了阿秀姐姐的仇,干干净净连活口都没留下,但是这几个人到底是什么来头,幕后主使又是谁,可就成了谜。本来希望你能告诉我们,谁知那时你又失了忆。”
  蒋灵骞抚弄着自己那枝竹箫,嘴角挂着奇异的笑容,一言不发。沈瑄觉得有些奇怪,只好又问道:“离儿,你知不知道?”
  蒋灵骞这时方道:“我却从来不知道还有这么多缘故。还以为你们照料我,纯粹只是发善心。”
  沈瑄听她这话,竟是责备之意,不觉正色道:“离儿,我们那时救你,只是一时之事,哪里想得了这许多。你就是一辈子失忆,我们也要照料你一辈子。这件事情虽然问了出来,说与不说在你。你不必以为我就一心只是要你的回答。”
  蒋灵骞自悔失言,听他这样说不禁满面通红,柔声道:“你别生气啦,大哥。我从来没有觉得你有半点不好,不是有意这样讲的。我告诉你罢。那晚的确是我放绣骨金针杀了那四个人。不过我不知道他们意在阿秀姐姐。”
  沈瑄虽然毫不意外,还是呆了呆。
  蒋灵骞道:“我暗中见他们设下埋伏,还以为是对付我的。那时我也被一帮人追杀,日日如惊弓之鸟。这四个人与追杀我的人原是同一个主子的下属,也分不清谁是谁。我生怕他们使诡计,是以并不上岸,只在船上放出杀手,钉其要害。不料那四个人武功平平,一针就钉死了。我却直到今日方知原来他们是要找阿秀姐姐的晦气,并不是算计我。不过他们竟敢冒充我们天台派作恶,也就死有余辜了。亏他们想的!当真以为我门中无人了。我这时承认,你定要觉得我心狠手辣。可是,倘若我落入他们的主子手里,不知会死得有多惨,我也是不得已而为。”
  沈瑄叹道:“不管怎样,总是谢谢你了。幸亏你杀了那四人,不然阿秀姐姐,璎璎和我恐怕也活不出来。只是那主使者究竟是谁?”
  蒋灵骞微微一笑,并不回答:“阿秀姐姐的仇,我看她是报不了的。此人武功卓绝,党羽又多,天下鲜有对手。”
  沈瑄道:“是吴越王妃罢?”
  蒋灵骞诧道:“你真是料事如神啊!”
  其实沈瑄只是听见钱世骏说过,蒋灵骞的大对头正是此人,因而轻易猜出,他问道:“可是吴越王妃又为什么跟乐叔叔一家过不去?”
  蒋灵骞道:“那我可就不知道了,你该去问阿秀姐姐。其实吴越王妃那种人,仇人冤家遍天下。她欠下的血债也够多了,想找她报仇的人有多少!别说阿秀姐姐打她不过,就算打得过,也轮不上亲自手刃大仇。”
  沈瑄叹道:“不管报不报得了,将来还是要告知阿秀姐姐,乐叔叔死于非命,总算知道仇家是谁。”
  蒋灵骞点了点头。沈瑄这时想起,觉得这些腥风血雨的事情一讲起来,方才谈琴论律时的情致简直荡然无存,不免遗憾,就问道:“离儿,你那只湘妃竹的洞箫妙得紧,可是上面刻的诗句只留下了四个字:离,泪,去,时——所以叫你离儿。原来是几句什么诗?”
  蒋灵骞眨眨眼道:“这不过是一首四言唐诗罢了,大哥,你博古通今,诗书满腹,猜不出来么?”
  这一时哪里想得起,沈瑄只得笑道:“我原是不用功的,只好回去背熟了唐诗,再来请教。说了半天闲话,这会子天都大亮了,现下去哪里呢?”
  蒋灵骞道:“还说呢,你又不让走远了养伤。可这金陵城附近,全是范定风钱世骏的势力,早晚被他们发现,那才是糟糕。”
  沈瑄道:“或者找个不起眼的地方躲起来。”
  蒋灵骞想了想,忽然一笑道:“前些日子我住在范定风府上,他家后面有一个废弃了的园子,据说夜里闹鬼,平日里没人进去的。我有时一个人去逛逛,倒还知道地形。不如我们住那里去吧!”
  沈瑄知道她的心意,范定风钱世骏只道他们一定远走高飞,绝不会想到躲在自己府里,眼皮子底下,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他心里暗赞蒋灵骞颇有谋略,也就点了点头。

  匆匆张罗了一顿早饭,两人便上路向金陵城中赶去。沈瑄恐怕蒋灵骞又伤了腿,不敢让她再骑马。就在附近农家借了一辆大车,让她坐在车中,自己套上那两匹马在前面赶着。大车十分的破旧,吱吱呀呀走不了多快。走到一段荒僻的古道上,忽然几骑人马从道旁的树丛后面蹿出来,将大车团团围住。沈瑄连忙勒住马,一看为首的那个来人,不觉好笑,心想:杀人放火的奸细可真的到了。
  徐栊在马上作揖道:“沈大夫别来无恙?”
  沈瑄笑道:“多谢徐总管挂记着。不知钱公子可否脱险,在下武功低微,自身难保,没能救助朋友,实在惭愧的紧。”沈瑄看见徐栊一干人风尘仆仆,满面烟火,早已猜到昨晚镇上那把火定是他们放的,是以趁火打劫救出钱丹。他这一两日跟着蒋灵骞在一起,几乎把钱丹的安危都忘掉了,于朋友情上十分的过意不去。
  徐栊客客气气的说:“哪里话,前日里那样险恶情形里,沈大夫奋不顾身回护小王爷的性命,这番高义,令人钦佩。我们这些人都是感激不尽。将来禀明了王妃娘娘,娘娘必然重重有谢。”
  沈瑄心不在焉道:“那倒不必,钱公子人呢?”
  徐栊道:“唉,我家小王爷人倒是聪明伶俐,可胆子也特大了点。昨晚上弟兄们费竟周折,损兵折将,好不容易将他从那些亡命之徒手中救出。谁知我一转身,他又跑了。不说弟兄们一夜的辛苦付诸东流,这金陵城内外如今戒备森严,万一又入虎口,可如何是好?你说是不是,沈大夫?真是急死人了,只盼小王爷就算不畏江湖艰险,哪怕稍许怜惜一下我们这些下人的苦心也好。”
  沈瑄点点头,心道:那你还不快去找,跟我罗嗦什么?忽然见他眼望着大车,顿时明白了:这干人找不到钱丹,撞见我架车赶路,一定以为钱丹还是和我在一起,躲在了车中不见他们。那么将车子打开任他们看看,知道钱丹不在,也不用跟我纠缠了。他正要表白,忽然想起来,这车子可不能打开。
  徐栊等人见他犹疑不决,更无疑虑,冲着车内大声嚷道:“小王爷,你还是出来吧!”
  车中既无人答应,徐栊也不管那么多,策马奔将过去,就要撩开车门。沈瑄惊呼道:“徐总管使不得!车中可不是钱公子。”沈瑄想到蒋灵骞与吴越王妃为敌,双方多半认得,此时不照面也罢了,若徐栊真的冲撞了蒋灵骞,又免不了一番恶斗。蒋灵骞的本领当不怕徐栊,但于她的腿伤究竟不好。何况他也不愿见到徐栊等人受创。他以马鞭代剑去挡徐栊,同时叫道:“车中女眷,可不便见人。”
  徐栊是豪门大宅中办事的人,极有规矩的。听他说是女眷,虽然不相信,还是不禁勒住勒马,愣了愣,恼怒道:“沈大夫,你知书答理,总该明白些事体,不至护着小王爷胡闹。”
  沈瑄正作没理会处,车门却吱呀一声开了。蒋灵骞柔声道:“沈大哥,你这些朋友可真难缠的紧。就让他们看看,哪里有钱丹?”
  徐栊朝车门内望去,蒋灵骞背对着他的,看不见脸。但身形袅娜,长发披肩,显然是个少年女子。车厢甚是窄小,看来也容不下第二人藏身。徐栊只得讪讪道:“这可是得罪了,请姑娘念在我们觅主心切,不要见怪。”
  蒋灵骞掩上车门,笑道:“你们是沈大哥的朋友的手下人,我不见怪。”
  徐栊一听,更不好意思,回头对沈瑄寒暄道:“不知沈大夫现在上哪里?”
  沈瑄道:“我护送这位姑娘去一个地方,然后就回家。”
  徐栊道:“那么大夫一路小心。我们去找小王爷,不打扰了。”
  旁边一个侍卫递上一只包裹给沈瑄,徐栊道:“小王爷与大夫留在客栈里的盘缠衣物,我们取了出来,大夫你的东西,还是带上吧。后会有期!”
  沈瑄将包裹递给车中的蒋灵骞,道:“多谢总管,后会有期!”
  徐栊等人策马远去,沈瑄心想这人虽然投靠权贵,但心地也还算忠直,不禁道:“你们找钱丹,须跟着放毒蛇咬他的人。”
  徐栊遥拜道:“多谢指点。”
  沈瑄看他走远,却听见车中蒋灵骞悠悠道:“下次碰见,可没这么容易了。”
  沈瑄知道她今日出来解围不露真面目,其实是体谅自己,放过了敌人,心中好生感激,但也隐隐然的不安起来。蒋灵骞却忽然说道:“大哥,你这包里装了什么,这般沉重?”沈瑄不解,走到车门边,在蒋灵骞膝上解开包裹察看。除却自己的几件换洗衣物,书籍纸笔之类,竟然凭空多了一大包金叶子出来。他旋即醒悟:这是徐栊给他的。想来他见钱丹与沈瑄交好,故而示以重惠,大约是希望他食人之禄,今后跟钱丹在一起时,少不了还得替钱丹卖命。沈瑄生气的说:“这个徐栊未免小看人了。我还给他去。”说这就要骑马去追赶。
  “哎,哎,”蒋灵骞忙不迭的阻拦,“我知道你得不得这包金叶子,都是钱丹两肋插刀的朋友。但何必向小人表白。你这会子还给他,他还道你必定是不买账,又要惹麻烦。”
  沈瑄心想也是,道:“那怎么办?”
  蒋灵骞笑道:“拿着用呗!吴越王妃有的是钱,就算平白无故的用她一点又有什么关系!我们现下要住在金陵城里,正没的开销呢,可不是雪中送炭!钱是好的,这件东西却也好玩的紧。沈大哥,我竟从没发现你还会这些歪门邪道。”
  沈瑄莫名其妙,见她打开了一只皮带子,摆弄起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什么毛笔,颜料,面团,假发,甚至还有几张可怖的人皮面具。蒋灵骞捡出一张面具蒙在脸上,从两个洞中露出大眼睛,向沈瑄眨了眨。沈瑄奇道:“这些改装易容的东西,可不是我的。徐栊弄错了。”
  “是么?那大约是钱丹的吧。”蒋灵骞漫不经心的说。
  沈瑄道:“不错,大约我们俩东西放在一处,徐栊分不清,只道这种东西一定不是他们小王爷的,就拿来给了我。”心里却不以为然,倘若钱丹会改装易容,那天干什么不改了形容去钟山大会,倒只是换了身衣裳,终究被人认了出来?他看见那杆毛笔上刻了一个“尘”字,除此别无表记。不过这也不是什么要紧物事,大约凑巧到了自己这里,也懒的追究了。他对这些东西没有兴趣,蒋灵骞却兴致勃勃研习起来,一忽儿画成一个老太婆,一忽儿又变成了少年书生,时时的叫沈瑄回过头来看象不象。
  的废园建在城北的玄武湖上,约有十来亩地,建的雕梁画栋精巧无伦。范家是金陵富豪世家,又历代与皇室结缘,那种阔绰排场自不用提。但这园子十年前就无人居住了,渐渐的疏于看管,这一两年间又纷纷扬扬的说闹鬼,更是人迹不至。一处处尽是蛛网尘絮,断墙残垣,名香异卉都变作了荒草野花,藤葛荆棘,也生的欣欣向荣,姹紫嫣红。水边岸上尽是一片片白蒙蒙的芦花荡,莲藕塘,守着风光秀丽,烟波浩淼的玄武湖,倒有九分象葫芦湾的情形。沈瑄和蒋灵骞在水边选了一处极幽僻的所在,清风明月的住了下来。
  毕竟还是在敌人的眼皮子底下,沈瑄未敢大意,第一天晚上,久久的睡不着,睁着眼睛一动也不动。更鼓响了三下,房上悉悉簌簌的似乎有人行走。他悄悄爬起来,走到蒋灵骞窗下,听听里头并无动静。忽然东北角一处飞檐上,一条黑影大鸟一般一掠而过,倒吓了他一大跳。他静静的等了许久,大鸟没有再来。
  沈瑄心想:大概这就是鬼吧?等到五更天,自己回去睡了。
  第二天一早,他将此事告诉蒋灵骞,蒋灵骞道:“我也听见了,只是起不来。那人围着这两间屋子转了一两圈就走了,似乎武功还不弱。不知是什么人。我可悄悄的把剑都扣在手上了。你今日出门去买一把剑吧,以防万一。看看今晚有什么动静。如果是范家的人,我们只好赶快走为上。”
  沈瑄正要出去,蒋灵骞又一把拉住他,道:“我给你化化妆,只怕金陵城中,还有人记得你这吴越奸细的脸。”蒋灵骞取出那天那只从天而降的化妆包裹,给沈瑄涂抹了一番。她一路上在大车里琢磨改装易容术,此时操练起来,已十分娴熟。沈瑄往镜子里一瞧,竟然出现了一张楼狄飞的脸,笑道:“你把我扮个无名小卒也罢了,扮成大名鼎鼎,武功卓绝的楼公子,岂不是太容易露马脚?”
  蒋灵骞道:“你放心,楼狄飞早回庐山去了。他这人高傲的紧,又有庐山派做后盾,没人敢招惹他。我便是要你扮作这鼻子朝天的家伙,看他如何!”
  沈瑄一笑,就出去了,临出门又交待一句:“你好好待在床上,不要下来乱跑。”
                 
  沈瑄出去后,蒋灵骞抽出自己那杆竹箫,却并不吹,只是出神。忽然一柄匕首不知从何处飞了过来,蒋灵骞急忙抬腕,用竹萧一格,匕首横飞了出去,插在窗棂上。窗外一声“嘿嘿”冷笑,有人说道:“蒋姑娘好身手!”
  蒋灵骞竹箫一挡之时,察觉出那匕首虽然极平稳,但力道甚微,知道窗外那人功夫了得,却无加害之意。听他说话声音,阴郁苍凉,但好像年岁也并不大。她此时动弹不得,只好隐忍道:“阁下有什么指教,不妨进门说话。”
  “那倒不必了,”那人说道,蒋灵骞心里一宽,“蒋姑娘,你不跟着你那姓钱的义兄在一起,躲到这里来干什么?”
  蒋灵骞忿忿道:“我爱待在哪里,跟你有关系么?”话音未落,突然“乒”的一声,她掷出剑鞘,将那扇窗户一击而开。
  那人居然不动声色,抬手截住了剑鞘,淡淡道:“干什么?”
  蒋灵骞道:“看看你是谁呀。”
  可是那人逆光站着,只有一个黑黑的侧影,披散的头发遮住了半张脸,看不清面容,只见身形冷然峭立。蒋灵骞直觉之间,猜到他一定不是范家的人。那人问道:“看见我是谁了么?”
  蒋灵骞道:“我不认得你。”
  那人悠悠道:“孤魂野鬼一个,你自然不认得。但是蒋姑娘,你的事情我大约都知道。”
  蒋灵骞笑道:“你消息很灵通啊!你想要我怎样,才不向范定风钱世骏他们告密?”
  那人冷冷道:“谁管你的闲事!但这个地方,本是我先来,你后到。我只想告诉你,我不想赶你走,但倘若你插手我的事情,我就容不下你和你的情郎!”
  蒋灵骞听到最后几个字,不禁面红耳赤,待要发作,可那人讲的斩钉截铁,并非戏谑嘲弄之语。抬头一看,他已经不知哪里去了,心想:你道我有心情管你的闲事么?她猜想这人只怕也是范家的对头,埋伏此处有所图谋的。“最好你们两边闹个不可开交,我们在这里就更安全了。”
  沈瑄回来,蒋灵骞将此事说了,最后一句当然不提。沈瑄道:“如此甚好。但也说不定是敌人的缓兵之计。须得再看两夜。你猜我今日出去,遇见什么事了?”
  蒋灵骞问道:“有人招呼楼公子了?”
  沈瑄笑道:“可不是。”
                 
  原来沈瑄在结交一家兵器铺里挑好一柄称手的长剑,付了银子出来,就听见一个女孩子在街对面大声招呼:“楼公子,楼公子!”沈瑄依稀听出来,竟是那丐帮宋二小姐宋飞天的声音,心想少理为妙,装做不曾听见,急急走开。冷不防宋飞天已追到身边,一把拽住了他的袖子:“没看见我么?”沈瑄回头一看,宋飞天一脸盈盈的笑容,两只眼睛亮晶晶的瞧着他。
  只听见宋飞天忙不迭的说道:“楼公子,那日钟山上你不辞而别,我以为你真的回了庐山,再也见不到了。想不到你还在城里……”
  沈瑄担心被他识破,心里直打鼓。但宋飞天一心一意想着重逢快乐,竟来不及发觉真伪。沈瑄学着楼狄飞的声音道:“我还有一点事情要在城里办完。姑娘这几日可好?”
  宋飞天听见他关心自己,掩不住又是羞怯又是甜蜜,道:“还说呢……你,你现在住哪里?为什么不住我姐夫家里了?”
  沈瑄心里已经明白,这个宋二小姐对楼狄飞,已经有了情意了。他回答道:“我也叨扰太久了,自己出去住客店,反倒清静自在些。”
  宋飞天娇嗔道:“你们修道的人便是如此清高。其实我姐夫家,哪里不比寻常客店里清净自在。可是你住那家客店呢?你告诉我,我也好去看看你。”
  沈瑄赶紧说:“姑娘不用打听了。我已退了房,今天夜里就坐船回庐山了。唉,当真不巧得很,才见到姑娘,又要告别。”沈瑄虽然一推干净,但还是微微露了些情意出来。他这一生从未有过谈情说爱的经历,虽然暗恋蒋灵骞,但平日里从不溢于辞色。一个年轻姑娘在他面前如此明白的表达心意,真是头一遭。当然,人家当他是楼狄飞。离儿的化妆术真是了得。他不清楚楼狄飞和宋飞天究竟是什么关系,不敢造次。但见这姑娘情真意切,也不愿让她难过,只好含糊其辞的说两句。
  只听宋飞天失望道:“这就走了?真的?楼公子,平日里你也不大有功夫理我。你要走了,也不知几时相见。我们上红杏阁酒楼里叙叙罢,我为你饯行!”
  沈瑄虽不忍拂她心意,但这一件真是不敢答应,只得又道:“宋姑娘,在下耽误不得,几个朋友还等在下去辞行呢!姑娘的酒席在下心领了,我看……就此别过吧!”
  这几句话虽然决绝,但讲得极是温和。宋飞天眼光脉脉的望了他一会儿,也就是望了“楼狄飞”一会儿,无可奈何道:“那……那就只好别过了。”
  沈瑄作揖道:“后会有期啦,宋姑娘!”
  宋飞天点点头,忽然抽出一件物事,飞快的塞入沈瑄怀中。沈瑄待要推辞,只见那东西已系在了剑柄上,她手法当真是快捷。沈瑄未及解下来,宋飞天已然跑远,追不上了。
                 
  “哼,人家同心结子都送给了你,看来不久是要作我大嫂啦!”蒋灵骞嘲笑道。
  沈瑄笑道:“你还胡说!你把我化的那么象楼狄飞,连宋姑娘也认不出来,害的她白白对我说那些话。现下可怎么好,未免对她不起了。”
  那只同心结子其实做工不太精细,可花样极是复杂巧妙。宋飞天一个舞枪弄棒的女孩子,对手工女红向来不屑一顾,这结子不知费了她多少功夫与心血。蒋灵骞却道:“想不到丐帮宋二姑娘不可一世,她的心思却叫我们发现了。我若是你,定然不对她客气,一口回绝掉才好。”
  沈瑄道:“那又何必?”
  蒋灵骞道:“宋飞天有什么好?武功平平,举止却张扬。不过仗着她父亲姐夫的势力,在江湖上人人让她三分罢了。我瞧真的楼狄飞未必要理她。你呀,哪怕是为了帮帮你的朋友钱丹,也该替楼狄飞将她回掉才是。”
  沈瑄一听,不禁愣住了。是啊,钱丹喜欢这个宋姑娘,被她放蛇咬,为她深入险境,可宋姑娘心里却装着别人……钱丹这段相思,将来不免渺茫。可自己又能好到哪里?虽然现在得以和离儿朝夕相处,一想到日后,同样的没有希望。
                 
  又过了几日,蒋灵骞和沈瑄不曾放松警惕。那个怪客几乎每天夜里都出来,在房顶上飞过,不知上哪里去,四更天才回来,但从来不来打扰他二人。于是也就渐渐放了心,不去管他了。
  蒋灵骞不能下地走动,不免烦闷,要沈瑄继续教她弹琴。她本来心性聪慧,又有名师指点,自然琴技日精,沈瑄听她独奏可以深领其意,悠远空明,颇有一流琴师的风范。白天,蒋灵骞让沈瑄扶她到院中,观看他练剑。岂知还没看到半日,她就大摇其头:“沈大哥,你这洞庭剑法练得不对。”
  沈瑄道:“阿秀姐姐教我练这剑法时,也总说我练得不好,不是方位不准,就是步伐凌乱。总是我年纪大了,比不得你们从小练起的。”
  沈瑄此时练习的是洞庭派的基本功夫“梦泽剑三十六式”,正是乐秀宁当初在葫芦湾教他的三种洞庭派剑法中最简单,也是他练得最熟的。这套剑法动作端正平和,不露锋芒,易于初学者每日修习。但练到精湛时,自有一种雍容大方,包罗万象的气度。蒋灵骞看他练完几遍,也略略感到这剑法的要义精神之所在。
  她想了半天方道:“不对,她说的不对。我虽没见过洞庭剑法,但按常理看来,你的姿势方位也拿捏得很讲究了,当无大错,连气度也显得很好。可是你这样去迎敌,就只能对付对付一些末流武师罢了。我问你,你舞剑时,是如何运用内力的?”
  沈瑄奇道:“内力?我没有练过内功,谈何运用内力?”
  蒋灵骞“嗤”的一笑,道:“这时还这样对我说。好啊,你们洞庭派的内功大大的了不起,是祖传秘技,不传之密。你也不用装傻,今后我可不敢问了。”
  沈瑄急道:“离儿,我几时瞒过你什么!那日你教我‘青云梯’和‘踏莎行’时,我就心中疑惑,却不曾问明白。究竟我怎样能练会你的轻功的?”
  蒋灵骞道:“你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只有身具精湛内功的人,才会听完‘青云梯’和‘踏莎行’的轻功口诀后,一练而成。你说你不会武功,我可一直都相信了。直到那天你受了钱世骏两掌,我驱动内力为你治伤时才发现,原来你身体里的内力,还在我之上。不是这样,我怎敢让你在一天之内练就‘青云梯’和‘踏莎行’,一般人非走火入魔不可。唉,其实我也该早就料到。钱世骏当初劈你那一掌,用尽毕生修为,狠辣无比。换了常人,肯定当场毙命。可是你呢?不但生生受了,而且连倒都没倒下,一直又吃了一掌。这可不是你自己的内功帮你撑住的么?”说到这里,脸色有些凄然,似乎想起当日的情形心中犹是难过。
  沈瑄听得一片茫然:“你说我有内功?而且还很强?”
  蒋灵骞道:“是啊,你真的没练过?总不会是天上掉下来的吧?”
  沈瑄很高兴,也禁不住满腹疑虑,沉吟半晌,问道:“离儿,医书里的气功,种种吐纳方法用于强身健体,治疗内疾。医生习来,有时也用于给病人发功疗伤治病。这一门功夫和你们习武之人练的什么内功,内力的,是不是颇有相同之处呢?”
  蒋灵骞道:“我并不懂医,也说不好。但爷爷以前讲过,医家的气功和武学的内功同出一源,大同小异。你原来练过气功,这就差不多。”
  沈瑄自幼读得最多的就是家中所藏浩如烟海的医书。沈夫人虽将沈彬所藏的武学卷册尽数毁去了,但医书完好无损。她没有想到,这些医书中大半载有各门各家详尽的气功练习法门,又有许多如形意拳,五禽戏之类的健身操。沈彬作为一个武术名家兼妙手神医,又在批注笔记间留下了许多高明的见解。沈瑄本来好学,看见这些东西,当然勤勤恳恳的练过。虽然旨在健身驱病,与实战打斗没什么关系,但年复一年,也练的身轻骨健,气息停匀,内功浑厚。单是这些医书也还罢了。沈瑄幼年在洞庭湖老家时,害过一场大病。沈醉当年所疼的就是这个小孙子,亲自运功为他驱寒,又教了他几句歌诀,令他每日练习百病不侵。沈瑄略大些后,独居葫芦湾,每每思念起祖父来,就练习那些功夫。也是他天生聪明,虽然年纪很小,沈醉讲解的那一套歌诀和练法倒记得清清楚楚,一毫不差。单这一套内功,他一心一意的练了十几年。那些从小练习武功的孩子,往往刀枪棍剑,天天在招式上下功夫,于内功一道,多少有些不暇顾及。反不如沈瑄这样,不学武功,只练内力,倒能够专心致志,加之他本来天赋就好,因此练到今日,不知不觉成就斐然。倘若真的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一介书生,筋骨散软,气血单薄的,不要说蒋灵骞的轻功,就连乐秀宁教的几套洞庭剑法,也断断不可能有力气学得会。所以天下武功,总须勤练而成,只是过程不同,却定然没有投机取巧,一蹴而就的。
  只是沈瑄自己练是练了,甚至有时还运用自己的内力为病人们疗伤,却一直都不明白这和武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乐秀宁也没有看出来,直到今天才被蒋灵骞点破。他简直有一点喜不自胜,问道:“那么,我的内功修为究竟到了什么程度?”
  蒋灵骞道:“你这样练出来的,实在特别,我也说不好。不过具我看来,虽然这时还没有进入一流境界,比起一般程度的人来,也就很可观了。将来学习任何武功,都不是难事。你这梦泽剑三十六式,如果在剑上运起你的内力,使出来应当虎虎有风,威力无穷。”
  沈瑄问道:“那怎样运起内力来呢?”
  蒋灵骞奇道:“你怎么反问起我来呢?我并不会使洞庭剑法,怎么知道?阿秀姐姐当初是如何教你的,你就如何做呀!”
  沈瑄摇摇头道:“阿秀姐姐从未教过我如何运用内力来使剑。”
  蒋灵骞道:“咦,这可奇了。任何剑法,除却招式之外,另有一套心法,阐述内功的运用。招式是皮毛,心法是筋骨,意念是魂灵。若是只学个皮毛,那有什么用处呢?阿秀姐姐也特糊涂了,居然不把心法传授给你。”
  沈瑄道:“或者阿秀姐姐见我不练内功,想着教了也是白教。唉,如此说来,梦泽剑,这三种洞庭剑法,我是白学了。”
  蒋灵骞笑道:“也没有白学啊,那天你砍下石佳的腿那一招,可就帅得紧。方位力道,恰到好处,难得的是招数这样奇妙这样及时,出手就制胜。这是哪一套剑法哪一招啊?这就练得很好。”
  沈瑄愕然,低头想了想,当时他脑子里真的什么招式也没有,心里一急自然而然出了手,力道也是随心而发。那个动作,原来倒不是那三种洞庭剑法中。“那是‘五湖烟霞引’!”他冲口而出。
  蒋灵骞不明白,沈瑄就将那暗藏了剑术招式的神奇乐谱“五湖烟霞引”,讲给蒋灵骞听,又道:“阿秀姐姐和我练来,觉得这剑法也很平常。想不到紧急时刻,倒救了命了。”
  可是练武之人听到这等事情,岂有不好奇的。蒋灵骞急急道:“那什么五湖烟霞引可以让我看看么?”
  沈瑄笑道:“留在葫芦湾呢!不过当初我真的当他是琴谱时,钻研过许久。后来又跟阿秀姐姐练过一两遍,所以记得。不如我比划给你看看。”说着拎起剑来,将那“五湖烟霞引”一共五套剑法,“青草连波”,“丹阳碧水”,“彭蠡回籁”,“太湖渔隐”,“浩荡洞庭”一一的演将出来。蒋灵骞看毕,凝神想了半天道:“这些剑法,看起来的确平平无奇。但一琢磨,又似乎另有深意。一招出去,既可以轻描淡写,又可以凌厉雄浑,既可以浅尝辄止,又似乎后招绵绵,变化多端。细想起来,里头竟有无穷无尽的意境呢!”
  她拾起一柄长剑,照着沈瑄的样子,就坐在椅子上比比划划起来。弄了半天,还是摇摇头,道:“这一定是你们洞庭派的一部非常精妙的剑法。看起来与前几种洞庭剑法剑意相似,却博大精深得多。只是没有口诀心法,我猜不透究竟。”想了想又道:“大哥,这部剑法过于深奥,你现在功力未到,千万不可强练。我想它应当还另有一部内功心法,否则怎么练!只不知那心法又是什么,一定也奇妙得紧。将来或者见到你们洞庭派的前辈高人,要请他们指点一下,倘若练成了,定然有大好处。”
  沈瑄知道蒋灵骞的剑法造诣,远在乐秀宁之上,她讲出的话不由的不深信,当即说:“那我一定把这套剑法记熟了,只是现在不练。”
  蒋灵骞又道:“哎,还有,我想呢,这部剑法记在乐谱里,一定是你们洞庭派极要紧的武功秘籍,你要仔细。江湖上有的人见了这样高深的武功,难免要动坏脑筋。不相干的人,可千万别让他知道了。”
  沈瑄一笑,蒋灵骞一本正经道:“我不是洞庭派,也算不相干的人。所以今后我就当自己从没见过的。”
  沈瑄道:“我可没说你不相干。谁知道这些江湖规矩,偏这么麻烦!”
  蒋灵骞道:“唉,将来有你麻烦的。你陪我住在这里,钱世骏范定风他们随时会打上门来。可他们还是小事。你也知道了,吴越王妃才是我最大的敌人。自从去年我惹上了她,她可是从未忘记要取我的性命。倘若她知道我在这里养伤,派人杀来,那简直不堪设想。我今日与你说了,知道你不肯扔下我走的,可是万一有敌人来了,你用我教你的轻功逃命要紧,真的。三十六计走为上。可要是走不了时,你武功那么差,平白被我牵连,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所以你还是赶快练习的好。再练‘梦泽剑’罢。”
  沈瑄本来想问问她到底为什么与吴越王妃结仇,见她越说越严肃,究竟还是忍住了,只想:就算有危险,我也绝不先走,一定要和你在一起。可这话也不能出口,只是最后问道:“怎么练呢?”
  蒋灵骞道:“嗯,没有心法。可是,剑招都有名字罢。你把名字讲来,或许有点线索。”
  沈瑄道:“剑招的名称都是一些旧诗。譬如:涵虚混太清,鸿飞冥冥日月白,都是唐人的名句。”说这就将这两招比划了出来。涵虚混太清,自下而上连挽了十来个剑花,沈瑄的手法也算很快了。鸿飞冥冥日月白,却简单得多,长剑凌空起落,浩气冲天,原是一出杀招。
  蒋灵骞思索道:“鸿飞冥冥日月白。鸿飞冥冥,这一剑从高处横空而过,自然应将全力凝在剑锋上,来不得半点虚晃。日月白,那时所强大的内力凝聚之时,剑身上当吐出白芒,威力大增。这个剑芒一时做不到也罢了。不过内力自手臂到剑身如何传送呢?这一剑先起后落,以常理想,起剑之时力道最盛,落剑时渐渐式微。但从方位看,明明落剑时方是杀招。嗯,这么办。你翻身之时先轻撩一剑,落剑用劈法试试看。”
  沈瑄一试,果然不同。遂依此言练了几遍。蒋灵骞却又琢磨起来:“涵虚混太清,这一句倒不难。剑花要挽得又轻又快,眩人眼目,也就是‘混太清’了。阿秀姐姐是教你挽九个剑花么?”
  沈瑄道:“不是。她说任意多少,原无定数。”
  蒋灵骞道:“是了,以各人的功力,多多益善。身子却要更灵动一些。内力不必使上十成十,要外实内虚……”
  忽然墙外“嗤”的一声冷笑,蒋灵骞顿时打住,沈瑄才挽了四个剑花,生生收住手,向那边看去。
  只听见一个凉凉的男子声音道:“黄毛丫头,信口开河。”
  颓倒的土墙外一大丛松蒿,却看不见那人在哪里。沈瑄愕然,想走过去看个究竟,蒋灵骞却丢了个眼色让他站住,她听出来这正是那个夜行的怪客。蒋灵骞不理他,故意朗声续道:“所谓外实内虚,也就是说,这一招取其灵活怪异,看似咄咄逼人,其实不动真力,虚怀若谷。”
  那人听罢,禁不住又道:“一派胡言!洞庭派的武功何等深厚精湛,岂是你们天台派这些邪魔外道可以领悟的。你可知你凭空揣测,却把好好的洞庭剑法解释的一团糟!”
  蒋灵骞微微一笑,对沈瑄道:“人家说得不错,我一些儿也不会洞庭剑法,就这么胡猜总不是事儿。你从此也别练了。”
  沈瑄大惑不解,又听蒋灵骞道:“其实嘛,我瞧洞庭剑法也好得有限,不过而而,你从此都弃了罢。跟我学我们天台派的剑法。天台剑法,至轻至灵,神妙无穷,只在洞庭之上,不在其下。我教你天台剑法,总能讲得十分明白。你若学成,走遍江湖,人人刮目相看。”
  沈瑄清楚了:蒋灵骞这么讲,原是想激墙外那个人出头。也道:“好啊,我早就对你的剑术心仪了。”
  不料那人“哼”的一声,“呼啦啦”一纵,竟自走了。
  蒋灵骞倒是愣住了。
  过了一会儿,沈瑄道:“你既已说了教我天台剑法,这就教吧。我这样练洞庭剑法,终是不成的。”
  蒋灵骞想了许久,道:“那也很好。不过,不过天台武功不传外人,你肯拜我为师么?”
  沈瑄觉得好笑,自己比她大了六七岁,反倒要叫她师父。但想想也有理,正要答应,蒋灵骞却又道:“不,你不可拜我为师。倘若拜我为师……不要。”
  沈瑄觉得她眼神有些闪烁不定,听她缓缓道:“我教你天台剑法,你一定要好好学。”
  “是。”沈瑄道。
  蒋灵骞此时娓娓道来:“天台派的剑法,一共一十三种,其中最精湛的,就是‘明剑’与‘寒剑’,当年爷爷籍此两套剑法,打遍江南无敌手。所谓明剑,寒剑,本来是天台派的前辈们久居山中,根据天台山的山形景色领悟出来的。你大约知道天台山中有两座山岭,一曰‘明岩’,一曰‘寒岩’。明岩青天白雨,幽静高爽;寒岩峭壁如障,飞泉飘洒,是当年寒山子修行的所在。明剑潇洒如明岩,寒剑险峻似寒岩,都是天台派的镇山之宝。”
  沈瑄道:“那你是打算先教我明剑还是寒剑?”
  蒋灵骞道:“都不教。你读书不少,想来背得李白的诗《梦游天姥吟留别》?”
  沈瑄道:“背得呀。‘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不过那又怎样呢?”
  蒋灵骞道:“我就教你这套《梦游天姥吟留别》。”
  沈瑄道:“怎么这也是剑法么?”
  蒋灵骞微笑道:“只许你们洞庭派卖弄斯文,用唐诗名句做剑招,就不许我们天台派也风雅一回?告诉你,明剑和寒剑都是纷繁无比的剑法,将来你或许会见我使用,每一种都有一百零八招,每一招又有许许多多的变招,教上一年也教不完。后来爷爷常说,天台派的武功虽然精妙,可是太复杂,被人说成是诡异无常的功夫。他就想着将明剑和寒剑中最最精奇的剑招连在一起,又加进几个自创的绝招,揣摩了许多年,终于编成了一套集大成的剑法。爷爷最喜爱的诗就是这首《梦游天姥吟留别》,这套剑法也就嵌进了这首诗里。一共七七四十九招,几乎每一句诗就是一个剑招。”
  沈瑄道:“不错。天姥山也在天台境内。而李白梦游天姥,其实并未真的到过。诗中情景,却是他游历过的天台胜境。以此诗作天台派绝顶武功的名称,十分的相宜。”
  蒋灵骞道:“咦,你这话怎么跟爷爷说的一模一样!我倒觉得好像是‘这山望着那山高’。爷爷将这套剑法总结完,天台山上只有我和他两人,他也就只教给了我。而你将成为这套剑法的第二个传人。”
  沈瑄道:“我初识天台剑法,就直入最高层,恐不相宜。”
  蒋灵骞道:“不妨的。你根基很好,内功又强,大不必从最简单的练起。这套剑法并不是一味的复杂刁钻,我细细的与你讲解,你一定可以练成的。拿着清绝剑。”
  沈瑄依言,蒋灵骞道:“今日先教你四句:”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越人语天姥,云霓明灭或可睹。‘“
  《梦游天姥吟留别》不愧是天台武功的峰巅绝顶,集一代宗师蒋听松毕生心血的得意之作。沈瑄每日由蒋灵骞指点讲解,一招一招学来,只觉得每一招都是精彩纷呈,不可思议。往往一招使完,还不到变老,就自有后招绵绵而来,灵活无比。再带上前后招数连贯组合,变招无穷无尽,更有天台轻功作底蕴,剑光辉映,如鹤如风。沈瑄本来聪明颖悟,练习这样的剑法,觉得兴味盎然,武功大进。不过即便如此,每日里也只练得一两招。蒋灵骞说以剑法难度而言,这也就快的匪夷所思了。转眼快过了一个月,秋风萧瑟,衰草寒烟,金陵城中落下了凄凄的微霜。沈瑄却已经练到了‘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蒋灵骞时时坐在竹椅上,用一根木棍给他喂招,教给他临敌迎战之法。沈瑄是个学一悟十的,颇能灵活机变,有时竟能自出机杼,使出些原本没有的变招来。练到后来,蒋灵骞因为不能走动,有时还要输与他。她心下欢喜,往往笑说“真是收了个好徒儿”。
  日落之后,临水夜话,吹箫弹琴。蒋灵骞总还是要听沈瑄自弹一曲。沈瑄却有了新的发现,原先那“五湖烟霞引”,总也弹不出,后来发现它本是剑谱。但此时沈瑄用那架“墨额”琴,竟将五套曲子一一的都弹奏了出来。墨额琴经过一番烈火焚烧,音韵宽广优雅,深沉明锐两面俱全。别的琴弹不出的音调,墨额琴上却可以履险如夷,越转越高,一忽儿又飞流直下,黄龙入海,在深不见底处兴风作浪。——当然也须得沈瑄这样的高手才能办到。这“五湖烟霞引”终于可以连成一曲,听来似乎是极美妙的曲子,只是弹奏太难,沈瑄练习许久,虽勉强成曲,依然难以穷查其意蕴。
                 
  日子一天天过去,所幸从未有范府的人来滋扰,吴越王妃更是没影儿。蒋灵骞的右脚早已复原,折断的左腿也渐渐好了。沈瑄给她拆下夹板,以手轻探,断骨连接之处了无痕迹。蒋灵骞下地走走,行动如常。沈瑄便问她打算何日启程回葫芦湾,蒋灵骞笑笑道:“不忙。”
  这天夜里,那个怪客又一次从屋檐上飞过,沈瑄早就习以为常,并不在意。忽然他的房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黑衣人影轻快的窜了进来,他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被那人点中了穴道。
  沈瑄不能言语,却听见一个声音在耳边说道:“大哥,你躺着别动,我出去一会儿就回来。”
  蒋灵骞早就对那个怪客十分好奇,不知他一个月来昼伏夜出的干些什么。只是她腿脚不便,无法去查探究竟。如今伤好了,自然要出去追踪一番。她却怕沈瑄阻挠,所以先点了他的穴道。
  蒋灵骞跃上房顶,极目望去,刚过三更,上弦月已经落山了,只有满天朦朦的星光,隐约看见那人一身夜行衣,黑布蒙面,向范府中奔去。蒋灵骞当即使出天台派飞檐走壁,落地无声的绝技“玉燕功”,远远的跟着那人追了过去。
  翻过高高的围墙,那怪客落在范府的一所样式优雅的小楼顶上,二楼的小窗半开着,透出灯光。蒋灵骞根据地形看来,依稀记得是范府的书房,心道:“此人多半是在打范家的武功秘籍的主意,那这场热闹可也没什么好看的了。”但是怪客只是略略停留了一会儿,就又纵身跃开,蒋灵骞也就跟上。她跟踪了这人一程,察觉他武功不弱,但若论轻功,虽然也能悄无声息,但踩在树梢上枝摇叶晃,远远不及自己。料想不会被他发现,于是紧紧跟着。
  转过几个墙头,那人又在一所屋子前停了下来,默默的思忖着。那所房子甚是奇特,面积不大,全是用大石砌成,四围竟连一扇窗户也没有。这个地方藏在树丛假山之后,十分的隐秘。蒋灵骞住在范府之时,也未曾见到过。她想了想,这必定是范府十分机要之地。范家为富一方,有的是钱,这里是个金库也不一定,当然可能也有宝刀名剑之类。原来这怪客是个大盗。蒋灵骞正琢磨着是全身而退还是顺手牵羊也捞范定风一把时,那人却又跃上房顶,向范府的后院奔去。蒋灵骞只好又跟上,忽然心存疑窦:这个地方既然机密,怎么没人把守呢?
  怪客此时不在房顶上飞了,只是沿着屋宇间窄窄的巷道急急前行。想来他这一个月踩盘子都不知踩了多少回,左穿右拐的十分熟练,倒似闭着眼睛也能走似的。蒋灵骞紧紧在后面,生怕一个拐弯不见,失了他的踪迹。她摒住气息,脚下是踏雪无痕的“玉燕功”,那人可是一点儿也未察觉。只是越往后走,房舍越是简单敝陋,已经到了下人们的宿处了,越看越不像有什么宝贝藏着似的。可奇怪的是,偌大一个范府,连一个上夜的人也没有。蒋灵骞暗暗焦急,这是闹什么名堂?
  怪客终于在一间略微整齐的大房前停了下来,四周观望了一会儿,从袖里抽出一把明晃晃的短剑,砍开了大门上的锁,推门进去。蒋灵骞想:怎生我也进去看看才好。那房子的窗户灰蒙蒙的,似乎不宜窥探。忽然看见那房顶上有一只烟囱,不知为什么做的十分宽大,足可容身。她轻轻落在烟囱旁边,只听见里面“唔”的一声,一团东西倒在地上,想是怪客将值夜的佣人给闷倒了,接着火折的光一闪。蒋灵骞乘机向烟囱底下望了望,只看见一个黑黝黝的圆圆的东西,似乎还反一点光。她将长剑架在烟囱口上,一手吊着,身子慢慢探下去。屋里更无他人,那怪客正在肆无忌弹的东翻西找。奇怪的是这间房子里没有桌椅床铺,只是几只硕大的水缸,米袋,长案上尽是鱼肉菜蔬,墙角还堆着木炭。蒋灵骞还闻到了一股酱醋混着油烟的味道……这里是范府的大厨房!
  蒋灵骞又好气又好笑,她辛辛苦苦跟踪的这位怪侠,敢情是个饿死鬼,深更半夜的独闯范府,来厨房找吃的!她脸上甫露笑容,忽然暗叫不好:离她不远处,房梁上匍匐着一个家丁打扮的汉子,一动也不动。她再仔细看了看,原来这间屋子的房梁上全都是人,个个全副披挂,眼中精光显露,——全是有功夫的,正紧紧盯着那怪客。蒋灵骞不敢造次,翻身出来,只蹲在烟囱口上向下看。她动作轻巧灵便,在烟囱中钻上钻下,不但无人听见响动,衣裙上连烟灰也不曾沾上一点。她这时才看出来,今晚只怕非同小可,范家显然安排好了圈套,等这此人入网,不一会儿就会有一场恶战,那人恐怕占不了便宜。想到这里,心中忽然有了主意,暗暗高兴。
  怪客此时正正的走到了烟囱下面,蒋灵骞注意的看着。怪客将烟囱底下那又黑又圆的东西掀了起来,那原是一口大锅。锅底下还有一些不曾烧尽的木柴,碎碎的掩在一起。怪客拣出一根较长的柴火,将炭木拨开,底下却有一大块干干净净不曾烧过的木板。他把木板拨到一边,下面平放着一本册子。蒋灵骞心道:“是了,还是来偷范家的拳经的。”她很想看看那本册子的封面上究竟是哪三个字,只是光线太暗也无法看的见。
  那怪客好像十分激动的样子,伸手去取那册子。忽然“啊”的一声狂叫,将册子掷到了地上。蒋灵骞吓了一跳,却看见书页间滑出一道银光来。
  “哈哈哈……哈哈……”房梁上埋伏的人纷纷跃到地下,大概十几人众,抽出兵刃把怪客团团围住。怪客的右手已然受伤,并不出手迎战,只是狠狠的盯着这一帮人。那些人笑骂道:“好小贼,偷东西偷到厨房里来了!”
  怪客哑着嗓子道:“叫范定风给我出来!”
  “愚夫妇恭候阁下多时啦!”门外翩然转进一个长衫的公子,正是“风云龙马”之一的范定风,后面紧跟进一个笑眯眯的美妇,却是范夫人。
  “范定风,你好无耻!”怪客怒斥道,“身为江南武林盟主,竟然使这等卑鄙伎俩,在这灶下暗藏毒蛇!”
  范定风不疾不徐道:“阁下差矣,此蛇乃是我们丐帮世代相传的五步金环蛇,是警示小人,克敌制胜的法宝,怎算得卑鄙伎俩!阁下深夜造访,视我范家为无人之境。在下实在忌惮你功夫了得,又怕动起刀剑来,失了和气,所以出此下策,希图留阁下一步。”
  怪客道:“今日算你阴谋得逞!”说着短剑挺出,冲向翼侧的家丁,想杀开一条道出去。却听范定风缓缓道:“哎,小蛇虽名‘五步’,倒也不一定是真的只走到五步就会死人。”
  怪客闻言,知道丐帮毒蛇名下无虚,右手渐渐得不听使唤起来,不由得停了下来,怒道:“姓范的,你欺人太甚!原来暗使诡计,骗我经书!我只道你范家在江湖上呼风唤雨,一点面皮总是要的。你说你只借去一观,到头来却赖下不还。与流氓无赖有什么两样!我若不设法取回,难道我门中的秘籍从此让你范家吞没了!”
  蒋灵骞心想:原来这经书却是他的。只听范定风笑道:“阁下误会了。在下既说是借阅,当然是要还的。只是现在在下还未练成书上的功夫,还了岂不可惜!不过,你说你来是为了取回你的经书,我却不信,好像另有所图罢?”
  怪客道:“还有什么?你金陵范家有什么东西是干净的,我稀罕么?”
  范定风笑吟吟的从地上拾起那本册子,翻开一页递到怪客眼前:“你看看,这分明是我范家的金风拳法,那里是你的经书了?阁下竟对我范氏拳法青眼有加,不惜为之涉险。在下荣幸的紧。”
  怪客惊得说不出话:“你,你……”蒋灵骞也暗自心惊:这范定风平日里正气凛然的,原来竟然如此阴险狡诈。怪客长吁一口气,终于镇定道:“范定风你果然有谋略,这样说来,昨天夜里那几个上夜聊天的家人,也是你安排好的了?”
  范定风笑而不答,旁边一个家丁朗声道:“王少侠,你现在才发现,可也太迟了。昨日范公子特意安排我们哥儿几个等你,知道你在窗外才说了那番话。”
  那姓王的怪客点头道:“不错,你们一个人说经书一定在书房,一个人说已藏到了库房内。还有一个人喝醉了酒,说是你每夜都将经书亲自拿到大厨房来藏好,我本来是不信的。”
  范定风道:“只是你看见书房亮着灯,而库房外又撤了上夜的人,怕我故布疑阵,不敢擅入。这才到厨房来碰碰运气。结果,果然找到了经书是不是?唉,其实你如果真的到库房去,是不会被蛇咬的。”
  怪客恨恨道:“今日中了你的诡计,也算我无能。解药拿来!”
  范定风板着脸道:“可没那么容易!你一连三天在我的宅子里进进出出,还当我不知道!未免太小觑人了。今日不给你吃一点苦头,将来传出去,我金陵范家还有的混么?”蒋灵骞心道:你也够差了,他在你家进进出出岂止三天,一个月只怕也有了。只不知范定风要使什么诡计折辱这姓王的侠客。
  怪客笑道:“是你理亏还是我理亏?我倒要看看你要给我什么苦头吃吃!”说着抄起长剑,道:“五步之内不便死,我就在五步之间,逼出你的解药来!”他跳出了蒋灵骞的视线外,蒋灵骞只听见“铛铛铛”几声刀剑撞击响,然后又停住,范定风冷冷道:“我劝你站着别动,蛇毒一时不至攻心,尚可维持几个时辰。不然,在下不用出手,你自己就先倒了。”
  怪客狂喝道:“范定风,不用说风凉话!你不把经书还回来,我只要有一口气在,都不会放过你!”
  范定风神定气闲道:“实话告诉你,我劝你称早死了这条心。这经书固然不是我的,难道就是你的?你自己知道,究竟是令师亲自传授给你的,还是你自己从师父那里偷出来,悄悄练习的。”
  怪客气得哑口无言。范定风又道:“那年你在广州都做了些什么?你害怕声白名裂,要死要活的恳求我不把你那见不得人的事情讲出去,却只答应让我看一眼你的宝贝经书。这笔交易,我是不是太亏了?”
  怪客道:“你全我名节,我只好为你赴汤蹈火。但经书是我们洞庭派的,却不能因我一人而流落!”蒋灵骞心道:好,他果然是洞庭派的。手上暗暗扣了一把绣骨金针。
  范定风道:“我知道你把本门的利益看得比自己重,才一意的要拿回经书。但你以为经书是洞庭派的,名节就不是洞庭派的么?你的事情倘若传到江湖上,我看洞庭派从此撤了祖宗牌位,关门大吉算了。洞庭派舍却一本没人练得出的劳什子经书,保全声明大义,也划得来得很啊!而且,我索性把话都说明了吧!我虽然立誓不讲出你在广州的事,却没答应过别的。远的不说,单单是你今晚到我家来偷盗金风拳法秘籍的事情,以你在门中的地位,足可以令你们洞庭派颜面扫地了。”
  蒋灵骞在上面听得心冷如冰,心想广州是当时南汉王国的都城,而南汉却是个稀奇古怪的地方,不知这背后究竟是什么可怖的秘密。这时久未开口的范夫人终于柔声道:“相公,洞庭派与我们范家一向交好,怎可不给人留面子?今晚的事,就此揭过不提罢。王少侠,解药可以给你,但你以后别再来了。”
  怪客呆立不动,并不理范夫人。突然,他大喝一声:“范定风,今日你我同归于尽吧!”蒋灵骞听见底下又是一阵“叮叮当当”的刀剑鸣响。这一回,却听得出除了怪客的一柄短剑之外,尚有两把大刀。范定风改使双刀了么?蒋灵骞又听了一会儿,分明还夹杂着一个女子的轻柔的脚步声。原来范夫人也参战了。她不由得心中愤懑不平,从烟囱口探出头往下看。
  怪客且战且退,此时正好跳到了正对着烟囱下灶台上面,范氏夫妇从两翼攻上。只见怪客居高临下,短剑一抖,凌空而落,直击范定风的天灵盖,正是那招横空出世的“鸿飞冥冥日月白”。剑刃上青芒隐动,剑风厉不可当,一望而知是使正宗洞庭剑法的高手。蒋灵骞暗暗喝彩。范夫人见丈夫躲不过,不由一声惨叫。眼见剑尖离范定风的头顶只剩了不到一寸,怪客的手臂忽的一软,竟将剑落到了地上。范定风见他竟在紧要关头蛇毒发作,不禁大喜,上前一脚将他撂倒。正要大刀加颈,头顶突然传来一声断喝:“好不要脸,倚多为胜!”
  范氏夫妇大吃一惊,料想怪客有强援到来,竟不禁退了一步。就在此时,一条白晃晃的绸练从大烟囱中甩下,就势卷住怪客的身子,“嗖”的一声又拉了上去。动作快的不能再快,只一眨眼功夫怪客就消失了。
  范定风惊骇之下,顾不得煤灰肮脏,从大烟囱中爬了上去,一面呼喝着:“来者何人?”范夫人也紧随其后。
  当然是蒋灵骞救了那个怪客。她本来打算先撒一把绣骨金针,再下去把范定风夫妇杀个落花流水。转念一想,还是别露行迹的好,连那一声断喝也太多余。于是放出飞雪白绫卷了怪客就走。她顺手点了怪客穴道,拎起他身子,脚下放出“玉燕功”拼命的跑。等范氏夫妇爬到房顶,她早已掠过几棵大树,连影子都看不见了。
  范定风运起内功,送出声去:“何方朋友深夜造访寒舍,何不留下万儿来?”
  蒋灵骞料想他拍马也追不上自己,只是快跑。范定风又道:“尊驾在舍下大显身手,却连名字都不留下,当真是不把风雨双侠放在眼里么?”
  蒋灵骞听他声音越来越远,知道他没追来,也懒得理他,却想:风雨双侠又是哪里来的人?然后想起范夫人闺名好像叫做“飞雨”,忍不住偷偷好笑。
  范府大厨房的屋顶上,只剩下一脸一身煤灰的“风雨双侠”——范定风和宋飞雨,怅然立着,倒象是戏台上抹了黑脸的尉迟恭。
                 
  蒋灵骞兜了一个圈子,以防有人暗中跟来。看看绝无危险了,就提着那怪客回到了废园中。沈瑄却在院中等着她。蒋灵骞点的那穴道出手很轻,沈瑄内力深厚,一会儿自解了,见蒋灵骞久不回来,不免焦急。
  “离儿,这是做什么?”沈瑄看见蒋灵骞拉了个受伤的蒙面人进屋,放在椅子上,惊呼道。
  蒋灵骞道:“大哥,他中了丐帮的五步金环蛇毒,你救得他么?”
  沈瑄搭了搭怪客的脉,道:“不妨,这跟钱丹中的蛇毒一模一样。我配有解药,给他吃一粒就是了。”当初徐栊请沈瑄为钱丹治毒,沈瑄找出解药后,回家又配了十几丸带在身上,不想此时又用上了。那怪客身上毒性发作,本来十指乌黑,舌头发僵。服下解药后,呕出了一口黑血,渐渐缓过气来。蒋灵骞笑道:“大哥,范定风要是知道他们丐帮的独门剧毒,竟然被你配成了解药专救他的对头,还不气个半死!”
  怪客此时能说话了,冷冷的看了沈瑄和蒋灵骞两人一会儿,道:“你们为什么要救我?”
  蒋灵骞道:“见义勇为呀!”
  怪客道:“我知道你救我不会有好心。但我有话在先,你杀了我也罢,却不能要挟于我!”
  蒋灵骞笑道:“可我救你来,正是为了要挟于你呀!否则费那个力气干什么!那,你记住了,你若答应我呢,将来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人了,——其实我也很讨厌范定风的。你若不答应呢,我连穴道也不给你解,直接就送回范定风那里了。其实我的要求也很简单……”
  “你不用说,”怪客道,“这就把我送回范定风那里好了。”
  蒋灵骞倒不知所措了,当然也不能真的将他送回去,大家沉默一会儿,她忽然道:“真是的,你长什么样子,我们还从未见过呢!大哥,烦你把灯拿过来。”说着拔出长剑,挑向怪客的蒙面黑布。
  “你敢!”怪客话音未落,面罩已被割下,却丝毫未伤到面皮。原来却是个不过二十六七岁的年轻人,长方脸,颇为英俊,只是面色青黄,罩着一层浓浓的风霜忧郁之色,眼睛里满是阴沉怨毒。沈瑄忽然觉得此人十分的可怜,蒋灵骞却刷刷几下解开了他的穴道。
  怪客甫得自由,立刻抽出腰间短剑,刺向蒋灵骞。蒋灵骞早有防备,“哼”了一声道:“恩将仇报!”
  轻轻闪过剑风,还了一招。沈瑄在一旁看他两人过招,蒋灵骞还胜怪客一筹,却并不全力相搏,想来怪客蛇毒甫解,手脚不灵,蒋灵骞不想占这个便宜。拆了三十来招,蒋灵骞手腕一翻,剑刃压在了怪客喉间,道:“你服不服我?你不答应我的条件,我可就一剑刺下去了。”
  怪客道:“我很佩服你,只不答应你条件。”
  沈瑄道:“离儿,你不能杀他。”
  蒋灵骞莞尔一笑,道:“大哥求情,我就不杀你。我又不要你的经书,你倒是听听我的条件再拒绝也不迟呀!”
  怪客道:“你说!”
  蒋灵骞道:“我知道你是洞庭派的高手,只想要你指点一下我大哥的洞庭剑法,别无他求。”
  沈瑄其实早也想到蒋灵骞多半打的是这个主意,虽然殊不光明,内心也深盼此人能将自己练不成的三套洞庭剑法讲解一番,遂道:“若能得少侠指教一二,在下感激不尽。”
  怪客冷冷道:“这跟夺取经书有什么区别!一般的要我把洞庭剑法泄与外人。不行!”
  蒋灵骞道:“真的不行?”
  怪客道:“不行,一万个不行!”
  蒋灵骞无计可施,收回剑道:“不行算了,你走吧。”
  怪客有点意外,略一迟疑,拔腿就走。蒋灵骞悠悠叹道:“我本来只盼你感激我救你性命,能帮我们这个忙。不料你如此决绝。”
  怪客闻言,心里也略觉不妥,不禁放慢脚步。
  蒋灵骞又道:“大哥,想不到你身为一代大侠沈醉唯一的孙子,竟然与洞庭派武功这般的无缘。”
  怪客猛地收住脚,回头问道:“你说他是谁?”
  蒋灵骞正色道:“他叫沈瑄,是洞庭派上代掌门沈醉的孙子,沈彬的儿子。”
  怪客将信将疑道:“怎么会呢?”
  蒋灵骞道:“不是洞庭医仙的后人,解得了丐帮的独门蛇毒么?大哥,你自己对他说。”
  沈瑄不料到蒋灵骞突然间揭出自己身世。他从不肯对人说自己是沈醉的孙子,只因祖父和父亲侠名赫赫,誉满天下,自己偏偏不会武功,有辱先人。而且,以他的心性,也绝不想沾前人名望的光。可蒋灵骞既然说了出来,他也不能否认:“家父的确是名讳沈彬。”
  怪客盯着沈瑄的脸看了半天,徐徐道:“是听说二师叔还有一个儿子,可惜失散多年,难道是你……不错,我见过二师叔的画像……你长的简直,和他一模一样。”
  沈瑄心下黯然,他自己早已记不得父亲的音容了。洞庭派祖师沈醉在门下徒子徒孙的心目中,是天神一样的人物,怪客此时望着沈瑄,早没了怒气,只道:“若要我相信……”
  沈瑄傲然道:“我并未叫你相信。”
  蒋灵骞赶紧道:“谁拿自己的父亲开玩笑!实话告诉你吧:你也看见过了,我大哥是会洞庭剑法的。他从小不在洞庭湖长大,后来遇见了洞庭派的一位师姐,为了不忘本,跟着学了几套洞庭剑法。岂知那师姐却没教的完全,内功心法一律省却,所以老也练不好。因此才想向你请教。”她一把拉过沈瑄的左臂,道:“你若不信,看!”
  沈瑄的手腕上赫然刺了一柄阴阳剑,正是洞庭门人的标记。沈瑄也奇怪:离儿竟然知道。怪客一声哀叹,也伸出左腕,一样的刺着阴阳剑,他缓缓道:“你既是太师父的孙子,何以跟天台派的女孩子在一起?也罢,人世间的事情很难说……很难说……”他满目凄凉,忽然回头对蒋灵骞道:“好,我就教沈师弟剑法。但你须得立个誓。”
  蒋灵骞会意道:“今晚范定风讲的那些话,我本来也不懂,只当没听到。今后若向任何人提起,一定不得好死。你尽可相信我。不过,受惠于你,总可以称你一声王师兄吧?”
  “王师兄?”怪客一愣,徐徐道:“不错,我姓王……”
                 
  半月之内,怪客果然将三套洞庭剑法的心法尽数传授给了沈瑄.沈瑄本来已将招式练的纯熟,他内功又好,因此学的十分快。三种剑法,心到意到,于洞庭剑法的要义领会颇深,威力大不同于往日。那怪客虽然冷漠,也忍不住不时的称赞他。蒋灵骞虽然总是在教剑法时回避开来,知道沈瑄进步很快,也十分欢喜。沈瑄与蒋灵骞跟那怪客交往几日,发现此人虽然表面冷酷怪异,内心却仍是正直良善,彼此也就渐渐义气相投。到得剑法传完,怪客就向两人辞行,说是不在金陵呆下去了,要去做一番远游。三人就在在废园水边依依惜别。怪客对沈瑄说:“沈师弟,你我相识一场,难得十分投契,也算有缘了。但今日一别,也就从此相忘于江湖吧!”
  沈瑄闻言,略感怅然,道:“师兄指点武功,这番恩德小弟永远记着。”
  怪客道:“你真的感谢我,就记住,将来永不可提起你识得我这个人,更不能提到我教你武功。”
  沈瑄料到他有难言之隐,点头同意。怪客转过身向院外走去,忽然又回过头来,对沈瑄道:“沈师弟,你资质极佳,又是太师父的亲孙子,应该是洞庭武学当之无愧的传人。你将来若能好好修习洞庭武功,前途不可限量,你知道么?我能教你的很是有限,你何不回洞庭湖三醉宫去,向吴掌门拜师学艺?吴掌门是你爷爷的大徒弟,又是你舅舅。他武功深湛,为人极是宽厚慈祥,他见了你一定欢喜的紧。将来你若成大器,也是我洞庭派的光荣。”
  沈瑄看他渐渐走远,默默思忖着。忽听蒋灵骞道:“你会去洞庭湖么?”
  沈瑄知道王师兄临别这些话定然不虚,但若真的贸然去找什么吴掌门,谁知人家如何看待。何况,眼前有离儿,他笑笑道:“将来再说。”
  蒋灵骞道:“大哥,那日我迫不得已在人前提起你的身世,只是想让他教你武功,盼你别见怪。”
  沈瑄道:“我几时怪你来?离儿,我觉得你待我实在很好。”
  蒋灵骞一听,顿时面色苍白,别过脸去。沈瑄这才发现自己失言了。过了一会儿,蒋灵骞道:“明日我们也上路吧。那‘梦游剑法’,我们学到哪里了?”
  沈瑄道:“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
  沈瑄和蒋灵骞沿长江而下,在镇江上岸,徐徐南行,一路无话。这一日,终于到了无锡太湖。渐近吴越边境,蒋灵骞开始小心翼翼起来。她让沈瑄充作一个游历的斯文书生,自己则化装成小书童的样子跟着。她指着太湖东岸道:“过了太湖,就是吴越王妃的天下了。万一碰到她的虾兵蟹将们,少不了一些麻烦。”
  此时已是寒冬腊月,无锡城外笼着一层薄雪,立在太湖岸边,湖风扑面而寒。冬日里的太湖,雾蒙蒙的漂浮着一层云烟,隐去了多少碧水辽阔,葱茏明丽之态,只如一个淡雅清秀的娴静女子一般。透过浩淼烟波而极目远山,只见峰峦隐现,气象万千。
  两人商议一会儿,坐船到鼋头渚游玩。鼋头渚是太湖西北岸一个半岛,因有巨石突入湖中,形如浮鼋翘首而得名。半岛上山清水秀,风景独占,是太湖第一名胜。两人寻了一处临水的酒楼,凭窗坐了。今日却是腊月二十三,家家忙着祭灶送神,店中吃酒游玩的客人并不多。小二看见来了一个文雅公子,赶快上来殷勤招呼。沈瑄不爱饮酒,蒋灵骞自幼受管教,更是滴酒不沾。两人只要了饭菜,小二不免有些失望。一转眼,又捧上一壶茶来请二位客官品尝。沈瑄一看,是太湖南边茶圣陆羽的故里——湖州所产的名茶,叫做“紫笋”,碧绿的茶水中漂浮着一片片尖尖的紫色茶叶,幽香沁人。小二又道:“公子,这泡茶的水,也是极讲究的。今朝才从二泉挑来,不同寻常,不同寻常……”
  “啪!”蒋灵骞掷了一吊铜钱给他,轻斥道:“茶留下,你快走开,谁爱听你罗嗦!”
  沈瑄笑笑,倒了两杯茶出来。小二所说的二泉,是无锡惠山上的惠泉。因陆羽品其水质后,议为“天下第二泉”而得名。江南一带贵人仕子,讲究要用“‘二泉水”泡茶,才是极品。沈瑄喝到嘴里,却觉得这茶似乎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蒋灵骞道:“紫笋茶有什么好的,将来有机会,我请你尝尝天台山的泉水云雾茶,那才是人间仙品。”
  她手指轻弹着茶杯,两眼却望着楼下。那正是范蠡和西施泛舟归隐的五里湖。湖中靠过一条小船,上来一个身材颀长的年轻侠士,朝酒楼中走来。蒋灵骞笑道:“故人来了。”
  来者是楼狄飞,蒋灵骞奇怪他在这年尾不回庐山祭祖磕头,竟然还在这里逛。沈瑄不由得有些紧张。见他上楼来,将脸侧了过去。蒋灵骞仗着脸上化妆,饶有兴趣的瞧着。楼狄飞一上来就叫道:“小二,安排一个靠窗看得见码头的座。”
  这二楼上客人虽不多,但朝着码头那一面风光较好,靠窗的几只桌子都坐满了。小二踌躇一会儿,看见离沈瑄他们不远的一张桌子边,只坐了一个单身客人,过去赔笑道:“大爷,这位客官搭个座。”
  那人一言不发,他头戴斗笠,衣衫破烂,一脸风尘之色,面前堆了几只空酒坛,已喝得醉醺醺。楼狄飞盛气凌人的说:“这位朋友,在下在此处等人,需要看着码头上的动静。让个地方吧!”说着就要在那人对面坐下。那醉汉忽然“嗖”的抽出一把剑,指向楼狄飞腰间,道:“慢着,哪里来的跋扈公子!我说了让你坐下了么?”
  楼狄飞脸色一青,抽出剑道:“亮家伙啊!怎么,想比试比试么?”
  店小二连忙冲过来道:“两位大爷,有话好说,别动手啊!”回头对楼狄飞说:“这位客官,我们那边坐。那边有个客人刚刚快走了。”
  楼狄飞站着不动:“我偏偏看中了这里!”
  那醉汉满脸潮红,大着舌头道:“剑都拔出来了,岂有收回之理!来,咱们俩比划比划!”
  楼狄飞更不答话,一剑向那醉汉劈下。
  “别打!”一个十八九岁的姑娘忽然从斜拉里扑了过来,将醉汉推开。回头对楼狄飞说:“公子,他喝醉了,你千万别和他计较。”那醉汉兀自嘴里叨唠不清:“师妹,别拦我,我教训教训这个目中无人的小子。”
  那姑娘急道:“师兄,你一点都不懂事。家里乱成这样,你还到这里来喝酒胡闹,招惹是非。”醉汉此时有点清醒了,问道:“师妹,你来做什么?”
  那姑娘含泪道:“小妹的病又发了,城中请不到医生,我正急得没办法呢。”
  沈瑄注意到那姑娘进来时,蒋灵骞的眼神微微有些不安。小二又来请楼狄飞过去,楼狄飞偏偏大剌剌的就在醉汉桌边坐下,嘲笑道:“你妹子都来叫你啦,还不快回去!”
  醉汉两眼冒火,又要挺剑而上。蒋灵骞微叹一口气,忽然大声道:“又来一条船,那位公子快过来看看,你等的人是不是来了?”
  楼狄飞神色一动,急忙奔到蒋灵骞身边,探出窗外:“哪里有船啊?”
  蒋灵骞笑道:“你眼神不好吧?”只见楼狄飞身子一软,倒在地上,已被蒋灵骞点中了穴道。蒋灵骞招呼小二道:“店家,这位公子喝醉了。你们服侍他到房中歇歇。”小二不敢不依言,只得拖了楼狄飞走。
  那姑娘望着蒋灵骞,目光一闪一闪,似乎恍然大悟,很是激动。蒋灵骞朝她微微摇头。沈瑄看在眼里,料想她们认识却无由搭话,就向那位姑娘试探道:“姑娘,令妹的病情很急切么?”蒋灵骞朝他一笑,沈瑄会意,不等那姑娘答话又道:“小生不才,却还略通一些医道。姑娘若是信得过,小生愿效绵薄之力。”
  蒋灵骞也道:“是啊,姐姐,我家公子的医术是很高明的。一定能救你妹妹。”
  那姑娘连声道:“如此多谢了。”
                 
  沈瑄,蒋灵骞,还有那醉汉随那姑娘上了一条小船,向太湖中央驶去。蒋灵骞抹去脸上的妆容,那姑娘急切道:“小师妹,你来了,这可太好了……”蒋灵骞笑道:“绿姐姐,我却想不到你在这里。我猜这一位,可是你们说的,大师伯的令郎,姓黄名涛,与你指腹为婚的?”
  那姑娘点点头,看见黄涛已醉得睡倒了,叹道:“这一回大师伯和二师伯急急招他回来,盼他能出点力,他却只是贪杯。周家表姐得到消息,说是年下,大对头就要……”望了一眼沈瑄,不再讲下去。
  蒋灵骞道:“绿姐姐,他叫沈瑄,是我大哥,可以信得过的。大哥,这个姐姐姓季,她还有个妹妹,是我三师伯季秋谷的女儿。”沈瑄点头,蒋灵骞又向季如绿道:“你们姐妹俩怎的在这里?”
  季如绿道:“爹娘死后,我们也不敢在钱塘府呆下去了。想到我和他……”指了指黄涛,“我们就来投奔大师伯和二师伯。大师伯深居简出,总不出来见人,身边只有涛哥一个儿子。二师伯并无家室,许多事情倒是他做主。”
  蒋灵骞道:“那么我们现在去的地方,是大师伯和二师伯的家了?”
  季如绿道:“不错,在一个岛上,叫做‘黄梅山庄’。”
  沈瑄推开舷窗向外望去,前面的湖水上浮出一座小岛,开满了淡黄色的腊梅花,远远的已闻到阵阵馨香。旁人见了,只道黄梅山庄因此得名。其实却是因为大庄主姓黄,二庄主姓梅的缘故。到得岛上,季如绿命一个家人带黄涛去休息,就要带沈瑄和蒋灵骞去见二师伯,沈瑄道:“还是先去看看病人吧。”
  季如绿点头称是,于是带着他们来到山庄的后院。沈瑄和蒋灵骞都注意到,虽然新年将近,山庄里萧萧条条的一点过年的气氛都没有,连服侍的家人都没有见到几个。偌大个庄子,空有一地梅花,皑皑轻雪而已。
  季如绿推开一间小屋的门,听见一个少女喘息着吁声道:“姐姐,你怎么才回来?我,我……”
  季如绿道:“妹妹你还行么?医生请来了。”
  沈瑄看见那个卧病在床的少女,眉清目秀十分象季如绿,只是面色苍白,形容消瘦。见她两眼翻白,喘息得上气不接下气,知道是哮喘病发作,十分危急,当即喂了一粒“曼陀罗丹”,又从她的大椎穴中缓缓推入真气,好让她暂时平定下来。这时来了一个家人,道:“二庄主请客人们前厅相见。”
  蒋灵骞道:“那我就先去见过二师伯,你们俩稍后也过去吧!”说罢转身随那个家人出去。
                 
  半盏茶的功夫,季如蓝的呼吸平和下来,渐渐睡去。沈瑄搭了搭她的脉,道:“她这病是襁褓中护理不当,受了风寒不能及时医治而得起的,我家有一个偏方,慢慢给她吃了,或者能好。另外……若一定要好,她就不可再练内功了。”
  季如绿惊道:“为什么?”
  沈瑄道:“恕我直言,你们天台派的内功过于阴寒。她若没这个病倒也罢了,既得了此病,再练内功,只有加重病情的。不然治了这些年,也该早就好了。”
  季如绿叹道:“你说得很是。只是让她从此废了武功……我们仇家厉害了得,将来怎么办?”
  沈瑄写完药方,道:“我随了蒋姑娘这些日子,还只道她真的只有一个爷爷,天台门中并无他人了呢!”
  季如绿道:“小师妹没有骗你呀!我告诉你吧,当年师祖蒋掌门,的确是将我爹爹,还有几位师伯师叔都赶出了门。小师妹在那以后才出生,她在天台山随师祖长大,从来不知道我们这干人。我们和她是在钱塘府第一次见面的。那时真的很凶险。好像我们家与吴越王妃有仇,她突然打上门来,说是要灭我们全家。爹爹妈妈两人都打她不过,为了护着我们两姐妹逃命,死在她的‘无影三尸掌’下。”
  沈瑄心道:又是吴越王妃!他看见季如绿眼中泪光点点,顿了顿又道:“可是在钱塘府江边上,我和小妹还是被她追上了。我们问她为什么与我家结仇,她说她要杀尽天台门下所有弟子,一个也不放过。这妇人当真狠毒!幸亏这时候小师妹来了,挡住了吴越王妃,才救了我们。可是我们也从此不敢在钱塘府呆下去啦!”
  沈瑄道:“蒋姑娘武功高过吴越王妃么?”
  季如绿道:“小师妹得了师祖的真传,武功远在我们姐妹之上,我爹爹当年也未必强过她。但若比吴越王妃,还是逊了一筹。只是小师妹轻功极好,剑法灵活。而且,说来也奇,她们俩的武功很有相似之处,倒象同门姐妹拆招似的。小师妹虽然落了下风,但步步闪避招架,跟吴越王妃缠了一两个时辰。吴越王妃的‘无影三尸掌’也一毫不能伤到她。”季如绿眼中渐露惊怖之意:“当年那一战,真是险象环生。小师妹那时还不到十五岁,却胆略惊人,急人所难。我们姐妹两人一辈子也忘不了的。”
  沈瑄心想:那时钱世骏说的什么“钱塘江上大战吴越王妃”,大约就是此事了。
  说了一会儿话,看看季如蓝睡得很安稳,料来危险已过,两人同去见二庄主。
  腊梅林后的一座花厅上,二庄主梅雪坪踱来踱去。蒋灵骞坐在下首的一张花梨木椅上,呆呆的出神。手中却握着一封信,看见沈瑄和季如绿来到,慌忙塞入袖中。沈瑄与梅雪坪见过礼,各自坐下。梅雪坪年纪不过五十来岁,显得清瘦懒散,暮气消沉,倒不象是练武之人。他向季如绿问了问季如蓝的病情,又向沈瑄表达了一番谢意,就望着蒋灵骞,等她说话。
  蒋灵骞却不知在想什么,低着头一言不发。沈瑄将前前后后的话一联系,早已猜到了大半,遂道:“府上是不是碰上了什么麻烦?倘若有用得着在下的地方,当效犬马之劳。”
  蒋灵骞急忙道:“不要。你先回葫芦湾去吧。我要先在这里待几日。”
  季如绿脸上露出了笑容,梅雪坪却踌躇道:“侄女,你能留下来助我们迎敌固然很好,但是,二月里你就要回天台山完婚,倘若在这里耽搁了,我如何对得起师父他老人家。”
  蒋灵骞咬了咬嘴唇道:“没有关系。我和吴越王妃的梁子是早就结下的,她不肯放过我,我也不能躲着她。此时大家在一处,正好齐心协力的对付这个妖妇。难道我们天台派就如此令人宰割不成!”
  季如绿道:“正是!周家表姐有确切消息,说妖妇打算在除夕夜里上门来,这几日之内我们还可以好好准备一下。周家表姐说过了,她也要来帮我们的忙,还说会带救兵来,想来这一两天也该到了。这位沈公子,你……”
  沈瑄道:“在下武功微弱,也帮不上什么大忙。但既然来了,没有自己先逃走的道理。”蒋灵骞瞥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梅雪坪微笑道:“沈公子倒是一副侠义心肠,不愧是烟霞主人沈大侠的后人。”
  沈瑄奇道:“你知道……”
  梅雪坪道:“令尊就是医仙沈彬罢?当年沈医仙回春妙手,德播江湖,老朽与令尊也算是一面之交了。我一看到你就知道你是他的儿子,面容气度,无一不象。”
  沈瑄都不知道说什么好,却听见外面乱了起来,黄涛在嚷嚷:“你这臭小子,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大家纷纷走出去,看见黄涛红着眼扯住一个高个子青年。那人一脸怒容,却是隐忍不发,极为尴尬。蒋灵骞和沈瑄立刻认出来,是楼狄飞。他身旁还立着一个青衣女郎。梅雪坪喝道:“涛儿,怎可如此无理!还不快放手,越来越不像话!”
  黄涛闪到一边,犹自忿忿。季如绿急忙抢上一步,对那青衣女郎道:“表姐,你这样快就来了!”
  女郎道:“我们怕来的迟了,误了大事,索性早到几日好。这一位是我同门师兄,姓楼名狄飞。他是卢掌门的关门小弟子,功夫很好的。”
  梅雪坪喜道:“原来是卢真人的高足。得楼少侠援手,实在是我黄梅山庄之万幸。”
  楼狄飞连声客气,季如绿红着脸道:“楼少侠,适才在鼋头渚,小女子眼拙不曾识荆,这可得罪了。”
  楼狄飞赶快谦恭道:“姑娘说那里话,不打不相识嘛!”
  黄涛却扑上来道:“放屁!谁跟你这种人相识!”
  黄涛一掌扇去,楼狄飞连忙退开,季如绿拉住黄涛,急道:“涛哥,你……你别闹了!”黄涛瞟了季如绿一眼,不由得停了手。
  楼狄飞赶快道:“这位兄弟,算我的不是。”蒋灵骞十分奇怪:他怎么变得这么老实!不由的朝那青衣女郎看了一眼,却是姿容端丽,素净典雅,一脸的稳重安详之态。
  梅雪坪将两为来客让到厅上,大家彼此见礼一番。青衣女郎姓周,名采薇,是庐山派里白云庵主吕佚尘的弟子,云家姐妹的表姐。楼狄飞看见蒋灵骞,倒是小小的一惊,他本来认得蒋灵骞,知道钱世骏正找她找得焦头烂额,却不料在这里见到她。心想都是天台派门下,原也不奇。当下微微冷笑,不说什么,却一眼看见她的童仆衣衫。蒋灵骞去了妆容,衣衫却没换过。这可被楼狄飞认了出来。楼狄飞道:“蒋姑娘很厉害啊!武功计智,无不过人。点其穴来都那么狠!”
  蒋灵骞道:“以我的算计,你至少要等到十二个时辰才能解开穴道。不料你现在就来了。你们庐山派冲解穴道的内功,也很了不起哦!”
  楼狄飞满脸通红,周采薇笑道:“原来你是着了蒋姑娘的道儿。一场误会,现在是友非敌,不是很好么?”原来楼狄飞被蒋灵骞他们扔在酒楼上一间客房里,动弹不得。周采薇如约而至,没等到他。她心思细密,在楼上把他找了出来,才给他解了穴带到这里来。
  楼狄飞道:“是友非敌,那也未必!”话音未落,长剑已指向沈瑄喉间,这一下兔起鹘落,大家竟都没看见他是如何拔剑,如何出招的。楼狄飞将沈瑄控制在手,喝问道:“小贼,你怎么混进来的!”
  沈瑄淡淡道:“承蒙你还记得在下。”
  楼狄飞厉声道:“梅前辈,诸位师姐师妹,这个小贼,是吴越王妃的奸细,前日在钟山上,已露出狐狸尾巴来了。”
  梅雪坪登时变了脸色,季如绿和周采薇一脸的惊讶,黄涛却只冷笑瞧着。沈瑄道:“楼公子,你错了。那日我护着钱丹是实,但只是为了朋友,并不是为了吴越王妃。”他想这件事情解释起来可难了,只说道:“总之我根本不是吴越王妃的人。”
  楼狄飞道:“妖妇的儿子的朋友,也差不多了。”
  黄涛却向楼狄飞叫道:“放肆!黄梅山庄是你动刀子的地方么?”
  “涛儿住口!”梅雪坪喝道。“沈公子,你……”他踌躇措辞,不禁又向蒋灵骞看看,“你和吴越王室有来往,那么我们此番将大战吴越王妃,你留在此地,未免要为难了。”言语中竟是下了逐客令。季如绿似乎觉得不妥,但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沈瑄看见蒋灵骞淡淡的竟似不管,心想离儿本来就盼我走,更不会再说什么。他只得道:“在下原是一片诚心,想不到有人见疑。但我既然来了,又被认作奸细,只怕你们也不敢放我走吧?”
  梅雪坪一想,真的不能放他出去泄漏了消息,不觉皱起了眉头。蒋灵骞正要说什么,忽然厅后面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胡说八道!沈彬的儿子,哪里会是吴越王妃的人!二师弟,你也忒糊涂!”
  梅雪坪惊道:“是啊,我连这都忘了!大师兄,你怎么出来的?”原来这就是不肯露面的天台派首徒黄云在。
  黄云在并没有出来,只道:“这少年不必卷入这场恩怨仇杀,你叫他快走,留一条命罢!”
  沈瑄有些奇怪,为什么偏偏叫他走,道:“前辈既然提起家父,就该知道在下并非贪生怕死之人。”
  梅雪坪沉吟之间,楼狄飞撤了剑,却道:“令尊竟然是当年的洞庭医仙!不过眼下的事情干系太大,放你走也太冒险了。”
  梅雪坪摇摇头道:“沈公子,是留是去随你便,你和蒋姑娘商量商量。”
  蒋灵骞一直心不在焉的未讲一句话,该不该留下沈瑄,她心里也很矛盾,却是为沈瑄的安危担心。此时看见沈瑄的眼光朝自己望过来,她忽然心里一宽,道:“你留下罢。”
  黄云在的声音没有传来,季如绿不禁喜道:“好啊,沈公子在,如蓝的病可不用担心了。”梅雪坪眼神茫然,楼狄飞只是“哼”了一声。
                 
  这一两日里蒋灵骞一直郁郁不乐,寡言少语。沈瑄并不知道是为什么,但黄梅山庄里上上下下为了大敌将至,搞的气氛十分的沉闷,想来蒋灵骞也是在担心。虽然时日无多,她又开始教沈瑄“梦游剑法”。黄云在一直不曾露面。沈瑄每日两次去看看季如蓝。她服药之后,病情见缓,已可以下地走动。蒋灵骞,季如绿,周采薇,楼狄飞等人时时和梅雪坪在一起商量迎敌之策。沈瑄为了避嫌,并不参与计策的讨论。楼狄飞却一直在暗中查探沈瑄的行动,沈瑄知他甚是怀疑自己,也不在意。这一天晚饭之后,梅雪坪却将沈瑄请了去。
  “沈公子,你家学渊源,医术高明。知道无影三尸掌之毒么?”
  沈瑄已是好几回听见吴越王妃的拿手好戏——无影三尸掌的名头,但并不知道来龙去脉。梅雪坪解释道:“吴越王妃之所以能够在江湖上如此的嚣张,而大家都无法除掉她,除了她权倾一时,武功过人而外,主要是靠了这手无影三尸掌的功夫。这无影三尸掌,据说是用死人尸体练成的。沈公子,你可知世上最毒的东西是什么?”
  沈瑄道:“是腐尸之毒。肉体腐烂变质之后,往往孳生一种毒素,提炼出来,些微少许就可以杀死成千上万的人。”
  梅雪坪点头道:“不错,最毒的东西,不是鹤顶红,也不是七心海棠,而是寻寻常常腐烂的肉身,是尸毒。无影三尸掌是吴越王妃的独创,掌力之中就含有这种奇毒。一旦打倒你身上,不,哪怕只是扫到一下,性命也立刻没有了。许多江湖上的人不敢与她对阵,怕的就是这个。据说当初妖妇为了练就这邪恶功夫,杀了多少无辜的人来培植,吸取毒素。这门功夫运用之时,毒聚掌心,每杀一个人,功力长上一成,出手更毒一分。渐渐的打在人身上的掌印却越来越浅,不青不红,只是一种淡黄色。而练到极至之时,根本看不出有任何掌印留下,伤者身上完好无损,但其实已身中剧毒,无可解救了。这就是所谓‘无影’。”
  沈瑄想到了乐子有的死状,明白杀他的那人必然是吴越王妃的徒弟,用的是不甚纯熟的无影三尸掌,却道:“前辈是想问我,有没有可能找到无影三尸掌的解药?”
  梅雪坪叹道:“从来没听说无影三尸掌有什么解药,但盼你能试一试。”
  沈瑄道:“医家一向认为尸毒无药可解。但我想既然吴越王妃既然敢把尸毒吸入体内,可见她有暂时克制之法。我猜她是靠了一种奇特的内功将毒质逼在掌上而不发作,倘若知道无影三尸掌的内功心法,就可能找到解毒之法。但眼下,晚辈才疏学浅,只怕无法破解。”
  梅雪坪道:“你说的是,倘若让你看看人是怎么被无影三尸掌打死的,也还能有些线索。凭空说起,是解不得。”
  沈瑄见他一脸惆怅,忍不住问道:“既然知道她要来,为什么不躲一躲?”
  楼狄飞轻蔑道:“贪生怕死,小人本色。”
  梅雪坪却道:“终究躲不掉的。我们躲了十几年了,也烦了。这一回拼死一搏,或者还有一线生机。纵然死在她手里,不过是一了百了,好过终日提心吊胆。”
  沈瑄心想:“你们一了百了,不免陪上了离儿的性命安危。”却道:“我有几粒家传的解毒药丸,虽然治不了尸毒,但可将毒质在心脉之外挡住一时。及时解腕,还能保得性命。”说罢取出药来,每人分了一粒。又道:“我觉得很奇怪。吴越王妃身为吴越一国之母,到了年尾除夕,总得在宫里参加祭祀。怎么会跑出来?只怕她会提前来,杀我们一个措手不及。”
  众人闻言,不禁凛然。沈瑄道:“从这里到钱塘府府,快者有两日的路程。若打算在除夕赶回去,今天就该到了。”
  楼狄飞道:“危言耸听。周师妹的消息再确切不过的,妖妇只在除夕夜里来。”
  “谁高兴和你们这些草莽匹夫一起过年?我已经来了。”远远的湖上传来一个声音。虽然这声音又清亮又甜美,使人难以忘怀,但在黄梅山庄每一个人听来,无异于鬼魅一般惊心骇人。
  知道吴越王妃已经近在咫尺,楼狄飞一个箭步冲了出去,蒋灵骞道:“我们先出去缠住她,二师伯,请你们先躲到庄後去。”于是随楼狄飞而去。季如绿忽然一把拉住沈瑄,泣道:“沈公子,我只有一个妹妹,她……她已武功尽失。我求你赶快离开此地,将她带走。别让妖妇发现了。”
  沈瑄一怔,旋即点点头,奔到后院,拉起季如蓝就走。岸边停了一艘小船,两人跳上船去。沈瑄朝着湖中拼命的划去,季如蓝静静的一声不吭,偶尔咳嗽一两下。沈瑄一抬头,看见湖面上正掠过一个淡紫色的人影,竟是踏着水面走过,形影翩翩,正向黄梅山庄飞去。“吴越王妃的轻功竟然也如此了得!”他认得那正是天台派“玉燕功”,暗暗惊疑。
  忽然一个黑衣女子横空飞落,扑向吴越王妃,长剑在空中青光闪闪。沈瑄知道那是蒋灵骞,心都到了嗓子眼。接着楼狄飞驾着小船,也冲了出来。蒋灵骞出招极快,只在片刻之间,吴越王妃连接了她三剑,看来有所不敌,却跃开一段,向楼狄飞攻来。楼狄飞没有那两人踏水出招的功夫,只在小船上与吴越王妃周旋,明显笨拙了许多。沈瑄看吴越王妃手中并无兵刃,只是一双白玉般的手掌翻来翻去,身形轻盈矫捷,出招虽然变换怪异,但是却没有多少杀手。端的是不疾不徐,好整以暇,十足的大家闺秀风范。楼狄飞一柄长剑支来支去,被王妃磨过了十几招,渐渐有些招架不住。但他也不愧是庐山派的名门高弟,剑招扔然使得是端端正正一丝不苟,轻易没有破绽可循。沈瑄看他的庐山剑法,既不象天台剑法一般繁复变换,灵动莫测,又不同洞庭剑法一样潇洒飘逸,处处随缘,却是四平八稳,大度恢弘,一派阳刚正气,有种一览众山之感,想来运了不少内功在其中。
  此时蒋灵骞赶过来,长剑又向吴越王妃颈后递去。吴越王妃腰身一软,让过剑锋。一蹲身,左掌顺势反扫向蒋灵骞的胁下。蒋灵骞腾起来,凌空翻了个身,从王妃的左肩上飞过,人未落“地”,剑尖指向了王妃的喉间。沈瑄认得那是“梦游剑法”的一招“一夜飞渡镜湖月”。王妃可也甚是伶俐,急速回身,抓向蒋灵骞的小腿。蒋灵骞不得不凌空转身,这一招可也就使了一半。王妃甫脱险境,楼狄飞的长剑又劈了下来。王妃身子一转,从两人的夹攻中脱出,向这边水面奔来。沈瑄隐隐觉得有些不对的地方,看见吴越王妃步履轻灵,蒋灵骞竟然追赶不上。楼狄飞的小船就更慢了,只是穷追不舍。
  突然几枚黑色的小小物件竟然向小船这边飞来。“不好,王妃看见我们了。放暗器!”沈瑄心念甫动,立即扑在了季如蓝身前,顺势一滚,两人“扑通”落入水里。只听见“铛铛铛”几声,暗器打在了小船上。沈瑄深谙水性,潜水隐藏一时不在话下,但季如蓝却开始挣扎起来。沈瑄紧紧揪住她,不敢让她浮出水面,又折了一根苇管让她衔着,以此换气。季如蓝攥住沈瑄的胳臂,总算平定下来。过了一会儿,听见水面上声音渐渐远去了,两人才湿漉漉的上船。季如蓝远远望着楼狄飞和蒋灵骞追赶吴越王妃朝着远离黄梅山庄的太湖岸上过去了,欢喜道:“楼少侠和蒋师姐赶走了大恶人,太好了!”
  沈瑄焦虑道:“不是太好,而是太坏!吴越王妃哪能这么容易就战败离开了,只怕多半是她的调虎离山之计。”
  季如蓝瞪大眼睛道:“那怎么办呢?我们要不要回去告诉二师伯?”
  沈瑄道:“不行。你赶快划着船自己找一个地方藏起来,我潜水回去看看。”
  季如蓝见他要走,大惊失色。沈瑄看见她哀婉忧惧的样子,不免自责起来,道:“别怕,我送你上岸就是。”
  季如蓝全身湿透,沈瑄担心她的哮喘病只怕又要发作了,快快的将小船摇到鼋头渚,找到一家不曾打烊的小店,要了一间过夜的房。又问小二找来些干净衣裳,命季如蓝进去换了,又看着她吃下药。然后他却把季如蓝悄悄的带了出来。只怕客店里还有吴越王妃的耳目,并不安全,他却把小船摇到一处茂密的水草丛中藏起来,让季如蓝仍旧在小船上过夜。将她安置完毕,交待一番,自己才一头扎进水中,向黄梅山庄游去。
                 
  沈瑄悄悄的绕进山庄的大门,前厅里一片漆黑,悄无一人。他跃上厅前一株巨大的腊梅树顶,四下里望了望,不觉骇然。整个山庄黑乎乎的一片,难道他们走光了,还是已遭不测?更不知道离儿在哪里。他在山庄上呆了几日,并不知道有什么十分隐蔽的地方,从外面看不见,只除了……只除了大庄主黄云在的住所,不知藏在什么地方。他想起蒋灵骞曾说过内功深厚的人可以听见远处细微的声音,于是屏住气,侧耳倾听。过了一会儿,果然听到一阵刀剑之声,却并不很远,只是又沉又闷,是从山庄背后的一座小土山的山腹里面发出的。
  他绕到后院,察看了一圈,只见季如蓝的小屋里一个书架被人用掌力震开,露出一条密道向下延伸,正是朝山腹里通去。他点了一盏油灯,沿着密道蹑手蹑脚的走下去,到了一个洞口,却又从山腹中穿了出来。原来这是一个山中密道,通向了一个小小的山谷。四面皆山,围一小片平地,中有一间大屋。屋里灯火通明,正是杀气横生。只听见吴越王妃的声音:“黄云在,你藏在这么个地方做缩头乌龟,以为我找不到么?”
  沈瑄走到窗下往里窥视,只见淡紫衣衫的吴越王妃正和一个黄衣老者拆招。周围地下却横七竖八的倒者梅雪坪,黄涛,周采薇和季如绿几个人,只不见蒋灵骞和楼狄飞。沈瑄心想:果然是计!周采薇和季如绿显然是被点中了穴道,坐在门口一动不动。梅雪坪似乎身负重伤,奄奄一息。黄涛却是晕倒在地,右手持一把滴血的长剑,左臂已经齐肩截下,落在一边黑血淋淋。
  沈瑄看不下去,又瞧那黄衣老者。黄云在从未露面,此时看来是个清矍老者,武功颇为精湛。只是他与吴越王妃过招,已是节节败退。沈瑄才看了四五招就发觉,吴越王妃之所以迟迟不下杀手,不过是猫捉老鼠,多折磨他一阵罢了。又过了几招,黄云在终于颓然倒下,吴越王妃一声冷笑,左掌拍到他的胸前,偏偏又蓄力不发。
  黄云在一声长叹:“这么多年,你仍旧如此记恨我们。难道你真的……一定要斩尽杀绝么?”
  吴越王妃颤声道:“当年你们师兄弟几个狼狈为奸,作下那见不的人的事情,可曾想过今天?你们……我……你们有半点想到什么武林侠义,今日还敢讨饶!你死有余辜!”
  黄云在柔声道:“我对你不住,并不敢为自己讨饶。但一人做事一人当,你怪不到这几个后辈身上。
  我求你看在师父的份上,放过天台派第三代的弟子。“
  吴越王妃尖声叫道:“蒋听松那个老贼,他比你们更坏!不是蒋老贼主使,你们怎敢下手!”
  黄云在急忙道:“你冤枉师父啦。师父是为了我们几个,我们杀了他,他……师父把所有的弟子都赶出门墙……”
  “哈哈哈哈……”吴越王妃笑道,“你还以为蒋听松他是为了这个把你们扫地出门的?”她忽然扭过头来,冲着沈瑄叫道:“既然好不容易赶回来了,怎么还不出来?”
  沈瑄吓了一跳,正要出来,只见房梁上飘下来一个黑衣人,落到吴越王妃面前。蒋灵骞瞧着吴越王妃,一言不发。吴越王妃微微笑道:“小丫头,可惜你来晚了,要不然我们还来得及过几招。现在你要使蒋听松教你的那些劳什子剑法,可就碍手碍脚,投鼠忌器了吧?”说着踢了黄云在一脚,又道:“那也很好。我今日不是来找你算账的。我和天台派结怨的时候,你还没出世呢!我劝你休管闲事,快快离开这里。不然,我收拾完这几个人,就该理论我们俩的事了。”
  沈瑄这时才看见吴越王妃的正脸,他一直以为这样狠毒的贵妇人,纵然美貌,也一定是十分妖冶华丽的。不料吴越王妃却是个素面朝天的美人,眉如远山,腰若束素,一派的文秀淡雅,亭亭玉立,看着十分的幽静超脱。其实吴越王妃未嫁之时,就是名满江南的绝色佳人。
  蒋灵骞缓缓道:“我怕你么?天台派门中的弟子,是不可以对本门仇杀袖手旁观的。”
  吴越王妃摆摆手道:“这些事情你无法懂得,更管不了。梅雪坪心口上已中了我的无影三尸掌,活不过一个时辰了。你倘若向我这边走一步,或者想找救兵什么的,我会让这一个,死得更惨。”
  吴越王妃已将黄云在牢牢地罩在掌力之中,其他的人伤的伤,倒的倒,根本帮不上忙。蒋灵骞无法可想,只有盯住吴越王妃,右手紧紧握住剑柄。吴越王妃瞧着蒋灵骞的右手,一面对黄云在说:“你猜猜我想怎么让你死?三尸无影掌么,用得有点腻了。这样吧!”她忽然从袖中抽出一把短剑,笑盈盈的朝黄云在晃了晃。那短剑象一片寒冰,薄得几乎是透明的。“黄云在,我想先切下你的左耳,然后剜出你的左眼珠子,然后剁了你的左腿,然后么,右边照此办理,……对了,要先砍手,省的你疼的不行了想自己了断。你是罪魁祸首,我要你,慢慢的疼死,好不好?”
  梅雪坪在一边叫道:“你不能这样啊!他做下这些事,他……都是为……”
  吴越王妃铁青了脸,厉声道:“不错,我知道你心存嫉妒,才会干出这种事来。但是,就凭你们师兄弟几个那三招两式的,料来也没有那个本事杀人!一定另有高手,是不是?”
  黄梅二人不答。吴越王妃颤抖着说:“我要你说出另一个仇人的名字!”
  黄云在淡淡道:“我不说。何必让你再去害人。”
  “嗤”的一声,黄云在的左手飞了出来,鲜血喷了一地。吴越王妃道:“死到临头了,还顾及别人。你痛痛快快说出来,我不让你受零碎之苦。你的这些小孩,也可以死得舒服些。”
  黄云在忍痛道:“我讲了出来,你也未必报得了仇。不如所有最过我一人担当了罢!”
  吴越王妃恨恨道:“好!”黄云在的右手也飞了出来。
  梅雪坪道:“大师兄,说出来罢,说出来罢!”
  黄云在声嘶力竭的喝道:“不,不要害了人家。不能说……”
  吴越王妃更不理会,抬起腕来向黄云在的左眼剜去。短剑的剑尖儿刚刚触及眼皮,忽然黄云在两眼一翻,闭过气去,死了。吴越王妃一愣,才看见黄云在颈中插上了三枚绣骨金针。蒋灵骞实在不忍看见黄云在再遭摧残,又救不了他,只得暗暗发针结束了他的生命,让他免受痛苦。同时,蒋灵骞也不愿意黄云在万一真的受不住了,讲出王妃另一个仇人的名字,那么不知又有多少人会卷入这惨绝人寰的屠杀。
  “你这死丫头!”吴越王妃怒骂道。她来不及跟蒋灵骞计较,甩开黄云在的尸身,奔到梅雪坪身边:“你来说,不然我一样炮制你!”
  然而梅雪坪也不会说了,他早已咬断了舌头吐血而亡。
  吴越王妃呆呆的立了一会儿,转过身去,用短剑指着倒在地上的几个年轻人。季如绿淡淡道:“你要杀就杀。这些事情我们从来就不知道,你逼问也是无用。”
  吴越王妃知道她所言不虚,禁不住一声惨呼,最后一个知道这个秘密的人已经死了,世上再没有人可以将仇人的名字告诉她。“没想到我找了十多年,竟然还是功亏一篑……”她的脸上竟然落下一滴亮晶晶的泪珠,忽然厉声对蒋灵骞道:“都是你这个小妖女,害我报不了大仇。这些血债都落在你身上!”说着挺身而上,一双惨白的手掌雨点般的向蒋灵骞身上招呼过去。蒋灵骞轻轻闪过,长剑出鞘,与她过起招来。吴越王妃面如土灰,如癫如狂,蒋灵骞递过去的一招招杀式她闪都不闪,只是发疯般的将那可怕的无影三尸掌密密麻麻的罩住蒋灵骞。沈瑄看她全然是拼命的打法,蒋灵骞不停的旋转闪避,渐渐招架不住。沈瑄心里一急,推看窗户跳了进去,大声道:“我知道!”
  吴越王妃蓦的收手,瞪着沈瑄道:“什么?”
  沈瑄擎着油灯,缓缓的向她走去,道:“你不是想知道你的仇家是谁么?我知道。”
  吴越王妃将信将疑:“我看你不过二十来岁,怎么会知道这些陈年旧事?”
  沈瑄走到她面前道:“家父知道这些事情,他曾对我说起过。我今日可以告诉你,但要你放过这里活着的人。否则,反正总是一死,我也无所谓,你就……”
  蒋灵骞看见沈瑄站着离吴越王妃不到一尺远,危险之至。她暗暗焦急,正想挺剑上去隔开两人,忽然觉得一阵心悸,只觉气喘吁吁,头晕目眩。吴越王妃含混道:“你在说些什么?”忽然翻着眼睛,脸上的皮肉奇怪的抽搐起来。沈瑄将油灯向王妃身上一抛,拖着蒋灵骞跃到一边。王妃还要挣扎,却浑身乱颤,倒在了地上渐渐昏迷过去。蒋灵骞也抖的利害,跪在地上几欲惊厥。沈瑄俯身道:“离儿,你暂且忍忍。”
  沈瑄点遍了吴越王妃周身穴道,将她提了起来匆匆走出去。来到岸边,找到一条船,将吴越王妃放在里面。他游泳过来时,已知湖中正有一股向南的激流。看了看北风正刮的紧,他将小船撑到湖中,自己跃下水,将船向南一推,小船就飞一样的朝洞庭西山的方向漂去。
  回到黄云在隐居的山谷里,蒋灵骞,季如绿和周采薇也晕了过去。沈瑄给她们每人嗅了嗅解药,一个个的醒了过来。黄涛失血已久,沈瑄赶快为他包扎断臂。季如绿高兴道:“沈公子,多亏你神机妙算,料理了这个妖妇。可为天下人除害了。”
  沈瑄道:“云姑娘,我将她放走了。”
  季如绿和周采薇都愣了。蒋灵骞却是意料之中,道:“你拂不过钱丹的面子,不肯杀他母亲。但将来云姑娘她们可就惨啦。”
  沈瑄说不出话来,他心里隐隐觉得吴越王妃辣手复仇,也是为了当年身遭奇冤惨祸。他也明白留她性命实在遗祸无穷,但要他杀死了这个人他做不到。何况手段也殊不光明。他只道:“吴越王妃中了曼陀罗丹的毒,又被我点了穴,三天之内醒不过来。她向南边去了。我将季如蓝安置在鼋头渚一处隐秘的水边,你们快快离开这里,到北方诸国去罢。”
  季如绿悒悒不乐,却道:“曼陀罗丹不是你给季如蓝吃的药么?”
  沈瑄道:“我身边不带毒药的。情况紧急,只好用曼陀罗丹下毒了。”曼陀罗丹本是治疗哮喘的良药,但如过量服食,却有麻痹惊厥之险。沈瑄吸过解药,将身边所有的曼陀罗丹尽数捻碎了投入灯油之中,又托词将灯送到王妃面前,让她中毒倒下。这一来也不免殃及了蒋灵骞她们。
  周采薇道:“楼师兄在哪里,怎么还不回来?”
  蒋灵骞道:“他驾着小船回来,只怕还有一会儿。”
  周采薇摇摇头,心想这次楼狄飞无功而返,定然不悦,道:“沈公子,你快快走吧,待会儿我师兄回来知道你放了吴越王妃,一定要与你为难。表妹,此地绝不可久留,你快带着黄涛,去寻了杨妹妹,急速北上去罢。我留下来等楼师兄回来就走。”
  大家草草掩埋了黄云在和梅雪坪的尸身,一起出来。季如绿叹道:“但愿将来有机会再回来安葬两位师伯。”
  黄梅山庄依旧沉在寂静的夜色之中,劫后余生的人们解缆水边,匆匆道别。沈瑄细细的把季如蓝的藏身之处告诉了季如绿。季如绿记住了,又含泪向蒋灵骞拜别:“小师妹,下月你出阁之后,只怕我们再难会面了。”
  蒋灵骞默默不言。
                 
  季如绿和黄涛望鼋头渚去了,沈瑄却和蒋灵骞划着小船,向太湖西岸去。已四更天了,斜月沉沉,烟波迷茫。蒋灵骞心事重重的,一句话也不讲。沈瑄忍不住道:“离儿,我一时心软放走了吴越王妃……”
  蒋灵骞一笑道:“我没有说你不该放啊!把船摇到那边岸上去罢,我……我有话对你说。”
  沈瑄把船泊在了岸边,此处离宜兴城不远了。远远的可见湖边几盏星星的渔火,在北风中摇曳。早起捕鱼的太湖渔家已经出船了。将小船系在岸边一段树根上,两人找到一块大的湖石,并肩坐下。蒋灵骞望着粼粼的湖水中,映出细细一钩清冷的残月,目光也如同寒潭烟水一般缥缈。过了一会儿,只听她悠悠道:“再过两日就是除夕了啊!”
  她慢慢的伸出右臂,将袖子卷了起来。沈瑄不敢逼视,蒋灵骞却道:“你看看这个。”沈瑄看见她的右臂上紧紧的套着一只红色玛瑙雕成的臂环,衬着雪一样的臂膀显得分外的夺目。“能看得见上面的字么?”蒋灵骞问。
  就着暗淡的月光,沈瑄看见臂环上雕刻着碧桃花,侧面隐隐的刻着八个娟秀的小字:“戊子乙酉庚辰辛未”。沈瑄有些不安,问道:“是你的生辰八字么?”
  蒋灵骞道:“可能是罢。我不知道自己生日是哪一天。但这只臂环是从小就套着的,取都取不下来,或许与我的父母有关。我用这八个天干地支算过生日,不知算得对不对。”
  沈瑄掐着指头道:“戊子年是吴越国宝正三年,也就是唐天成三年(928年),今年已是晋天福八年(943年)……你今年十五岁,是么?那就对了。”他折断了几根草茎,摆在地上作筹码,算了一阵子,道:“你师天成三年二月十二日未时出生的。过了年,还有一个多月,就满十六岁了。”
  蒋灵骞点点头:“与我自己算的一样。”
  沈瑄道:“二月十二是百花的生日,你生得可巧。”
  蒋灵骞不答,自己出了一会儿神,自言自语道:“来不及了。”
  “来不及什么?”沈瑄问道。
  蒋灵骞从袖中取出一封信,沈瑄认出是那天在梅雪坪的厅上她手里的那一封。只听她缓缓道:“爷爷隐居十多年,从不与人来往。他竟然会拉下面子,托付被他赶出门的弟子帮他传递书信,我可万万没有想到。你,你看看这信罢。”
  沈瑄迟疑片刻,就将信纸抽出,对着月光读了起来:“灵骞吾孙如面,自汝擅离天台,计有六月,何乃至今不归矣。吾日日心焦,江湖险恶,恐稚女难逃不测。乃命故弟子梅雪坪等寻访传书。吾孙见书如见吾,当立归天台山。天福八年汝龄十六,婚期二月初六,万不得延误。汝婚姻之事系吾一人主张,皆因罗浮山汤慕龙实人中龙凤,学艺精湛,且求凰之意殷诚可鉴,乃万金难求之良婿也。汝若得归汤氏,一生无虑,吾桑榆之年,亦可宽怀。汝不可更有怨怼,效小儿女矫情。如期归山,完汝终身之事。勿令吾破戒下山寻汝,切切!”
  沈瑄知道这些话都在自己的意料之中,然而还是觉得有什么东西堵在了心口上,压得自己说不出话来。他一向都知道蒋灵骞终究要嫁给汤慕龙的。但这一日没有到来,便总觉得仍有希望。从去年到今年,浑浑噩噩中,这点希望居然也在悄悄的生长、繁衍。然而这一刻,梦终于做到了头。蒋灵骞将这封信那给他看,那是说她不能违背她的爷爷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过了半日,他才平静道:“你是要赶回去完婚了。那么有什么事情来不及办的呢?”
  蒋灵骞道:“当初我一时与爷爷赌气,跑下山来。原来打算趁结婚之前,自由自在的在江湖上游荡几年。谁知江湖上的事情,剪不断,理还乱,恩怨是非,无穷无尽。一脚踏了进去,很难再无牵无挂的抽身出来。现下我不得不去嫁人了,将来么,将来远居岭南,也不愿意再回来。可还有三件事情尚未了结,还剩一个多月的时间,无论如何来不及了。”
  沈瑄道:“是什么事情?你告诉我,我去替你完成了岂不好?”
  蒋灵骞想了想道:“我将第一件事情告诉你,你也不必为这个刻意费心。倘若将来你有机缘替我完成了,我就感激不尽了。这第一件事,就是钱世骏费尽心思要从我这里拿去的那件物事。那其实是张地图。江湖上的人都说,吴越王妃的武功秘籍和财宝都藏在了钱塘府府玉皇山的一个地下迷宫里。只要毁了这个迷宫,吴越王妃就会倒台。但迷宫里显然是机关重重,扑朔迷离,轻易哪里进的去。所以钱世骏一心一意的想找到迷宫的地图。当初我和他结拜之后,也是一时好胜,就冒险进钱塘府府王宫中偷了地图出来。那还是去年年底的事。吴越王妃丢了这样要紧的东西,怎肯放过我?我被他手下几个徒弟追杀了半年,未能与钱世骏会合,却到了你那里。方才在黄梅山庄,吴越王妃若不是大仇在身,早就对付我了。虽然她要地图,不能随便杀我。但倘若真的落到她手里,可不堪设想。”
  沈瑄暗暗后悔自己就这么放了吴越王妃,问道:“后来你那地图在葫芦湾失却了?”
  “是啊,”蒋灵骞道,“那时我失去了记忆,想不起来有这一回事。我到葫芦湾之前,地图还藏在身上。想来或者是替我换衣时,阿秀姐姐和璎璎收着了。要不然是落到了水里。”
  沈瑄道:“这个容易,我回去即刻替你找。”
  蒋灵骞道:“嗯,那卷地图是画在羊皮上的,水浸不坏。要紧东西,还是找到的好。倘若落到什么人手里,谁知会有什么麻烦!我恼恨钱世骏虚伪不仁,但既然答应了他的东西,还是应当给他。我又不想夺吴越王妃的位置,拿着也无益。将来你若找到了,也不必给我,设法交给钱世骏自己就是了。”
  沈瑄点了点头:“第二件事情呢?”
  蒋灵骞道:“这第二件事情可就难了,关系到这把清绝剑的来历。”
  她轻抚着那柄古朴雅致,寒气逼人的清绝宝剑道:“我从小就听见一个故事,说是在天台山国清寺里,有间瀑布泉屋。有一天天降惊雷,打在了泉屋顶上,一根亭柱给劈了开来。和尚们发现柱子里露出来一青一白两道光芒,原来藏着两柄古剑。和尚们取出这两柄剑,天天拿到石梁瀑布下面,让激流代为打磨。天长日久,这两柄古剑终于锋芒毕现,成为驰名天下的宝剑‘青崖双刃’,白光的一柄叫做‘洗凡’,青光的一柄叫做‘清绝’。”
  沈瑄默默念道:“洗凡,清绝……”
  蒋灵骞道:“这两把剑削铁如泥,剑气冲霄。而且相传如果双剑有两人配合使用,则剑芒此呼彼应,光夺日月,有所向披靡之势。后来么,就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到了我们天台派的手里。只是我出生时,不知何故,洗凡,清绝都不在天台派了。江湖上也没有人知道‘青崖双刃’究竟落到何方。所以我也从来没见过它们,直到去年冬天在庐山。”
  沈瑄问道:“是被庐山派夺去了么?”
  蒋灵骞摇摇头道:“不是。说起来又是吴越王妃。那时我被她的手下追杀,一直逃到了庐山上。跑了整整一天,终于被他们比到了一个悬崖边上,再没有退路了,只好从悬崖上跳了下去。”
  沈瑄心想:这样脱身,原来是你的拿手好戏。
  蒋灵骞看出了他的想法,遂道:“庐山的那一个山谷没有钟山的那么凶险。但也是我运气好,那时积雪未销,后来我后听山民们说,倘若我是春天去,一定出不来了。”
  沈瑄道:“难道是锦绣谷么?早听说庐山有这么一个山谷,谷中遍生瑞香,春季花开之时,香气郁积可以令人长醉不醒。所以又叫‘睡谷’。你一定是落到那里了。可是锦绣谷非但有瑞香花,地况也十分的复杂,很难走的进去,你要出来也颇不容易罢?”
  蒋灵骞道:“是呀。我那时累极了,先睡了大概有半日。到了正午,阳光照入谷中,一道明晃晃的青光刺在我脸上,我才醒过来。说来真奇,我看见一把剑悬在旁边的一棵松树顶上,折射出神异的清辉。我把剑取了下来一看。竟然是传说中的宝剑清绝。可是我开心了还没有半刻,却又被吓了一跳。松树底下,倒着一具白骨。”
  沈瑄道:“是宝剑的主人罢。大约他当年身陷绝地,却不愿剑随人亡,于是将剑高高的挂了起来。”
  蒋灵骞道:“我也是这般猜想。但对这一堆白骨,终究害怕。我就提了剑,设法找路出山谷去。不料这锦绣谷竟然是一个天然的迷宫,总是走着走着就到了死路上。我转到天黑,也不能走出去。那时吴越王妃的人还守在悬崖顶,我也不敢上去。天黑以后我继续找出路,走了半夜,终于到了一片空地上,以为出去了,可抬头一看还是那堆白骨,我竟然走回了原地。那时我绝望透顶,就坐了下来。守着那白骨过了一夜。第二日天亮后,我就向那白骨三跪九叩,许下心愿,倘若那死者在天之灵保佑我走出此谷,将来我一定安葬他的遗体。结果真的灵验了,不到半个时辰,我就平平安安出了锦绣谷,追兵也甩掉了。”
  沈瑄道:“不知那白骨是谁?”
  蒋灵骞道:“无论他是什么人,总之我欠他一个心愿,须得将他葬了。但我将来,不会有机会再上庐山。”
  沈瑄道:“你放心,我去替你还这个愿,到庐山锦绣谷去为他收尸。”
  蒋灵骞忙道:“这你就不要去了。那地方太凶险,万一你迷了路,岂不是我害了你!”
  沈瑄觉得胸中一股气往上冲涌,他大声说:“那又何妨!总之你的事情,我不论是死是活,一定要完成的。第三件事情是什么,我一并的也为你做了!”
  蒋灵骞怔怔的望了他一会儿,柔声道:“这第三件事情,以你我二人之力,都是无法办到的。我也不想说了。我唯有这三个心愿难以了却,你竟然肯答应我其中两件,我已是感激不尽。还有,这一架墨额琴,你带去罢。”
  沈瑄茫然道:“为什么,你不要么?”
  蒋灵骞抱过那架琴,轻轻的拨了几声,道:“不是我不要啊。但还是你带着它罢,有了这架琴,你将来终归会把那《五湖烟霞引》弹出来的。你……大哥,我要走了,将来也不会再见到你了。我的话讲完了,你还有什么要说的么?”
  沈瑄心中无限凄苦,却只是淡淡道:“没有了。你将来听不到我弹琴了,我再为你奏一曲罢。”
  他把墨额琴横在膝上,调了调弦,凉风乍起,湖面上荡过一串清冷忧伤的乐音,是蒋灵骞从前跟他学的那曲《离鸿操》。
  蒋灵骞并不看他,只是茫然的望着湖面上映出的月影。听了一会儿,她戴上一顶斗笠,将长长的面纱垂了下来,然后转身就向大道上走去。
  沈瑄抬起头来,望着她的背影越来越小,渐渐融入天边的流云之中,却是连头也不曾回一下。湖影霜天,晓风残月,远远的村落里传来一两声鸡鸣。所谓“万箭攒心”,所谓“肝肠寸断”,这些词语的意思,他在霎时间全都明白了。只是他并不知道,那幅长长的面纱下面,也有一滴泪水悄然滑落。
                 

  沈瑄独自一人行行走走,晃了大半个月,终于回到了葫芦湾。当小船靠在那从小看惯的熟悉的湖岸边时,只觉得恍如隔世,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本来以为乐秀宁一定在等着他,可以向这位温和贤淑的姐姐好好的倾吐一番。不料乐秀宁却早已走了,只留下了一张字条钉在书桌上。她说她见沈瑄直到年尾都不归家,很是牵挂,只好出门去察探消息。还叮嘱沈瑄如果回来,千万不要再出门去,等她回来再说。
  几间草屋里都是空荡荡的,浅浅的积着灰尘。沈瑄躺在床上睡不着觉,一边数着窗外的星星一边想:“阿秀姐姐不在,离儿的那半张地图,却不知道问谁了。”天一亮,他就爬起来,将草屋前前后后翻了一遍,一无所获。又想,地图也可能是遗落在了湖中,不如下水去找找。
  其时早春二月,春寒料峭,湖水尚冷。不过沈瑄自幼水性极好,也不怎么在乎。他将小船撑到从前蒋灵骞落水的地方,潜下水去。找了半日,将湖底摸了个遍,也只是水草小鱼之类,羊皮地图的影子都没有。
  只好又撑了船回去。或者仍是在乐秀宁那里罢。
  推门进屋,竟然看见窗下小几边坐着一个人,转头笑吟吟道:“这么早出去打鱼么?”
  是钱丹!沈瑄又惊又喜:“钱兄弟,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钱丹笑道:“那天落到九叔手里,若不是你帮忙,我可就没命了。又不知你究竟如何脱险,我可着急的紧。后来徐栊他们在钟山脚下放了把火,我才趁乱逃出。可是跟着他们,不免回家去,我又不愿。好不容易甩掉他们了,想想还是来找你。我听说九叔的义妹用计放走了你,真的么?你怎么认得她的?”
  沈瑄淡淡一笑,并不回答,却道:“总之是逃出来了。你来的可正好,我有东西给你。”说着翻了翻带回家的包裹,找出宋飞天那只同心结子,递给钱丹:“这件东西,是当初放蛇咬你的那个人做的。你可要好好收着。”
  钱丹脸一红,嚅嚅道:“不会吧?”
  沈瑄心想,真相告诉他,他一定不开心,遂道:“有什么不会的?世事本来难料,人心更是曲折。你怎知她不会……”
  钱丹握着那只结子,只是出神。沈瑄也自有心事,一时间两人默默无语。沈瑄扫榻接待钱丹,又沏茶焚香,布置酒饭。钱丹就徐徐的提起再度北上同游之事。沈瑄歉然笑道:“那可不行了。我受人之托,最近要往庐山走一遭。”至于乐秀宁留下的叮咛,暂且还没有蒋灵骞的心愿重要。
  钱丹开心道:“那也不错呀。庐山是个好地方,山清水秀,观宇无数。小弟心驰神往久矣。大哥你要不嫌烦,我跟你一道去如何?”
  沈瑄心想,良友为伴,正好免去一路上寂寞无聊,当下欢然答允,却只道:“只是你出来这么久了,你父王母后想来着急的紧。你自己也未免要想家的。”
  钱丹一脸正经,慨然道:“大丈夫志在四方,何效小儿女区区之态!”
  沈瑄又是惊奇,又是好笑,正要说什么,忽然窗外拂过来一阵香风。沈瑄一惊,只听见一个温柔的女声道:“丹儿,你也闹得太不像话了。自己的千金之体,却到处乱跑,结交江湖朋友,也不管为娘替你着急。”
  听见这柔和甜美的声音,沈瑄头皮都发麻了。只见吴越王妃一领雪白绣金的披风,款款的走进门来:“还说要去什么庐山呢!傻孩子,在金陵吃的亏还不够啊?为娘几乎魂都要给你吓掉了。庐山是什么地方?那是卢淡心的老巢,专跟我们作对的。你这一去,哪能逃出他们的手掌?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又叫为娘怎么办?”
  钱丹看见母亲从天而降,窘迫的满脸通红:“娘,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吴越王妃微笑道:“你这小鬼头,一行一动还能瞒得了我!你连过年都不回宫去,你父王气得什么似的。你还不赶快跟我回去,向你父王磕头赔罪。”沈瑄早已见识过吴越王妃得狠毒凌厉,这时看见她对自己儿子却是一派温柔慈爱,舐犊情深,不禁暗暗诧异。却不知她要怎样跟自己计较。
  钱丹走上几步,拽着吴越王妃的衣袖,笑嘻嘻的说:“娘,我还要到别处去走一走。你先回宫,我随后就回,如何?”
  吴越王妃板起脸道:“胡说!我既然找来了,再不放你走的。你也不用嬉皮笑脸,这一回我是不会在父王面前为你说情的。只是连我也不饶你!”说着翻起右手,将钱丹手腕扣住,往门外拖去。沈瑄正在奇怪,忽然余光瞟见王妃的左边袖子微微一扬。他反应极快,立刻身子一纵,奔开两步,已到了几丈之外。一把黑色的毒针纷纷扬扬的洒落在他原先站立的地方。
  吴越王妃回头冷笑道:“哼,这是‘踏莎行’的轻功。想来是那小妖女教你的吧?不到你竟学到如此身手,躲得开我的绣骨金针!”
  沈瑄道:“你这绣骨金针是假的。”
  吴越王妃道:“说得不错,但假的绣骨金针也就足以取你性命了。今日我不会让你这小贼再向我下毒了,你是乖乖自裁呢,还是一定要我亲自动手?”
  钱丹扑了上来,一把抱住吴越王妃:“娘,不要啊!沈大哥是我朋友!”
  吴越王妃不耐烦道:“丹儿你认敌为友,好不糊涂!”
  钱丹急道:“不是啊,娘。沈大哥是好人,是我自己找他玩儿的。你,你别为难他。……他,他救过我的性命的,你不能杀他啊!”
  吴越王妃问道:“怎么回事?”
  钱丹略一迟疑,就说出钟山上沈瑄如何挺身救他,唯恐不奏效,又将当初沈瑄为他治疗蛇毒的事情一一道来。本来他曾答应过徐栊他们隐瞒此事,以免王妃追究,此刻要救沈瑄,也顾不得了。王妃听罢,诧异的眨眨眼,笑道:“原来你医术高明。我听说富春江边上有一位神医‘小桐君’,特意来寻访,难道就是你啦?怪不得会下毒。好吧,有恩报恩,有怨报怨,你救过丹儿,我原该重重谢你才是。可惜你是小妖女的人。这就难啦……”
  沈瑄不理她。钱丹急道:“娘!”
  吴越王妃续道:“不过你这样的好医生,本来求之不得,杀了也真可惜,丹儿又这么舍不得你。这样吧,给你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你跟我们回钱塘府府,进太医院作我的御医如何?只要你不要再帮着小妖女,以前的事情可以别过不提。你是丹儿的朋友,我自然对你另眼相待。”
  钱丹大喜道:“好啊好啊,沈大哥你正该到太医院去出人头地才是,气死那些庸医。娘你真好。”
  沈瑄淡淡道:“在下一介布衣草民,不敢领王妃娘娘的好意。娘娘说得不错,我是小妖女蒋灵骞的人。那么现在要是倒戈做娘娘的什么御医,也不是君子的行径。我自然打不过你,要杀要剐随你的便。当日我虽然在太湖上放了你一码,却也没指望你日后放过我。”
  吴越王妃闻言,倒是愣了愣,旋即笑道:“不错,你是放了我一条生路。但我可也被你折腾的死去活来。你的意思我明白,你心里放不下蒋灵骞。小妖女倒也聪明美丽,好色而慕少艾,人之常情。”
  沈瑄万万想不到,自己隐藏深心的一番心事,却是这个吴越王妃一语道破,他却坦然道:“你说得不错。”
  吴越王妃道:“恕我直言,你的胆子未免太大了。你知不知道蒋灵骞是岭南汤家未过门的儿媳妇?敢和天下第一美男子抢心上人,当真了不起!可是汤慕龙的武功非同小可,他父亲罗浮山主汤铁崖又是江湖上有名的厉害角色,要是他们知道你对蒋灵骞有意,就算你们俩还不曾做出过什么,也决计不会饶了你!再说啦,除了汤家找你麻烦,如果赤城老怪蒋听松知道他孙女和你在一起,你也不用活了。小妖女眼下待嫁如意郎君,只怕眼里并没有你这个人,你却为她要死要活的。我看看你有几条小命让这么些人去收拾!倒不如跟了我去,我手下的人,罗浮山主还不敢动一动。”
  沈瑄看看吴越王妃说的轻描淡写,钱丹却是一脸焦虑,知道此言非虚,仍是淡淡道:“娘娘提醒得很是。不过在下做人,只求问心无愧而已,别的却管不了。”
  吴越王妃笑道:“好个问心无愧!你只道我是危言耸听么?告诉你,你和小妖女的私情倘若瞒得住也罢了。如果我要取你性命,只需将这话在江湖上一传,便不用自己动手。你跟不跟我走?”
  沈瑄道:“决不!”
  吴越王妃面色陡然一变,原本粉白的脸上霎时间腾起几道诡异的黑气,若隐若现。转眼间左臂推出,无影三尸掌凌空劈下。那只羊脂玉般的手掌离头顶还有两尺,沈瑄就已闻到一阵几乎刺鼻的香气,又象是龙涎香,又象是佛手柑。他不禁退了半步,身子一侧,长剑带出往上一掠,想荡开王妃的掌风。王妃冷笑一声道:“你倒是把小妖女那几招学了十成十!”原来这一手,正是蒋灵骞的功夫,沈瑄见过两人对阵,此刻自然而然用了出来。他转念一想,随即使出蒋灵骞的一招一式和吴越王妃耗了起来。蒋灵骞的功夫轻灵巧妙,出奇制胜,用来与沾身致命的无影三尸掌周旋十分有效。但沈瑄的修为毕竟远远不如蒋灵骞,拆到二三十招,已抵挡不住。好在吴越王妃此刻不想取他性命,只是步步逼近,眼看沈瑄就完了。
  忽然,钱丹在门外嚷嚷起来:“救命呀,救命呀!”吴越王妃一愣,袖子一扫将沈瑄荡开。自己在地上轻轻一点,旋即飘出门去。却看见钱丹在水里扑腾,她冷笑道:“不用捣鬼,你会游泳的!”话虽如此,她还是从袖中甩出一条黄绦子,顺手一拉将儿子卷上了岸。钱丹急了,死死的扯住那条黄绦子:“娘,天下医生这么多,你就放过我大哥吧。”
  王妃无计可施,只得运力将绦子震断。回屋里一看,沈瑄已经跑了。她适才袖子一拂,用上了五成的力道,料想沈瑄受不住,总该晕过一阵。却不知沈瑄虽然武功平平,内力可是不浅,当时只是晃了晃而已。沈瑄见钱丹想使苦肉计引他母亲落水,立刻见机的从后院跑掉了。他身具踏莎行的绝顶轻功,此时已很难追赶得上。钱丹跪在地上要死要活的恳求,吴越王妃只得作罢。
                 
  一个月后,沈瑄登上了风景秀丽的庐山。庐山东濒彭蠡,北带长江,谷深峰险,云蒸霞蔚。自唐以来就是江南名山胜地,也是文人骚客们寻仙归隐的佳处。李太白曾有句:“庐山秀出南斗旁,屏风九叠云锦张,影落明湖青黛光。金阙前开二峰长,银河倒挂三石梁。”又道:“遥见仙人彩云里,手把芙蓉朝玉京。先期汗漫九垓上,愿接卢敖游太清。”
  庐山北麓有东林,西林,大林三所禅院,始建于魏晋年间,为佛教净土宗发祥之地。历代以来高僧辈出,香火鼎盛,其中又以东林寺位望最高。而庐山道教亦源远流长,自晋朝名道陆静修建简寂观,庐山山上住过无数的求仙修道的世外高人。唐天宝年间,司马子徽的高弟丁涧桥驻锡简寂观。丁涧桥从吕纯阳处习得一套剑法,教给观中弟子,从此开创了武学的庐山一派。到了残唐五代,简寂观庐山派成为武林正派中的泰山北斗。一时江南武林,曾出现过庐山,洞庭,天台三足鼎立之势。只是如今天台派已散,洞庭派又日趋式微,就只剩下庐山简寂观的卢淡心道长支撑着平抚江湖风波的重任。
  沈瑄短衣草鞋,扮作一个进香的平民后生,背着那架“墨额琴”,跟一群香客上了山。剑却藏在琴囊中。山川风物,亭台殿宇匆匆看过,亦不曾上心。他找到一个樵夫,问明了去锦绣谷的路径。那樵子却笑道:“小哥儿,庐山这么大,好看的地方多得很,干什么偏偏要去那个鬼地方。你可听我一句,那个锦绣谷是万万去不得的,你及早不要做这打算。”
  沈瑄笑道:“我知道那里路径险峻,错综复杂,不好走的。”
  樵子睁大眼睛道:“知道还去?”
  沈瑄道:“春天到了,听说锦绣谷底的瑞香花开得很好,我想去看看。还请老伯帮个忙。”
  樵子连连摇头道:“不去不去,七年前隔壁老王的爹进了那地方,再没回来过。我不跟你去送死。”
  沈瑄道:“我只问老伯要一些绳线。”
  樵子在屋里翻了翻,找出一卷绳子:“够么?”
  沈瑄摇摇头,却看见院子角落里还有一大堆干草,遂道:“老伯,我想用这些草再搓一些绳子可以么?”
  樵子道:“随你。”
  沈瑄当晚就坐在樵子的小院里,将那三尺高的一堆干草分开,搓成一根根细细的草绳,又一段一段的连接起来。沈瑄自幼孤苦,当然不是锦衣玉食,手无缚鸡之力的公子哥儿。但从黄昏搓到三更,如此多的干草,也将他的手磨得起满了泡,然后水泡又一个个破掉,流出血来。沈瑄出神的望着自己鲜血淋淋的双手,也不想用续断玄霜救治,心中反而充斥了一种痛苦的快意。他不是不想忘记,为什么终也忘不了?
  第二日,沈瑄拜别樵子,迤逦进山。找到锦绣谷的入口,果然如樵子所言,有一棵巨大的梧桐树。沈瑄将长绳一端牢牢系在梧桐树根上,提起长剑进了谷。他一路走,一路在羊肠小道上放下草绳,心里清清楚楚,每逢岔路必先望右转,一旦转入死胡同便即收回绳子退出来,用剑尖在石壁上刻上记号,以便下次不必误入。这锦绣谷果然人迹不到,生满了荒草荆棘,岩石间不时蹿过一只只山猫野狐之类。沈瑄一路披荆斩棘,好不麻烦。但他小心翼翼,心如明镜,认真分辨着路径。如此反反复复,走到日头偏西,忽然飘来一阵沁人的馨香。
  远远看去,山谷深处恍如一层白雪在悠然浮动。正是瑞香花开的地方!为了不被花香醉倒起见,沈瑄吞了一粒醒脑丹药,忙忙的向那边走去。
  那一株曾经悬挂过清绝宝剑的松树仍在,树下那一具白骨仍是静静躺着。沈瑄看出来,那是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死时大约二十来岁。他默默立了一会儿,向那白骨拜了几拜,然后一根根的捡起来。他希望这人死时,或者会留下些什么遗物,或者在岩壁上刻下几句话交待自己身世以遗后人。然而遍寻一周什么也没找到,想来他落到悬崖下就身亡了。沈瑄将白骨裹好,沿着自己放下的长绳,安然出了谷。
                 
  沈瑄爬到一处山顶,选了块风水好地埋下那白骨,找来大石刻成墓碑道:“无名剑客之墓”余下的再也不知能写些什么。此时日薄西山,残霞如血,山顶上罡风阵阵,长草摇曳。这个困死在锦绣谷中的侠客,不知家园何处,不知来历渊源,或许他的亲人还在倚闾相望,或许世上根本已没有人记得他了。沈瑄都无从知晓。他既然有一把清绝宝剑是稀世之珍,武功多半不俗,人品是否也很潇洒呢?或者当初也是江湖上叱诧风云的一代英杰罢!又是为了什么,落得在这庐山深处凄然逝世,连几句遗言也不曾留下……
  人间万事,不过如此!沈瑄想着想着,胸中苍凉不平,向坟头揖道:“前辈,虽不知你是什么人,但你我总算有缘。今日晚辈不曾带得香烛纸钱,请聊以一曲为祭!”
  墨额琴横在膝上,他抚起一曲《青草连波》。自从与蒋灵骞别后,这《五湖烟霞引》中的第一曲,他一向练得最多。此时他心中抑郁纠结,情思百转,萦萦于琴音之中,竟然将这深切奥妙的曲中蕴意,挥洒得荡气回肠,淋漓尽致。分明就是:“春草碧色,春水渌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明月白露,光阴往来,与子之别,思心徘徊……”
  曲终指凝,暮霭沉沉,几声弦响还随着山中归鸟在空荡荡的天地间盘旋。过了一会儿,忽然听见远远的传来一阵笑声:“好曲呀,好曲!”
  沈瑄听出那声音来自远处的山脚下,却凭着一股雄浑深湛的内力送了上来,知道来人不凡。但那一声喝彩的确言笑盈盈,一片好意。这时,山脚也响起琴声来,一曲《碣石调幽兰》。那人听来也是琴中高手,虽不如沈瑄技艺精妙,但纯熟老练,意境很高。沈瑄发现奏琴人是一个有道的老者,不觉倾心,就回了一段《庐山高》以示敬意。那人却也一片谦诚地以一曲《庐山高》相答。沈瑄听出老者曲中求见之意,于是抱着琴向山下走去。
  山脚草亭中,一个白须老道士迎了出来,笑容可掬的朝沈瑄长揖下去。沈瑄慌忙道:“前辈怎么行此大礼!小子担当不起。”
  老道士笑道:“荒山野人在此结庐,稀图沾这好山好水一分灵气。什么前辈不前辈了!老朽今日得闻公子雅奏,如听仙乐,耳目一新。公子琴艺高超,老朽钦佩不已!”
  沈瑄看他衣冠简朴,无异于山民。但精神矍铄,举止大度,猜想他故意谦虚,只怕是庐山派的前辈。老道士问过沈瑄名姓,却打量着他,笑道:“老朽还想向公子请教。请公子到寒舍一叙如何?”
  沈瑄还礼道:“请教不敢。却要向仙长叨扰了。”
  沈瑄跟着老道士翻过几座山,来到一处禅院,抬头一看:“简寂观”心道:果不其然!只是对威名赫赫的庐山派,也十分好奇。一路上所与几个大小道士道童,杂役厨工无一不对老道士毕恭毕敬,老道士领着他来到一间幽静的厢房,彼此叙礼坐下。却又有一人推开门,风风火火道:“师父……”是楼狄飞。沈瑄这才想到,老道士原来正是庐山派掌门卢淡心。
  卢淡心板起脸道:“狄飞,你为何总是这样没有礼数?不见客人在此么?”
  楼狄飞也看见沈瑄了,一脸惊讶又不敢问,只道:“师父,来了个要紧的客人。”
  卢淡心皱眉道:“什么要紧,待会儿再来回。你先退下。”
  楼狄飞忍气退下。沈瑄简直有点受宠若惊,卢淡心却道:“这劣徒,出去门也不关好。敢烦公子替贫道把门掩上。”沈瑄去推那扇摇摇晃晃的门,薄薄的门板,竟然一动也不动不了。沈瑄回头看看卢淡心,老道士端着茶碗喝茶,若无其事似的。沈瑄眼尖,却也没看出这门上有什么机关,只是定在半路动不了。沈瑄遂道:“卢前辈,晚辈武功低微,可关不了这门。”
  卢淡心果然是在暗暗的临空发力,控制住了门板,以此考较沈瑄武功高下的,听沈瑄如是说,笑道:“沈公子,我看你目光莹润,英华内蕴,内功不错啊。何必谦虚呢?”
  沈瑄道:“内功虽有,武术却学得甚少,所以不知何以运用。”说着自己也很惭愧。
  卢淡心看他言语诚恳,料是实情,心想这年轻人恐怕有奇遇,点点头又笑道:“世间百技,武功不过其一。何须拘泥于此?英雄豪杰也不只是在刀剑上见分晓。”
  “师父!”楼狄飞又冲了进来。
  卢淡心把茶杯往桌上一顿,道:“你怎么越说越不听!”
  “实在事情紧急,”楼狄飞惶恐道,“师父要骂就骂,只是千万请师父去看看,迟了就麻烦了。”
  卢淡心不怒反笑,却对沈瑄道:“贫道只得失陪片刻,公子海涵!”
  楼狄飞瞧着沈瑄,忽然道:“这位客人,能不能也去看看。”
  卢淡心不解其意,但他显然很信任这个小徒弟,遂微微一笑,朝沈瑄作了个邀请的手势。
  沈瑄心想,楼狄飞不放心,怕我一个人呆着,会在他们观里干坏事,我就随他走一回如何!
                 
  原来那位要紧的客人,竟然是“小白龙”汤慕龙!而且楼狄飞叫上沈瑄的用意,也昭然若揭了:汤慕龙躺倒在简寂观的前堂里,昏迷不醒,牙关紧闭,显然有性命之虞。
  沈瑄颇感讶异,照理说他此时新婚燕尔,应该在家里逍遥自在才是。怎么跑到庐山来,还病倒在这里?
  卢淡心搭着汤慕龙的脉,一边皱起眉头听楼狄飞回话。
  原来楼狄飞约了汤慕龙,今早在庐山含鄱口见面。不料没有见到汤慕龙,他心下狐疑,找到汤慕龙带来的随从,把前山后山搜索了一遍,也没有找到。结果回来,却在简寂观的后门口,发现汤慕龙倒在地上,人事不省,观中的几位通晓医术的道士都看过,一点办法也没有。
  “慢着!”卢淡心道,“我知道你和汤慕龙是好友,不过这个时候,他怎么会来庐山找你?”
  这也是沈瑄疑惑的。
  楼狄飞苦笑道:“师父是不理这些俗事的。”
  “到底怎么啦?”卢淡心道。
  楼狄飞道:“汤公子一心要娶天台山蒋听松的孙女。不过那位小姐不买他的帐。”他忽然发现汤家的下人也在场,遂道:“古总管,这是你家的事,你来讲讲。”
  那古总管毕恭毕敬道:“回卢真人,汤公子和蒋小姐的婚期定在二月初六,可是到了日子,蒋小姐却没有来罗浮山。原来她一直没回天台山。蒋老前辈很生气,就委托我家汤公子,到江湖上四处搜寻。不过,至今没有音信。听说楼少侠见过蒋小姐,所以来问问。”
  楼狄飞赶快补充道:“那也是去年十二月里的事了。”说着瞟了一眼沈瑄,心想你的消息当比我多。
  沈瑄却像没看见他这个眼神似的。他心里竟有一种说不出的欢喜和焦急,原来她到底没有出嫁,到底没有……可她现在在哪里呢?
  卢淡心道:“这个蒋小姐,难道被人暗算了?”
  古总管和楼狄飞相视一望,神情都有些尴尬。还是楼狄飞道:“大家都说,多半是逃婚。师父,这个女孩子是赤城老怪一手带大的,十分难缠。江湖上都叫她小妖女。”
  卢淡心微微一笑,旋即又皱紧了眉头,道:“汤公子是中了毒,只是,这毒力说强不强,说弱不弱,却看不出什么门道来,脉象十分紊乱。我也……难、难!”
  听见卢真人都说难,古总管慌了:“这可怎么好,公子出了事,怎么向老爷交代?”一时庐山派的群道,也议论纷纷。
  庐山大弟子公冶坡道:“是什么人下的毒,查将出来,让他拿出解药!”
  其余弟子也附和道:“就是,居然敢上庐山来撒野,不能不教训教训!”
  卢淡心摆手道:“你们嚷什么!下毒之人既然选定庐山,可见胸有成竹,计谋过人,轻易也不会让我们抓住。但汤公子却耽搁不得了。”
  一时间大家都静了下来,楼狄飞忍不住又焦急的看了沈瑄一眼,似是希望他出手。
  这一回,沈瑄看见了他的暗示,却依然不动。他细细看过,也瞧不出汤慕龙中的什么毒,没有把握救他,何必在一大群庐山道士面前强出头。他有些恼楼狄飞的颐指气使,要他帮忙却还不肯放下架子。何况,汤慕龙和他非亲非故。范定风和钱世骏两个人,已经让他对这些“风云龙马”反感之极。
  门外悄然走来一个年轻女子,是周采薇。她看见这种情形,径直走到沈瑄面前,客客气气问道:“沈公子不知有没有办法?”
  沈瑄摇了摇头。周采薇意味深长的瞧了他一眼。沈瑄被她一看,心中一凛。这汤慕龙是离儿的未婚夫,他若中毒而死,半点怪不到自己。但离儿却从此不用受婚约的束缚,可以和自己在一起了。想到这里,他的心猛烈的跳起来。然而周采薇那一眼,是什么意思?
  楼狄飞终于忍不住了,站出来道:“沈公子,你医术十分高明,就请你试试罢!”
  刚才周采薇只是私下商量的意思,楼狄飞此话一出,沈瑄虽然不悦,也没有办法拒绝了。他走到汤慕龙身边,摸了摸脉,觉得十分奇特,似乎不止有一种一种脉象在里面。他屏住气,慢慢地摸索。
  过了半柱香的功夫,他轻声道:“三十一种。”
  “中了三十一种毒?”楼狄飞惊诧道。
  沈瑄淡淡道:“我可没那么说。”其实,是一共有三十一种脉象在里面。
  古总管急忙道:“是哪三十一种毒药,请先生诊出来。每种毒药如何解的,请先生告知。无论用什么药材,我们都能办得到。”
  沈瑄一听这有钱人的话就来气,放开汤慕龙的手腕,冷笑道:“在下哪有那个本事!”
  众人骇然,楼狄飞心里一急,就想上去呵斥他,被周采薇一把拉住。他这个动作,又落到了沈瑄眼里。
  就在这时,周采薇又望了沈瑄一眼。忽然间,沈瑄心里一惊:“我怎么啦?”他从医以来,人家一向赞他心地宽厚仁慈。但今天他为了嫉妒,居然见死不救了。原来善恶之间,只有一步之遥。
  他心里一阵惭愧,重又捏起了汤慕龙的寸关尺。众人才舒了一口气。
  可是,汤慕龙的脉象真的很奇特。如果真是三十一种毒,相信也能慢慢摸出,但情况似乎又不那样简单。他放开汤慕龙的手,想了一会儿,道:“这是五种毒药。”
  卢淡心皱眉道:“贫道不解。公子可否解释一二?”
  沈瑄道:“五种毒药,就有各有五种脉象;俩俩搭配,又有十种脉象;三三搭配,又有十种脉象;四四搭配,又有五种脉象;五种药在一起,又是一种脉象。一共三十一种。”
  众人面面相觑,作声不得。卢淡心默默的瞧了一会儿沈瑄的脸,若有所思,然后道:“那么是不是把这五种毒药分别解了,汤公子就可痊愈?”
  沈瑄道:“不错。”
  卢淡心道:“是哪五种毒,公子看出来了么?”
  沈瑄道:“铅粉、蝎尾、苍耳、眼睛蛇、麝香。”
  “麝香也是毒药么?”卢淡心问。
  沈瑄道:“麝香不是毒药。但用在这里,却能够推波助澜。并且麝香本身的药力也增加了,足以乱性。所以你看他虽则昏迷,却是满头大汗。”
  卢淡心恼怒道:“可恶!”
  沈瑄刷刷刷写好了药方。原来这几种毒药,都极易化解,只是诊断起来颇费力气。沈瑄不由得想,倘若我来配此毒药,须另换几味,使合药时药性改变,不那么容易解毒才对。
  立刻有人煎了药,给汤慕龙灌下。沈瑄随卢淡心退了出来,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也许还有隐隐的失望。等汤慕龙一起床,又该去找蒋灵骞了。
  忽然间,远远的从含鄱口的方向,传来一阵叮咚的琴声。
  虽然很远,那声音却十分清晰,显然弹琴之人内力极为深厚。才听了一会儿,大家都觉得像被春日的暖风吹拂一般,浑身懒洋洋的提不起力气。卢淡心沉声道:“大家注意!”
  原来那琴声极有摄人心魄的力量,柔媚甜腻,极易使人陷入遐思,心智混乱。好在庐山中人都内功深厚,凝神抵挡,便不致为他诱惑。公冶坡道:“师父,我去看看,什么人作祟!”
  卢淡心点点头,令他去了,忽然道:“不好,汤公子刚刚服过药,只怕会被琴声所伤!”
  果然,汤慕龙满面通红,口吐白沫。楼狄飞忿忿道:“下毒的和弹琴的,绝对是同一个人!”
  卢淡心迅速取过琴,弹起来,力图与含鄱口的人抗衡。但是弹了一会儿,却并不奏效。那又软又甜的琴声,像浸湿的牛筋一样缠在汤慕龙身上,越收越紧。卢淡心皱起眉头,忽然对沈瑄道:“沈公子琴艺精湛,贫道十分佩服。不过方才在山崖那边,你可曾觉得贫道的琴声与你自己的琴声有什么不同么?”
  沈瑄觉得很奇怪,看着汤慕龙快不行了,卢淡心却来跟他讲闲话。不过,当时卢淡心那一曲《碣石调幽兰》虽然优雅婉转并不见得到了极至,但内中弦响震荡,也是有一种摄人心魄的力量。沈瑄那时就大为奇怪,遂道:“请前辈指教。”
  卢淡心道:“习武之人的琴,与等闲文人雅士的琴又有不同。须知这七条长弦,一般的也是兵刃。贫道那一曲《碣石调幽兰》原是运用了内力奏出的。所谓内功越高,琴意越进,琴声的威力就越强大。倘若公子内功不佳,与贫道应和之间就会受伤。公子其实内功精湛,与你的绝妙琴技一联合,当世罕有匹敌。可惜公子又不会运用你的内功。”
  沈瑄道:“外面这人,也是用内功弹琴的。前辈是叫我去和他比拼么?”
  卢淡心道:“实不相瞒,正有此意。以功力而言,贫道自信可盖过他。但贫道的琴艺不精,传到汤公子的耳朵里,他听不进。所以再强的内力也没有用。公子你的琴声,是很美的。”
  沈瑄道:“但我又不会用内功弹琴。”
  卢淡心道:“不妨,贫道可以助你。”
  沈瑄叹了声气,只得再救一回汤慕龙,遂取出了自己的琴。
  卢淡心又道:“只是有一点,那人内功很好。公子与他应和,可能会受内伤。”
  说到这份上,沈瑄要再拒绝也不行了,只得硬着头皮拨了一声弦。顿时觉得胸闷起来。卢淡心也跟着他拨了一声琴弦。忽然沈瑄的琴,风声大作起来,似乎内力雄浑。原来卢淡心用自己的内力使两琴共振起来。这样,沈瑄的琴艺,和卢淡心的内功,真的合而为一了。
  沈瑄弹着弹着,手下的曲子变成了《五湖烟霞引》的《彭蠡回籁》,浩浩鄱阳湖,巨浪拍石,山鸣谷应,若黄钟大吕,又如九重天籁。不一会儿,这正气浩然的琴声,就把远处传来的靡靡之音压倒下去。那柔媚的琴声折腾了几下,终于渐渐偃旗息鼓。
  看看汤慕龙醒了过来,神智清晰,想来毒力也解了。大家遂又退出。
  沈瑄却是一阵气闷,脸色发白。卢淡心替他把了把脉,道:“还好,没受内伤,只是累了而已。此番实在有劳你了。”
  沈瑄听见这话,呼的一下站起来。他忽然觉得自己好委屈,居然费尽心力,去救一个他宁愿本来就不存在的人。楼狄飞见他神色有异,心想此人虽救了汤慕龙,总像有些不爽快,遂道:“汤公子平素慷慨豪爽,你这番救了他性命,他一定会重重谢你。”
  偏巧这时,古总管兴冲冲的跑过来,道:“我家公子想见见救命的医生,请你过去。”
  沈瑄淡淡道:“我不去。”
  “这是干什么?”楼狄飞诧道,“汤公子对你一片好意……”
  沈瑄冲着他大声道:“他是慷慨豪侠的大英雄,大公子。我却不敢让他赏脸,领他的好意!”说罢一甩袖子,大步冲了出去。
  “你什么意思?”楼狄飞怒道,就要出去追他。周采薇又拉住了他:“师兄,这原是你的不是。”
  “我的不是?”楼狄飞摸不着头脑。
  周采薇叹道:“你太不体谅沈公子。”
  卢淡心忽然道:“沈公子和汤公子之间,有什么过节?”
  周采薇道:“此事本不足为外人道。我想倘若换了别人,很难说会拼着自己受伤,去救汤公子。楼师兄,你在黄梅山庄呆了半个月,没有看出沈公子和蒋姑娘的关系非同一般?”
  楼狄飞诧道:“蒋姑娘已有夫家,他怎敢这样!”
  周采薇道:“听季表妹道,蒋姑娘曾经失忆,得沈公子相救治好。我想两人难免互生情愫,却因蒋姑娘已许字他人,不得不以兄妹相待。可汤公子对蒋姑娘来说,实在只是陌生人而已。”
  楼狄飞恍然大悟,不觉道:“倘若换了我,我也没法子。但大约是不肯救汤慕龙了。这沈瑄倒真是个好人。”他一向不喜欢沈瑄,直到这时,态度才有了大转弯,“可惜他真是倒霉,偏偏喜欢别人的未婚妻。——难道蒋姑娘逃婚,就是为了这个?”
  周采薇道:“以我对蒋姑娘的观察,一定是为了这个。她性情倔强,只怕将来这件事会越闹越大。”
  卢淡心一直皱着眉头听周采薇的话,这时道:“这却不好。于礼于情,很难说的过去。沈公子心地虽好,未免糊涂。你们今天说的话,以后再不许提。”
  楼狄飞大为不解。
  卢淡心道:“汤慕龙虽然不错,但他父亲性情较暴烈。只怕此话传到汤家人耳朵里,会给沈公子引来杀身之祸。”
  沈瑄一时激愤,从简寂观中冲了出来,自己也不知道要上哪里去。就这样满头昏乱的跑了不知多远,渐渐地缓下脚步来,想想刚才对楼狄飞发的这番脾气,其实没有道理,未免失了礼数。但心中那种悲伤烦闷,实在难以排解。就这样晃晃荡荡信步走着,翻过了几个山头,转到一片僻静的竹林里。这竹林似乎鲜有人至,生得盘根错节,茂密异常。沈瑄正想绕道而行,突然听见竹林深处有人说话,不觉立住。
  “我让你去打探消息,问出什么来没有?”
  沈瑄听这说话腔调冰冰冷冷,毫无感情,只是声音很清脆多了。沈瑄找了一竿最茂密的竹子,轻轻跃上去,藏在密叶里,望过去只见远远的一座半倒塌的草亭里,有两个人一跪一立。立着的那人果然年轻,面貌却很秀丽。原来沈瑄内功既好,此时又练就了天台派的至上轻功,所以他躲在这里偷听,对方竟然也发现不了。只听那个跪着的人道:“回禀侍中,属下打探到那人名叫沈瑄,浙西人,行医为生,现在暂寓简寂观。”
  原来他们居然打听他,沈瑄不觉骇然。
  “还有呢?”
  “不知道了。大约也无甚要紧来历。”
  “哼!就这些,还用得着你去打听。只要听听他讲话口音,就知道他一定是富春江桐庐一带的人。随身带了这些药物,自然是个医生。你看他与卢淡心楼狄飞那伙人言语交接,肯定与简寂观有瓜葛——你说无甚要紧来历,单这一点就不通!”
  跪着的人不敢回话。
  那个“侍中”转过身去,自言自语道:“他那吟咏鄱阳湖的曲子,我从来没有听见过,实在是荡气回肠,英雄侠气,这样的曲子非盖世英杰不能为——不知是不是他自己作的。但就他琴技而言也就令人惊叹了,这曲子一定有来历!我给汤慕龙施的梅花五毒散是我的独门秘药,携有五种剧毒,三十一种脉象,他居然全部诊出,这种医术简直天下罕有,他是跟谁学的?你竟然说他没有来历!哼,本来以为,缚住了小白龙,不愁汤铁崖那老贼不肯听命。不料竟被沈瑄这小子搅了。樊仙姑托我的事,只得再作打算。”
  原来这正是对汤慕龙下毒,又在含鄱口比琴的那个人。
  跪着那人道:“属下们一定尽力将沈瑄擒来,,听候侍中发落。”
  侍中道:“不可。你又犯糊涂!不见沈瑄与简寂观关系不一般么?我们现下还是暂时不要得罪庐山派的好。反正,此人武功低微,收拾他也容易得很。”
  “武功低微?不会吧?”
  “说你没见识,难道没有听出他的琴声中毫无杀伐之气?可见不是个练家子。若不是卢淡心那老儿从旁作梗,我哪会败下来!”沈瑄听他如是说,不得不暗暗惊叹此人实在眼光锐利。他又道:“可是,一定要暗暗注意此人动向,一旦他认真学起武功来。就找个机会除掉他。他……只怕将来会是个劲敌!”
  沈瑄好笑:你也缜密过分了,我再练五十年,也“劲敌”不过你的。
  那侍中低了一会儿头,跪着的人仍是一动不敢动。侍中忽然问道:“樊仙姑派的帮手来,怎么至今没有露面?”
  跪着的人道:“属下正要回禀侍中,她们刚刚到,已与属下会过了,正等着见侍中。”
  侍中道:“马后炮!来了几个?”
  跪着的人道:“樊仙姑座下四位仙使都派出来了。”
  侍中眉毛一挑,显得出乎意料,道:“难得,快请!”
  只见草亭后面云烟一晃,闪出几个年轻女子,一色的淡青色曳地长裙,缥缥缈缈很是怪异,有点像道姑。两条极长的发辫垂在胸前,用青纱和珠饰卷着。头顶还箍了一个银色的发冠,刻着好象是流云图案,每人都不同。这几个“仙使”面目都很美丽,但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妖冶。一共却只有三个人。为首的一个仙使道:“回秉侍中,我们四姐妹早就领命离宫,望庐山来。不料路上遇见一个对头,纠缠许久。故此来迟,误了侍中大事,请侍中发落。”
  侍中微笑道:“无妨。我怎能和你们计较!只是‘幽微灵秀,雪雨风霜’,为什么还差了一个?难道……”
  那仙使道:“对头功夫甚是了的,三妹受了伤,在半路停下来了。”
  侍中皱眉道:“可惜了灵风使。对头是什么人?”
  仙使道:“不知道。我们四人联手都不是他的对手,但当今武林高人中似乎没有见过这样一位。”
  侍中知四仙使都不是泛泛之辈,不禁恨恨道:“又是他!我只道他今天总算没在庐山露头,看来这回不会来作难了,不料还是被他插了手。此人就这样爱管闲事!”
  仙使奇道:“侍中知道是什么人?”
  那原先跪着的人现在可是站起来了,道:“看不出是什么人,那便只可能是一个人:百变神侠。”
  仙使正色道:“那么三妹的事情……”
  侍中点点头,道:“仙使放心,灵风使是为了给我帮忙才受伤的,我自然不能袖手旁观。早晚会收拾敢向我们挑衅的人。”
  三个仙使迟疑不定,原先那跪着的人就说:“卢侍中向来说一不二,你们尽可放心。”
  三人交换了一下眼色,道:“如此多谢了。”鞠躬退下。
  沈瑄伏在竹林里静观,觉得很奇怪。这个人被称为侍中,想来是一个官员。侍中这个职位,是位极人臣的那一种。然而这个侍中,看起来却这么年轻,而且身怀武艺,言谈中明显的出身江湖。最奇怪的是,他还和一个“仙姑”交情不浅。而仙姑,不是女道士,就是巫婆。那个手下此时低声问道:“侍中真要为灵风使报仇么?”
  卢侍中轻轻哼了一声,道:“姓叶的那一关,早晚要过的。……你也去罢。”那手下遂离开了。
  停了停,只见卢侍中抬起头,击了一下掌,道:“出来罢!”
  沈瑄大吃一惊,难道他早就发现自己了?正要跳下现身,忽然看见对面竹枝上飘然落下玄衫一袭的人影,盈盈上前,却并不向卢侍中行礼,只是侧身站着。沈瑄看见她转过脸来,双眼清波一闪,几乎头晕目眩,是蒋灵骞!
  沈瑄万不料她会在这里出现,不禁紧紧的盯住她的脸。只觉得她比起在太湖上分手时清减了一些,面色也有些不对。待要细想缘故,却已心慌意乱,魂不守舍。只听卢侍中道:“我昨天交代你的话没忘了吧?现下得看你的了。收拾收拾,照我计划行事。旁的事情想来也不用我吩咐了,今后我自会派人与你联络。”
  蒋灵骞缓缓道:“我不去做这个卧底。”
  卢侍中并不反驳她,来回踱了几步,和蔼的说:“蒋姑娘,你不肯为我做事,仍是以为我始终是在胁迫你么?”
  蒋灵骞不语,卢侍中又道:“当时你败在我手下,本来我可以轻轻松松取你性命,却饶过了你。后来,我也给了你选择:我问过你是要做宫女,还是要做我的随从,是你自己不愿入宫。随从就有随从的规矩,并不是以此胁迫你。这在当初也是说清楚了的。你尽管心中不悦,但你平心而论,这一个多月来,我们待你如何?”
  卢侍中这些话,说得温柔已极,沈瑄听着大不是味儿。可是蒋灵骞只是淡淡道:“你对我很好。”
  卢侍中道:“很好说不上。不过我自忖总比钱世骏那个伪君子讲义气。蒋姑娘,你自幼孤苦,无所归依,总不成独自一人在江湖上飘零一辈子。你既然跟随我了,我自会好好照顾你,凡事也会为你考虑。要你为我做些事情,却并不是拿你当兵刃使用。譬如这一件,我明白告诉你,是要对付罗浮山汤家。我知道你不愿嫁给汤慕龙,但悔婚是很难的,除非弄倒了汤家。”卢侍中实在是将蒋灵骞的心事看的分明,沈瑄一面惊疑一面想此人着实厉害。
  蒋灵骞依然淡淡道:“可是这样做很不仁义啊!我和汤家并没有什么仇恨,何必害人家。”
  卢侍中不禁有点焦急,清了清嗓子道:“我承认,我行事的确有些不管不顾。人在江湖,是是非非原说不清。你既然明白我待你不错,何必跟我计较这个?”
  蒋灵骞望了他一眼,道:“卢侍中,不管你嘴上说的多好,我也知道你野心勃勃,行事毒辣。现在你叫我做的,好像不算伤天害理。但我若一直为你做事,以后难免良心难受。与其将来反悔,不如永远都不答应你。”
  卢侍中气得脸色铁青,扬起手来就要朝蒋灵骞的天灵盖击下。手掌到了半空,却又停住,挥了挥道:“反正任务是给你了,今天起,你也不必再跟着我跑。去不去做你自己拿主意,生死利害你还是明白的。”说完转身钻进了竹林走了。
  蒋灵骞还立在原地,轻轻道:“泯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沈瑄就想跳下去与她相见。忽然觉得四肢僵麻,动弹不得,不觉又急又恼。正讶异间,却觉得身子被人拎了起来飞也似的行走。原来他听得太专注了,竟不知不觉被人点了穴。只听一个声音道:“傻小子,醒醒啦,听够了还不走。”
                 
  沈瑄就这样被公冶坡带回了简寂观。公冶坡给他解了穴,仍旧送入那间密室。沈瑄看见卢淡心坐在太师椅上,正瞧着他。沈瑄心中牵记着蒋灵骞,又不好说什么,只得向卢淡心拜道:“道长,适才晚辈失礼了。”
  卢淡心微笑道:“不妨。”
  公冶坡对卢淡心道:“师父,弟子已经查明了加害汤公子的人是谁。”
  卢淡心无奈的一笑,道:“不必说了,我早已猜到。”
  “师父打算怎样?”公冶坡道。
  “还能怎样?”卢淡心似乎又有些伤感,又有些无措,“又不是第一次。好在汤公子救过来了。就由他去了罢。”
  沈瑄疑惑不解,不知卢淡心对那个人,何以是这样的态度。公冶坡却像在意料之中,不再问什么。
  公冶坡出去之后,卢淡心转头道:“沈公子,你的心事,贫道已知。这原怪你不得。人生未死,最难的是情丝纠缠,凭你有什么慧剑,总也斩不断。”
  沈瑄不禁满面通红,正待争辩,听卢淡心又道:“只是有些话,我却不得不告诉你。我与你父亲总算是旧交,你小时也曾见过的。我倘若不管你,也对不起烟霞主人和洞庭医仙两代大侠对我庐山派的恩义。不必惊讶,你的绝妙琴艺和医术,应是从令祖母若耶溪陈氏处一脉传下,当世再无一家有此绝技,贫道早就猜出你的来历。”
  沈瑄看见卢淡心满是皱纹的脸上全是慈爱之色,也就坐在他下首,恭恭敬敬听着。卢淡心闭了一回眼,问道:“沈公子,令尊仙逝之时,你才七岁,还记得当时的情形么?”
  沈瑄一听这话,眼前又闪出了那可怖的画面,大厅里父亲颓然倒地,流出血似乎比一个洞庭湖的水还多。他好不容易才从这种记忆里挣脱出来,木然的点了点头。卢淡心道:“你知不知道,令尊究竟是为什么而死?”
  “家母一直不肯说。”沈瑄道,忽然想起了去年乐秀宁告诉他的话,“据说与天台派有关。”
  卢淡心点点头:“详情知者寥寥,大家都隐讳不提。但这是你的杀父大仇,你须得知道。”
  沈瑄忽然觉得心如铁石一般冷,听卢淡心缓缓道:“你祖父是江南武林之泰山北斗,德高望重,威名盖世。当他晚年的时候,集毕生武学修为之大成,写下了一部秘籍,书名叫做《江海不系舟》。但这部书他却一直没有传给任何一个弟子,直到他临终之前才留下一句话,要将此书传给天下剑术第一之人。”
  沈瑄问道:“难道不留给洞庭弟子么?”
  卢淡心道:“是啊,沈大侠唯天下英才是认,豪迈过人,但也委屈了自己的儿孙。不过当时大家猜测,你祖父其实还是要把书留给洞庭弟子的。当年洞庭派门人中有四仙,最小的一个不独得了你祖父真传,并且还另有奇缘,学会一种神奇的剑法,一柄长剑打遍天下无敌手。你祖父说是传给剑术第一的人,其实还是想传给他的小徒儿。”
  沈瑄道:“何不直说?”
  卢淡心犹豫道:“这个贫道也不太明白。只知道你祖父原也是很喜爱这小徒弟的,但这小徒弟性情却有些狷介,为人放浪不羁。那时他早已离开师门在江湖上游荡。想来你祖父为他有才,要把书传他,却又不肯让他得来太易,故此出了这难题,逼他去争这天下剑术第一的称号。后来你父亲继任了洞庭掌门之位,就将这件事认真办起来,要在你祖父下葬之前定出《不系舟》的传人。那年的端午节,在洞庭湖三醉宫外摆下擂台,不论何门何派凡以剑术胜得天下人的,即得《不系舟》一书。那时贫道也有幸观礼。”
  沈瑄默默想,端午后的第六日正是父亲的忌辰。
  卢淡心道:“那一天三醉宫倒真来了很多人,但都是看热闹的,上去比剑的寥寥无几。大家都明白沈大侠的真实意愿,何况别说没有希望战胜那小徒弟,三个大弟子也不是好相与的。武夷派,罗浮山有几个人上去比了比,也都败给了洞庭弟子。但奇怪的是,从早上一直比到下午,从下午一直比到黄昏,那小徒弟始终没有来。”
  沈瑄问道:“他是不是不知道呢?或者他并不想要那书。”
  卢淡心摇头道:“你祖父的遗言传的比风还快。一时间江湖上议论纷纷的都是比剑夺书的事,他怎的不知?不想要那书,以他自负的脾气倒也有可能,当时你的父亲和几个师兄弟也这么猜测着。但就算他真的不要,也该回来比剑,好将书留在洞庭门中才是。一直等到日落西山,眼看比剑要结束了,那小徒弟还是没有露面。”
  沈瑄问道:“那么这时谁是剑术第一?”
  卢淡心道:“你父亲和大弟子吴剑知,三弟子乐子有,一般的精研洞庭剑法,武功也是极高的。这是尚未有人能胜过他们三个,书还是留在洞庭派了。若论谁是第一,应当是你父亲。其实,你父亲才是洞庭门中第一人。若论剑法神奇,不得不让那小徒儿。但若加上内功拳脚,加上为人气度,加上琴棋书画诸般技艺,那可没人比得上你父亲了。他号称‘洞庭医仙’,回春妙手,泽被武林,君子之名,人人称道,的确是德才过人的一代大侠。”
  沈瑄看见卢淡心眼里全是惋惜哀叹之色,确乎为自己父亲伤心,又问道:“后来呢?”
  卢淡心道:“那是天色已晚,大家商议结束擂台,忽然来了个不速之客,要与洞庭弟子比剑。我们一看,就知这一场比赛怕是不容易了。”
  沈瑄想了想道:“是蒋听松么?”
  卢淡心道:“不错。要知道赤城仙翁蒋听松自创天台派,也是一代巨匠,剑法以诡奇著称,独步天南,一直是我们名门正派的劲敌。”
  沈瑄问道:“那么蒋听松是邪派一流了。”
  卢淡心沉吟道:“那也不是。只是他脾性古怪,亦正亦邪,平日特立独行,既不屑与黑道为伍,更不把正派人物放在眼里。在他看来,天下好人倒有九成九是伪君子。我们本来以为,他既然自视甚高,又与洞庭派向来有嫌隙,是不会来夺书的。”
  沈瑄问:“什么嫌隙?”
  卢淡心道:“那个贫道也不太清楚了。听你爷爷说,还是他们年轻时结下的冤仇。你爷爷说本是一场误会,意思也有些歉然。这且不说,蒋听松既来了,你爷爷的三大弟子少不得与他一见高低。先是你三师叔与他斗了八十三个回合,败下阵来。然后你大师伯,我记得应该也就是你的舅舅,吴剑知与他比剑。吴剑知真是出了全力,堪堪斗了两百多个回合,两人几乎战平。但剑知毕竟略逊于蒋听松,最后还是败了。最后便是你父亲。你父亲的剑术与蒋听松不相上下,加之蒋听松已战了两场,他却是体力充沛,本来我们看着你父亲是要胜了。不料蒋听松此时突然变招,使出了一套我们从未见过的天台剑法。贫道至今想起来,那剑法大约是集天台剑法之大成,着实精妙之极,简直就是……简直就是你们洞庭剑法的克星。”
  沈瑄道:“《梦游天姥吟留别》。”
  卢淡心微微一笑:“你也知道。那时蒋听松一面朗吟这首诗,一面出招。诗念完了,你父亲也中剑败倒。”
  沈瑄默默无言:想不到蒋灵骞教他的剑法,竟是当年逼得父亲惨败的利刃,难怪她说,天台剑法胜过洞庭……
  卢淡心续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小徒弟始终没有来,既然无人能胜蒋听松,你父亲只得让他带走《不系舟》一书。你三师叔乐子有颇为不服,还要向前争执,也被你父亲拦住了。洞庭派遭此挫败,脸上无光,那一夜大家毫无心绪。本来以为事情就这样完了,到了第九日,你父亲主持为你爷爷发丧,江湖上的朋友又来了许多。想不到蒋听松又来了,说是找你父亲算账。他说洞庭派卑鄙无耻,手脚肮脏,阴谋将《不系舟》从他那里偷了回去。”
  “怎么可能!”沈瑄愤怒道。
  “是啊,”卢淡心道,“他这话本来也没有人相信。但蒋听松当时言之凿凿,甚至还抓了一名洞庭派第三代的弟子做盗窃的人证。他发了很大的火,口口声声只要你父亲还书来。两边闹了很长时间,连你爷爷下葬的时辰也错过了。你父亲无论如何反驳不了蒋听松,后来悲愤不已,就做出了自绝的事!”卢淡心停了停,又道:“你父亲也许不必如此。但是,失了《不系舟》一书,本来就难堪。这倒也罢了,说什么偷盗,洞庭派的声名岂容得这样糟践。你祖父尸骨未寒,门中就出了这样的事,传到江湖上,一世威名就全完了。蒋听松逼之太甚,你父亲无法辩白,只得用自己的血来洗刷冤屈,以一死来证明洞庭派的清白名誉。”
  沈瑄面色苍白,声音颤抖:“那么蒋听松呢?他又怎么说?”
  卢淡心道:“你父亲留下话,教师兄弟们放蒋听松走。赤城老怪盯着你父亲的尸体看了一回,疯了似的哈哈大笑着就走了,以后再也没有来过。回去之后作出惊动武林的大事,将门中弟子尽数赶下山,解散了天台派,自己不衫不履的隐居起来,立誓退出江湖永不下山。《不系舟》那本书的下落也就成了谜。我们猜测蒋听松故布疑阵,诬陷洞庭派,自己躲在天台山练习来着。可是这么多年过去,蒋听松的确隐居不出,武功荒疏,不象是练成神功的样子。不管他怎样,洞庭派是被他害惨了。你父亲被逼自尽后,你三师叔乐子有也离开门户,流落江湖。只剩下吴剑知一人执掌门户,独立支撑。洞庭派的声势,也就不能与从前相比。至于那个小徒弟,却是再也没在江湖上露过面,至今下落不明。”
  沈瑄道:“只怕蒋听松为了夺取经书,早已害死了他!”
  卢淡心道:“这个贫道却不敢说。江湖上的事情扑朔迷离,似是而非,恩恩怨怨,纠葛不清。不可妄下断言。贫道只是将自己所知道的尽数告知你。沈公子,你是个聪明人。关系到你家仇的事,应当怎么做,不用我多说。何况,唉,谁都没想到,十几年过去,天台派有传人出山,只怕《不系舟》的事情要风波再起呢!”
  沈瑄明白,卢淡心告诉自己这桩往事,是让他知道,天台派与洞庭派是有着深仇大恨的,而蒋灵骞的爷爷几乎就是他的杀父仇人。除了撒手相思,他不能再有别的选择。而且卢淡心分明是暗示他,蒋灵骞与他来往,说不定也是别有用心,要找什么武功秘籍。他只觉得心乱如麻,几乎喘不过气起来。卢淡心走了过来,郑重其事的拉住他的右手,将袖子一掀,露出手腕上刺青的阴阳剑来。沈瑄咬了咬牙,道:“多谢前辈指教,晚辈既然明白了,就绝不会做对不起先人的事情,请前辈放心。”
  卢淡心满意的点点头。
  忽然外面“扑”的一声,院里顿时闹起来:“什么人,站住!”又有叮叮当当的兵刃之声。卢淡心推开门,沈瑄也跟了出去。却见一群庐山派弟子排成八卦剑阵,团团围住一个玄色衣衫的人。卢淡心笑道:“何方高人造访?”
  剑尖指处,那人长发飘飘,却不肯回过头来,过了半天,才道:“晚辈天台派蒋灵骞。”
  卢淡心瞟了沈瑄一眼。他其实一点都不意外,以他的功力,早就察觉蒋灵骞伏在梁上偷听。这番话,他也是故意要蒋灵骞听的。只是沈瑄不知道,听完卢淡心的话后,正作没理会处,不料就见到了蒋灵骞。一时百感交集,不知说什么好。这时汤慕龙早冲了出来,急急道:“蒋小姐,你……”
  蒋灵骞朝汤慕龙点了点头道:“汤公子,我到简寂观来找人,不是来寻事的。你替我求求卢真人,将剑阵撤了。”
  不等汤慕龙开口,卢淡心就挥了挥手,一群庐山弟子就退了下去。蒋灵骞慢慢的朝汤慕龙走了过去,又慢慢的拜下。汤慕龙赶快扶住她,脸上几乎掩饰不住衷心的喜悦。卢淡心瞧着他二人,呵呵笑道:“恭喜汤公子啊!”
                 
  第二日一早,沈瑄就下了庐山。楼狄飞见他心情不好,一路送他到山下,又赠了他一匹马当作坐骑,他也恍恍惚惚的不甚搭理。眼前晃来晃去的,只是昨日情形。蒋灵骞自从在简寂观出现,直到与汤慕龙双双拜过卢淡心,直到随汤慕龙离开,再也没看过他一眼。她与汤慕龙骑着罗浮山的白马,并辔而去,映着满山火红的夕阳……
  “她是我家的仇人,又是别人的妻子。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从今往后,我除了将她彻底忘掉,并没有别的办法……”卢淡心那一席话,已经如巨石一样压在他心上。可是他自己也感觉到,这心虽然被压得很紧,却还是不曾死去,依然幽幽的长出小草来。
                 
  也不知道现在能上哪儿去。反正徐栊留下的金叶子,用了还不到两成,索性在江湖上任意漂流一番。日里倒骑瘦马,信步游缰,到哪里是哪里;夜间时而风餐露宿,困顿荒郊,时而却挥金如土得偏要住最好的客店上房。那架墨额琴背在身边,勤练不辍。大抵人心中抑郁之时,便能有佳作问世。这一路上,《五湖烟霞引》中前四曲,练得各尽其意,挥洒自如,还剩了最难的一曲“浩荡洞庭”。
  这一路走过来,不知不觉,到了湖南境内。山岳渐渐平缓,云水潇湘,湖泽遍地。那时湖南是马殷父子的势力范围,称楚国。湖南也算是沈瑄的桑梓之地,可是阔别多年,连湖南话也讲不了,所幸还听得懂。
  这日黄昏,倒骑着马,路过衡阳回雁峰下。忽然空中传来一声呼哨,那马长嘶一声,扬起前蹄,几乎要把沈瑄掀下去。沈瑄轻轻腾起身来,临空翻了个筋斗,又稳稳的落在马背上,却是正骑着。不想再拉拉缰绳,马却不肯走了。沈瑄有些奇怪,使劲拉了几下,那马也只踱几碎步,万不肯再向前的。
  抬头一看,路边正有一家小小的客栈,不如今夜就住在这里罢。进店坐下,吩咐小二准备饭菜,还特意嘱咐了一句菜中少放辣椒。原来湖南人嗜辣,每餐必是红彤彤的几大盘,无辣不欢。沈瑄在江南长大,哪里吃得消这些。领教过几回后,每次吃饭总要叮嘱过,人家看他是外乡人,自然也明白。
  不过这件客栈的厨子好像还不很明白,那一碟炒青菜中,依然夹了五六粒鲜红的干辣椒。沈瑄只夹了一箸,就觉得舌头被烙铁烫了一下似的,火辣辣的疼起来。只得少许吃一点,就端起饭碗来。忽然,小二端上一只花瓷海碗:“剁椒鱼头,窗下那位客官给您叫的。”
  那鱼头还未到面前,沈瑄就觉得一股麻辣香气热烘烘扑鼻而来,几乎呛死。瞥了一眼,只见一碗红得发黑的油汤晃来晃去,面上满满的全是红辣椒,黑花椒之类,看了就发晕。沈瑄朝窗下那边望去,一个三十岁上下,虎背熊腰的风尘侠士笑眯眯的瞧着他,面前也摆了同样一碗剁椒鱼头。那侠士朝他拱了拱手,就径自把筷子伸到碗里,竟似吃得津津有味。沈瑄明白了,那人笑自己不敢吃辣椒。
  究竟是少年气盛,看见那人得意洋洋的吃相,沈瑄的心不免高了起来。不就是吃一只鱼头,又能如何?
  当下就把那海碗端到面前来。吃了第一口,才知道那炒青菜真的不算什么。他不敢细品滋味,只吞下去拉倒。刚咽时还不觉什么,但只一会儿,熊熊大火就从咽喉烧了上来,双唇烫得不敢碰一碰筷子。这哪里是吃饭,简直是受罪。但沈瑄是个不肯低头的人。既然吃了第一口,就一定要吃完。他气聚丹田,神形归一,一心一意对付起那鱼头来。拼了一回,居然就消灭完了。只觉得脑子里嗡嗡作响,两个太阳都胀了起来。舌头早是辣得没了知觉。看见茶壶在桌上,忙忙的倒了一大杯漱口。再看那侠士,也吃完了鱼,竟然拿起勺子一勺一勺的舀那红红的鱼汤喝,还满脸笑嘻嘻怡然自得的样子。沈瑄知道这场比拼还没完,也不找汤勺了,索性端起碗来喝那鱼汤。这鱼汤比起鱼头来,何止又辣了十倍。沈瑄闭上眼咕噜咕噜喝完,回过头,连肚肠都要抽搐起来。他拼命的想有什么药可以止辣的,无如脑子都被辣得麻木了,转也转不动。只得又倒茶喝,却发现茶也喝净了,遂大声叫道:“小二,倒茶呀!”
  那侠士听见,端着一只酒壶就踱了过来:“小兄弟,茶水可不解辣,除非是这个。”就向沈瑄的空茶杯了倒了满满一杯白酒。沈瑄向来很少喝酒,更别说这样大一杯了。可此时辣得几乎神志不清,舌头也转不过来了,于是一言不发,接过酒一气喝了个干净。这烈酒一般是火辣,从胃里暖烘烘的逼上来,与辣椒不差什么。可是酒劲过去,的确觉得神清气爽,痛快淋漓。他不由得冲那侠士笑了起来。
  那侠士哈哈大笑,就在沈瑄对面坐下,招呼道:“小二,添酒!再来两碗剁椒鱼头!”
  从日落到上灯,从上灯到二更,沈瑄与侠士比赛吃辣椒,消灭了七八碗鱼汤,后来索性叫小二将一串一串的干辣椒将来下酒。沈瑄吃一口辣椒,就喝一大碗烈酒,越是辣得不行,越是放不下,觉得平生从未这样畅快刺激过,什么忧愁烦恼,离情别绪统统抛到了九霄云外。那侠士看他喝酒豪爽,也兴致勃勃,一杯一杯的相陪。沈瑄第一次放量,也不晓得什么时候是不胜酒力,只知酒中意气,酣畅胸襟。然而终于渐渐不支起来。
                 
  沈瑄醒来时,仍是夜晚。自己却躺在一间客房的床上,墨额琴摆在身边。
  “小兄弟,醒了就起来喝口茶。”
  沈瑄一看,那个侠士独自坐在屋角,面对墙壁不知做什么,这时转身走过来,又笑道:“你可醉了整整一天啦。”
  沈瑄喝着茶,不觉不好意思起来,却看见窗外一轮明月已飞上碧霄,照得大地如银,流光若水。侠士道:“不过你的酒量也真不小,我走南闯北道很少碰见可以与我喝上十斗酒的人。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
  沈瑄遂说了,又问侠士的名讳,那人一笑:“我叫叶清尘。清尘浊水的清尘。本是姑苏人氏。”
  沈瑄道:“我还以为叶兄不是湖南人就是四川人呢!”
  叶清尘摇着头笑道:“我平生漂泊放浪,好酒嗜辣,难怪你觉得我不象姑苏人。沈兄弟,休怪我说你,酒逢知己,千杯犹少;酒入愁肠,徒损心力。再不可如此了。”
  叶清尘立在窗下,双目炯炯。沈瑄看他灰布衣衫,披发散乱,全是风霜之色,但脸上威武英华,潇洒不群,显然不是平庸之辈。又听他说话诚恳磊落,不禁对他暗暗心折,遂道:“叶兄说的是。小弟前日借酒浇愁,未免太颓丧了。不过既见叶兄,也算酒逢知己,是以平生第一回喝了这许多呢!”
  叶清尘道:“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又何必事事上心?良辰美景,当须一尽豪情欢谑。我此时倒要请沈兄弟弄一回你的七弦琴,你可有兴致?”
  沈瑄这时心里光风霁月的,遂洋洋洒洒的拨了一曲《河颂》。叶清尘凝神听毕,笑道:“你今日果然心情好,大没有前些日子楚囚相泣之音。”
  沈瑄道:“这还是叶兄美酒辣椒的功劳。”忽然觉得不对:“你怎么知道我……”
  叶清尘哈哈一笑,道:“实不相瞒,我为了听你的琴曲,可跟踪你十几天了!”
  沈瑄虽然没多少江湖经验,心思却也很细致。倘若有人真的跟了他十几天,他不会无知无觉,当下有些诧异。叶清尘见他不信,遂道:“初二那日夜里,你先弹的一曲《猗兰操》,然后就把一曲我也不知甚名的曲子练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四更天。最后却是一曲《离鸿操》结尾,情状甚是哀怨。你那不知名的曲子,练到第四日上已十分的精熟,于是你又练另一首曲子,夜夜如是。这个曲子与前一首似是同属一套大曲,但尽你推敲琢磨,意境却有了一些变化,前一曲壮士悲歌,犹如燕赵之士易水击节,血溅千里,后一曲堂皇激越,好似海潮一来,汹涌澎湃,山鸣谷应。有时我听你练习另一曲,又是哀绵宛转,铮铮侠骨偏裹了一团儿女柔肠。直到你练到第四曲,忽然又变成了淡泊隐逸,宁静致远,象是烟水山岚间渔樵问答一般。”
  沈瑄听他说得不错,哀婉的是“青草连波”,慷慨的是“丹阳碧水”,激越的是“彭蠡回籁”,淡泊的是“太湖渔隐”。叶清尘又道:“那天夜里我在鄱阳湖畔听见你弹琴,觉得从未听过如此绝妙的音乐。尤其是那不知名的曲子,仿佛吟咏山川湖泽,然而寄意深远,荡气回肠,非常人所为。我本来是要去南边办一件事情的,听了你的琴曲却欲罢不能,只好一路跟了过来。又深怕你察觉了便不肯弹给我听,于是只好使些小伎俩。”
  沈瑄听着笑了:“小弟眼拙,从未发现过叶兄。”
  叶清尘道:“其实你见过我好几回。”
  沈瑄瞪大了眼睛。
  叶清尘笑道:“你记不记得初四那日,与你同桌吃饭有一个江西商人,向你絮絮叨叨问了许多闲话。我那日其实真的是想了解你的底细,你不厌其烦向我说了许多。又有初十那天傍晚,又一个乡下老太婆到你住的店里来卖鸡蛋,被店伙责骂,还承你解围,第二日老太太便跟在你的马后走了一路。今日也要谢你这番大德。多的不说了,前日一早我蹲在路边上要饭,你还给过我三个铜钱哩!”
  沈瑄心想这可一毫儿也不差,只是自己真的一点也没看出破绽。此人改装易容之术当真绝技,忽然想起了什么,遂道:“我行走江湖不久,就听见人说有一个百变神侠,善于变脸,神龙无首。可是叶兄同门?”
  叶清尘道:“在下倒没有什么同门。”
  沈瑄听见这话,就明白让“卢侍中”头疼的百变神侠正在自己眼前,不禁笑道:“那么叶大侠今晚这张面孔,是真的还是假的呢?”
  叶清尘道:“我疏懒惯了,最怕纠缠在江湖恩怨里。所以平日里做些些小事,总不以真面目示人。所谓千里不留行。可是我今日要结交朋友,怎么会涂一张假脸呢?你尽可放心。实对你说了罢,我本想要跟你到底,听听你这套曲子里,究竟还有多少佳作。但时日无多,南行之事不能拖延了。临走时很想结识你,才招惹你吃辣椒呢!”
  沈瑄正觉言语投机,却听见叶清尘说要走,不免微感怅然,又道:“我一向只弹琴给自己听,想不到叶兄却是知音之人,千里相随,厚意难当。叶兄也是此道中人么?”
  叶清尘道:“呵,呵,我没有练过几天琴,只是爱听。”
  沈瑄将墨额琴递了过去,叶清尘也不推辞,铮铮琮琮弹了一段。虽然技艺不甚精巧,但胸臆宽广,豪气干云。沈瑄听着,此时英雄意气,觉得说不尽的投合,高声道:“如此豪情,当有酒添兴!”
  叶清尘也喝道:“好!”
  两人倒尽桌上残酒,各满饮了一大杯,相视而笑。叶清尘道:“沈兄弟,你我虽是初识,难得以琴为由,这等投缘。我与你拜作金兰兄弟如何?”
  沈瑄此时热血沸腾,岂有不愿的?当下俩人叙了年齿,叶清尘比沈瑄大了七岁,自然是大哥。两人也不备什么香烛酒礼,只对着一天明月拜了八拜,就是生死之交了。
  那晚两人就不曾再睡,只是月下长谈。叶清尘是个赤子心肠的侠客;在沈瑄,本来没有什么朋友兄弟,与钱丹交往又终究是少年脾性,如今竟然平白得了一个侠肝义胆的大哥,简直是喜不自胜了。便将自己的经历一一说出,只除蒋灵骞不提。叶清尘听过,道:“原来你竟然是当年烟霞主人沈大侠的孙子,难怪不凡。只是你漂泊江湖,终究不是长计。我这几日看你根骨虽好,内功也不错,但功夫亟待长进。你何不回三醉宫去,请吴掌门指点你正宗的洞庭武功呢?我与吴家有一些交往,深知吴剑知吴掌门端方和善,人品极好,你又是他外甥,他一定会好好教你的。”
  沈瑄默默记住这话。
  到得拂晓,叶清尘就要上路南行。各道珍重,沈瑄挥手看义兄策马而去。一忽儿,尘烟起处,叶清尘又急急的回来了,却掷给沈瑄一件东西:“小弟,好生带着这个!”
  沈瑄接在手里,是一只木雕的鬼脸,用红绦系着,滑稽有趣。叶清尘道:“江湖险恶,你一路难免会遇到麻烦。大哥在黑白道上,还认得几个熟人。你倘若用得着人时,可以此为令。也算是大哥护你一程。”
  叶清尘劝沈瑄去找洞庭派现任掌门吴剑知的话,与当年玄武湖畔那个“王师兄”的留言不谋而合。沈瑄想想无事,就北上向洞庭湖去,意欲寻访舅父吴剑知。但此番重入三醉宫,究竟前途如何,心中还是忐忑不安。他小时对吴剑知的印象很淡薄,依稀记得是个严肃方正的人,对自己并不亲厚。后来隐居葫芦湾,母亲也很少提及这个兄长。不过一路上留心一些江湖传言,吴剑知的口碑是很不错的,人称“洞庭书仙”,是君山上第一个君子。
  沈瑄终于到了洞庭湖的南边,又看见了那久违的浩浩荡荡。他雇了一条船,想从水路北上,到洞庭湖北边的君山去。天气渐渐燥热起来,船家不耐烈日荼毒,说定了晚间在开船出发,就把船靠到岸边,自己先歇息去了。
  这时,一阵“悉悉索索”的脚步声打断了他的思绪。原来是邻船的船舱里钻出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那女孩眉目娟秀,一身淡青色罗衣,不象是寻常人家的孩子。她向四周张望了一回,看见了沈瑄,一双滴溜溜的眼睛细细的打量着。沈瑄只好向她一笑。那女孩也不理他,自顾上岸去了。沈瑄忽然想起,她这船在边上停了大半日了,船上悄无声息,好象连人也没有,十分透着古怪。不一会儿,那青衣女孩拎着一个蒲包急急回来,钻入船舱。却听见道:“姐姐,我买了些荷叶粉蒸肉,快趁热吃吧。”
  另一个声音低低的“嗯”了一下。虽然只一个字,却已听出那“姐姐”声音极美,又是清甜,又是婉柔。又听见她道:“青梅,这些事情都要劳驾你做,却叫我真不好意思。”这几个字不象是人说的,却如同古筝上流出的一串琴音。
  青梅道:“姐姐你说什么呀!原是我该伺候姐姐的。何况你可千万不能够抛头露面呀!”
  沈瑄更觉奇怪,这两人语气分明是一主一婢。只听青梅又道:“姐姐你放心,刚才我看过了。外头没有可疑的人。隔壁船上是一个书生,不相干的。渔网帮应该甩掉了。今晚好好睡罢。”
  那姐姐道:“爹爹和哥哥的人呢?”
  青梅道:“那更是一个也没看见,他们追不上我们啦。”
  两人遂不说话了。
                 
  那天夜里虽然晴朗,月亮却早已落下了山。沈瑄正睡得香甜,忽然“笃”的一声,把他吵醒了,却是从邻船上发出。他侧耳听着,过了一会儿。又是“笃”,“笃”两声。
  “不好,有人凿船!”
  沈瑄翻身起来,滑入水中,向邻船潜游过去,果然看见一个黑影悬在船底下。沈瑄虽然武功平平,水下的功夫却极好。但水下使不了剑,只得把汤慕龙赠的匕首攥在手里。他悄无声息的漂到那人背后,那人毫无知觉。沈瑄对准他的后颈插了进去。那匕首何其锋利,直穿脖颈。那人低吼一声,就沉了下去。这是另一条黑影从沈瑄身后直扑过来。沈瑄只作不知,待他双手要扼住自己咽喉时,反手一扎,比首刺向那人中胸,顿时又结果了一个。却见对方另一个人,远远的逃走了。沈瑄看见船底已经哗哗的漏水了,赶快爬上船去,冲进船舱内拉了一个人出来:“快走!”
  拉出的是青衣女孩青梅,哭喊着:“坏蛋,我跟你拼了!”就朝沈瑄胸口撞过来。
  沈瑄急道:“船都快沉了,别闹了!”正甩不开青梅,却看见船已将入水,一个带着面纱斗笠的黑衣女郎立在甲板上摇摇欲坠。
  那女郎呼道:“青梅,告诉爹爹给我报仇!”旋即跳到水里。沈瑄一怔,用力一挥,把青梅抛到自己船上,赶快下水救人。却是他动作快,一会儿就把女郎接住。
  刚刚浮出水,忽见水面上一下子红光灼灼,灯火通明。十几只大大小小的渔船从四面八方围了过来,船上点着红纸灯笼,上书大大的“网”字,红光下立着一队一队渔人打扮的汉子,手持钢叉,杀气腾腾。
  最大的一只船上,一个光头赤脚,项戴钢圈的家伙大声喝道:“这是那一路上的朋友,来搅我们渔网帮的大事?先把腕儿留下来。”
  沈瑄看见招来这么些人,不免有些后悔,还不知到人家闹的怎么回事,谁是谁非,就先伤了两条人命。看来不能善罢,只得道:“在下在江湖上藉藉无名,说了你也不知道。”
  不料那头儿听他如此说,反以为是高人,一时不敢造次,道:“阁下还是放手罢!这妖女为祸一方,我渔网帮捉了她意欲为民除害而已。阁下不要阻挠!”
  “你胡说八道!”青梅尖叫道。
  沈瑄听见“妖女”二字,朝那女郎看了看。见她面纱遮脸,犹自昏迷着,一袭黑色长裙湿漉漉的贴在身上。忽然觉得这情形似曾相识,不由得心中一酸。他扶起女郎往背心一拍,女郎就吐出一口水醒了过来。沈瑄把匕首抛给她,站起来对那头领道:“只要我在,就不容你们伤害这两位姑娘!”
  那十来艘渔船呼啦啦的围了上来,一个精壮汉子跳到沈瑄面前:“领教!”
  沈瑄见他的渔叉上套着七个金环,而一般罗罗渔叉上只有一两个,料想是帮中强手,只好小心行事。他抽出长剑,亮了一个“落霞孤鹜”的剑式,却是洞庭剑法的起式之一。那汉子愣了愣,“哼”了一声,横叉而上。沈瑄此时修习洞庭剑法已有时日,又得蒋灵骞和王师兄的指点,对付一般江湖汉子,已然不在话下。但是这渔网帮虽然是一个草莽帮派,谈不上有多少高手,这汉子也并不是容易相与之辈。拆了几招下来,沈瑄渐落下风。但他心思机敏,已看出对方其实并不胜过自己多少,只是好像对洞庭剑法很熟,自己的一招一式都懂得如何拆解趋避。心想这里离君山不远,洞庭剑法他们平日里见也见多了。这样想着脚下就轻快起来,手腕忽忽一卷,把汉子的渔叉就带了起来几乎脱手,七个金环叮铃铛锒直响。那汉子一惊,这一招从未见过。原来却是天台派的梦游剑法,一招“水澹澹兮生烟”。沈瑄见状,索性用天台剑法与他打起来。那汉子的鱼叉究竟太过直来直去,对这从未见过的灵巧诡异的剑术显得毫无办法。沈瑄忽上忽下,时左时右,一剑一剑的向他门面逼去,那汉子退避不及掉到了水里。
  沈瑄轻轻一闪纵到船头,正要乘胜追击。青梅却在后面大喊:“快来救我姐姐!”
  回头一看,两个打手已然上船围住了黑衣女郎。那姑娘两手握住匕首,向来人砍去。青梅抱着一人的腰狠命往后拽。着两个女子架势看来,竟似从来没有练过武功的。沈瑄有点诧异,飞身过去,一脚把一个人踢进了水里,又一剑砍倒了另外一个。本来那两人也不是那么不济,只是沈瑄的轻功太快,无影无踪出人意料,因此竟着了道儿。沈瑄想,两个女孩不会武功,一刻也保护不了她们自己,只好带了她们先走了。
  只是四周被对方围得像铁桶一样,从哪里出去呢?
  这时那头领挥着渔叉往这边跳了过来。沈瑄灵机一动,一手拎起一个女孩,猛一提气,竟然冲着那头领飞了过去。这一招甚是奏效。那头领此时兀自在空中,他本来轻功平平,无法凌空转身相赶,沈瑄又飞得比他头顶还高出几尺,拦也拦不上,只得落在船上在转身追去。不过沈瑄也是行险,他提了两个人在手里,功力大减,倘若飞得稍微不够高,就被渔叉刺死了。所以这一跃竟是尽了平生力气。那些小罗罗们这才反应过来,却看见沈瑄落地之处是一片水面,又欢呼起来。
  沈瑄只得再一提气,竟然轻轻的踩在水面上没有下沉,于是定住气息,踏着水面往前奔去。他本来没有练到水上漂的“玉燕功”,只能做陆上的“踏莎行”。也是他内功很好,这时情急之下,把“踏莎行”深化为“玉燕功”,提着两个人竟还作起了蜻蜓点水之舞。渔网帮的人不免被这轻功吓呆了,等到想起追赶时,沈瑄已经跑远。
  到了陆上,脚下“踏莎”不停,隐隐听见有人喊站住,更是快马加鞭,直把两个女孩带出一百多里地,才在一片林子里停下。黑衣女郎整整面纱,就要拜谢沈瑄,青梅也跟着拜下。沈瑄连忙止住,询问二女的姓氏乡籍。黑衣女郎却道:“我们私自出行,来历不便对人说。公子救命大恩难报。只是公子虽侥幸带我们逃出,却总归不是渔网帮主的对手。我们也不敢拖累公子。”
  沈瑄想,这姑娘竟也能看出我武功平平,却象是个有见识的。笑道:“你不是在激我罢?在下虽不才,但既然已经揽下了这桩事,怎能把你们半路丢下?姑娘要去哪里,不如在下送你们一程。”
  黑衣女郎立着不言,沈瑄觉得她正从面纱后面盯着自己。过了一会儿,才听她道:“不必了,我们自己会小心。”说着与沈瑄道了别,领着青梅竟自去了。沈瑄倒不料这姑娘冷漠如是,不免惊愕。转念一想,她一个千金小姐独自出门,自然戒心重重,不轻许人的,于是也就不以为意。其实自己出手救这姑娘只是一念之动,沈瑄想到此处,不觉叹道:“天下女子又有谁会像她?”
                 
  沈瑄究竟江湖阅历太少,得罪了称霸一方的渔网帮却不知隐藏。他与二女分别后,再去雇船,不料船才到湖心,就落到了艄公手里,旋即撑入一个汊港,带上岸,原来是渔网帮的老巢。
  沈瑄被套在一张渔网里去见帮主。渔网帮帮主胡正勇正懒洋洋的斜在藤椅上,身边倒着那枝九个金环的渔叉,头顶精光发亮,几乎盖过了脖子上的金项圈。沈瑄四处望望,发现那两个女孩也被捉来了,缚在椅子上。只是那黑衣女郎面纱还好好的罩着,想来未受多大苦楚。
  胡正勇道:“小子,嗯,你叫沈瑄.以你这三脚猫的功夫,还想从老子手下救人!你这样的人,老子还不是手到擒来!”
  沈瑄默默不语,心中却在盘算如何脱身救人。
  胡正勇又道:“我要这就蒸了你下酒,只怕你气苦不服,连肉也酸了。你要觉得我不过是暗算了你,我这就放你出来,咱们真刀真枪比试一场,让你死得心服口服。”
  沈瑄心中一亮,却道:“你就不想想若是我胜了呢?我可要带两个姑娘走了。”
  胡正勇哈哈大笑:“老子今天开心,拿你玩玩。你当你是谁!”说这就将九环渔叉伸过来,挑开沈瑄的渔网。他这一手却不甚漂亮,渔网割开,沈瑄的衣裳也划破了几处。沈瑄冷笑一声,抖了抖身子轻轻跃出。却听“啪”的一声,一件东西掉下来。胡正勇扑过去就抢在手里,一看脸色就变了:“百变神侠叶清尘是你什么人?”
  沈瑄看见自己落下的东西是叶清尘的鬼脸木雕,道:“他是我的义兄。”
  胡正勇龇牙咧嘴冷笑道:“不错不错,叶清尘是我们渔网帮不共戴天的大仇人,竟然他的义弟会送上门来让哥儿们收拾。看来今天可要招待你好好享受一番啦。”
  沈瑄瞟了他一眼,淡淡道:“好啊!”
  胡正勇眯着眼睛看了他一回,呵呵的笑起来:“原来真不是冒牌的!来来来,沈公子,请上座,适才小的们多有得罪。”
  沈瑄看他前倨后恭,态度倒也诚恳,方信叶清尘的鬼脸的确威力无穷,在这渔网帮也能镇住人。于是他也拿了一张笑脸出来:“想不到胡帮主与我义兄有旧,真是四海皆兄弟。那么胡帮主看在我义兄份上,是否索性也成全了小弟这番义举,放这两个姑娘?”
  胡正勇的脸色顿时又变了,沉吟道:“沈公子,我们最多只能把这个小丫头给你。”
  沈瑄道:“这么不给面子么?”
  胡正勇道:“叶大侠于我们渔网帮有恩。本来公子有话,别说两个小妞儿,金山银山也就给了。但拿这两个人,却不是渔网帮的事情。给话儿的人势力太大,我们办砸了吃罪不起。所以说嘛,人是不能放的,就算将来叶大侠怪罪,也是没办法的事。”
  沈瑄厉声问:“谁让你们干的?”胡正勇一声不吭。沈瑄怒从心中起,就要拔剑与胡正勇一试高低。忽听得黑衣女郎干咳了一声,不由得住手。胡正勇却象没看见似的:“公子海涵!”
  沈瑄心想,昨日与拿七环汉子打只能略胜一筹,倘若与这胡正勇动手,胜算其实极少,方才同意比武,不过是存着拼命一试的念头。胡正勇就算不下杀手,自己胜不了,仍是徒然误事。反正他们既是受人之命,想来一时也不敢侵犯二女,还可再图后计。遂道:“如此我也不管了,随你罢。不过我要先问问她俩几句话。”也不管胡正勇答不答应,就走到黑衣女郎身边。
  那女郎微微叹息道:“离群孤羊,永无出头之日。我命如此,公子不必再问了。这支镯子留与公子作纪念罢!”说着褪下一只黄玉手镯来塞到沈瑄手里。沈瑄简直莫名其妙。他本想探问二女的来历再设法营救,不料黑衣女郎说了这么些不着边际的话就不开口了。
  沈瑄是个机敏人,料她必有深意。当时藏好镯子,别了胡正勇等人出来。
                 
  黄玉手镯,或者是要他带信,以作凭记,但究竟带话给谁呢?他坐在湖岸边揣想女郎的话,什么“离群孤羊,无出头之日,我命如此”之类。“无出头,出无头,莫非是个‘山’字?”沈瑄究竟聪明,一忽儿就想到了。那么孤羊离群,一定是“君”字了。想到这里,心中一热,女郎只说“君山”两字,十有八九是指要他到三醉宫求援。难道她竟然是洞庭门人?为什么又不会武功呢?
  沈瑄也不及细想,立刻向洞庭湖北的君山赶去。洞庭湖太大,南北也要几日路程,想想不免心焦。他走着口渴,便到路边一家茶馆买碗茶喝。那知茶碗端到跟前,竟然嗅到一缕迷药的气息。也是沈瑄从小习医弄药,对这些分外敏感,旁人下药轻易瞒不过他。只是此时却不知对头是谁,沈瑄略一思索,佯装喝了一口茶,然后倒在桌子上。却半睁着眼睛,看见一个人影快步走到他身旁。那人似要对他下手了,沈瑄猛地坐起来,以极快的手法点变他周身诸穴。那人没有防备,顿时瘫倒。沈瑄扳过他脸一看,竟然还是认识的。那人是个文雅清秀的年轻公子,正是在钟山上见过的吴剑知的长子吴霆。
  沈瑄又惊又笑,把吴霆拖到了外面无人处,笑道:“堂堂洞庭派吴少侠,竟然用迷药暗算人!”
  吴霆“哼”了一声道:“对付天台派的妖人,还要讲武林规矩么?”
  沈瑄一听这话,心里不禁“咯噔”一声:又是两派仇怨!他已听出吴霆有所误会,若在平日,一定不屑于辩白了。只是现在还有黑衣女郎的要紧事情,事关洞庭派,须得问问吴霆。他只道:“我不是天台派的人,你弄错了。”
  吴霆道:“算了吧,你的轻功我看得一清二楚,何必隐瞒!你告诉我,你把她俩藏哪里了?”原来昨日沈瑄以天台轻功携二女逃逸,俱被吴霆看在眼里,只是追不上。
  沈瑄此时已猜出,吴霆多半是出来寻找两个姑娘的,不知该上何处营救,遂道:“那我还会洞庭派的剑法呢,你认不认我是洞庭派的?我昨日好意救那两个姑娘,倒说我藏她,你只看看这个,认得么?”说着伸出右手,亮出腕上的黄玉镯子。
  吴霆一看就急了,忙问道:“哪里来的?”忽然看见沈瑄腕上的阴阳剑,惊讶道:“你是谁?”
  沈瑄道:“记得沈瑄么?”
  吴霆盯着他看了半天,忽然一跃而起,将他抱住:“表弟!什么时候回来的!”
  故人相认,沈瑄也很感慨。两人匆匆叙了一番别情,也无暇细述。沈瑄就急忙说了黑衣女郎的事。原来那姑娘是吴霆的妹妹,名唤吴霜。沈瑄离开洞庭湖时,还在襁褓之中,如今已然十八岁了。可是为什么会带着小鬟离家出走,吴霆却一直不提。沈瑄料他家别有隐衷,就不问了。
                 
  两人再找到渔网帮,吴霆并不说女郎是自己胞妹,只是要胡正勇放人。胡正勇只是殷情敷衍,却一毫儿也不松口。吴霆道:“胡正勇,你们渔网帮与我们洞庭派交谊也不算浅了。二十年前你们陈老帮主就说过,唯洞庭派马首是瞻。我们不敢在江湖朋友面前称王称霸,但此番你们有负于我,就不怕将来在这八百里洞庭,找不着场子么?”
  岂料胡正勇对这话,只是笑嘻嘻无动于衷:“场子么,那也是人给的。二十年前的话怎作得数?事过境迁啰。而今这世道,还说什么称王称霸,难啊……”言语中轻蔑调侃,竟是说洞庭派江河日下,今非昔比,谁还理会来?
  吴霆气愤不过,抽出长剑就与胡正勇对打起来。沈瑄也在一旁掠阵。吴霆的洞庭剑法练得年深日久,加上他临敌经验也足,自然胜过沈瑄.两人翻翻滚滚拆了几十招,吴霆渐占上风。胡正勇看看不行,忽然把渔叉一扔,掉头就往湖岸池塘那边跑。吴霆追了出去,却看见胡正勇立在一只小船上,不住的打拱作揖:“吴少侠,人是实在不能放的,还请体谅小人则个!”
  只见胡正勇扬扬手,艄公就把竹篙一撑,似要离岸而去。吴霆恐他逃走,连忙赶来,翻身一跃,要到那小船上去。不料这船竟然是没有底的,吴霆待得看清楚,已经无处落脚,一下子跌进了水里。胡正勇呼哨一声,水面上就冒出一圈人头来。那些汉子各执一张大渔网的一角,飞也似的游上岸来,把渔网一收,落汤鸡似的吴霆就陷在了渔网中动弹不得。这渔网帮的绝技“渔网大阵”,他们是练得精熟的。
  这边岸上,另一群渔网帮众举着一张大网就朝沈瑄扑过来,沈瑄已看见吴霆在渔网中又劈又砍,却一跟网丝都弄不断,料想这渔网非常物所制。自己万一落进去就麻烦了。敌人又众,一个一个击倒也来不及了。没有办法,只好又使出轻功来向后跃去,希图逃过这张网。不料尚在空中,就已看见自己落地之处,另一群渔网帮的人牵着一张大网在等着他。此时再要转向,已然来不及了。
  正在焦急时,忽然天空中噼噼啪啪的洒下了一阵黑点,那群牵网的人应声而倒,在地上疼得打滚。接着又是一阵,沈瑄却看清是暗器铁莲子,天女散花般的洒下来。渔网帮的人纷纷抱头鼠窜。沈瑄虽然落在了网中央,可也没人来收网捉他了。正在万幸,忽然觉得腿上一阵冰凉刺痛,接着头晕目眩倒了下去。昏迷中觉得有人将他拎了起来,远远的逃去。
                 
  沈瑄醒来时,发现自己安安静静的躺在一间小小的茅屋里,身上盖着薄薄的花被。窗外吹来一阵湖风,携着荷塘的清香。
  “醒了么?”一个温柔的女子声音问道。
  沈瑄一听,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只见一个面若芙蓉的姑娘捧了一碗荷叶粥,笑吟吟的过来了。竟然是一年不见的乐秀宁!沈瑄此时在落魄危难之中,忽然见到这个亲切如长姊的师姐,又是伤心又是激动,一时间似有千言万语却又无从说起,只叫了一声:“阿秀姐姐……”就说不下去了。
  乐秀宁宽和的笑了笑,把荷叶粥递给他,道:“偏巧你自己身上还带有蛇毒解药,我给你喂了一枚,现在好些么?”原来渔网帮甚是狡黠,套沈瑄的那只网上缠有许多毒蛇,虽然乐秀宁及时驱走众人,沈瑄还是着了蛇毒的道儿。所幸这蛇毒比起丐帮的金环蛇差得远了,沈瑄自己的解药足以抵御。沈瑄一边喝粥,一边问乐秀宁从何而来。原来沈瑄在庐山琴会上大出风头,传到了乐秀宁耳中。乐秀宁料想他将去洞庭湖,一路追到这里。正巧碰上了渔网帮的事情,就设法救出沈瑄.沈瑄说起吴霆兄妹陷在渔网帮中,问乐秀宁如何解救,乐秀宁颦眉道:“我虽能暗器偷袭救你,若论武功,一样不是胡正勇对手。何况据你说,渔网帮只怕别有后台。只是胡正勇虽然凶恶,一时还不敢把他兄妹俩怎么样。不如这样,你暂且留在这里,伺探情形,我赶快到三醉宫报信,让吴师伯带人来。”
  计议已定,乐秀宁匆匆上路而去。沈瑄在小屋外面呆了一会儿,忽然路上刮过一阵熏风,几乎迷了人眼睛,风中却又一个人影晃动。那人走过沈瑄面前停下来瞧着。沈瑄一看,是一个青色衣裙,长发银冠的女子。原来是在庐山竹林里见过的,樊仙姑手下三个仙使之一,却不知是哪一位。那仙使目光古古怪怪,看了沈瑄一会儿,忽然道:“跟我来!”
  沈瑄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仙使扣住了手。他使劲想甩开,不料那仙使手上竟有一股奇大的力量将他的手吸住。沈瑄无法,却看见仙使一脸得意的笑容,只得想:就随你走一遭又如何!
                 
  仙使一句话也没说,拖着沈瑄七转八转,竟然又来到了渔网帮的寨子门前。两个小罗罗看见仙使,忙不迭的趴下磕头。仙使拉着沈瑄长驱直入,胡正勇早已慌慌张张跑出来,跪拜道:“不知微雨使圣驾光临,有失远迎,胡某万死万死!”磕头磕得根捣蒜似的。
  沈瑄这才知道这是第二个仙使微雨。微雨大剌剌的坐在主位上,冷冷道:“起来说话。”
  胡正勇又磕了一个头才爬起来,看见沈瑄在微雨身后,颇为讶异又不敢问。微雨道:“胡正勇,你的事情办得怎样?”
  胡正勇掩不住得意之色,道:“托仙姑她老人家和诸位仙使的福,找到一个女子,还算看得过去。”又回头招呼道:“把人带上来,给仙使过过目!”
  吴霜被拖到了微雨面前。微雨迟疑了一下,略略拨了拨她的面纱,然后点点头,问:“很不错,刘伥那家伙见了,定然神魂颠倒,再不用我们操心。这是什么人?”
  胡正勇笑道:“不瞒仙使说,这是洞庭派吴剑知的千金小姐。她可是我们湖湘一带大名鼎鼎的美女,即便是在中土武林的后辈人物中,也并无出其右者。”
  微雨眉毛一挑,笑道:“你好大胆子,在洞庭湖边讨饭吃,竟然敢去动吴剑知的女儿!”
  胡正勇嘿嘿笑道:“洞庭派也就是末路黄花,没几口气啦!樊仙姑派下的事情,小的们怎能不尽心尽力的办,别说是吴剑知的闺女,就是玉皇大帝,天王老子的千金,也得抢了来!”
  微雨道:“很好,你办事这样忠心耿耿,师父一定高兴。我这次来时,师父就说,倘若你干得好,就叫你这次带了这女子进宫去。师父她要亲自见见你。若讨得了她老人家欢心,只怕还能留在身边委以重用。”
  胡正勇巴眨巴眨眼睛,几乎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微雨又说了:“进宫有进宫的规矩,你是知道的。赶紧了罢。”说着扔给他一把匕首。沈瑄想,什么规矩呢?
  胡正勇接过匕首,脸色忽的惨白,哆哆嗦嗦道:“仙使,这个……”
  微雨瞪着眼睛道:“怎么?你不想去拜见我师父么?”
  胡正勇道:“哪里,哪里……仙使,等我到了广州,……进宫之前,……再,再,再净身,……行不行?”
  微雨道:“什么话!这女子将来要做王妃的,你若是个男人,怎放心让你一路相伴?”
  胡正勇只是苦苦哀求道:“求仙使通融,胡某什么都可以答应……”沈瑄这时已明白了,原来广州的南汉王宫采选宫嫔,不知怎么这些江湖人士也卷了进去。南汉王刘伥确有规定,无论大臣学者,道人武士,但凡踏入南汉王宫一步,都需净身,否则无法被信任,一时江湖上引为异谈。沈瑄虽然厌恨胡正勇的卑劣无耻,看他被逼成这个样子也有点同情。
  微雨不耐烦道:“男子汉大丈夫,哼哼唧唧象什么样子!你自己下不了手,我叫人帮你!沈大夫,你去帮胡帮主一把!”
  沈瑄摇头道:“这种手术,我可不会做。”胡正勇禁不住感激的看了沈瑄一眼。
  微雨忽然倒在椅子上哈哈大笑起来:“胡正勇呀胡正勇,你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呀!”
  沈瑄听她声音有异,愕然望去,只见微雨站起身来,忽的大袖一挥,盖到自己脸上。转过身来,纱裙,长发纷纷落地,原形显出,是百变神侠叶清尘!
  胡正勇抬头看看叶清尘,一张马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终于搭讪道:“叶大侠,你怎么跟兄弟开这种玩笑?”
  叶清尘懒懒的靠在椅子上,道:“岂敢。你当初发的誓言,原来一钱不值。我跟你说过的话,全是耳旁风。还是扮个道姑来得有面子,是不是?”
  胡正勇慌慌张张的说:“叶大侠,兄弟也是不得已。兄弟自蒙您教诲,也知道要行好,要向善。这一回,兄弟被逼无奈……自从前年您走以后,南汉总是有人过来走动,我打不过他们,不得不听话,我也是为了一帮兄弟的生计着想……”
  叶清尘道:“今日事情怎样了?你先请洞庭派吴少侠出来。”
  吴霆与叶清尘是旧识,这时与沈瑄三人见了礼。胡正勇忙不迭的赔礼求饶。最后还是叶清尘留下了话:“我现有要事在身,没工夫跟你缠,这笔帐先记下。倘若你真觉得渔网帮跟着樊胡子混很好,那也随你。”
  三人一道出来,青梅扶了吴霜跟在吴霆后面,胡正勇送到寨门外,还一个劲儿叨念“再也不敢”之类的话。沈瑄没想到这么快又与叶清尘重逢,心里喜不自胜,却想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原来却是乐秀宁在路上向乔装的叶清尘问路,叶清尘才得知此事,匆匆赶来摆平。叶清尘又道:“我本来去南边办一件事,后来得到消息,不用去了。遂打算上三醉宫找吴掌门。”
  吴霆会意,却瞟了他妹妹一眼,道:“慢慢再说吧。只是广州那边,最近动静很大是罢?”
  沈瑄忍不住问道:“大哥,所谓樊仙姑,和一个叫卢侍中的,究竟是怎么回事?”
  叶清尘道:“樊胡子是个道姑,颇有一些手腕,据说她的师父是巫山老祖任风潮。只因现今的南汉国主刘伥,是个难得的昏君,既不相信文臣,也不倚重武将,只听几个宦官和宫女的话,所以才有凡入宫者必净身的话——我猜也多半是那几个受宠太监,宫女怂恿的,像太监宋求奇,徐泰,宫女卢琼仙、黄琼芝,都是手握南汉生杀大权的人。偏偏刘伥还信奉道教,这帮人就找来了巫山老祖的女弟子樊胡子。从此刘伥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要樊胡子请乩仙,装神弄鬼一番。樊胡子说什么他都深信不疑,所以更是被这伙人牢牢控制住。而你说的那个卢侍中,就是宫女卢琼仙。她和黄琼芝两个,极为受宠,权倾内廷。刘伥甚至正儿八经的封她俩做侍中,掌管朝政。在南汉的深宫内苑,她们俩有一个巢穴,叫做沉香苑。据说里面十分奢华,养着许多为她们效力的人。”
  沈瑄讶异道:“你说这个侍中,原是个女人?”他这才想到,庐山上见到的卢琼仙,的确面目秀眉,声音尖利,只是他一听“侍中”二字,根本没往那边想。
  叶清尘道:“你大概更想不到,这两人不仅有手腕,而且武艺高强,因为她们本来是庐山派门下的弟子,因放浪不检被革出门庭,却到南汉宫里,混到炙手可热,烹油烈火。这师姐妹两人,和樊胡子好得要拜把子。三人勾结一处,骄奢淫逸,任情杀人,把广州城变得像活地狱。”
  沈瑄道:“庐山门下出了这种弟子,他们就不管管?”
  叶清尘冷笑道:“卢淡心舍不得下手啊!卢琼仙是他的亲侄女,极受宠爱。当初犯了门规,本该论死,卢淡心放了她走了。如今她羽翼丰满,谁还管得了!”
  怪不得那日在庐山上,卢淡心对“卢侍中”是那样的反应。
  叶清尘道:“如今天下四分五裂,狼烟四起,民不聊生。为百姓起见,如楚国马殷父子,如吴越国几代君主,都是保境安民,图个太平无事。南汉本是小国,他们利欲熏心,却打算北伐,先图闽地,楚国,再就是北汉,吴越。总之权力越大,便越不满足,总想天下人都被他玩弄于股掌中才好。像收服渔网帮这类事情,就是先行控制一些江湖上的力量,到时为他所用。
  “罗浮山汤氏,是岭南的武林世家,武功卓绝,一向尊贵自重。汤铁崖又是江湖上有名的倔强脾气,自己就一向的颐指气使惯了,如何肯对南汉王宫这些牛鬼蛇神低头?偏偏他们又在樊胡子眼皮底下,樊胡子自然容不得,先要把后院打扫干净。汤家在岭南根基很深,势力又大,汤铁崖和他儿子汤慕龙的武功十分高强。樊胡子只好托了欧阳云海来对付他们。我这次到南方去,为的就是这件事。后来听说不但汤慕龙已离开罗浮山,连汤铁崖也出来了,心想此事或者有变,就半路退回。”
  沈瑄问道:“那么大哥是决意助汤家一臂之力了?”
  叶清尘微微一笑,道:“见机而行。汤家在武林正道之中,算不上十分积德。好像是不必管他们。不过汤铁崖虽然霸道,却不失为一条硬汉。若能保住了汤家,也就有人在岭南牵制樊胡子了。”
  吴霆听了,点头称是,又道:“其实汤慕龙这个人倒是很不错。”却看见前面路边,一个女子翘首望着他们,遂道:“那便是乐秀宁师妹么?”
  正是乐秀宁受了叶清尘之命等在这里,大家彼此见礼过,吴霆又不免说了一番感激的话。乐秀宁道:“我们几个都是一门子弟,累代世交,不幸幼年失散,天各一方。如今竟然重聚在一起,岂非天幸!”
  吴霆也道:“叶大侠也是洞庭派至交,现下大家一道回三醉宫去,父亲不知高兴成怎样!”
  沈瑄却看见吴霜带着青梅,一直远远的站着,并不与大家讲话。吴霆遂呼道:“妹妹,过来罢。这里都不是外人,你还罩着你那黑面纱做什么?”
  吴霜走过来,犹豫了一回,就把面纱揭开。沈瑄这才第一次看见她的脸,几乎大吃一惊,不由得想起了胡正勇“第一美女”的话。虽是在这荒郊野地,风尘之中,依然觉得是琼林玉树,光彩照人,一时间天色都明媚起来。看她神情之间虽然有哀愁意,也是烟轻月瘦,雪韵花妍,一团的温柔恬静。只是这样一个女孩子,为什么要离家出走呢?

  三醉宫的主人吴剑知,今年已五十五岁了,双眼深陷,鬓发花白,虽然还是习武之人轻健矍铄的样子,但暗藏在额角皱纹里的衰老和思虑,逃不过沈瑄的眼睛。沈瑄本以为,从自己舅舅的脸上一定能找到母亲的音容笑貌,不料吴剑知似乎和沈夫人不怎么相像。他不禁有些失望。吴剑知见到他来,并不很惊奇意外,很和蔼的问这问那,又嗟叹妹妹的早亡。却是舅母吴夫人,一看见沈瑄,就落下泪来,搂着他哭了一场,弄得大家都有些戚戚然,还是吴剑知将夫人劝住了。
  吴剑知看到乐秀宁,眼神中闪过了一线尴尬,一时间竟然没能说出话来。
  乐秀宁先就跪下道:“大师伯,侄女这次回来,是奉了父亲的遗命。爹爹在世时,常对侄女说,在江湖上飘荡了这些年,不曾有半点作为报答师门,自己也无颜回三醉宫。但倘若有机会,还要回来看看,一尽同门的情分。不料,……不料爹爹的心愿尚未了,就,丧身在天台派的手里。”话音未了,已是泣不成声。
  吴剑知看她容色忧戚哀婉,皱起眉头,喟叹道:“此事我已有耳闻。天台派与我们仇深似海,你爹爹的大仇我们是一定要报的。”
  沈瑄忍不住道:“害死乐师叔的是吴越王妃手下的人,却与天台派无关。”其实吴越王妃也是天台门下,他这话也不尽实。
  乐秀宁十分讶异,目光烁烁的问道:“真的么?你听谁说的?是……是她?”
  沈瑄心中一震,要解释清楚乐子有的死,势必牵连到蒋灵骞。这个名字在三醉宫显然是不宜提及的。但不说清楚,误会岂不是越来越深?他沉住气,将那日蒋灵骞对他讲的一番话说了一遍。乐秀宁听罢不语,只向大家略略提了提在葫芦湾相遇的事情。
  沈夫人十分诧异:“想不到你们俩竟然和天台派的小妖女还有交情,瑄儿还治过她的病。若说是吴越王妃的辣手,也有可能。但是秀宁,你爹爹为什么惹上了那妖妇?”
  乐秀宁摇头道:“素无瓜葛。”又望着沈瑄道:“蒋姑娘说的,……也只是一种猜测吧?”
  沈瑄道:“她说的不会有错。”
  吴剑知一言不发,只是深深的瞥了沈瑄一眼。沈瑄被他看了这一眼,几乎心都冷了下来。
  叶清尘遂道:“蒋姑娘说的是真的。那日我正路过桐庐,见过那一场变故。乐姑娘,向你爹爹下手的那人叫桑挺,是吴越王妃手下的得力干将。”
  乐秀宁瞧着叶清尘眨了眨眼睛,恍然道:“原来叶大侠就是那日相助我们父女的人,请受小妹一拜!”
  叶清尘忙托住她:“不敢不敢!那日另有高人出手。我却惭愧的紧,到底让那姓桑的跑了。”
  吴剑知问道:“那位高人?”
  叶清尘道:“我所不知道的那个人。忽然道:”霜儿呢?“
  吴霜从吴霆背后走出来,默默的跪在父亲面前。吴剑知呵斥道:“你这已经是第三次出走了,爹娘的话,一点也听不进么?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你又何必这样苦苦执著。你一个人在外头跑,我们如何不担心?难道一定要我把你锁起来!”
  吴霜一声不响,娟秀的面容上瞧不出一点神色。吴夫人忙道:“算啦算啦,霜儿这一回也吃过亏了,将来要记住教训。霜儿,这一回若不是你表哥和叶大侠帮忙,你可就完啦!”
  吴剑知神色缓下许多,道:“从今日起跟着你娘住,好好反省反省。”忽然又对沈瑄道:“瑄儿,你这表妹就是这般不懂事,将来你要好好教导她。当年她才出生时,你娘喜欢得不得了,就有亲上做亲的意思。不料后来天各一方,亲戚间也疏远了。”
  沈瑄听着这话不对,不觉呆了。吴剑知又道:“本来我将霜儿许给了我的大徒弟汪小山,谁知去年春天,小山死在吴越王妃手里,大仇至今报不得。其实霜儿从小,我就不让她习武,也不希望她嫁给武夫,好从此远离江湖纷争。可巧你现在回来了,却不是天意如此?不如你们二人这就定了亲,夫人你看如何?”
  吴夫人虽然觉得这也提得太突兀了,但想想很合适,就微笑着点点头。沈瑄惊讶极了:娶吴霜为妻,他简直想也没有想过这种事情,不禁道:“舅舅,……”又不知怎么拒绝才好,瞥了一眼吴霜,只见她面色苍白,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样子。他忽然灵机一动,道:“我不能娶表妹。我练习本门剑法已有时日,此番回来,还想求舅舅收录门墙,传习武功呢!”
  吴夫人欢道:“那也很好啊!谁说了娶吴霜就不能学武功了。剑知,我看瑄儿是个可造之材,你收了他做徒弟罢,也好让师父和二师弟这一脉传下去。”
  吴剑知却紧锁双眉,盯着沈瑄道:“瑄儿,你娘当年,不是不许你习武的么?”
  沈瑄道:“母亲确有成命,叫我不要学武功,以免江湖纠葛。但我还是学了一些本门剑法,眼下很想跟着舅舅多多的练习,将来好有一番作为。至于婚姻之事,……还不想考虑。”
  吴剑知沉默了半天,终于道:“你和霜儿的事,将来慢慢再说。不过,我不能传你武功。你母亲为你打算,不叫你习武。我若是违背她的意思收了你做徒弟,将来有何面目见她于地下?”
  沈瑄愕然,望着吴剑知背过脸去,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吴夫人将沈瑄安置在三醉宫后面一间小小的院落里。这屋子多年也没有人住了,廊庑简洁雅致,墙外是一竿竿长的极高的湘妃竹。沈瑄见到这幼时熟悉的植物,不觉慨叹。湘妃竹生长在湘江边上,但以君山所产最为名贵,相传帝舜崩于苍梧,他的两个妻子——娥皇和女英沿着湘江寻找丈夫不得,遂投水自尽,君山上至今还有湘灵祠,纪念这两位殉情的潇湘妃子。据说她们当年一路寻找,一路哭泣,泪痕留在江边的竹枝上,从此湘江两岸的竹子皆是斑斑点点,又称斑竹。
  吴夫人领了一群仆妇细细的打扫干净,搬来了床帐,被褥和条几,还特意取了好一些书籍纸笔给沈瑄.恐他住不习惯,关照了许多话。黄昏时,吴霆和几个门中的弟子就请沈瑄,乐秀宁过去叙话,叶清尘也在座。几个弟子虽是初见,说了一会儿就颇为投合。直到一更时,吴剑知请叶清尘到书房去有密事相商,大家也就散了。沈瑄回房中躺下,却兀自思量睡不着。舅母对己关怀备至,如同慈母,吴霆也视他为手足一般,但吴剑知的态度,就十分的猜不透。他竟然不肯教自己武功,这可万万没有想到,难道只是为了母亲的话?若说他对己凉薄吧,何以又想将爱女许配,——而且这样急急忙忙的一见面就提亲?沈瑄的眼前,吴剑知的眼神忽远忽近,捉摸不透。他心里烦闷,披衣下地到外面走走,听见洞庭湖水波浪连天,在夜色中拍打着石岸。忽然觉得虽然回到了这三醉宫中,也只是象坐在一个漂移不定的小船上,风浪中摇摇晃晃,不知流向何方。
  走了一会儿,忽然听见吴夫人的声音:“我就是不明白,你为什么不收瑄儿做徒弟。”
  沈瑄一凛,知道已到了吴剑知夫妇的窗外,忍不住竖起耳朵听下去。吴剑知却道:“我知道,霆儿资质本来平平,小山一去,门中无人。瑄儿却正好是一块好料。但不让他习武,这是他母亲的意思。”
  吴夫人斥道:“借口!你别忘了,瑄儿是师父唯一的孙子,当日师父在时有多疼他——大家都对他给予了厚望。就是为了姑娘一句糊涂话,耽误了他十几年。你不赶快给他补一补,如何对得起师父?”
  吴剑知正色道:“江湖险恶,我妹妹没有说糊涂话。”
  吴夫人奇道:“什么江湖险恶,二师弟自尽三醉宫,死得那样惨烈,难道还会有人要来寻仇?只怕瑄儿应当学好武艺为他爹爹报仇才是。”
  吴剑知叹道:“你不明白。”
  吴夫人冷笑道:“我明白,我怎不明白?二师弟当年与你妹妹怄了气,你们兄妹俩耿耿于怀,所以如今你就不肯教瑄儿武功!”沈瑄心中大奇,自己父母不合,这倒是从未听说。
  吴剑知急道:“师妹,你都在说些什么呀,毫不相干的事情嘛!你总该信得过我,我这样做,都是为了瑄儿好,否则我又怎么想把霜儿嫁给他!”
  吴夫人沉默了一阵子,又道:“正是,我还要问你,你今日为什么急急的要把霜儿嫁给瑄儿?”
  吴剑知道:“我看瑄儿人品还不错,又救过霜儿。——霜儿老记着小山,也不是长理。”
  吴夫人道:“那又何必这样急?你明知霜儿这一时间转不过弯来,又要迫她。”
  吴剑知道:“一半也是为了瑄儿,你不见卢长老的信中说,瑄儿迷恋天台派那个小妖女,今天的情状你也看见了,这岂不是冤孽……”
  沈瑄暗道:“原来卢淡心给他写过信了!”忽然又想起了蒋灵骞和卢淡心所说天台派那段往事恩仇,心里乱了起来,一个字也听不下去了。
                 
  沈瑄这一夜心情激荡,说什么也睡不着。一忽儿想到吴剑知的冷漠暧昧,一忽儿卢淡心的话又反反复复在脑海中翻腾。他本来早已打定主意,不料一旦被人触动心弦,还是管不住自己的思念。听听窗外已交四更,实在耐不住了,抽出壁上的长剑,冲到院子里,舞弄了一回。
  他练的却是蒋灵骞教他的梦游剑法。这套剑法轻灵快捷,使完之后似乎心情真的舒爽许多。可是蒋灵骞没有来得及教完,只到了“唯觉时之枕席,失向来之烟霞”。练到这里戛然而止,心中总有不足之意,只好再来一遍。
  如此几个夜晚,沈瑄都在院子里悄悄的练习梦游剑法,直到自己练得精疲力尽为止。如此一来,倒不回睡不着觉了。其实他心中还有这样一个想法,你吴剑知不肯教我武功,未必我自己不能学。谁知这一夜,他方练完一遍梦游剑法,就听见吴剑知在背后道:“很不错的剑法嘛!”
  沈瑄回过头来,道:“舅舅取笑了。”其实论起来,吴剑知先是他父亲的师兄,称呼大师伯更为相宜,但沈瑄觉得他既不肯收录自己,这点同门之谊也不必再说了,是以竟不改口,只以舅舅呼之。
  吴剑知浑然不觉,宽厚的笑笑,扶着沈瑄的肩膀道:“你跟我过来。”沈瑄跟着他转了几道门,却来到了湖边一所亭子上。放眼夜色中的洞庭湖,明月在天,繁星在水,烟波淼淼,潮浪如歌,胸中的尘埃都被一股豪情荡涤掉了。
  吴剑知道:“瑄儿,你知道这碑文的来历么?”
  沈瑄早看见亭子中间是一块古旧的石碑,上刻有诗句,遂道:“小时候爷爷对我说过,这碑文中有一套剑法。爷爷最早就是靠了这剑法成名的。”
  吴剑知点头道:“不错。‘朝游北海暮苍梧,袖里青蛇胆气粗。三醉岳阳人不识,朗吟飞过洞庭湖。’当年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说这碑文是吕洞宾留下的真迹,原是一个谜语,暗指一套纯阳剑法,只是无人解索得出。有人说剑法藏在北海,有人说在广西,都不尽实。当时先师也如你现在一般年轻,发誓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找到这套剑法。他走了好几年,足迹遍及长江两岸,也历经了不少江湖艰险,但始终没有找到这剑法。最后他又回到洞庭湖来,再看这石碑,忽然福至心灵,顿悟出其实这剑法并没有藏起来,就摆在这石碑上。瑄儿,你跟我来。”
  吴剑知带着沈瑄到了三醉宫前面的一间大厅里。灯烛一盏盏点亮,一时间大厅里灯火通明。屋子里空荡荡的没有什么家具,四面墙壁上却泼墨淋漓的写满了大字。沈瑄细细看去,多是临摹古代名作,有王羲之的《快雪时晴贴》,如清风出袖,明月入怀;有颜真卿的《麻姑仙坛记》和《大唐中兴颂》,筋力刚健,雄秀独出;最精彩的是临摹怀素的《自叙贴》,真是落纸烟云,随手万变,观之颇有超尘出世,逍遥自在之感。沈瑄早就知道,吴剑知在三醉宫“洞庭四仙”之中,号称“书仙”,书剑合一,以一手卓绝的书法剑术名满江南,这里想来是他的练功房了。临摹不算,他却想看看吴剑知自己的字写成怎样。却见南面墙壁上零零散散的写了几幅诗,诗句算不得大雅,不过笔力着实令人叹服。吴剑知所学书法,沿袭“颠张醉素”一脉,走笔潇洒如意,但抑扬顿挫之间,又隐隐然的刚劲不饶,有面折庭诤之风。观其境界造诣,俨然不在中唐以来诸家之下。
  “飘风骤雨惊飒飒,飞雪落花何茫茫。”沈瑄还在暗暗惊叹,吴剑知却道:“瑄儿,你能把那首诗写一遍么?”
  沈瑄提起笔来,在那面南墙上写了一遍,凭着记忆把一笔一划都描摹的十分逼真。吴剑知细细看了看道:“你果然聪明。当年我拜师之后,练的第一门功夫就是临摹这碑文。我可足足学了半年,才可见形似。你第一次写它,就能够体会到这碑中剑法的要义在于无拘无束而又处处随缘。可见书读得多了,连武功都是可以融会贯通的。”
  沈瑄道:“什么武功,舅舅,这不是碑帖么?难道吕洞宾的剑法,是用文字的笔划表现出来的?”
  吴剑知道:“不错。吕洞宾将他的绝世剑法融入这二十八个字当中告知天下,只待有缘人来识别。你看这些字,点为侧,如鸟翻然而下;横为勒,如勒马之用缰;竖如弩,用力也;挑为擢,跳貌兴跃同;左上为策,如马之用鞭;左下为掠,如篦之掠发,右下为磔,裂牲谓之磔;右上为啄,如鸟之啄物。笔划之间的气韵流露,又暗示了剑招之间力量的运用和转换。”
  沈瑄道:“可是这样来记录一套剑法,毕竟太隐讳。”
  吴剑知笑道:“所以有的人看得出,有的人看不出。有人看出得多,有人看出得少。先师也是在江湖上阅历已久,才明白其中的奥秘。这就看各人的领悟了。瑄儿,你的领悟是什么?”
  沈瑄盯着墙上自己写下的字,默默地想了一会儿。然后以毛笔为剑,照着笔划将那诗演练了出来。吴剑知道:“不错,你所看出的剑法,与先师总结的大体相类。只不过轻巧有余,厚重不足。你看我练一遍。”
  吴剑知的动作很慢,让沈瑄看清每一招的细节。他的剑招平正端庄,进退有度,十足的名家风范。沈瑄看完之后,自己照着练习。吴剑知在一旁指点用力诀窍,务求每一个动作都一丝不苟。如此练了半夜,不知不觉天也快亮了。
  沈瑄虽然猜不明白,吴剑知何以又要来教他剑法,但心里也很高兴。吴剑知说道,这碑文上的剑法是洞庭剑法的入门功夫。后来沈醉在此之上又创立了几套剑法,各有特色,但都是以此剑法为根基的。吴剑知知道沈瑄另学过洞庭派的三套剑法,就让沈瑄练来看看。沈瑄这三套剑法是乐秀宁教的,又经过玄武湖畔那个王师兄的指正,自己练习了这些日子,已有小成。吴剑知看了,又提示了他几句。沈瑄又要吴剑知多教他一些,吴剑知笑道:“闹了半夜,你年轻人自是不妨,我可乏了。明日我再继续教你吧!”
  沈瑄谢过,忽然道:“舅舅收我为徒不好么?”
  吴剑知沉下脸来,道:“瑄儿,你可知我为何要教你?”
  沈瑄犹豫了一下,道:“舅舅怕我去练别派的武功。”
  吴剑知见他直言出来,倒也有些诧异:“不错,我同你母亲意思一样,并不想让你习武,希望你远离江湖祸患。谁知你已经涉足江湖!你资质太好,又学了天台派的轻功剑法。只怕我不教你,你就被邪门歪道拉过去了。那样我岂不是害了你?从今日起我将本派的武功尽数传于你,盼你勤于练习,将来有所成就。但我不敢做你的师父。我与你母亲有约,正式收你为徒,将来我可就更无法在地下向她交待。”
  沈瑄听他将天台派称为邪门歪道,心中不豫。吴剑知又道:“瑄儿,有些话我要向你说清楚,武功不是心中一时热情弄出的儿戏,也不是简简单单的行侠仗义,游剑江湖。你既然学了武功,从此是是非非都要有所担当,将来或许还要为它付出代价……”
  沈瑄盯着吴剑知的脸,那脸上的表情深不可测。
                 
  从那天起,吴剑知就以洞庭派的入门功夫相授,教沈瑄调神练气,再学拳法掌法和洞庭剑术。沈瑄的气功已有一定的火候,吴剑知又教他练耳,练眼,发射暗器等功夫。吴夫人看见吴剑知教沈瑄习武,甚是欢喜,又传了他洞庭派的轻功秘技。吴夫人每日亲自给沈瑄喂招,吴霜与母亲同住,也在一旁观看。
  匆匆半年有余,沈瑄进步极快,已经将洞庭派主要的剑术,轻功,拳技学了个全,所差的只是火候未到,经验不足。毕竟是半路出家,在这短短一两年间,他的剑法不可能象吴霆他们一样练得准确到位,功力十足,但他灵活机智,出手轻灵善变,也足以弥补其不足。说起来,这还是他当初练习了天台轻功和梦游剑法的结果。吴剑知看他的剑法中偶尔露出天台剑法的痕迹,心想他能取别派所长为己所用也没什么不好,遂不说什么。
  慢慢的不觉春去秋来,沈瑄每日一心一意的练习武功,闲时与师兄弟们谈诗论画,抚琴下棋。蒋灵骞的影子渐渐的淡去了。吴霜随母亲居住,能与他时时见面。沈瑄从前觉得这个表妹行事古怪,现在才知道她其实性情温良,两人颇为谈得来。乐秀宁自回三醉宫,不大理会沈瑄.沈瑄起初有些纳闷,后来见她与吴霆时时在一起练剑,心下释然,觉得乐秀宁漂泊江湖多年,倘若能以这三醉宫为归宿,也就算得圆满了。
  转眼到了十月底。这一日用过晚饭,沈瑄独自在房中看书,不防门“呀”的一声,进来了吴霜,盈盈笑道:“表哥,娘教我把这个给你。”沈瑄接过,是一只辟邪的香囊。他笼在袖子里,吴霜指着窗下一只花瓶道:“这个是我给你的。”
  那只蓝磁花瓶里插了一高一低两枝白色的菊花,显得玲珑俏丽。沈瑄回头看看吴霜,见她纤手如玉,笑靥如花,不禁想到:“她名字中是一个霜字,当真是人淡如菊,清华无双。”
  吴霜见他在看自己,忽然想到以前父母提亲之意,心中不快起来,搭讪道:“表哥,你会画画么?”
  沈瑄道:“会的。”
  吴霜想了想,道:“有一个远方的朋友,我一直想赠她一幅自己的小照,可惜丹青上太差。你替我画一幅,但不要告诉爹妈,好么?我信得过你。”
  沈瑄心想,这表妹真怪,画一幅画也要背着父母。当下铺开颜料纸笔,作起吴霜的小照来。沈瑄不常作画,算不得高手,但自幼熟习,偶然画一幅也是神形俱备的佳作。不料他只画了一双眼睛,吴霜就轻轻叫道:“表哥,你没有在画我。”
  沈瑄一愣,不明白吴霜的意思。吴霜问道:“这是谁的眼睛?”
  沈瑄低下头,与纸上那双眼睛对望了一下,心中大惊,几乎将一大滴墨汁甩了下去。那双眼睛如谷底清泉,幽深不可测。吴霜看他神情,心中明白了几分:“这双眼睛真美,想来这人也必然是绝顶可爱的人物。表哥,你把她画完吧,我明日再来看。”说着飘然出去了。
  直到掌灯时分,沈瑄才从沉沉的思绪中清醒过来,拨亮灯烛,把那幅画作完。已经过去达半年了。这一向以来,他潜心练武,心无旁骛,以为自己可以将过去的事情渐渐忘掉。而且他似乎真的忘掉了,他现在的生活里是洞庭湖,是武功剑法,是吴剑知一家人的关爱和吴霆吴霜兄妹的情谊,近来他已经很难想到去年的种种伤心事情。不料今天一幅画,却替自己泄漏了心里藏得最深的东西。
  夜已经深了,他把小照挂起来,呆呆的凝望着。那人侧身立着,长剑点地,神色似忧还喜。
  忽然外面乱了起来,乐秀宁匆匆推门进来:“师弟,碧芜斋里好像出事了,咱们快去看看!”
  碧芜斋是三醉宫的藏书楼,吴剑知从来就不准人随便进去。不过此时,大家都聚在了楼下围成了一圈,沈瑄和乐秀宁走近一看,地下直挺挺的躺着一个人,却是吴霆。乐秀宁“嘤”的一声就晕了过去。沈瑄俯下身去,看出吴霆早已咽气,没有救治的可能了。他脸色惨白,状若惊恐,全身上下却毫无伤痕。沈瑄看见他眉心的黑气未褪,口鼻中淌出殷红的血,才知道他是死于中毒。
  吴剑知呆呆的一言不发,面色十分可怕。吴夫人和吴霜披头散发,搂在一起,哭成了泪人一般。沈瑄心里一阵阵的痛心,吴霆是他幼年时的伙伴,一向真诚和善,感情良深。不料重聚未久,吴霆就死于非命。他忍住难过,问道:“舅舅,表哥是怎么……”
  吴剑知摊开了手掌,沈瑄不看则已,这一看,心中的痛苦更不亚于见到吴霆的死。原来吴剑知的手掌上,亮晶晶的赫然有一枚绣骨金针!
  吴夫人咬牙切齿道:“天台派的妖女,终于向三醉宫下手了!”
  乐秀宁在吴霜的扶持下悠然醒转,接过吴剑知手里的金针,针尖上还沾着黑血,显然有阴寒的剧毒。乐秀宁颤声问道:“针,针打在他哪里?”
  吴剑知道:“大椎穴。”
  那正是蒋灵骞的致命手法。其实不用多问。绣骨金针是天台派至高无上的独门暗器,即使天台弟子也没有几个人会。譬如吴越王妃的“绣骨金针”就是假的。自从天台派解体后,世上除了蒋听松和蒋灵骞,没有第三个人拥有绣骨金针,并且能以如此精确的手法杀人。沈瑄和乐秀宁,不是第一次见到了。
  吴霆瞪着一双翻白的眼睛,死不瞑目。吴霜哭叫着哥哥,旁边几个弟子纷纷说着要杀了蒋灵骞为师兄报仇。沈瑄脑子里嗡嗡作响,重重的血腥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不愿再看下去,匆匆跑回自己房中。
  那幅画挂在壁上。她竟然来了,可她却竟然作了这样的事,这是意料之外,还是意料之中?沈瑄望着那双眼睛,忍不住哭了。
                 
  安葬吴霆那一日,叶清尘来了。吴剑知和吴夫人这一两日间,一下子老了许多。老年丧子,门庭无继,其痛可知。饶是吴剑知一代大侠,这番打击之后,显得精神萎顿,几乎说话的气力也提不上来。乐秀宁则避不见人。自回三醉宫后,她与吴霆形影相伴,早被大家看作了一对爱侣,吴剑知夫妇也十分瞩意这门亲事。不料红绳未系,已成尘寰永诀,一缕芳心尽付尘泥,她几乎大病一场。可是谁的心情,此刻也没有沈瑄混乱,是仇恨,是伤痛,还是愧疚,恐怕只好说是五味交集了。
  沈瑄带着叶清尘去见吴剑知。叶清尘不免安慰了一番,吴剑知叹道:“枉我在江湖上成名这些年,到头来连自己的儿子都保不住。洞庭派枝叶凋零,声威无存,我身后如何去见师父!”
  叶清尘道:“我尚未会过那个蒋灵骞,但听江湖上的朋友们说,这小妖女心思诡异,手段毒辣,不在其祖之下。天台派与洞庭派有隙,可没想到她这么快就会来,而且出手就伤人命。吴掌门,她究竟为什么要杀吴少侠?”
  吴剑知沉吟道:“我想还是为了那经书。”
  沈瑄忍不住道:“舅舅,蒋,蒋姑娘真的会想要我派的武功秘籍么?当初,我倒觉得她对洞庭武功,并不十分的看重。”
  吴剑知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道:“有关你爷爷留下的《不系舟》那本书的事情,想来卢真人都对你说过了。我想天台派或者不希罕别的洞庭武功,但对这本书,乃是必须得之而后快的。”
  沈瑄惊道:“那本书藏在碧芜斋么?”
  吴剑知点点头。沈瑄心里一凉,他却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原来《不系舟》仍在三醉宫,那么说当年蒋听松指控洞庭派盗取经书,乃是凿凿真言,自己父亲伏剑谢罪,也并不是冤枉了!这一时间,一阵耻辱和羞愧蒙上心头,几乎把原来的痛苦犹疑都盖过了,看这三醉宫,也竟然都象变了颜色不认识一样。吴剑知却不知他心里想的是什么,又徐徐叹道:“可惜霆儿也不知道,他是白死了。那本书早已被别人带走,不在这里了!叶大侠,你有那边消息么?”
  叶清尘道:“人没有音讯,但经书似乎落入了金陵范家手里!”
  沈瑄一听金陵范家,又是一凛。难道当初范定风与那个“王师兄”争得你死我活的,正是这本《不系舟》么?只在一刹那间,他就想明白了。王师兄亦是洞庭门下,当初盗走了师父的宝贝经书想自己学。不料又被范定风抓住把柄,胁迫他借阅,最终骗到了手。只是这王师兄是谁,从未听吴剑知说过。他正要开口相问,猛一想不对,不可泄漏王师兄的秘密。却听吴剑知淡淡道:“书没有很大关系,主要是人在哪里。”
  沈瑄越发不解,这样重要的武功秘籍,怎么说没有关系!这时忽然又想到,所谓的王师兄,难道就是吴剑知的长徒汪小山?不错,此人修习洞庭武功的功力,在吴霆之上,吴剑知之下,简直不可能另有一人。自己怎么从来没有想到过呢?什么所谓被吴越王妃杀死,都是掩饰遮丑的谎话!洞庭首徒汪小山欺师背门,说出去吴剑知也没有脸了。想到这里,沈瑄禁不住为吴霜感到悲哀。
  但这里面,似乎还有许多未解之谜。看吴剑知的意思,真的任由范定风拿去洞庭派视若至宝的经书《不系舟》么?本来吴剑知并不把沈瑄当外人,有可能会对他解释。但这时沈瑄却对三醉宫,对吴剑知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深深的恐惧和厌恶,一句话也不想问了。
  叶清尘道:“吴掌门能够确认是蒋灵骞下的手么?或者其中还有缘故?”
  其实这话也是沈瑄这两天反反复复自问的,虽然他知道根本没有否认的可能性。
  吴剑知道:“我实在不知道还可能是别的什么人。霆儿的仇一定要报的,但我也不会鲁莽行事。要设法向那小妖女问个明白。”
  叶清尘道:“这可不易。吴掌门知道么?下个月十五,岭南汤慕龙公子,就要迎娶蒋灵骞了,还在黄鹤楼大摆宴席,遍请天下英雄呢!”
  吴剑知道:“我知道,汤铁崖已送来了请帖。只是霆儿新丧,我们是不能去凑这个热闹的。”
  沈瑄茫然道:“她就要结婚了么?”
  “那又怎样!”吴夫人红着眼睛出来了,道,“小妖女有一天活在这世上,她嫁给皇帝都没有用。只要我找到她,我就先一剑把她刺死,为我的霆儿偿命!”
  沈瑄毛骨悚然,叶清尘却慨然道:“请两位前辈放心,此事包在在下身上了!”
  沈瑄一急,就要上前拉住他,可是叶清尘脚步匆匆,已经走了。
                 
叶清尘一到武汉城,就觉出气氛的异乎寻常。第二日就是汤慕龙的婚期,武汉城里来来往往的全是江湖人士。叶清尘画了一张算命先生的脸,在城里的大大小小的客栈酒楼转了一圈,发现庐山派,丐帮,镜湖剑派,红莲教,少林寺等江南武林主要的门派帮会,都来了好一些人。叶清尘在江湖上颇有名望,但此时他却不欲现身。他知道丐帮的消息最为灵通,就挤到一群叫花子里听他们说些什么。汤氏父子迎娶新妇,不在罗浮山老家,却借用了异乡客地的黄鹤楼行大礼,本来于礼不合。但江湖上的人也不甚讲究这些。事实上由于樊胡子和太白教两方面的压力,汤家在岭南的情势渐渐不稳,于是父子二人都到江南来走动。这一回为汤慕龙娶妇,遍洒英雄贴,弄得声势浩大,惊动了整个江南武林。其实汤铁崖主要的意图,还是为了联络江南武林正派的力量,以图共同对付声焰日涨的一南一北两股邪派势力。所以叶清尘听在耳朵里的,倒是讨论国事的多,讨论婚事的少。他正想如何打探蒋灵骞的消息,却忽然听见楼上一个年轻姑娘叽叽喳喳的说:“我就是不明白,那小妖女有什么好的,汤公子会看上她!”
  叶清尘眯着眼睛探头看看,是金陵范家的几个女子。他认得其中一个红衣女郎是宋二小姐宋飞天,只听宋飞天不屑道:“什么呀,是小妖女看上了汤公子,暗施妖法迷惑住了他。天台山的妖术,诡异得很呢!”
  另一个女郎惋惜道:“可惜了小白龙!汤老前辈也是,怎能答应这门亲事!”
  宋飞天神秘的说:“你不知道吗?汤老前辈也不喜欢小妖女,只是据说天台派有一本武功秘籍……”
  叶清尘笑笑,心想别说《不系舟》不在天台山,就是在,蒋家祖孙又怎会让汤家轻易得到!他此时主意未定:他要找的仇人是汤家明天的新娘,他与汤慕龙素来交好,不忍扫他家的面子。此时若随随便便捉了蒋灵骞,搅了汤慕龙的局,后果不堪设想。
  究竟应当怎么办,只好去汤家探探虚实再说。一时不打算惊动汤氏父子,他看见汤家寄住的府邸里正为明日的酒宴忙得团团转,就挑了一担菜,走到后门,被人当作送菜的农夫就混了进去。看见厨房里人影晃动,几个丫头还在聊天。
  那些丫头们倒是对新娘子很感兴趣:“蒋小姐从来不肯好好吃饭,跟公子较了一个多月的劲儿。昨天居然老老实实的把送去的饭吃的干干净净,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夫人都吓了一跳。”
  “还不就是一个贱字!哪里来的野姑娘,没过门就摆谱。”
  “你可别乱说,公子听见了不依。”
  “还说公子呢!我看这门亲事怪透了,公子聪明一世,这一回怎么这样糊涂;夫人呢,夫人一向把公子管得很严,偏偏这回说什么,公子的婚姻大事,一定要件件都顺着公子自己的意思。老爷听夫人的话听惯了,想管也管不了。你们看,蒋小姐来了这半年,惹了多少麻烦,好多事情我看她简直就是存心找碴儿。以老爷的脾气收拾她,她一百条命也没有了。可公子总护着她。”
  “哎,我们公子的武功品貌,在外头都出了名了。当初多少如花似玉的姑娘送上门来,他都没有看得上眼。最后偏偏非要娶这个怪里怪气的黄毛丫头。我听说,江湖上的人都叫她小妖女呢!你想,上个月公子发了一晚的烧,夫人教她去看看公子。她可好,半夜三更的画了一张红红绿绿的鬼脸,披头散发的找公子去了。这不是妖精是什么!后来老爷骂她,她竟然说她就是存心想吓唬公子,把老爷气得不行,还是公子出来说是他自己的意思,又袒护了她……我只担心,这么一位少夫人进了门,将来我们惨死了!”
  叶清尘听着,也觉得这蒋灵骞实在不可理喻。他正盘算着如何先找到这个妖女,只听一个丫环道:“哎哟,今天让她喝莲藕汤,我可不敢去送。上次菊姐姐给她送莲藕汤,她说不爱喝,一巴掌掀过来,泼了菊姐姐一脸油汤,害得菊姐姐几乎破相。我可不去找死!”
  “不管不管,今天轮到你了,你不去谁去!”丫头们纷纷嚷道。中有一个又道:“谁说她不爱喝莲藕汤,上次我冒死送过一碗,她就没说什么,还喝得津津有味。”
  那丫头百般推托不掉,只好端起食盒去了。叶清尘悄悄的跟在后面。不知走了多远,到了府邸深处一个幽秘的院落。门口居然守了十来个汤家的打手,丫头被盘验了半天,放了行。叶清尘有些奇怪,难道蒋灵骞一个新娘,却被汤家幽禁了?一时倒不敢轻举妄动,悄悄绕到后面,发现了一棵极大的桂花树。叶清尘轻轻一闪,躲开院墙下巡视人的视线,沿着桂树翻入高墙中,落到一个九曲回廊顶上。
  沿着九曲回廊,到了一间幽静雅致的厢房,只听那丫环颤声道:“蒋小姐,午饭。”
  一个声音淡淡道:“你端进来,放在茶几上。”
  丫环掀开竹帘进去,看见蒋灵骞一袭玄衣,立在东窗边,却是头也不曾回。那丫环匆匆放下食盒,拔腿就走,简直如蒙大赦一般。叶清尘见她走远,正想上前找蒋灵骞理论,忽然听见一阵脚步声。叶清尘急忙闪在廊柱之后,轻身一跃,跳到梁上。又急走几步,落在西窗下一个大花盆旁边,足可藏身。他武功既好,这一下子,没有人能够发觉。
  来的是汤慕龙,叶清尘觉得他比上次相见时清减了些,莫不是被这小妖女折腾的。他没有进蒋灵骞的屋子,只隔着竹帘说了几句日常问候的话。
  蒋灵骞懒懒的不回头,有一句没一句的答着,忽然道:“汤公子,听说我的义兄正在这里作客?我要见他。你能不能帮个忙?”
  汤慕龙微微一怔,似乎觉得不妥,但又不敢拂她意思,只好道:“那么我去请他来。”
  一忽儿,汤慕龙果然带了钱世骏来了,蒋灵骞又道:“公子,我要和义兄单独谈谈,请你带了下人们离开。”汤慕龙有些生气,却又没有办法,只好带走了人。
  叶清尘看着十分的气闷,心想这妖女专横悖乱,不知廉耻,着实可恶。却看见钱世骏倒是恭恭敬敬的揖道:“妹妹大喜呀!”
  蒋灵骞并不回头瞧他,冷冷道:“不必如此,我早不认你做哥哥了。我只是想到,这里没有我信任的人,但至少你,你还有求于我。”
  钱世骏又惊又喜道:“妹妹总算愿意把地图给我了么?”
  蒋灵骞道:“不错,但你必须帮助我。我如今把实话告诉你,地图不在我这里。当初我把它弄丢了,后来委托一个人替我找回来。现下应当在那人手里,须得我亲自要回。你也看见了,我现在已是被他们软禁在此地,将来成了婚回到岭南,更没了行动自由。我如今设法把地图拿回来给你,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那就是不管明日婚礼上发生什么事,你都要设法帮着我脱身。”
  钱世骏沉吟了半日,道:“你怎知那个人就一定替你找到了?”
  蒋灵骞道:“如果他没有找到,事成之后,我就凭自己的记忆画一张给你,也有个十之七八了。”
  钱世骏摇头道:“妹妹,明日是你的吉期,你还想闹什么?不管你如何看我,听我一句良言罢!汤公子对你真的是一片诚意,你若胡来,也对不起他呀。”
  蒋灵骞淡淡道:“我有我的打算,不必你过问。那地图对我来说不过是废纸,对你可太重要了。你若是害怕汤家父子俩,不敢帮我,那你现在尽管告密去好了!”
  钱世骏低头半日,终于咬牙道:“我帮你!”说罢转身就走了。
  虽然叶清尘不太听得懂这两个人的对话,但却已经发现蒋灵骞另有图谋!明天的婚礼上很可能要掀起一番不小的风波。如那几个丫头所言,这妖女在汤家待了半年弄得天翻地覆,只怕她图谋不小。他想立刻告诉汤慕龙,阻止这场婚礼。但想到以汤慕龙方才的情状,决计不会听的。何况满城的宾客都看着呢!左思右想,并无良计。
  就在这时蒋灵骞转过身来,在茶几边坐下。叶清尘看了她一眼,大吃一惊:“世上哪里会有这样相像的人!”不觉怔怔的盯住蒋灵骞的面容,几乎失神落魄。他一世英雄,这时却完全没了主意!只见蒋灵骞并没有喝那莲藕汤,只是出神。她脸色苍白憔悴,眼睛却是红红的,哪里像个新娘的样子!
  “这里面,究竟有什么呢?”叶清尘悄悄的退了出来,他既然无法采取行动,只好决定明天到黄鹤楼去,相机而动。至于吴霆的事情,一时倒不便去质问蒋灵骞了,省得打草惊蛇。
                 
  第二日,叶清尘拿了洞庭派的请帖,早早上黄鹤楼观礼。其实以他的名声和交情,总会被汤家奉为上宾的。但他今天另有图谋不欲现身,于是就化装成书生模样混在一般客人里。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一所高高的黄鹤楼,今日布置得金碧辉煌,喜气洋洋。汤家本来富有,这一回为侍中人汤慕龙娶亲更是着意铺张。婚宴设在一楼大厅和楼前的花园内,楼上的十二曲栏杆上悬挂水晶制的各色风灯,银光雪浪,华丽非凡。时序已属初冬,虽无鲜花装点,却剪了各色绸缕纸绢及通草为花,,一样是花团锦绣,春光明媚。午时方过,贺客们已经把花园挤得熙熙攘攘,汤铁崖夫妇立在大厅里招呼客人,接受贺礼。汤慕龙也在一旁,一一的向客人们还礼。叶清尘扫了一眼大厅里坐着的贵客,看见丐帮来了范氏夫妇,镜湖派有掌门曹止萍的师妹女侠李素萍,庐山派却是楼狄飞——宋飞天正在找他讲话,钱世骏也坐在上首一张椅子上,心神不定的样子……叶清尘端起一杯茶品着,又暗暗审视起花园中走动着的贺客,无非是在讲一些闲话。他耳力极好,忽然听见一声压得极底的“袖手旁观,不可轻举妄动。”
  叶清尘余光瞟去,看见一个客商打扮的汉子,挨着一个扎着黄头巾的人立着。两人装作素不相识的样子,叶清尘却已感到他们明明在传递眼神,只是不再说话。叶清尘回想方才那一句,觉得是浙江口音。细察这两人面目神情,不觉暗暗心惊。
  忽然外面鞭炮齐鸣,一阵喧天的鼓乐声,原来花轿已到。宾客们涌了出去看新娘,那两人一挤也就不见了。轿子停处,一队喜娘扶下一个婷婷袅袅的盛装少女,穿了一身宽大的红色吉服,长裙曳地,头上罩着长长的红纱。汤慕龙喜孜孜的将蒋灵骞迎到堂上。蒋灵骞走到汤氏夫妇面前,只是静静的立着,一点行礼的意思都没有,宾客们顿时静了下来。
  “蒋姑娘,你今日与我师弟喜结良缘,师姐无以为贺,一点薄礼聊表寸心。”人群中走出一个美貌女子,把一只精致的盒子托到蒋灵骞面前。大家多有认得的,是汤铁崖的女徒弟“毒手龙女”薛莹莹,也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
  蒋灵骞打开盒子一看,是一只竹箫,装潢十分古雅,知道是上古名箫。薛莹莹笑道:“我听说蒋姑娘雅好音律,善于吹箫。所以特意找来了这件东西,愿你们夫妻二人,能效萧史弄玉作凤管双鸣,尽百年之好。姑娘且试试这只箫,也让大家一饱耳福,好不好?”
  蒋灵骞掂起那只竹箫,走到门外轻轻一跃。众人只看见红云一荡,她就已经坐在了二楼的曲栏上。一忽儿。传来一缕洞箫悠扬的声音。曲调缥缈不定,至轻至灵,如清泉飞瀑,又如幽谷落花。叶清尘听见这曲子,大吃一惊,想起来这正是衡阳路上听见沈瑄弹过一首无名曲子。他知道沈瑄极爱此曲,每次弹奏总是别有情怀。他以前从没听过,还以为是沈瑄自作的,没有第二个人会。不料却被蒋灵骞吹了出来。而且听她吹得至情至性,还在沈瑄的琴曲之上,难道说沈瑄是跟她学的?叶清尘并不知道沈瑄和蒋灵骞的一段交往。庐山派的卢淡心和楼狄飞知道,告诉了沈瑄的长辈吴剑知,但这等事情也没有随便向外人去说的道理。沈瑄自己曾对叶清尘微微透露过有一个可望而不可即的心上人,叶清尘怎么猜得到是蒋灵骞?
  一曲终了,蒋灵骞飘然落下,自言自语道:“凤管双鸣,倒也罢了。若得一人琴箫合奏,便不枉此曲了。”
  薛莹莹盯着她走进来,神色又是怪异又是紧张。蒋灵骞走到汤慕龙面前,笑道:“公子,你学了半年的箫了。也来吹一曲助助兴好吧?”原来汤慕龙本不会弄这些丝管,自蒋灵骞来后,也学着她吹箫。此刻佳人有令,岂能不从。当时接过那竹箫:“在下只好献丑了。”岂料竹管甫一沾唇,“呀”的一声,汤慕龙竟然晃晃荡荡,栽倒在地,满面青紫。
  这一下变生不测,薛莹莹一把向蒋灵骞抓过来:“好妖女,你竟敢下毒暗害公子!”
  蒋灵骞早有防备,轻轻一闪,翩然飘出了一丈远,冷冷道:“是我下毒,还是你下毒?”众人看她袖中一晃,又拿出一只竹箫,却是斑斑点点用湘妃竹制的。座中知道就里的人,早已回过味来。本来薛莹莹是汤慕龙的师姐,暗恋这个英俊的小师弟已有多年。怎奈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眼看汤慕龙要娶别的女孩子了,薛莹莹又气又急。她号称“毒手龙女”,就想出了这样的法子想把蒋灵骞在婚礼上当场毒死。可是吹孔上敷的毒药却被蒋灵骞看了出来。她跳到二楼去,又有红纱遮面。所以大家都没有看出来她做了手脚,吹的只是自己的一只箫。薛莹莹暗施毒计,被当场拆穿。可是众人想到蒋灵骞明明知道箫上有毒,还拿给未婚夫吹,这份心肠也就令人胆寒了。
  蒋灵骞道:“你还是快拿解药出来吧!这毒药好像很厉害。等你跟我斗完,汤慕龙也死了。你舍得么?”
  薛莹莹呆若木鸡,缓缓走到汤慕龙身边,给他喂下解药,叫道:“师弟,你对不起我!”拔出一把剪刀来就向颈中插去。“铛”的一声,剪刀被汤铁崖的掷出的一枚铁弹拨了开去:“想死,没那么容易!拿下她,我要废了这贱婢的武功,慢慢炮制!”
  “慢着!”蒋灵骞喝道,“汤铁崖,她是你徒弟,你就这么忍心?”她转头看看呆立着的薛莹莹,冷笑道:“你不就是想要做这新娘吗?好,我让你做!”
  只见她长袖一卷,红色的面纱从头顶飞了下来,随风轻飏.又听“嘶啦嘶啦”尖锐的裂帛之声,蒋灵骞撕下了身上的大红喜服,伸出尖尖十指,狠命的把它扯成一片一片,一把把的抛到空中。众人都被这一幕惊呆了,眼睁睁的看着她把华丽的礼服变成了满天的落红。
  所有人都一动不动,只有薛莹莹乘机溜走了。
  飞花落定,蒋灵骞转过了身来,原来她里面整整齐齐结束着黑衣,腰悬长剑。这时精心盘好的发髻已经甩开,钗环掷了一地,长发乱纷纷的披在肩上。叶清尘第一次看见蒋灵骞的脸,大吃一惊:“世上哪里会有这样相像的人!”不觉怔怔的盯住蒋灵骞此时苍白而憔悴的面容,几乎失魂落魄。
  汤慕龙服过解药刚刚清醒,慌不迭的说:“蒋小姐,你不要因我师姐……”
  蒋灵骞厉声道:“跟你师姐没关系!汤慕龙,你拘禁了我半年之久,逼我嫁给你。我不过借花献佛的让你稍稍尝了点毒药,不算过分吧?”
  汤夫人已知其意:“那么你是不想行婚礼了?”
  蒋灵骞道:“从来就没有想过!”
  汤铁崖脸色铁青,喝道:“拿下这个犯上作乱的丫头!”身后冲出四个持刀的大汉,顿时围住蒋灵骞,作势欲上。蒋灵骞“嗖”的一声拔出清绝剑,也不见她是如何出手的,剑光闪处,“铛铛”几声,四炳钢刀落在了地上,四个大汉跌在地上捂着手腕呻吟。蒋灵骞冷笑一声,道:“汤铁崖,你的手下不行,你还是自己来杀我吧。”
  她这已经是第二次直呼汤铁崖的名字了,无礼之极。汤铁崖看看儿子毒力未退,连站着都困难,不由得一拍案几站起来。蒋灵骞长剑一倒,朝他直指过去。
  “等一等,我有话要说。”汤慕龙挣扎着走到蒋灵骞面前:“蒋小姐,你我的婚姻是两家长辈早有的定议,并不是我逼迫你。我知道你心里并不情愿,但总希望你体谅我的苦心。至少,我问过你多次为什么,你从来不曾回答过我,这须不是我的错。”
  蒋灵骞冷笑道:“我自己不想嫁给你,需要说理由么?”
  这时旁边的客人早有忍不住的,纷纷议论起来。李素萍道:“蒋姑娘,你错了。订者定也,岂容轻易反复。”宋飞雨也道:“你家大人为你议定了婚事,你就是汤家的媳妇了。哪有什么想不想嫁的?”
  蒋灵骞听他们唧唧呱呱了半天,烦絮不堪,大声道:“好,我就告诉你!因为这世上有一个人,我,我已经答应过他了——不是当面,而是在心里许下诺言。我这一生,除他之外,不能够有别人!”
  大庭广众之下,这惊世骇俗的言语,叶清尘几乎听得呆了:不错,一生一世的相许……
  汤慕龙颓然倒地,紧紧的闭上眼睛,面如死灰。蒋灵骞见状,缓声道:“汤公子,我本来不配做你的妻子,也给你家惹了不少麻烦,很对不住。倘若你们收回成议……”
  “休想!”汤铁崖暴喝道,“你是我家的媳妇,竟敢与外人有私,家法当处死!”
  蒋灵骞气得脸色惨白,叫道:“怎么说来说去还是你家的媳妇,难道只凭你一句话,我就永世不得翻身么?”
  汤铁崖道:“哼,你生是汤家的人,死是汤家的鬼!”
  蒋灵骞两眼翻白:“好,好!我一定要你收回这句话。当着这天下豪杰的面,我就是死,也一定要你退婚!”她陡然从怀中掏出一个黄黄的木牌,高举在头顶,大声道:“沉香令在此,沉香苑侍卫听令:蒋灵骞今日捐躯黄鹤楼,有负卢侍中和樊仙姑的栽培,大家一律不必救助。唯取回令牌,为我上复卢侍中可也。”
  厅内厅外一片哗然,谁也没有料到,蒋灵骞竟然是听命于樊胡子和卢琼仙的人。本来她已经引起了一些人的同情,象楼狄飞等人已在考虑帮助她脱身。但此言一出,她立刻成了所有人的敌人。叶清尘等人都在想,今日这黄鹤楼中,不知混入了多少樊胡子的人,性急的人已经拔出了兵器。汤铁崖“哈哈”狂笑道:“算你厉害!卢琼仙手下的妖女,的确不配做我家的人。众位朋友们,妖女已与我家了无瓜葛,待老夫杀了她,给大家助助酒兴!”
  汤铁崖脱下长袍,猱身而上。一双铁爪,只向蒋灵骞的天灵盖罩下,竟是立时要取她性命。蒋灵骞早就在凝神准备着,长剑在头顶一抡,削向汤铁崖的手腕。同时一翻身,右脚飞起,去踢汤铁崖的脸颊。汤铁崖急忙回手抓她的脚踝时,她却早就腾起轻功,踏着汤铁崖的肩膀飞过去,落到他身后,正是一招“半壁见海日”。汤铁崖这一恼羞成怒,非同小可。转过身去,两只手掌向蒋灵骞冰雹般的砸下。汤铁崖的鹰爪功已修习到臻于完美的境界,一双铁爪横行岭南,以果敢狠辣著称。蒋灵骞本来不是他的对手。但天台派的武功轻功灵活,剑术诡异,即使暂落下风,也决不会轻易被人制住。何况汤铁崖现在被蒋灵骞弄得颜面扫地,心情暴躁,更不能专心对敌,反倒屡出错招。两人双掌一剑,打来打去,竟然半天没有胜负。叶清尘心里正在盘算,忽听见蒋灵骞“哎哟”一声,捂着右肩坐倒在地。原来终于被汤铁崖抓中了一掌。
  汤铁崖狞笑着,右掌就要拍向蒋灵骞头顶,忽然被汤慕龙挣扎着一把拉住:“爹,不要杀她!”汤铁崖怒道:“糊涂东西!哎……”他胸口一凉,却是被蒋灵骞暗施了一枚绣骨金针,顿时膻中穴气流阻滞,不得不连退几步,坐在椅子上。
  李素萍拔剑而起:“小妖女暗算偷袭,好不要脸,我来领教领教你的宝剑!”
  蒋灵骞长剑点地,一跃而起。她在空中翻了个身,整个躯体就飘向了李素萍。李素萍刚刚做了个起势,不料她这么快就扑面而来,待要倒转剑尖刺向她胸口,忽见她手中清绝剑一闪,向自己的剑缠过来。李素萍知道天台剑法“缠”功厉害,忙忙松下了攻势,把剑锋避开带向一边。这时蒋灵骞左手剑指都快点到她前额了,她身子一软闪开,让蒋灵骞过去。只见蒋灵骞轻轻落地,右手竟然握了两把剑。李素萍也是镜湖派的名宿了,竟在一招之内被一个后辈少女夺去兵刃,自己还不知道怎么回事,脸上十分的挂不住。
  蒋灵骞把李素萍的剑抛在地上,向大厅内的客人们环视了一周,道:“你们喜欢车轮战,我可没有心情奉陪。今日我也不打算活着出去了,你们一起上来吧!”
  大家都在犹豫,蒋灵骞是不能放过的。但这么多成名人物合伙欺负一个孤身少女,无论是车轮战还是一起上,说出去都很难听。忽然范定风大声道:“沉香苑的妖魔鬼怪,人人得而诛之,讲什么武林规矩!难道还等着欧阳云海的人来把这小妖女救走么?”
  众人如梦初醒,谁也不知道外面有多少沉香苑侍卫在等着,难保他们就真的不出手,先杀了蒋灵骞再说。一时间,十几个人齐刷刷的围了上来,有帮会的长老,有门派的高弟,明晃晃的刀剑锋刃,指向蒋灵骞。这时蒋灵骞剑法再高明,清绝剑再锋利,也绝然无幸了,她索性闭上眼睛等死。汤慕龙在后面叫道:“诸位手下留情!”
  范定风不理他,他站在蒋灵骞背后,一掌拍向她背心。蒋灵骞听到掌风,腾挪开来,不料宋飞雨的剑扫了过来,撞向她的右肩。忽然,铛的一声,宋飞雨的剑被另一把剑荡了开去,功亏一篑。范定风奇道:“钱世骏,你干什么?”
  钱世骏满面通红,吞吞吐吐道:“放过我义妹……”
  范定风怒道:“你好糊涂!”大喝一声,铁掌劈向蒋灵骞。跟着无数的刀剑,如同天罗地网一般,向蒋灵骞头顶笼罩下来。
  千钧一发之际,屋顶一声清啸,一只“大鸟”从天而降,扑拉拉的下来,挡在蒋灵骞身上。众人还没看清那人是谁,只听一阵乒乓之声,手中的兵刃已被夺了下来。那人抓起蒋灵骞的肩膀腾空一跃,两个人影就象飞一样的到了楼外。所过之处,试图挡着他们的人,也被迅猛无比的手法拨倒,闪开一条道儿。范定风大怒着追出去,发现自己的腿抬不起来了。竟不知那人何时在他足三里上重重踢了一脚,害他动弹不得。
  那人冲到花园里,将抢来的兵器扔到地上,拖着蒋灵骞拔腿就跑。众人追过去,打算拾了兵刃继续追杀。忽然斜拉里跑出一个人来,抢先夺过这些兵器,左掷一件右抛一件的望花园里到处乱扔。汤慕龙和钱世骏赶了出来,也跟着那人制造混乱起来。众人来不及和他们理论,总算东拉西扯的抢回了兵器,再看那人和蒋灵骞已不见了。这两人的轻功都是绝顶的,如何追得上?众人免不了纷纷抱怨起来。可是想到那人功夫如此的高深莫测,难以抵挡,好像不去追他们,也不是什么坏事。
                 
  叶清尘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冒险救出蒋灵骞,或者是因为自己被她不顾一切的勇气感动了,或者是因为她实在太象自己记忆中的一个人?不过有一点可以明确,蒋灵骞是三醉宫的仇人,应当由三醉宫的人处死,而不是被莫名其妙的乱刀分尸。所以当蒋灵骞向他道谢时,他冷笑道:“我救你是为了杀你。”
  蒋灵骞道:“我不认识你,你和我有仇么?”
  叶清尘道:“我的一个朋友被你杀死了,我受人之托,带你去见他的父母,将这件事情做个了断。现在你须得跟我走。”
  蒋灵骞叹了一口气,道:“我并不随便杀人,该了断的,我跟你去了断便是。但我眼下有件要紧的事情,办完了再跟你去,行不行?”
  叶清尘道:“不行。”
  蒋灵骞委屈的看了他一眼,几乎眼泪都要下来了:“我本来不存生念,好不容易逃了出来,仍然想去见他一面。但我的日子,已经不多了。我怕,我怕来不及见到他。”
  叶清尘大为感动,但也不敢相信她:“那你去哪里找他?”
  蒋灵骞脸一红道:“我也不知他现在何方。”
  叶清尘有些恼怒:“你不知道还找什么!先跟我去三醉宫,把吴少侠的事情说清楚,或者吴掌门会宽限你几日,让你和他见面也未可知。”
  蒋灵骞眨了眨眼,有些不解,忽然生气道:“你在说什么呀!我平生最恨被人逼迫!”翻身起来就要和叶清尘比剑,不过她实在不是叶清尘的对手,何况折腾了一日已是精疲力竭。几招之下,就被叶清尘点了周身穴道,叶清尘把她拎上一条小船,解缆向洞庭湖驰去。蒋灵骞无可奈何,躺在船舱里哭泣。叶清尘也不理她。到了晚间,船停在江湾的芦花荡里休息。船实在太小,两人同憩一处不便,叶清尘就自己上岸去,坐在系缆的大石上渐渐睡去。
  半夜里,几声布谷鸟叫把叶清尘惊醒了。他十分诧异,不知何以这时会有鸟叫声,于是蛰伏不动。过了一会儿,黑暗处轻轻的飞过一柄柳叶刀,银光划向小船。叶清尘恐怕有人追杀蒋灵骞,纵身一跃,跳到船上。钻进船舱一看,蒋灵骞兀自一动不动的躺着,好像还没醒。叶清尘正想叫她,忽然颈中一阵冰凉,一时人冻住了似的动弹不得。他知道着了蒋灵骞的道儿,只得暗暗叫苦。
  其实蒋灵骞那时穴道已解,却用绣骨金针算计了叶清尘。她匆匆点了叶清尘的穴道,从船舷上拔下那把柳叶刀,原来刀上插了一张黄色的纸。蒋灵骞一看,忽然大惊失色,急忙跳上岸去,解开缆绳,让小船顺水漂走。
                 
  绣骨金针不在穴道上,只能冰住人一时。叶清尘的功力十分深厚,不一会儿就化解了针的冰力,冲开穴道。小船已经走远,他索性跳下水去,溯流游上,找到刚才停船的地方。
  蒋灵骞早就走了。此时天已蒙蒙亮,那张黄纸居然还漂在芦花荡里。想来蒋灵骞把它扔在江水里,却被水草挂住不曾冲走。叶清尘大喜过望,赶快把纸捞起来,字迹尚可辨认。他读过一遍,也吃了大大的一惊,再顾不了别的什么,急忙向洞庭湖三醉宫赶去。
  一天之后,叶清尘就到了君山三醉宫。来不及去见过吴剑知,直接就向岛后沈瑄的住处奔去。还未进得院子,就听见一阵悠扬而温柔的箫声从院墙外的湘妃竹林里飘出来。叶清尘暗骂道:“见鬼!还是让这个妖女赶到了前面。”
  忽然屋子里发出异常剧烈的“铮”的一声,断金碎玉一般,仿佛崩断了琴弦。
  箫声戛然而止,一片沉寂。过了半天,竹林里传出蒋灵骞惨然的声音:“为什么?”
  叶清尘已知沈瑄尚在屋子里弹琴,没有出去,就放下心来。只是不明白沈瑄为什么用七弦琴作出如此悲怆决绝之音。却听沈瑄在屋子里说道:“缘数已尽,不如相忘于江湖。”
  叶清尘恍然大悟:果然他们俩……
  蒋灵骞叹道:“我知道,我们两派仇深似海;我也知道,是我爷爷害死了你父亲。我并不敢盼望与你重修旧谊。但我千辛万苦赶来,想见你一面都不可得。究竟我们曾共患难,你就将我看得如此轻贱么?”
  沈瑄道:“你自己做了什么,该知道这里人人欲得你而诛之。你还不快走,休怪我不曾帮过你。”
  蒋灵骞道:“我猜得出他们会恨我,没想到你也如此。”她沉默了一会儿,婉声道:“我今后再也不会来,再也见不到你了。我什么都不要,只见你一面就走。请你出来,好不好?”
  沈瑄道:“算,算了吧。”
  “噗”的一声,蒋灵骞从竹枝上坠了下来,摇摇晃晃的几乎站立不住。叶清尘看见她倚在一竿竹子上,浑身颤抖,手指发疯般的抓着一根根竹枝。叶清尘想起来她在黄鹤楼上说的话,也深怪沈瑄何以如此绝情,以他的脾气,几乎就想冲过去把沈瑄拖出来。突然那张黄纸上的字浮现在眼前,他顿时清醒过来,暗道:“不可犯糊涂!”
  其实沈瑄这时何尝不是痛苦万状?所以拼命拒绝蒋灵骞,是因为他自己也明白,一旦跨出这个院子和她见了面,他就再也无法用理智约束自己。
  蒋灵骞强忍住哭泣,叫道:“沈瑄,你好忍心!我死了,也要让你后悔,后悔一辈子!”
  沈瑄霍然立起,推开房门,大步走了出来。叶清尘急了,一跃而出,挡在了他身前,大喝道:“二弟别出来,她要杀你!”
  沈瑄呆住了,怔怔的看着叶清尘。就在这时,竹林外传来吴剑知冷酷而愤懑的声音:“小妖女,你总算又上门来了。”
  蒋灵骞回头一看,一群洞庭派的弟子已团团聚集在这个小竹林的外面,每个人都长剑出鞘,严阵以待。吴剑知夫妇并肩立在前面,死死的盯住她。蒋灵骞大声笑道:“三醉宫主人亲自出来迎客,这天大的礼数,真真折杀我了!”话音未落,身子一飘,已昂然落到了竹林外的空地上。洞庭派的弟子慌忙站成一圈,把她围在当中,看似凌乱,其实暗藏剑阵。
  吴剑知道:“君山三醉宫是什么地方?你竟敢带剑闯入,胆子也忒大了!”外人上君山不得携带兵刃,这原是多少年的规矩。
  蒋灵骞道:“咦,我们两家这么大的仇,你不知道么?我以为不带剑就上三醉宫来,才是吃了豹子胆呢。”
  吴夫人早就忍耐不住,挺剑而上道:“剑知,让我先料理了这个小妖女!”
  吴剑知“唔”了一声。本来蒋灵骞比他们底了一辈,似乎应当派晚辈的洞庭弟子先出战才是。但他知道蒋灵骞年纪虽小,却剑法高明,自己门中的弟子,恐怕没有一个接得上她十招。不得已让夫人出手,替子报仇,也算说的过去。他看见叶清尘出来了,遂远远揖道:“叶大侠替我们寻来了仇人。这番大德,老夫先谢过了!”
  叶清尘还想说明蒋灵骞是自己来找沈瑄的,这边吴夫人就已经和蒋灵骞交上了手。吴夫人的剑法端庄娴静,好整以暇,颇有名门淑女的风范。可是这样一来,恰恰为轻灵跳脱的蒋灵骞所制约。战了几十个回合,吴夫人只见到蒋灵骞像燕子一样穿来穿去,眼花缭乱。她那种稳重的剑法,本来是凭借内功的驱驰管住对手的。但清绝剑实在太亮也太快,只见一道明晃晃的青光在自己头顶一闪,饶是她身经百战,也禁不住骇得目瞪口呆。却见清绝剑在她头顶挽了一个漂亮的剑花,剑光收处,青丝纷纷扬扬落了一地。原来吴夫人的头发都被蒋灵骞削了一大片下来。吴夫人惊魂甫定,忙忙跳开去。她知道这一招已是蒋灵骞手下留情,否则取了她首级都可以。可是当这门中这么些弟子的面,被人劈开发髻弄得披头散发,实在面子扫地。吴夫人想到这里,更是气愤填膺。只是她败都败了,不能再出手。
  吴剑知看见夫人败下,也暗暗骇异,拱手上前道:“好剑法,老夫来领教领教!”
  蒋灵骞别过脸去,两眼朝天道:“好主意!你们洞庭派人才济济,一个一个的轮番上,总有累死我的时候。”
  吴剑知暗叫惭愧,掌门夫人尚胜不了一个晚辈少女,以洞庭派的规矩,就该放她下山,没有再战一场的道理。但是杀子之仇,痛彻肺腑,岂能把大仇人当面放过了!他只得道:“老夫和你比这最后一场!”
  其实他也知道,倘若他这一场输了,洞庭派也没有人可以出战了,他总不好意思求叶清尘出手。
  蒋灵骞放了吴夫人一码,没想到吴剑知还要纠缠,大怒道:“你们好不讲道理!什么洞庭君子山,一群假仁假义厚颜无耻的伪君子!”
  吴剑知涵养虽好,脸上也不免微微变色。他尚自持身份,没有拿剑,却从地上捡了一根竹枝,当胸一平,旋即急刺蒋灵骞的命门要穴。蒋灵骞面露不屑,一招“一夜飞渡镜湖月”,“呼”的一声从他头顶掠过,剑尖点向吴剑知的右肩。吴剑知不慌不忙蹲身一旋,竹枝刷的一指,点向蒋灵骞的咽喉。这一招稳中出奇,本是杀手。不料招数尚未使老,蒋灵骞手中清绝剑闪电一般的连划三道,剑光过后,竹枝被削断三截,落在地上。眼看下一剑就削到手腕了,吴剑知不得不连退三步。
  蒋灵骞停下来,冷笑道:“吴大掌门,你要真想杀我,还是用真剑吧!否则我不跟你比。”
  吴剑知怒叫道:“好!好!本来就要你性命,就赐你死在本门镇山宝剑之下!”旁边一个弟子跨上一步,呈上一柄黑黝黝的古剑,吴剑知拔剑出鞘,幽光莹莹。这正是洞庭派历代掌门的佩剑“枯木龙吟”,是沈醉留给三醉宫至高无上的宝物。
  “舅舅,你们不要打了。”
  吴剑知抬眼一看,沈瑄已经从竹林里走了出来,显得神思恍惚。吴剑知暗道:“这孩子好不晓事,这时来说这种话!”嘴上却说:“瑄儿,这里没有你的事,站远些看着。”沈瑄说不出话来。其实他早就跟着叶清尘出来了,蒋灵骞和吴夫人的争斗,他看得清清楚楚,只觉得心都要碎了。吴夫人待他有如生母,蒋灵骞是他的心上人。他看这两人生死相搏,紧张得浑身冷汗,也不知道心里希望谁胜。可是蒋灵骞终于削了吴夫人的头发,他居然有如释重负的感觉。他可实在受不了看着蒋灵骞和吴剑知再打一场了。
  可是蒋灵骞听见他的声音,又是生气又是失望:“好呀,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和他们打起来了,居然直到现在才出来说句话,而且说了跟没说似的。到了这个地步,还能善罢么?你既然决意向着他们,就犯不着来说这种鬼话!”她也不回头看一眼沈瑄,抬起手臂,清绝剑直指吴剑知前额:“出招吧!”
  吴剑知的武功毕竟比蒋灵骞高出一大截。方才蒋灵骞一招得胜,实属侥幸。其实吴剑知身居洞庭派掌门,绝非浪得虚名。他不仅有几十年的深湛内功为底,就是剑法上也不会让蒋灵骞占去多少便宜。这一点,蒋灵骞也知道。可是在她心里,早就存了必死的念头,不料今日又被沈瑄拒绝,深深的刺伤了心。只觉得天地万物,居然都是如此的无情可恨。所以向洞庭派宣战,实在是负气而为。本来两派就有宿仇,索性杀个痛快,拼着葬身君山罢了。
  她豁出了一切,手上便一剑快似一剑的使出来,尽极天台剑法“明剑”,“寒剑”诡奇迅捷的长处,也不管吴剑知的攻守,只求杀他个手忙脚乱,措手不及。吴剑知没有料到她一上来就全是杀手,招招狠辣,一时倒拿她没办法,只得收住锋芒,稳稳的守住自己的阵地。一时间只看见蒋灵骞一忽儿似飞鸟轻灵,一忽儿如险峰奇崛,围着吴剑知团团转,吴剑知却守得密不透风,一剑也没让她攻入。
  “爹爹,爹爹!”此时只有吴霜一人不明就里,还以为吴剑知处于下风,急得叫起来。蒋灵骞瞥了一眼,看见场外不知何时来了一个绝色少女,心中一动。
  吴剑知究竟是身经百战的名家,几十招之后,渐渐的发出威力来。原来那炳“枯木龙吟”剑并不像清绝剑一般轻盈锋利,却是极重极沉,锋芒不露。内功练到炉火纯青的人用这把剑,有如磁石在手,力大无穷。洞庭剑法看似潇洒随和,其实用这把重剑使将出来,才是剑气纵横,达到了至高的境界。蒋灵骞的清绝剑被“枯木龙吟”挡了几下,只觉得被他紧粘不弃,气喘吁吁,渐渐的变不过招来,眼看就落到了下风。沈瑄看在一边,忍不住“啊”的惨呼一声。
  蒋灵骞听见他这一声,心中一震,顿时有了力气,咬咬牙拿出拼命的招数来,仗着绝顶轻功,又周旋了十几招。忽然灵机一动,偏偏想起了庐山上偷听卢淡心的话,她的爷爷当初把“梦游剑法”一招接一招的连使一遍,战胜了沈瑄的父亲沈彬。她自己刚才也用过梦游剑法的招数,但可不是连成一气的。如果连用,或者真有奇效?虽然吴剑知比起当年的沈彬差不了多少,而她只怕远不如爷爷的功力,但这是她唯一的机会了。她闭上眼睛,大喝一声:“海客谈瀛洲!”顿时变招,不管吴剑知出什么招数,自顾自的练起来。
  吴剑知知道“梦游剑法”,不觉心惊。原来这剑法端的是诡奇异常,游刃有余。而一招一招连在一起,气势连绵,更是匪夷所思,无中生有。蒋灵骞生怕被吴剑知的“枯木龙吟”粘住,脚底如飞,将一套剑法快到了极至。吴剑知这时几乎连她的衣襟都难以沾到。只看见一柄剑犹如神龙戏水,飞虹盘空,指东打西,指南打北,身形疾转,匝地银光,顿时四面八方,都是蒋灵骞的影子。
  吴夫人看见丈夫渐渐不支,心急如焚,也顾不了什么武林规矩了,就要上前助战,回头看见女儿吴霜,却呼道:“瑄儿过来,照顾好你的表妹。”
  蒋灵骞这套剑法快要使完,已到了“世间行乐亦如此”,眼看吴剑知就要被逼得弃剑。忽然听见吴夫人讲话,禁不住朝沈瑄望了一眼。一望之下,丧魂落魄,几乎浑身都软倒了,跟着一招“古来万事东流水”,本来是凌空带剑,倾泻而下,浩气十足,可以将对手逼得卧倒的。她却只是斜斜的一画,剑风慢得连自己的衣袖都带不起来。
  原来她看见吴霜挨在沈瑄身边,两人并肩站在一起!
  这一刹那间,蒋灵骞的心里已转过了一百个念头。当初她和沈瑄在太湖上分别,何尝不是宛转伤心?但是她既不忍让爷爷失望,更因为深知她和沈瑄力量单薄,绝不能和汤家抗衡,她不想害了沈瑄.然而分别之后,又不能不渐生悔意,有了逃婚的心思。不料此时横生枝节,被卢琼仙擒住。好不容易有了脱身机会,又在庐山上遇见沈瑄,以为事情终于可谐,卢淡心那一番话却如一瓢雪水,浇得她心冷如冰。沈瑄既然说不能“愧对先人”,绝望之中,她自己只得跟汤慕龙走了。但是和沈瑄一样,千般慧剑难斩一缕心魔,何况她终究不是甘心屈服的。半年之中,她没完没了的在汤家制造麻烦,希望汤氏父子放弃她。可是偏偏汤慕龙对她,几乎同样的坚定不移……这才有了黄鹤楼上那震惊武林的一幕。她明白自己活不了几天了,觉得无论如何要了却平生最后的夙愿,所以虽然叶清尘说过洞庭派恨她,她还是不顾一切的赶到三醉宫来。可是沈瑄却和美丽绝伦的吴霜并肩站在一起……
  “你在我败落时悲叹,可见心里依然牵挂我。但你为什么还有一个表妹?”
  “我什么都想过了,就是没想到,人心是会改变的。”
  高手比剑,那容得一刻分心。吴剑知看她明明快赢了,却突然间神色惨淡,若有所思,呆呆的不出招,不明所以。然而机不可失,吴剑知奋身而起,一招“黄河百战穿金甲”,反劈一剑,插向蒋灵骞胸前。他反败为胜在此一举,这一剑凝聚了他毕生功力,神思散乱的蒋灵骞,绝对躲不过……
  “铛”的一声,一柄剑飞上了天空——既不是“清绝”,也不是“枯木龙吟”,却是沈瑄的佩剑。吴剑知眼快,看见沈瑄突然闯过来挡他的剑,急急收住迅猛的力道,几乎让自己受了内伤。饶是如此,沈瑄的剑还是被“枯木龙吟”荡飞了,他的右手从虎口到小臂,震开了一道半尺来长的口子,鲜血直流。吴霜惊呼道:“表哥!”
  蒋灵骞飞起一脚,将沈瑄踢开:“谁要你多管闲事!”接着反手一剑晃出,却是跟着的一招“别君去兮何时还”。可这一招使得太散漫无力了,简直不知是指向吴剑知还是指向沈瑄.吴剑知转身闪到她背后,左掌凝力,拍到她的肩头。蒋灵骞受此重击,猛然扑到在地,“哇”的一声喷出一大口血来,睁眼一看,发现自己吐出来的血是黑的。
  她心中一凉:“时候到了。”
  沈瑄再一次扑了上来,挡住吴剑知。蒋灵骞此时已感到胸中那一阵阵恐怖的剧痛向四肢百骸蔓延,几乎爬不起来:“我不能死在这里,绝不能死在这里……”忽然瞥见吴霜的裙裾。刹那间,她猛地提起一口气,翻身而起,跃到吴霜身后,一把扣住她:“你们要是追我,我就先杀了她。”言毕,抓着吴霜就飘倒湖上,展开“玉燕功”踏浪而行。众人顾忌吴霜,一时间真的不敢拦她,待见她重伤之际犹能提着一个人做凌波之舞,骇异得不的了。
  只有沈瑄会这天台派水上漂的轻功,他追着蒋灵骞就过去了。
                 
  蒋灵骞拎着吴霜上岸时,终于是油枯灯尽了。她把吴霜扔下,一头靠在了一棵树上,滑倒在地,连喘息的力气也渐渐淡去。
  吴霜盯着这个妖女,紧张极了。蒋灵骞缓缓道:“你自己回家去吧!”
  吴霜转身就跑,蒋灵骞忽然道:“等一等,有件事……回去告诉沈瑄,卢琼仙要杀他,叫他千万小心……”
  吴霜惊奇的看着,发现她奄奄一息。蒋灵骞闭上眼睛,轻声道:“我要死了。这把清绝剑,你拿去……给他……”
  吴霜拿过清绝剑,忽然“噌”的一声抽出来,刺向蒋灵骞:“我要给哥哥报仇!”
  忽然她胸口一冰,浑身酥软,长剑落地。却是蒋灵骞用尽最后力气,发出了一枚绣骨金针将她制住。这样一来,蒋灵骞自己就累得彻底的晕了过去。
  吴霜倒在地上动不了,守着不省人事的蒋灵骞惶恐不已,忽然听见一阵脚步声,回头一看,惊喜道:“表哥,表哥!”
  沈瑄匆匆赶来,正想拉吴霜,蓦的看见蒋灵骞倒在地上,不禁悲呼一声“离儿”,冲过去跪在她身边。沈瑄将蒋灵骞扶起来,发现她一息尚存。只道她还是因吴剑知那一掌,受了很重的内伤所至。他急忙运起内功,想给蒋灵骞打通穴道疗伤。
  折腾了半日,沈瑄已是满头大汗,不料蒋灵骞依然没有半点起色。沈瑄急得几乎自己也要晕过去,忽然听见吴夫人的声音:“瑄儿,你在做什么?”
  原来吴剑知夫妇带着几个弟子已经乘船赶到了。吴剑知看见沈瑄的眼神,悲戚中几乎含有怨恨,遂沉声道:“瑄儿,赶快带着她跟我们回去!”
  沈瑄摇摇头。吴剑知厉声道:“瑄儿,我从前如何对你说的,全是耳旁风么?别忘了你是洞庭弟子!”
  沈瑄呆住了,心中一片茫然。吴剑知见状,走过去想把蒋灵骞拉起来。忽然,电光一闪逼到眼前,吴剑知猝不及防,跃开半步,惊讶的看见,竟然是沈瑄忽然拾起了地上的清绝剑,向他刺过来:“我不许你再碰她!你已经将她打成重伤,还不放过么?”
  吴剑知只是看着他手中的剑,若有所思,忽然衣袖一拂,将剑锋荡开,道:“瑄儿,你知道向本派的掌门出剑,意味着什么。”
  沈瑄一惊:洞庭门规清清楚楚,向掌门出剑者为本门叛徒,杀无赦!
  吴夫人急了:“剑知,不可以,瑄儿他只是一时糊涂……瑄儿还不快向你舅舅道歉!”
  沈瑄望着怀中苍白的蒋灵骞,心冷如铁:“那我就和她一起死好了!”
  吴剑知大怒,举起右掌盖向沈瑄的头顶,然而终于渐渐收回了手:“你可想清楚了?”
  沈瑄点头。
  吴剑知长叹一声:“你忘了你是谁,可我还记得。师父只有你一个后人,我不杀你,你带了她走吧,不必再回三醉宫了。”
  沈瑄知道,这就是“逐出门墙”了。他心中一酸,却淡淡道:“多谢舅舅!”他将清绝剑捡起来,抱着蒋灵骞向湖边走去。
  吴夫人心中不忍,冲着他的背影道:“瑄儿,你手上的伤……”
  沈瑄没有回答,他跳上一只小船,把昏迷的蒋灵骞放置好,然后撑开船,向洞庭湖深处划去。
                 
  洞庭湖边有一个僻静的湖湾,生满了芦苇浮萍,白荻红蓼。岸上稀稀落落的住了几户人家,皆是打鱼为生。其中一家姓杨的,只一老一小祖孙二人相依为命。皆因从前那小孙儿害恶疟,全靠沈瑄抢回一条性命,所以这家人对沈瑄尤其敬慕。这时,沈瑄就带了蒋灵骞来这里住下。
  淡淡斜阳铺在湖面上,碎裂成无数明亮的残片,幽幽的的摇曳着。湖水“哗”的一响,靠过来一条小船。沈瑄出来,看见船上跳下一个带着斗笠的人,不觉惊道:“大哥,你怎么来了?”
  叶清尘皱眉道:“我叫胡正勇的人帮我打听的。你住在这里,甚是不安全!”说着把一张黄纸递给他看。黄纸上原来用朱笔写着:“蒋灵骞接令:黄鹤楼上,莽撞行事,至计谋全泄,一事无成。论律当死。现命汝将功补过,速往三醉宫杀吴剑知之甥沈瑄.三日之内,赴岳阳凌霄阁,以其首级换今年解药。此人武功低微,谅不足以为汝之敌。”后面盖着篆章,是“沉香”二字。叶清尘道:“这是卢琼仙的记号。二弟,你如何惹上他了?”
  沈瑄道:“从前他在庐山上说过,倘若我学武功,她就要杀了我。——真是一言不苟。黄鹤楼是什么意思?”
  蒋灵骞大闹黄鹤楼的事情,传得比风还快,一两天之内,江湖上几乎无人不晓,纷纷议论。可是沈瑄足不出户,一点都不知道。叶清尘也不解释,只道:“这份密令,是她前天晚上下给蒋姑娘的。——你可能不知道,蒋姑娘也成了她们沉香苑的人——你表妹也说,蒋姑娘昏过去之前提到过此事,还叫你小心。她现在醒过来否?”
  沈瑄摇摇头,只是道:“我知道她在卢琼仙手下……”他琢磨着黄纸上的话,忽然问:“大哥,你说过樊胡子是巫山老祖任风潮的弟子?”
  叶清尘道:“是啊!”
  沈瑄道:“原来是这样。她昏了一天了,我本来以为是舅舅的掌力伤了她,但什么法子都试过,一点没有好转。后来发现她体内有一种蓄积已久的剧毒,正在发作,到了明天晚上就会攻入心脉,无可挽回。我已经用了一些解毒的药,可以将毒性控制的缓和一些,但维持不了多久。幸亏你告诉我,我才知道她是中了‘金盔银甲毒’。这是巫山老祖的独门密药,想来传给了他徒弟。樊胡子既然与卢琼仙勾结,卢琼仙当然也会用这种药。”
  叶清尘道:“是‘金盔银甲毒’么?我听说沉香苑对一些外来收服的手下人,用一种毒药控制。每年十一月十五日月圆之时发一次解药,解除一年的毒力。否则浑身溃烂,口吐黑血,死得苦不堪言。你既然知道这药的来历,可否解得此毒?”
  沈瑄道:“我家倒有这‘金盔银甲毒’解药的配方,不过需要巫山金盔银甲峡里生长的一种草作药引子。而且,配制起来极不容易。明天就是十五,无论如何来不及了。所以,大哥,你帮我一个忙。”
  叶清尘看他说得不动声色,可是眼神中还是透露出一丝奇异的绝决,便料到他的意思了,于是斩钉截铁道:“这个忙我可决不帮!”
  沈瑄还要申辩,叶清尘急急道:“她到洞庭湖来杀你,你就当真要拿自己的性命去换她的么?你就是当场死在我面前,我也不会提了你的头去求卢琼仙赐药。说到做到!”

  叶清尘手扣暗器,冲出门去,却看见门外空地上,两个人笑吟吟的拱手立着。正是在婚礼上那个客商和那个戴黄头巾的人,叶清尘略一沉思,笑道:“难道吴越王妃凤驾亲临了么?”
  原来这两个人是吴越王府的大侍卫,武功和官阶都还在徐栊之上,据说是吴越王妃的挂名弟子,那个客商叫桑挺,戴黄头巾的是王照希。这两人跟随吴越王妃南征北战,在江湖上也出了名。只是他们平素不露真面目,故而那天叶清尘一瞥之下没有认出。
  湖上飘过一阵香风。环佩声中,一个淡紫色衣裙的美人翩然落下,不是吴越王妃是谁?
  叶清尘冷冷道:“王妃找到这里来,不知有何见教?”
  吴越王妃笑道:“叶大侠多心了。我真的是特意送解药来的。蒋灵骞是我同门师侄,我一向对她眷顾有加。此时她被卢琼仙算计了,我不救她谁救她?”
  叶清尘奇道:“你哪里会有解药!”
  吴越王妃道:“我便知你有此一问。桑挺,你可从实向叶大侠说来。”
  桑挺清了清嗓子,道:“这药并不是从沉香苑那里来的,却出自岭南汤家。”
  叶清尘更是糊涂了。桑挺却不紧不慢道:“其实我们王妃向来注意蒋姑娘,也知道她情有所钟,所以派我们去看看她的婚典。果然不出王妃所料,闹出了事情。”
  叶清尘不耐烦道:“你拣要紧的说!”
  原来那天黄鹤楼大乱之后,汤铁崖气得不行。与汤家交好的武林同道留下了一些,帮助料理残局。而后聚在楼上,商讨此事该如何了结。范定风就指责钱世骏向着蒋灵骞,说来说去,竟有怀疑蒋灵骞说的那个“答应了他”的人是钱世骏的意思。钱世骏一看难逃干系,就连忙把当初石佳手下幸存的人带回来的话,说了一遍,还道:“那个跟蒋灵骞在一起的人,正是当时帮钱丹出头的小子。我万不料蒋灵骞使计救了他,想来二人早有勾结。汤兄,你记不记得当时蒋灵骞从钟山悬崖上跳下去,有一个人也跟着下去了。当时你我都没看清是谁。”
  于是大家纷纷猜测。有人说一定是在黄鹤楼上救蒋灵骞的人,又有人说不可能,钟山上那人岂有这样俊的功夫。汤铁崖咬牙切齿道:“不管他是谁,我一定要查出来。把这两人碎尸万段!”群雄纷纷附和道:“这等伤风败俗的男女,不可放过了!”只有楼狄飞一声不吭。其实那天第一个出手搅局放走蒋灵骞和叶清尘的人就是他,只是他蒙上了脸没叫人认出。
  汤慕龙脸色凄然,却道:“我瞧算了吧!爹爹,蒋小姐其实很是对得起我家了。”
  众人一片哗然,汤慕龙正色道:“她受沉香苑胁迫,倘若真的嫁到我家来,岂非后患无穷。我瞧她这番自己说出来,无异反叛。卢琼仙定不放过她。”
  汤铁崖“哼”了一声道:“你也傻透了,现在还为小妖女说话。你怎知她是受了胁迫!”倒是汤夫人说:“也难说,沉香苑的‘金盔银甲毒’很是厉害。”
  “说来汤慕龙也真是个多情种子,不知小妖女几世修来的。”桑挺道,“那天晚上,他竟然就去求他母亲,要‘金盔银甲毒’的解药去给蒋灵骞,想覆水重收。”
  吴越王妃笑道:“叶大侠,这一点料来你也不明白。汤铁崖的夫人郁岚子,本来也是巫山老祖的徒弟,与樊胡子一同学艺的。只是她多年前与师兄曾宪子一起被废了武功,逐出师门,故而江湖上知道她来历的人很少。她未必知道解药配方,但当年师父配成的解药,还留有几粒。”叶清尘闻言,大吃一惊,不由得默默想起从前的一些事来。
  桑挺道:“汤慕龙跪着求了整整一夜,汤夫人拗不过儿子,只得给了两枚药丸,并不敢让汤铁崖知道。不过汤慕龙并不知道蒋灵骞在哪里,后来楼狄飞指点他到三醉宫来问沈公子。”
  原来楼狄飞知道汤慕龙宅心仁厚,又曾受沈瑄大恩,不致下毒手,所以微露其意,好让他来救人。汤慕龙思前想后,打算送了解药,再向沈瑄问个明白。不料还没赶到洞庭湖,他自己就遭人暗算,把解药也弄丢了。
  “薛莹莹那个女魔头大概在汤家还有内应,这些事被她知道了。她怎容得汤慕龙对蒋灵骞这样好?半路上一柱迷香就麻倒了汤慕龙,把解药拿到手。这些事情我和桑大哥都暗中看在眼里。这时王妃听见风声已经赶来,吩咐我们兄弟把解药拿到手。我们兄弟二人当然万死不辞,拼着被毒手龙女毒得七窍溃烂,总算制服了那女魔头,搞到解药。还做了个顺水人情,放走了汤慕龙。”
  吴越王妃微微笑着,补充道:“我知道蒋姑娘是个极有骨气的,宁死也不会向卢琼仙求解药。明天晚上月亮一圆,‘金盔银甲毒’就要发作了,所以我们赶快把药送了来。”
  沈瑄早就出来了,听吴越王妃讲完,立刻道:“算你消息灵通。可是你想要用这解药跟蒋姑娘换什么东西,那是不成的。她现在昏迷不醒,没法和你谈条件。”
  吴越王妃点头道:“这我早料到了,可是我也不是来和她谈条件的。沈公子,我要的是你。”
  叶清尘大吃一惊:“你敢!”
  吴越王妃嫣然一笑,道:“听我说完。我位居王后,虽然心狠手辣,可也知道爱惜人才。在我看来,得到沈公子你,比找回蒋灵骞拿走的东西更重要。当初我在你家里曾跟你提过,叫你去钱塘府府做我的御医,也能跟丹儿做伴。你便是不肯。现在我别无它求,只要你肯答应做御医,我就给蒋灵骞解药。你想,早晚他们知道是你拐走了汤家的媳妇,你就成了全武林的公敌。不如跟了我,我一定成全你们两人的美满姻缘。”
  她虽然说得十分好听,但谁都知道,落到她手中,简直还不如让卢琼仙杀了算了。沈瑄道:“你知道我绝不为你做事的。”
  吴越王妃笑了笑,道:“可我也知道,你对蒋灵骞一往情深,连为她去死的心都有。不过是去做几天御医嘛,又算得了什么?当然了,你可以去找卢琼仙。我记得你和她在庐山上较量过一回,她该对你印象很深。”她顿了顿,又道,“我还可以告诉你,就算你拿性命换卢琼仙的解药,也只救得蒋灵骞一年,明年怎么办呢?而我今天带来的解药有两丸。一丸红色的,可以解明日毒发时的痛苦;服下以后,再吃一丸紫色的,可拔除毒根,永脱烦厄。汤慕龙想的真周到,是要让蒋灵骞摆脱沉香苑呢!”
  沈瑄道:“很好,我……”
  “慢着!”叶清尘喝道。
  吴越王妃道:“叶大侠,你武功高强,我是打不过你的。不过我既然来了,那就铁了心肠。倘若你要硬抢,我就是死了,也不会让你得到解药。你在江湖上云游已久,该听说过我的脾气。再说啦,我以千乘之尊而来,好意帮你们的忙,你却向我动手,不是太说不过去了么?”
  叶清尘和沈瑄都知道,吴越王妃是说到做到的。倘若她毁了解药,那蒋灵骞真的没救了。吴越王妃悠悠道:“今晚月色不错嘛!”
  是的,几乎就是一轮圆月了。沈瑄已经下了决心:“你把解药拿来,如果是真的,我就跟你去钱塘府。”
  吴越王妃眉开眼笑:“烟霞主人的嫡孙,自然是……”
  “君子一言,快马一鞭!”沈瑄道。
                 
  那一红一紫两粒药丸,果然不是假的,沈瑄捻在手上,一闻便知。他把红丸化在清水里,给蒋灵骞灌下。过了一会儿,看她气息急了起来,一搭脉相,知道是好转的症候。叶清尘冲进来:“二弟,你真的要跟那妖妇去吗?”
  沈瑄不答,却把紫丸塞到叶清尘手里,道:“大哥,看在你我结义一场的份上,请你照顾蒋姑娘。我只能把她托付给你了。”
  叶清尘道:“放心罢。可是你不等她醒来再走么?”
  沈瑄望了一眼蒋灵骞,摇头道:“大哥,你一定答应我,将来不要对她说起这些事情。”
                 
  王照希和桑挺撑过来一条小船,吴越王妃领着沈瑄,正要跳上船去。叶清尘忽然从小屋里扑了出来,也未见他如何出手,就紧紧的扣住了吴越王妃的手腕脉门。
  “啊,叶清尘,亏你是鼎鼎有名的大侠,竟敢食言!”吴越王妃尖叫道。
  叶清尘笑道:“不敢不敢。我没有不让你带我二弟走,只是他跟你去多久,总该有个期限,咱们商量商量!”
  吴越王妃的两只手都被他捉住,越扣越紧。手腕虽不是人的生命要害,但叶清尘内力极大,稍一运劲儿,吴越王妃赖以横行天下的无影三尸掌,可就生生截下来了。王照希和桑挺也不敢轻举妄动,只望着吴越王妃的号令。
  吴越王妃咬牙道:“好,三年,怎样?”
  叶清尘大摇其头:“三年太长了。我二弟还要赶回来和蒋姑娘成亲呢,三年岂不人都老了!三个月如何?”
  吴越王妃使劲甩开叶清尘,可是叶清尘的手却牢牢地吸在她腕上。她本来就忌惮叶清尘,看看自己的一双手已经变成了淤紫,又气又恨:“三个月就三个月!哼,我就不信……”
  叶清尘道:“一言为定,三个月后放人!”
                 
  黄鹤楼婚礼不欢而散,谁也猜不出事情的究竟,江南武林各路英雄就一一打道回府了。其后,小妖女蒋灵骞也绝了踪迹,再也没有人看见她。但是种种谣言却在江湖上流传得沸沸腾腾。有人说她早就毒发身亡,也有人说她是被欧阳云海的人救走带到了北方。关于她那个秘密情人,更是众说纷纭,仍然相信是钱世骏的人也有,更多人猜测是沉香苑派到江南来的一个深藏不露的高手。
  十二月底新年将近,岳阳楼上却有一个穿金饰绣,气度高华的青年独自在喝闷酒。他在两湖之地转了一个多月了,仍然一无所获。几杯冷酒下肚,想到自己奔走江湖多年,眼看年华渐逝,依然一事无成,不禁长歌浩叹起来:“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值万钱。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我知道。”
  他猛然回头一看,只见背后竟然不知何时立着一个人,暗色衣裳,蒙着面纱。那人徐徐道:“九王爷,我知道你要找的人在哪里。”
  钱世骏这一惊,非同小可:“你,你,你怎么……”
  那人似乎笑了笑,又道:“我知道你在找谁,因为我还知道你为什么找她。要我告诉你么?”
  钱世骏将信将疑。那人将面纱略略掀了掀,钱世骏看见那张脸先是一愣,然后想起来了:“原来是你呀,你真的知道她在哪里么?”
  那人用手指沾了酒,在桌上写了三个字,旋即抹去,转身就走。钱世骏几乎不敢相信那三个字是:“三醉宫”。
                 
  吴越王妃和沈瑄前脚走,叶清尘后脚就跟到了钱塘府。他实在放心不下。当天夜里就潜吴越王宫探查。不用说,太医府里没有沈瑄.他往各门各府中搜寻,又下了一回吴越王宫中的秘密监牢,依然找不到。一连几个晚上,他进进出出王宫,连吴越王和吴越王妃的寝宫都不曾放过,整个王宫被他搜了个底朝天,连沈瑄的影子也没看见。他又想,或者沈瑄被囚禁王宫外面,就密切注意吴越王妃的动向。可说来也怪,吴越王妃自从带了沈瑄回西府后,几乎闭门不出,只登了一回六合塔。叶清尘又把六合塔上上下下掏了个干净。似乎沈瑄自到了钱塘府,就从世上消失了一样。吴越王妃肯放过蒋灵骞,绝不会只是为了要沈瑄的命。“那么,二弟只可能在一个地方。”叶清尘寻思道,“那就是玉皇山上,吴越王妃的地下迷宫里。”
  可是地下迷宫,真的不是他力所能及的了。那是江湖上所有人都纷纷揣测,谈之色变的险恶地方。以前有人冒死进去过,没有一个生还。想来不是中了里面的机关丧命,就是找不到出路活活困死。叶清尘并不怕死,只是硬闯进去只怕连沈瑄的面也见不到。他考虑了半天,想起来一个人,就去找他。
  钱丹自从春天里被吴越王妃从葫芦湾捉回之后,被狠狠的责罚了一顿,连带徐栊他们也吃了不少苦头。他只得装作乖乖的,一点儿不提出去玩的意思。叶清尘夜入王宫,在书房里找到了他。钱丹律下甚宽,他读书读得晚时,身边的小太监们全都溜去睡觉了。这时猛抬头看见黑色夜行衣的叶清尘,吓了一大跳,还没叫出声来,就被叶清尘捂住了嘴。
  叶清尘匆匆自报家门,说明了来意。钱丹一跳就起来了:“母后真是的,把沈大哥带来了,却不让我们见面,还把他关起来。明天我就去迷宫看他。”
  叶清尘道:“我是要你帮我的忙,设法把他救出来!”
  钱丹想了半天,道:“我从未背着母亲做违抗她的事,也不知能不能做成……你先回去,让我再想一想。”
  叶清尘无法,只得约了他明日晚上在六合塔下见面。等到三更里,钱丹还没有出现。叶清尘焦急不堪,几乎要绝了望了。围着六合塔转了一圈又一圈,忽然一阵轻微的马蹄声传来,循声望去,却见一个宫里的小太监骑马赶到。走进时才见那“小太监”衣衫不整,满身血迹,原来是钱丹。
  “叶大侠,人带出来了。”钱丹气喘吁吁,马背上横着一口大麻袋。揭开一瞧:正是沈瑄!
  叶清尘大喜,忽然发现沈瑄昏迷着,满身是血。钱丹道:“出来时还好,想是他太虚弱,一路上震晕了。我今早见到他时,他一直在吐血!没有办法。后面人追来了,咱们快跑吧!”
  果然那边山头火把闪现,叶清尘把沈瑄提到自己马上,催马便走,钱丹紧紧跟上。急急翻过一座山,却发现一队人马从侧路抄了过来,大声呼喝着:“贼子哪里跑!”
  叶清尘道:“我去跟他们厮杀一阵,你带了人快跑!”言毕把沈瑄交给钱丹,大喝一声,冲到敌人队里去。那群官兵见他来势汹汹,如狼似虎,不觉缓下脚步。叶清尘长剑一卷,天马行空,立刻有几个士兵中了剑,哇哇叫着退开。叶清尘冷笑一声,抢过一杆长枪,横在当路,随手一撂,风扫落叶似的倒了一片人马。
  钱丹趁叶清尘拦住追兵,狠狠踢了一脚马肚子,往前路冲去。偏偏有几个眼尖的士兵看见了,紧紧追了过来。看看一个马快的赶上了,钱丹手一抖,那人一翻身就滚了下来,栽倒地上断了气。原来钱丹放了一枚吴越王妃制的“绣骨金针”。他的暗器本来准头不佳,此时情急之下居然正中那人咽喉,要了他性命。可他看见那人死了,心想这些人本来都是忠心耿耿为他家效力的,却被自己亲手杀死,他不免手也软了,再放不出第二针。于是跳下马,把那具尸体放到自己的马背上,一拍马腿送他走了,自己抱着那只大麻袋,滚进路边的草丛躲起来。
  夜色中看不分明人形,只是钱丹那马是白色的,容易辨认,后面的人果然中计,赶着马追了过去。钱丹看看后路无人,方从草中钻出,寻了一条偏僻小路拔腿就跑。他虽然武功平平,但轻功却是天台派当世无双的绝活,即使带了个沈瑄,也快似骑马。只是他不辨道路,东走西撞,地方越来越偏僻。忽然听得哗哗水声,抬头一看,已到了钱塘江边。
  江边停泊着大大小小的船,此时未到四更天,四下里一片寂静。钱丹正在焦急,忽看见一条小船上有灯光,急忙奔过去道:“船家,让我上你的船躲躲好不好?有人追我。”
  钱丹毫无江湖经验,这话讲的不明不白,谁去理他?只见一只白皙的手从船舱里伸出来,把帘子撩了撩,旋即有人道:“上来吧!”
  钱丹大喜,扛着麻袋跳了过去。刚进得船舱,正要谢过主人,忽然嗅到一种奇特的气息,还没看清船里的人是谁,他就悠悠的倒了。
                 
  那一队官兵对于叶清尘来说是举手之劳。他把他们拨倒在地,也去追那匹白马。赶了一路,才发现钱丹使了掉包计。回头去找钱丹和沈瑄,怎么也找不到。天刚蒙蒙亮,王宫中就派出了人马在钱塘府里搜查,叶清尘料想他二人并未被捉回去,多半钱丹自行去了,遂过钱塘江,约了一些江湖上的熟人帮着寻访。哪知找了几日,仍是半点消息也无。叶清尘想到沈瑄显然受了极重的内伤,钱丹又是个不大懂事的年轻公子哥儿,不免焦急万分。这日在一个小镇上喝闷酒,忽然听见对面当铺门口有两个年轻女孩子在吵架。其中一个面朝着叶清尘,文文弱弱,面色苍白,却急急嚷道:“快放开我!我要去抓药救人性命的,谁跟你歪缠!”
  另一个女孩青衫双髻,显见得会一点功夫,一手扣着白面少女的手腕,不依不饶道:“要走先把剑留下!好小贼,哪里偷来的!还敢拿出来换钱!”
  白面少女挣脱不开,眼泪都要下来了:“你这个外乡人好不讲道理,说我是贼……”
  叶清尘听得那青衣女孩的声音甚是耳熟,走过去一张,竟然是吴霜的随身丫鬟青梅,不知怎的到了这里。叶清尘道:“青梅,有话好好说!”
  青梅回头看见他,又惊又喜:“叶大侠,可找到你了!你看这个人偷了沈公子的玉佩来当,幸亏被我发现了!”叶清尘看见白面少女手里果然有一块小小的莲叶双鱼佩,却没见沈瑄戴过。青梅补充道:“这是夫人给沈公子的,所以我一见就知道!”
  叶清尘沉声道:“姑娘,玉佩主人在何处?”
  白面少女咬唇不答。
  叶清尘猜不透她是敌是友,但也看出她并不会武功,遂一拂衣袖,玉佩到手,道:“如此我就先收下了。我是玉佩主人的朋友,将来替你还给他。”
  白面少女跺脚道:“你要是他的朋友,总不好让他病死吧!”
  叶清尘明白了,把白面少女拉到一边低声道:“在下叶清尘,是沈公子的结义兄弟,不是搜捕他的官差。你可放心告诉我他的下落。”
  白面少女却也知道百变神侠的名头,遂道:“我前几日偶然遇见他,就留他在舍下。他吐血吐得不成样子,急切须千年老参补一补。我又没钱,只好拿他的东西来换,你们却说我是贼。”
  叶清尘道:“你们俩且等在这里,我去找药。”说罢匆匆离去。
  青梅笑嘻嘻道:“不好意思,姐姐。我刚才说错了话,你别生气啊!你姓什么?”
  白面少女淡淡道:“姓季。”
  原来这白面少女正是太湖黄梅山庄里那个害哮喘病的女孩,天台弟子季秋谷的小女儿季如蓝。
                 
  小镇边上的一间隐蔽的小小院落里,叶清尘和青梅见到了沈瑄,面色惨白,有气无力的躺着,衣襟上全是斑斑血迹。叶清尘握住他的手,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却是沈瑄先道:“大哥,你来了。她,她好么?”
  叶清尘叹道:“她好得很,你不必担心。你怎的弄成了这样?”
  沈瑄笑道:“我练了吴越王妃的无影三尸掌。”
  叶清尘与青梅都瞪大了眼睛。
  沈瑄道:“大哥,你知道吴越王妃为什么一定要我去作她的医生么?原来这妖妇练那害人的功夫,已然自损其身,倘若找不到解救的方法,必然活不出三年。她把尸毒炼在自己的手掌上,虽然自己有屏蔽的法门,但年深日久,毒质总要慢慢的顺着脉络往上行走,渐渐的每催动一次内力,毒质就要发作一回,痛痒不堪。这三年之内,尸毒将游遍她全身,虽然这样一来她的掌力更毒,但后患也会越深,总有一天要活活的毒死她自己。”说着说着,猛然咳了一阵,挣到床边,吐了一口鲜血出来。
  叶清尘连忙扶住他,青梅道:“你可以治她,于是她就逼迫你,把你弄成这个样子。”
  沈瑄摇头道:“我可治不了她。尸毒为天下第一剧毒,根本无药可解。只是我家原有一些方子可以将毒力稍稍克制一下,使得发作时不那么痛苦。她要我试着给她配制尸毒的解药,别说我配不出来,就算配得出也不能给她。象她这样练就阴毒功夫,荼毒生灵,现在正是自食其果,为世人除害!后来她见我不肯,就逼迫我也练她那无影三尸掌,搞成了这样。”
  青梅道:“你自己不练不行么?”
  叶清尘心想:若能自己做主,也不叫做逼迫了,问道:“难道你也中了尸毒?”
  沈瑄道:“我还没来得及往掌上炼毒,只学了她的内功心决,就不行了。”思索了一会儿,叹道:“吴越王妃的内功实在奇怪。她将自己的一些内力逼入我体内,然后讲了几句心诀,让我自己吐纳调理。不料……”他一口气说了这许多话,胸中又疼痛起来,闭了眼靠在枕上,想把嗓子里那些甜甜的东西压下去。
  叶清尘把了把他的脉,果然发现沈瑄体内似乎有无数道气流在冲撞,这些气流说阴不阴,说阳不阳,十分的诡异。原来吴越王妃的内功本是天台功夫的底子,独擅阴寒。但着无影三尸掌的内功却莫名其妙的揉入了阳刚之力。她仗着自己武功好,尚能强行化解,其实是后患无穷,不仅有尸毒游走之厄,一旦走火,内息冲突涣散,不堪设想。沈瑄没有她那样的功底,被她逼入这种阴阳杂合的内力,体内气流乱撞,当时就支撑不住了。一旦运功调理,胸中如同有千万把尖刀在乱刺,只有吐出血来方能稍稍缓解。
  叶清尘把沈瑄扶起来,双手按在他穴道上。沈瑄摇头道:“没有用的,大哥。我是怎样也好不了,别为我白白的消耗元气了。”叶清尘明白,沈瑄是医生,他自己都说没有用,自然是无计可施了。但难道就眼睁睁看着他这样不停的吐血,直到血尽而亡么?
  “至少能给你缓解一下!”叶清尘不由分说的点了他的穴道,将两道真气灌入他的身体里。
  过了大半个时辰,行功完毕,叶清尘吐了一口气,解开沈瑄的穴道。沈瑄略一运气,果然好了许多,遂微笑道:“多谢大哥费力,救了我一条命回来。”
  叶清尘已是累得不行,苦笑道:“不要这样说,你的病情我已经清楚。实话告诉我,你还有多长时间?”
  沈瑄道:“本来我活不出这个月。大哥你的两道真气将吴越王妃的内力暂时压住,将来发作的次数会少一点。大约我还有半年的时间。”
  青梅在一边听见他们俩这样说,早就忍不住哭了出来。叶清尘道:“生死有命,你哭什么?”
  沈瑄也道:“是啊。青梅,我还没问,你怎么会在这里?舅舅和舅母好么?”
  青梅眨了眨眼睛,似乎不知从何说起,看了看沈瑄,忽然道:“叶大侠,蒋姑娘回天台山啦!”
  沈瑄皱皱眉,不解的望着叶清尘。叶清尘遂道:“我出来找你之前,她尚未恢复。我就将她托付给吴掌门照管。”
  沈瑄急了:“大哥,你怎么可以……”忽然胸中一窒,几乎晕过去。季如蓝正巧端了刚刚煎好的参汤进来,见这情状,赶快给他灌下一口参汤。沈瑄才缓了过来。
  叶清尘颇为不安,道:“二弟,你舅舅的为人你该知道。他说过放过蒋姑娘,自然万万不会再为难她。本来我可以托别人照顾蒋姑娘。但是黄鹤楼上闹出事情后,江湖上想找她麻烦的人太多,还有欧阳云海。将她放在三醉宫,一来外人万万想不到,二来你舅舅不管心里怎样想,他既然答应了我,一定会尽力保护她,等着你回去和她见面。”
  “舅舅保护她……”沈瑄低声道,他此时已有些明白叶清尘的用意。
  叶清尘见他不信,郑重其事道:“二弟,我后来细细想过,吴霆兄弟的死,只怕另有其因。汤铁崖,我还有吴霜姑娘都吃过蒋姑娘的绣骨金针,可都没死。汤铁崖当时全身瘫软,后来几天动弹不得;我则是被冰住了全身,运功抵御方解开;而吴姑娘中的那一针,只相当于被人轻点了穴道,一会儿自己就好了。如此看来,这绣骨金针由她一人使出,威力竟是如此的不同,仿佛并不是针上有毒所至。”
  沈瑄道:“是啊,她曾说过绣骨金针没有解药。无毒自然无解药。那时她在葫芦湾杀死四个人,在钟山刺我的印堂,用的针上确乎是无毒的。季姑娘,你可知道其中缘故么?”
  季如蓝摇头道:“绣骨金针是天台派的绝技,连本门弟子也很少得到真传。我爹就不会,更别说我了。我想如果只是一种普通的毒针,不至如此难学。”
  叶清尘道:“而吴霆兄弟分明是中毒而死的。还有,蒋姑娘那时被汤家软禁着,她连逃跑都不能够,如何出来暗杀吴兄弟?此中定有别情。我本来希望你回去后,大家可以把事情讲清楚。说不定……唉!”
  原来叶清尘留蒋灵骞在吴剑知那里,不但是要设法引沈瑄回君山,更是从中斡旋,化解两边冤仇,好让沈瑄重归洞庭门下。沈瑄听到此处,焉有不知的?他虽不会真的指望吴剑知能够改变想法,但大哥的良苦用心也令他十分感动。只是他眼下命在旦夕,一切都没什么要紧了。
  青梅忽然道:“可是叶大侠你不知道,蒋姑娘留在三醉宫,惹了多少麻烦出来!”
  “怎么?”
  青梅道:“那可别提啦。我们把她关在桃花坞里,就在沈公子院子的隔壁。先是老爷太太跑去问她,少爷的究竟是怎么死的。可她理都不理老爷。老爷白白讲了许多,一个字也问不出来。只好算了,等沈公子回来再说。后来,她心情不好,绝食不肯吃饭。小姐去看她,她就对小姐发脾气,”
  叶清尘道:“我原托了吴姑娘照料她,吴姑娘可劝得她么?”
  青梅瞅了沈瑄一眼,道:“小姐到沈公子房里取了一幅画儿给她看,她自己哭了一回,后来居然就好了,还问小姐要了笔墨,在画儿上写了几个字。”
  沈瑄听到此处,早是痴了,不觉问道:“她写的什么?”
  青梅道:“小姐说,那是《潇湘曲》,什么‘一剪斑竹枝,离离红泪吹怨辞,湘灵一去九山空,流雨回云无尽时。”
  沈瑄默然。季如蓝听到此处,本来苍白的脸似乎更白了。
  青梅又道:“结果后来,小姐倒和她谈得来,每日陪她讲讲话,仿佛从前吃她的那一针都算了。”
  沈瑄道:“可要好好谢谢表妹。”
  青梅叹道:“你也谢不着她了。小姐说,少爷一定不是蒋姑娘杀的,蒋姑娘那么喜欢沈公子,怎么会对沈公子的亲戚不好。”
  沈瑄脸红了红,青梅看在眼里,又道:“蒋姑娘在我们面前,从来不肯提沈公子。小姐知道她害羞,倒常常自己在她面前说起沈公子这样那样的。只是沈公子你有话留下,不让我们说你做什么去了。小姐只好拿话哄她,说你过些日子就回,偏偏你老也不回来。其实,沈公子,你可别怪我做丫头的多嘴。你现在为她弄成了这个样子,应该让她知道。她其实很想念你的,却不知道你的心意,徒生猜疑,有什么好?小姐也是这样说。”
  “后来呢?”叶清尘问道,“她怎么又回天台山了?”
  青梅咬牙道:“都怪那个什么九王爷姓钱的,找上门来非要见蒋姑娘不可。老爷拿了许多话来推托,偏他赖着不走,一口咬定蒋姑娘在三醉宫。”
  叶清尘奇道:“钱世骏怎么知道!”
  青梅道:“老爷也奇怪得很。后来没办法,老爷说那钱世骏原来跟蒋姑娘拜过把子,看他也没什么恶意,就去问蒋姑娘。蒋姑娘同意见他,画了张画儿,就把他打发走了。”
  沈瑄心想:钱世骏念念不忘的,无非是找离儿要那张吴越王妃地下迷宫的地图。难道离儿自己已经找到那地图了么?
  青梅续道:“本来他走时,老爷叮嘱他不要将此事说与旁人知晓,想他在江湖上有头有脸的,定然守信。谁知钱世骏前脚走,后脚就一拨一拨的有人来,质问老爷为什么窝藏太白教的妖女,有一回老爷还不得不跟一个妇人动了手,据说是什么镜湖派的李素萍,反正也不是老爷的对手。”
  叶清尘微笑道:“镜湖派的老太太的偏爱管这种事。”
  青梅道:“就在那天晚上,蒋姑娘留了一封书信给小姐就走了,说是不给我们添麻烦,回天台山了。本来我们也没敢拘束了她,她要走当然拦不住。不过据小姐说,只怕还是因为她久等沈公子不来,心里难过,才下定决心走的。蒋姑娘这一走,我们小姐也不对劲儿了。”
  叶清尘皱眉道:“是了,你究竟为什么到了这里?是不是吴姑娘又离家出走了?”
  青梅正色道:“叶大侠,你们什么都瞒着小姐,其实小姐心里清清楚楚。”
  叶清尘道:“但吴掌门这么做,也是为了爱护吴姑娘。”
  青梅道:“可他却任由小姐青梅竹马的未婚夫流落江湖,堕入歧途,反倒对所有的人说他死掉了。这算什么?还说是他最心爱的徒弟呢!这一回,小姐是一定要找到他的。无论他变成了什么样子,小姐都要将他挽救回来。倘若找不到,小姐也不再回家了。”
  沈瑄叹道:“表妹虽不会武功,却有如此胆略。”
  叶清尘苦笑道:“吴霆新丧,她又出走,吴掌门夫妇年纪大了,如何受得了这些!吴姑娘真的知道汪小山都作了什么吗?”看见季如蓝在一边,心想此事却也不足为外人道。
  沈瑄却想:无论做了什么,总不能隔绝了师徒的恩义和爱人的约许,譬如我的离儿,就算她真是妖女,就算她与我家有多大的血海深仇,我也是不能抛下她的。
  青梅叹道:“夫人确实气病了。老爷一来分不了身,二来知道小姐这回铁了心,竟不去找了,说就当,就当没这个女儿也罢了。小姐这次出门,做了最坏的打算,所以连我也不带,只派我到这边来做一件未了的事情。不过这件事,沈公子……”说着忽然满脸通红,似有愧色,“我说出来你可千万别怪小姐,她,她不是故意的……
  沈瑄道:“我决不怪她。”
  青梅道:“本来一开始时小姐也是听了乐姑娘的话,不敢相信蒋姑娘。乐姑娘说那第二粒解药,先别给蒋姑娘吃,怕她万一……”
  沈瑄叹道:“阿秀姐姐不知为什么,对离儿总是有些嫌忌。”
  青梅道:“不料蒋姑娘突然走了,小姐就叫我把解药给她送去,别耽误了她。可是天台山那么大,荒山野岭的,我怎么找得到蒋姑娘,想想只好来求叶大侠。”
  沈瑄遂道:“青梅,你将解药给我,我给蒋姑娘送去。”
  “你病得这么重,可以去么?”季如蓝有些焦急。
  叶清尘也道:“二弟,你还是好好养伤吧。我一定帮你办好。”
  沈瑄笑道:“大哥妙手回春,我现在已经好多了。想来这几个月里,走到天台山去是不成问题的。”
  大家想到他时日无多,一时默然。
  沈瑄停了一会儿,又缓缓道:“本来以为,垂死之人,相见也是无益。可现在,现在……我实在很想看到她。”
  相见或者徒增伤感,但倘若就此永诀,对他,对蒋灵骞都是终生的遗憾。
  叶清尘叹道:“我送你到剡中。”
  季如蓝脸色愈发白了,半日忽然道:“你再留一日吧,我为你收拾,收拾一下行装。”
  沈瑄有些动容,道:“这次若不是遇到季姑娘,我早就死了,却未曾好好谢谢你。”
  季如蓝呆了呆,忽然道:“你可知道我照顾你,是有目的的?”
  沈瑄脸色微微发红,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季如蓝道:“我现在已是孤身一人,无依无靠,又因为生病废去了武功,将来可无法安身立命。”她顿了顿道,“我想求沈公子传我医术。”
  沈瑄似乎如释重负,道:“这没有问题。只是我现在无暇给你讲解。这里还有两本医书,并不艰深。留给你慢慢自学,可有小成。不懂之处只好去问别的医生了。”
  季如蓝接过那两本书,古旧的手抄本,上书“桐山秘籍”,心知是他家祖传之物,连忙在沈瑄面前跪下,欲行拜师之礼。沈瑄忙阻止:“你我平辈,这却不可。”季如蓝执意要拜,沈瑄遂道:“也罢,这是先父的遗物,算我替先父收一个隔世的弟子吧。”两人遂以同门师兄妹之礼见过了。沈瑄不觉叹道:“季师妹,将来好好照顾你自己。这是我祖母若耶溪陈氏传下来的独门医术,总算不会失传了。望你能将它发扬光大。”
  叶清尘看在一旁,忽然道:“季姑娘,你是如何遇见沈兄弟的,还有个钱丹公子呢?”
  季如蓝淡淡道:“那个钱丹自己回去了。”
  沈瑄补充道:“那晚我们在钱塘江上逃命,可巧遇见了季师妹,钱兄弟就把我托付给了她。”
  叶清尘遂不再问。
                 
  过了一日,叶清尘和沈瑄便上路去嵊州。青梅则往南走,说舍不下一起长大的小姐,一定要找到吴霜。乱世纷纭,沈瑄把当初汤慕龙赠的匕首给了她防身。季如蓝倚在门边,目送他们走得看不见了,转进屋来,捧着那两本医书呆立半日,忽然一滴晶莹的泪珠滚到了书页上。
  季如蓝拭去泪水,走到院子后面的柴房里,掀开一堆稻草,道:“你可以出来了。”
  一个清俊少年灰头土脸的滚了出来,忿忿道:“沈大哥他们走了吗?你都不让我见他!”却是钱丹,其实沈瑄那晚昏迷。季如蓝说钱丹走了。他却并不知道钱丹是被季如蓝用药迷倒,一直关在这里。
  季如蓝冷冷道:“我的父亲和母亲两年前死在你妈妈手里,今年春天,她又杀了我的姐姐和姐夫,还有他们刚刚出世的孩子。你家欠了我五条人命,这还不算你妈妈血洗了我的师伯师叔六家人,天台派前前后后二十九条性命。你落到我手里,本来我有一万条理由将你千刀万剐。”
  钱丹道:“士可杀不可辱,我向你求过饶么?”
  季如蓝道:“你是沈公子的救命恩人,我只好不杀你,可你也别想走。虽然留着你很烦,但至少可以作我的护身符。你妈妈不放过天台七弟子的任何一个后人,迟早要来杀我的。”
  钱丹眨眨眼睛道:“我会武功,你不会,你管得住我么?”
  季如蓝“哼”了一声:“你这么大本事,昨天怎不敢出来见他们?”
  钱丹叹了口气,自知被她控制了,无法可想。何况,对这个孤苦的女孩子,他本来就理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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