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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回 离鸾别凤烟梧中

书籍名:《青崖白鹿记》    作者:沈璎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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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乡恰是中秋月圆的前一日。小舟破开蒙蒙的晨雾,烟波浩渺的洞庭湖中心慢慢露出碧色苍苍的君山岛。码头上倚立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殷殷望着平静的湖面。
  上次回君山岛,还是三年前。现今吴霆遇害身亡,乐秀宁远嫁吴越,吴夫人病故,就连小丫头青梅亦不知去了何处。家人仆役渐渐散去,三醉宫空空荡荡,如大海中孤凉的一叶弃舟。
  “舅舅安好。”此情此景,沈瑄竟也说不出别的话来,胸中万般疑惑不解,也只好暂且按下。
  接任掌门的话头,吴剑知却也没重提起。只是引了他回宫,备下酒饭接风,又一一问询起别后这半年的事。
  沈瑄忍耐不住,先说起了在无根岛重遇蒋灵骞的事。吴剑知听闻,一下子怔住了,脸上白了白,半晌没说话。这样的变故自然也落到沈瑄眼中。
  “这是好事。”吴剑知沉吟良久,终于道,“你二人磨难多年,总算修得正果,这是好事。她为何没有和你一同回来?”沈瑄便将原因说了。
  “蒋姑娘慢一步过来也好,我们便有时间细细准备婚礼。你俩就在三醉宫完婚,我来出面请人,这就发帖子。婚事一定要隆重。”
  沈瑄苦笑道:“舅舅不必费心。我和蒋姑娘不打算……”吴剑知打断他:“瑄儿,你和蒋姑娘算起来都是我的师侄辈。你们的父母都不在了,我自当操办此事,不能让江湖上的人,再说你们的闲话。这也算我们洞庭派对蒋姑娘的一个交代。”舅舅的话也颇有道理,沈瑄不好反驳,心想等离儿回来再看她的意思。
  转瞬间便拟好名单,请下的客人不太多,却都是武林中有分量的前辈,包括庐山、武夷、镜湖各派的一些长老,多是吴剑知和沈彬的旧友世交。名单末尾写着“叶清尘”三字,沈瑄心有所动。
  吴剑知道:“你来晚了,重阳节叶大侠还是在这过的,前几日才走。”
  那么,必定是去赴无根岛之约了。想到叶清尘和印月苦尽甘来,又想到自己将来漫长的日子,亦有幸福在彼方守候,觉得这世间多少还是有些微温暖的。
  夜晚,甥舅二人坐在灯下,一张一张书写请柬,彼此沉默不言。
  吴剑知的书法依然漂亮,但执笔的手却在灯影下不住颤抖。当日乐秀宁刺杀他所留下的伤,应该还远远没有恢复。想到这些,沈瑄已是什么都不想再追问了。
  夜阑人静,仿佛风暴前的湖面。安宁的空气中甚至有些恬美的气息。
  半夜里不知怎么,沈瑄忽然一惊而起,额头上全是冷汗。
  碧天如水,雁过轻云,更鼓拖着长长的三声响。三醉宫的深处隐约传来一些低语,待要细听时,却又飘得远了。沈瑄觉得奇怪,这三醉宫门户萧条,已经没什么人住了。是谁在窃窃私语呢?凝神细听,发现声音是从吴剑知的书房里传出的。他心中一凛,悄悄披衣起来,向书房走去。
  “我不同意。”“四师弟死得早,他留下的独生女儿,我们本就应当多加照顾才是。从前那些恩恩怨怨……”“那是自然。但瑄儿娶她不宜。”
  “我劝你看开些。瑄儿不娶她,也决不会要别人。你难道忍心误了他一辈子?”不知吴剑知是在劝说谁,这人为什么要对他的婚事发表意见。沈瑄觉得那声音似乎在那里听见过,却又想不起来。
  那人似乎在考虑吴剑知的话,一时默默无言。
  过了一会儿,吴剑知轻声道:“不能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那是什么滋味!你也知道的。”那人“哼”了一声,忽然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经书是假的?”吴剑知好像是愣住了,半晌不语。
  “你明明知道是假的,居然还认认真真抄了一份留在碧芜斋,让我带走什么‘真本’。你怎可以这样?你不知道练假经书有什么后果么!”那人埋怨道,声音虽大,却明显中气不足。
  吴剑知缓缓道:“真正的《江海不系舟》,师父临终前让我看过一次。所以经书一偷回来我就知道是假的。这可能是天台派的圈套,也可能是别有差错。我曾经怀疑是三师弟掉了包,后来才知道错怪了他。但不管怎样,当时我们动手偷书,已是大错特错了,还有什么可说。”
  “我就知道,你给我假书,是为了惩罚我。可是……”
  “我可以明白告诉你,在偷书这件事上,我是大师兄,当初没有劝住你们,事后当然也没资格惩罚。但是……我之所以‘只是’这样对你,因为你是恩师的儿子。”
  是爹爹,爹爹还活着!沈瑄的心都快从胸腔里跳出来。他不假思索地冲了上去,一把推开书房的门。
  屋里的两个人看见他突然闯入,都吓了一跳,吃惊地瞪着门口。然而沈瑄的表情更是惊奇,他分明看见灯下坐着的那人,是天台山的老僧枯叶!
  半晌,吴剑知方才苦笑道:“瑄儿,我急着叫你回来,是因为你父亲回来了,他想看看你。”沈瑄不敢相信。这个衰朽憔悴的老僧,难道真是自己的父亲,记忆中那风采翩然的洞庭君子么?他紧紧盯着那张被风刀霜剑刻满的老脸,发现他眼角中漾出了点点慈泪。
  “爹爹!”他扑了过去,抱住沈彬的膝头,失声痛哭起来。沈彬轻抚着爱子的头发:“本来不想让你知道,只打算躲在屋子里偷偷看你一眼就好,不想还是被你发现。”沈瑄拭去泪水,抬头道:“爹爹,当时你流了那么多血,那么多……后来是怎么得救了?”
  沈彬凄然一笑:“你不知道闭穴之法么?内功深厚的人,当一刀插下去的时候,及时把穴道闭上,就不会流多少血,将来还可以再活过来。当然,如果那一刀插进心脏,就止不住血,谁也救不了。当时我身上流出的血,是假的……”“假的……”沈瑄默默摇头,那充斥了整个童年记忆、漂满了整个浩瀚洞庭的鲜血,原来是假的。
  “那时我被逼自尽,就用了这个法子。但这是不可告人的,在江湖上,‘沈彬’已经没了。我只好毁了面容,剃度为僧,四处流浪。”
  沈瑄听了这故事,心里像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说不出。从前对父亲的种种幻想一下被击得粉碎,连渣滓也冲得干干净净。只剩下眼前凋零的现实。他望着父亲垂垂衰老的面容,只是道:“爹爹,活着就好,活着就好。”忽然,他心中一动,想起一件事,心里一阵阵发凉。
  沈彬又道:“今日我们父子二人总算见了一面,我也无憾了。明日我就动身回天台山,不再来了。”沈瑄颤抖着声音问:“爹爹,你知道‘碧血毒’吧?”沈彬淡然一笑:“蒋听松是我杀的。”
  “什么!”吴剑知吓了一跳,“师弟,你把蒋听松也杀了?”
  沈瑄缓缓站起,他的心已沉沦到极点,绝望到极点:“难道真有这样深的仇恨么?”沈彬道:“倒不是为了仇恨。本来,蒋听松逼我自尽。我上天台山去就是想伺机报仇……不过后来,我发现他也是个伤心人,也就算了,从此住在山里,采药行医,了此残生。我可想不到你也和天台派扯上瓜葛,竟找到山上来。那天我早看出你受了重伤,又留你不住。实在放心不下,只好到赤城山看看。赤城老怪果然对你动手,那小姑娘又离得太远。我要救你性命,手头又没兵器,只好捡了你的剑,从树丛后偷袭老怪。”原来父亲是为了救自己。那天蒋听松神志发狂,如非受袭身死,自己也就死。想到这里,沈瑄更加难受。
  沈彬道:“如果我身上还有武功,本来也不会用‘碧血毒’。但蒋听松让我们偷走的是一本假的《江海不系舟》。我练了之后,全身武功尽失。不是自己及时设法治疗,连命也送掉了——所以你可想见我多恨他,但即便如此,我也不是存心杀他……我自知对他不住,后来又上赤城山,把他好好安葬了。”吴剑知在一旁听着,心里焦虑,不住看着沈瑄脸上的神情。沈瑄心里却只有一件事,他如何向离儿交代呢?如果离儿要为她的爷爷报仇,他要怎么办?
  沈彬也看出他的痛苦:“我当时也来不及想,这会妨碍你的婚事。你的未婚妻子若要报仇,就让她来杀我,你别和她计较……”
  “爹爹!”沈瑄重又跪在父亲面前。
  月亮斜斜挂在西天。天亮之前,沈瑄恍恍惚惚走出,也不知该向哪边去。他的那间院子里盈盈亮着一盏寒灯。灯前有素影摇曳。走近一看,不是离儿是谁?
  怎么这么快?沈瑄脑子里只有这么几个字。为何这么快,就到了最后审判的时刻。
  “瑄哥哥!”蒋灵骞站在门口招呼他,表情恬静。他不想让离儿看见自己慌乱的眼,一手扇灭灯烛,拉着她回到屋里。
  稍稍理清思路,他开口道:“叶大哥和印月师父会了?”“嗯……”蒋灵骞笑了笑,没有说旁的话。
  “不是还没到中秋么?”他有些奇怪。的确,明日才是中秋。难道是还没见面,那么为什么……
  蒋灵骞却说起别的话:“我看你的被子还是热的。你怎么睡到半夜跑出去了?”沈瑄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定一些:“我有些热。”
  蒋灵骞摸了摸他的额头,果然觉得很烫,有些惊慌:“你没事吧?”沈瑄笑道:“不用怕,睡一觉就好了。”
  她的笑靥如夜色中碧桃花开。他虽觉甜美,虽也在笑。可是父亲的脸、蒋听松的脸、离儿的脸在脑海里幻来幻去,走马灯一样。
  要不要对离儿说呢?说了以后,是求她原谅,还是听任她去向父亲寻仇?她的心里,又会怎样想?他心里乱成一团。
  “瑄哥哥?”蒋灵骞推了推沈瑄,“我特意跑来,是有件事一定要问清楚。”沈瑄的心沉了沉。
  “本来是不能说的,但是——”蒋灵骞似乎也感到难以启齿,甚至不知不觉中往后退了几步,“但是我觉得不能瞒你——刚才那和尚是谁?”沈瑄大惊。
  “你去偷听吴剑知讲话,我和姑姑也跟在后面看了。跟你舅舅在一起的那和尚是谁?怎么以前没见过。”
  沈瑄一惊:“你没听到我们说什么吗?”
  “听不清。只是看了一眼,姑姑就拖着我走了——那和尚到底是谁?”
  “枯叶和尚么……”那不是他自己的声音,却像是别人在替他说,“一个朋友,舅舅的朋友。”
  “只是朋友么?”蒋灵骞喃喃道,“那就好了。”
  “你说的姑姑,又是谁?”沈瑄忽然想起。
  “就是印月师父。”
  沈瑄不觉打了个寒战:“她是你姑姑?”
  蒋灵骞道:“没错的,原来她就是我那个失踪多年的姑姑澹台烟然。”
  “你怎么能肯定……”沈瑄实在无法置信。
  “因为她知道我父母的很多事情。她还知道我本来的名字是湘灵。她吃了你的药,渐渐把过往事情全都想了起来,一一告诉了我。所以,我们也不等叶大侠了,赶快到洞庭湖来……来报仇。”
  听见“报仇”两字,沈瑄的心又是一沉:“报谁的仇?”
  “报我爹爹的仇——也就是她亲兄长。”
  她来为澹台树然报仇。沈瑄心里忽然升起一丝侥幸,她急着为父亲报仇,爷爷的事或者暂时顾及不到吧?将来再向她慢慢解释,事情还有回转的余地。毕竟,父亲杀蒋听松,是出于无奈,而蒋听松从前也深深伤害过父亲。
  离儿却没有看出他心中的百般纠结,只是絮絮道:“你知道么?我爹爹在庐山遇难时,姑姑也在场,当时她只是个十六岁的女孩子。她把当年的情形,都告诉我了。”她的声音渐渐发涩,紧紧抓住了沈瑄的手,“爹爹临死之前,救下了姑姑和我的性命。可是姑姑却救不了我。那大恶人本来要杀我,却被爷爷赶来。他来不及便掳走了姑姑,逼她吃下了孟婆柳。姑姑失了忆,当然永远不会揭发他,更不能向他寻仇。”
  “那么,她知道大恶人是谁了?”沈瑄问道。蒋灵骞道:“姑姑知道的。可她又不说那人究竟是谁。姑姑很凶,我猜不透她的心思。她好像……不知道姑姑跟那人是什么关系,似乎很微妙。”蒋灵骞用脚踢着地上的石块。
  “那个人……不会是舅舅吧?”
  “不,”蒋灵骞说,“就是你说的那个枯叶和尚。”
  沈瑄居然淡淡道:“是么?”
  “当然。”
  “你和你姑姑,其实就是为了找他来的?”
  “是的。姑姑说,仇人多半应该在洞庭湖,所以带我过来指人。刚才看见他,姑姑已经认定了。姑姑恨之入骨,不愿意提他的名字身份。我放心不下,就先来问你,那枯叶和尚是你的什么人。既然只是舅舅的朋友,我可就不管了。”
  他的心情忽然平静了,也许是绝望到了极处,反而有了思考的空间。他伸出颤抖的手,替离儿理了理纷乱的发:“确定是他的话,什么时候下手?”
  蒋灵骞的目光一寒:“马上。”
  “嗯。”沈瑄淡淡应承着。
  蒋灵骞又问:“你不拦我?”
  “你应当报仇,我为什么拦你?”沈瑄淡淡道,“你姑姑没有对你说过,枯叶和尚原来是什么人么?”
  “姑姑没有说。姑姑只是讲,这人的面貌虽然这些年变了许多。只不过,他就是死了烧成灰,姑姑也认得。”沈瑄的脑海中,再度浮起印月那张酷似离儿,却苍白冷淡的脸,忽然觉得……她美丽得如此可怕!
  “那你姑姑现在在哪?”
  “我怕你舅舅不依不饶。而姑姑没有武功,所以……我好容易说服了她,让她先回岳阳。一切由我来就够了!”沈瑄笑了笑,将她揽入怀中,尽量压抑着自己内心的战栗,只是拥紧了她。
  如果时间可以停止,如果流水可以结成冰山……但是一轮白日已从湖上冉冉升起,冷风中的落叶萧萧而下,寒鸦暗渡,白鸟轻掠,苍苍湖面下震荡着巨大的暗涌。一切都已无可挽回,早已无可挽回。
  “你要不要先休息一下?”他忽然说,“奔波了一夜,眼圈都乌了。”
  蒋灵骞进屋躺下。他坐在廊下,盯着青白的天幕,慢慢想自己的心事。
  为什么最后会是父亲,杀死了澹台树然?本来这听着不可思议,可是现在,他觉得很明白。乐秀宁说过,真凶就是最后得了好处的那个人。如果不是半路杀出了蒋听松,澹台树然一死,《江海不系舟》自然非父亲莫属。父亲不愿眼看爷爷的遗物落入这仆人出身、放浪不羁的小师弟之手,就联合了天台派七弟子,暗杀澹台树然。他甚至也明白了,为什么母亲会带他和璎璎远走他乡,会不允许他学武功。母亲一定知道父亲欠了太多的血债,故而要求儿女们远远避开江湖风波。
  现在离儿还不知道,枯叶——她的杀父仇人,就是自己的父亲,或者应该告诉她?是恳求她放过老弱的父亲么?一旦离儿知道真相,他们两人就彻底完了。这往后一生一世的分离和痛苦,又如何承担呢?为什么每次得到片刻相聚的欢娱,就要以更深重的仇恨和苦难为代价,这是天意么?不如不告诉她,这样痛苦的抉择,留给自己一个人吧。
  不告诉她,她当然会去找父亲报仇。父亲毫无武功,当然会被她一剑刺死。自己呢?总不能袖手旁观。这一个晚上,他突然发现自己原来视若天人的父亲,江湖上人人敬仰的医仙,有着如此阴暗的心灵。但这些终究抹不去父亲眼里慈爱的柔光,抹不去血脉相连的感情,他怎能置之不理?
  那么保护父亲,和离儿比武?离儿传承了天下第一剑客的剑法,且不说他未必比得过,真的剑刃相向时,他又怎么忍心伤她?
  “现在只能这样了。”他暗暗想。
  微白的晨曦慢慢爬上窗棂,映着湘妃竹修长的剪影在窗纸上摇曳,仿佛顾影自怜的佳人。沈瑄看看枕边的离儿睡得正甜,嘴角还挂着笑意。他忍不住俯下身去,吻了又吻,然后悄悄下床,朝沈彬的厢房走去。
  天早已大亮,蒋灵骞立在三醉宫门前的湖岸上,默默等候。清绝剑在她腰间晃来晃去,一如心情一样摇摆不定。她也不是第一次杀人了,却从来没有这样激动和焦急过。也许,因为这实在是,血海深仇啊!
  似乎等了半生那样漫长,一叶小船终于从洞庭湖深处漂来。船上走下一个垂垂老僧。蒋灵骞迟疑一下,走上去道:“请教和尚法号?”老僧合十道:“贫僧枯叶。”
  蒋灵骞暗想,方才她已放出信号,想来姑姑很快就要到了。可惜瑄哥哥自己不肯来。她冷笑道:“你知道我是谁?”沈彬摇摇头,端详一下对方,觉得面目熟悉,忽然惊道:“莫非是……”
  “难为你还记得干过的亏心事!”蒋灵骞不愿有差池,细细问,“二十年前在庐山,是你杀死了潇湘神剑,还给他的妹子下了药。对不对?”
  沈彬闭目不答,半晌方道:“果然,报应这么快就来了。你这么像烟然,一定就是四师弟的女儿。”蒋灵骞怒道:“不错,今日便是你得报之期。赶快拔出兵刃来,免得有人说我杀手无寸铁之人。”沈彬苦笑道:“我早就武功尽失,拿什么还手!你就一剑刺死我,我怎会有半句怨言。”
  蒋灵骞半信半疑,抽出清绝剑,一寸一寸向沈彬胸前刺去。她自恃武功高强,如果沈彬搞什么鬼,当能够应付。忽然,她的剑停了下来:“我还要问一句,你出家以前叫什么名字?是干什么的?”沈彬叹道:“出家人四大皆空,哪里还问从前是谁?我便告诉你,对你也没好处。”
  蒋灵骞冷笑道:“你不说,我就舍不得杀你么?”清绝剑又寸寸前进,抵住沈彬胸前重穴。沈彬还是一动不动坐以待毙,看来真的不会武功。
  蒋灵骞忽然觉得失落,刻骨铭心的深仇难道就这样轻易解决了?然而她不愿多想,早早了断这一切吧!
  她清啸一声,忽然剑锋收回,空中一扫,似乎九山回云,苍茫无边。一片清凉之中跳出一道闪闪剑光,轻灵凄厉,指向人心中最炽热的那一点。
  沈彬躲闪几步,终于被刺中。他摇晃几下,倒在地上,清绝剑穿胸而过,仍插在身上。蒋灵骞静静等他呻吟而死,心里有莫名的恐惧。
  忽然间,僧帽滑下,露出一头黑发。
  “站住,事到如今你还想逃跑!”一个尖利的女声愤怒地呵斥。
  沈彬讶异地回头:“我没逃跑……”是儿子约他今早到君山后山谈话,为什么等来的这个人,却是……“阿烟……是你?我罪孽累累,行将就木。临终前居然还能见你一面,可谓幸甚!”
  澹台烟然道:“你有脸说这种话?你下得毒手,把我扔在荒岛上二十年,整整二十年……”沈彬叫道:“我是万不得已。我情愿你忘了我,也不愿你恨我。你知道我心里面……”
  澹台烟然怒道:“住口!你以为我会相信?当初你为了讨好你的父亲,抛弃了我这个从小服侍你的地位卑微的丫头。什么青梅竹马,什么山盟海誓,吴家小姐一进门,你就恨不得我和哥哥立刻离开你们家,永远别回来!”
  “你错了,阿烟。我知道你心里有怨。可是以我妻子和我家的关系,我怎能拒婚,父亲怎会宽恕!你说我婚后赶你走,更是冤枉。当时我费尽心思,要永远留你在身边。是你的哥哥非要带你走,是他不愿啊!你走了以后,我天天想念你。我虽然和她有了两个孩子,可从没有喜欢过她。”
  澹台烟然似乎心动,沉默一会儿,忽道:“你以为这样说,我会高兴么?你伤害的不止我一个,还有吴小姐!我们两个人都被你害了一生!告诉你,我的心里面对你现在只有憎恨!我可一辈子忘不了:你一面口口声声说爱我,一面谋杀我哥哥,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沈彬自嘲道:“我的确是个禽兽。你动手吧!你早就说过要为哥哥报仇的。”澹台烟然骄傲地笑了:“我好不容易活到今天,当然要为哥哥报仇。不过动手的人,应当是那个从你的魔掌中逃出的孩子。”
  沈彬忽然感到一阵恐惧,那个孩子是澹台树然的女儿,也就是瑄儿的未婚妻子,那是瑄儿“非她莫属”的人,怎么能……“你告诉她了?”他的牙关“咯咯”作响。“当然!我对她说杀父仇人是一个叫枯叶的和尚。她今早带信来,说找到了‘枯叶’,所以我赶来,想亲眼看你遭报应的一刻。”
  沈彬悲愤道:“你要我的性命,给你就是。你怎么可以让蒋灵骞杀我!你怎么这样狠心!你、你、你不但要我的命,也害了我的瑄儿啊!”澹台烟然的眼神中,流露出一种彻骨的寒冷:“不错,这正是我的打算。”
  沈彬一把抓住她纤瘦的手腕,却颤抖着说不出话来。澹台烟然牵了牵嘴角,笑道:“我早就想过了。沈彬,你靠着大师兄的纵容,多活了二十年。当初的洞庭医仙如今成了连武功都没有的老和尚,死何足惜!可是我知道,你虽然讨厌吴小姐,对两个孩子却是骨肉连心。我要让你最疼爱的儿子目睹这样的一幕:自己的未婚妻杀死自己的父亲——就像我当年,眼睁睁看着你杀害我惟一的哥哥。我要让他承受终生的痛苦,让他生不如死。这对于你来说,应该是最严厉的惩罚吧?”
  “阿烟……”沈彬几乎没有再说下去的力气,“我求求你……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澹台烟然道:“若不是你儿子有恩于我,我要连他一起杀掉!你是不是从未想到过,有朝一日我会比你还狠?”沈彬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好,就算我儿子必须为我的罪过付出代价。难道你就不为自己的亲侄女想想?你这样做,连她的幸福也一并毁了!”
  澹台烟然道:“怨不得我,天下男人那么多,她为什么偏偏喜欢你的儿子!你以为我很在意蒋灵骞的感受么?她虽然是哥哥的女儿,可不过是蒋明珠那妖女所生,更是哥哥的敌人赤城老怪一手抚养长大。如果她不为哥哥报仇,我一样视她为仇敌!”
  沈彬绝望了,狂笑道:“我的阿烟天真得像洞庭湖莲花上的露水,是什么让清露变成了血水,让善良变成了刻毒?”澹台烟然悠悠回答:“是孟婆柳啊,你不……”忽然,她脸色骤变,“你,你干什么!”她激动至极,忘记了自己的一只手还在沈彬掌心,那只手已变成蓝黑色。
  “我虽然没有武功,可还是‘洞庭医仙’!”沈彬瞧着自己手中的碧血毒,慢慢渗入澹台烟然的身体里。
  澹台烟然的呼吸急促起来,紧紧盯着沈彬,满眼怨毒。沈彬缓缓流泪:“阿烟,我的确爱你,却不得不两番对你下手。为了瑄儿,还有你哥哥的女儿,不如所有的罪过都由我一人承担……反正你已不会原谅我了……”
  澹台烟然只剩下一口气,脸上神情变得越来越淡漠:“你不该现在就杀了我,我还……”某一刻她忽然想起叶清尘,忽然想知道他在哪里,但是一切都已来不及了。她还没想明白,就已失去了呼吸。
  沈彬放下澹台烟然的尸体,一双手还在剧烈颤抖着。他已预感到将要发生的事。“快,赶快……”他抖了抖袈裟,拼命奔跑。他要找到那女孩子,他要以“枯叶和尚”的身份在她面前自尽,用自己的死,把这一切都淹没过去。
  倘若那顶僧帽不滑下,蒋灵骞不会发现眼前这“枯叶和尚”是个假冒的。她惊慌不已地俯身查看,鲜血从插着清绝剑的伤口不断喷出,冲到他的脸上。那张脸变得古怪起来,她伸手去抹,便露出里面的真面目。
  “为什么?你为什么?”她心碎地叫道。“离儿……”沈瑄的声音微弱,“他……你的仇人,就是我父亲。”
  蒋灵骞呆望着他,说不出话——看着沈瑄的脸越来越白,她的脑子也空白起来,只是拼命摇头:“那你也不用替他去死,你叫我怎么办?”
  猛然,她抽出沈瑄腰间的洗凡剑,向自己颈中横去。沈瑄大吃一惊,却来不及捉她手腕。他忽然站起,拔下胸前的清绝剑,向洗凡格去。
  两把剑上都用尽全力。一击之下,一青一白两道玉龙,夹着冲天的血光腾空而起,远远坠进洞庭湖深处。
  蒋灵骞抱着沈瑄,“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沈瑄笑道:“傻丫头,我不会死的。我哪有那么傻,真的让你一剑砍死我?”蒋灵骞不解地抬头。
  “我用了闭穴之法,你这一剑刺我不死。只要运功调养,就可以恢复。我本来希望,让你误以为一剑刺死仇人,这段冤仇就可以化解……离儿,我其实是在骗你,你,你能原谅我么?”
  蒋灵骞只是流泪。她见沈瑄衣襟下不断有鲜血滴出,急着想给他包扎。
  “不用。”沈瑄推开她的手,“让我自己回房去,闭关几日就好了。你可千万别来看,别来打扰我。将来,也别责怪自己……”他抬起脚,一步一步挪回三醉宫。
  蒋灵骞呆呆看他走远,竟然想不起要去搀扶他。
  走到朗吟亭,沈瑄终于倒下了。他也不知受伤之后哪来的力量,支持自己走出了离儿的视线。只是他心里很清楚,这种力量不会再有了。闭穴的方法的确可以免于一死,但那一剑,不能刺在心脏上。他以为自己的心,肯定能躲过那一剑。不料偏偏躲不过,这就是命中注定么?
  离儿那飘洒的一剑“且放白鹿青崖间”,令他的心碎了,几乎感觉不到疼,只见如注的鲜血染在吕洞宾的石碑上。他只希望离儿不会……他把清绝剑从胸中拔出时,热血喷薄而出,只好用袈裟掩住。
  石碑上剑舞一般的字迹,越来越模糊……
  蒋灵骞颓然倒在湖岸边,有很多很多事她还不明白,她要好好想想。
  然而是仇是情,她根本无法去想,只觉得头疼得厉害,看见许多许多的流星在湖面上飞舞。终于,她想了起来:“瑄哥哥……”她站也站不稳,踉踉跄跄的,草丛里不知什么东西湿漉漉的,令她滑倒,登时晕厥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蒋灵骞醒了过来,手掌触到草丛里,又热、又黏、又湿。她下意识抬起手来看,只见自己雪白的手心沾满了触目的红。这么多的血,原来全都藏在草里面,让她看不见。一片,又一片。
  他说“将来,也别责怪自己……”
  大摊大摊的红,散发着甜甜的血腥味,一直漫延到湖水里,直到浩浩荡荡的八百里洞庭全是这血的颜色,一重重逼到眼前。
  “我……杀了他!”
  三天后,沈瑄终于醒来,却是躺在自己的床上。床边一张殷切注视的面孔:“璎璎?”他又看了看,真的是,“璎璎!”
  璎璎很是兴奋:“哥哥你可醒了,快,快起来!”沈瑄有些奇怪,然而他试着坐起,竟发现自己全然恢复了。难道只是又做了个梦?
  璎璎道:“你快一点吧,舅舅等了你几天了!”沈瑄发现她眼中泫然有泪,也来不及问询,急急跟她走到三醉宫正厅里。
  正厅中空荡荡的,只有吴剑知在掌门的座椅上,正襟危坐:“你醒了,”他抬起疲惫不堪的眼睛,“我还真担心自己等不到……”“舅舅!”沈瑄惊呼道,他一眼就看出,吴剑知生命垂危,只是吊着最后一口气而已。“舅舅你怎么了?”“没什么,人老了……”吴剑知微微笑道。
  沈瑄忽然明白了,吴剑知的症状分明是妄动真气、功力散尽所致。离儿那一剑刺在心脏上,并不是绝对无药可救,只不过要另一个高手耗尽全身功力疗伤。为他,吴剑知赔上了性命。
  “舅舅……”沈瑄声音哽咽。吴剑知道:“本来就是行将就木的老头子,死何足惜?”叹了一声,又道,“洞庭弟子沈瑄听令:自即日起,接任本派掌门。”沈瑄低着头问:“舅舅,那些事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全都知道?”吴剑知道:“是的。你父亲的事情,我一直都知道。但我受师门恩惠极深,不忍心加害先师惟一的儿子,更不能因此让本门蒙羞,所以一直隐忍不提,也不想让晚辈知道。只是作为惩罚,让你父亲隐姓埋名,拿走假的经书,希望四师弟地下不致太怨我。想不到我委曲求全几十年,终究纸包不住火,反而害了你们!瑄儿,你也不可太埋怨你父亲。他,他已然……在前日,服毒自尽了,尸首还停在外面。”沈瑄呆住了。
  吴剑知抚着他的头顶:“你不要太难过,他去的时候,很从容。善恶只在一念间,人孰无过。譬如我这一辈子,虽然如履薄冰,却还是对不起三师弟。倘若不是我错怪他换书,他怎会白白送命?”
  沈瑄终于接下洞庭派的掌门佩剑——枯木龙吟,忽然道:“我要拜舅舅为师。您总不肯收我为徒,是怕对不起母亲。可是现在,连掌门都做了……”吴剑知一脸释然:“我就这一个妹妹,却真是对她不起。瑄儿,你定要做我徒弟,便记着我当年对你说的话吧。”
  沈瑄道:“师父说,学了武功,就要有所担当,就要肯付出代价。徒儿谨遵师命!”他跪在吴剑知面前,磕了三个头。再看时,吴剑知已经溘然长逝,脸上挂着满满的笑容。
  偌大的三醉宫,只有沈瑄和璎璎,办理吴剑知和沈彬的丧事。
  沈瑄问璎璎怎么会突然回来。其实璎璎是收到吴剑知的信,打算来帮哥哥和蒋灵骞办婚事的。现在她当然不敢这么讲。可是沈瑄自己,也一直没有再提过蒋灵骞。
  “哥哥,”璎璎终于横下一条心,“她再也不会回来了。”“为什么?”沈瑄的神情平静至极,却让璎璎的心狠狠抽了一下。
  “因为……因为她说,她伤了你,很过意不去,从此不愿再见你。你看,这是她留给你的。”是那只湘妃竹制成的竹箫,沈瑄捧在手里细细把玩,忽然道:“字显出来了!”
  璎璎探头去看,果然那竹箫被鲜血浸染,先前刻着模糊不清的诗句显露出来:“一剪斑竹枝,离离红泪吹怨辞,湘灵一去九山空,流雨回云无尽时。”

  尾声

  此后便是很多年,二十年,或者是三十年,沈瑄自己也记不清了。时间缓慢逝去,翩翩少年不经意间被一湖秋水染上两鬓霜华。
  离别的最初,他以为她死了。他把她留下的信物藏于衣袖,时时把玩,最后竟连字迹也模糊了。若不是吴剑知的嘱托,他也许真的活不下去。
  后来是璎璎告诉他,她于极悲恸时曾投湖寻死,却被渔家救起,送回三醉宫,神志不清。那时璎璎一人照顾两个病人,最后还是她先醒来。
  那时他昏迷着,她在床边站了一夜,于破晓时悄然离去前,对璎璎留下最后的话:“我原是弱质孤女,担当不起如此沉重的过往……我至爱他,只得永生不见。”
  不知是璎璎的话的影响,还是时间改变了一切,在那以后,他不再刻骨思念,不再日日夜夜回想,不再怨恨命运弄人,恩仇跌撞……
  沈瑄对江湖上的事没什么兴趣,也无意扩大先人留下的基业。自从那场变故之后,叶清尘去了北方,再不回来。于是他也不再有至交密友,他每天只是摇着小船,在洞庭湖的四水两岸来来往往,为四乡渔民们看病治疗。虽然如此,江湖上却没人敢小瞧这看似破败的三醉宫。都知道沈瑄不仅是个武功绝顶的高手,更是一个妙手仁心的神医,人人都得求他。
  所以,二十年后,天台、镜湖、南海、武夷各家渐渐式微,丐帮和庐山派还算屹立不倒,江乡一带新崛起的圆天阁独霸江湖,一声号令莫敢不从。但一个人的三醉宫,却永远是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
  后来沈瑄也收徒弟。长徒卓涣之和养女小谢俱有所成,名动江湖;医药方面的学问也有人继承。季如蓝则早已远走塞外。
  璎璎将她的幼女陈缘送到舅舅处。那女孩儿虽柔弱,但学得一手回春功夫,连圆天阁的墨医生也佩服。陈缘后来嫁了圆天阁主欧阳觅剑,算是洞庭门中归宿最好的孩子。
  只是小谢总是飘荡无依。沈瑄游历福建时,将她从灭门屠杀的血海中救回抚养,读书习武,俱按沈家家传规矩,与自家亲生女儿无异。小谢长到十五,沈瑄看她行止神态,竟与当年的小妖女蒋灵骞多有相似,不觉慨叹,惟恐她也和离儿一样命途多舛。便将她送往庐山,跟随名门正派的前辈女侠们学学规矩。不料该发生的总要发生,小谢一入江湖,便于十八岁上得知了自己的生世,从此便不能单纯快乐。
  后来她多年闯荡,声名鹊起,还成为庐山派名剑之一,但遭遇坎坷,终究不曾嫁人。沈瑄此时已老,为她着急,却又逼不得催不得。一催之下,她反倒笑,说小谢要陪义父一辈子,给义父送终。
  此时沈瑄已老,所谓一辈子,也没剩下多少时日。看着小谢孤苦,回想起自己少年时,不知怎地又似乎听见那人在耳边悄声道:“永不相见。”如此决绝,连痛都不曾留下。
  这年初春,小谢自江乡访友归来,带回圆天阁主的书信,却是欧阳觅剑要为小谢做媒。沈瑄心道,这姑娘总算有着落了。
  “那人在天台山居住。”小谢羞赧道,“他的师父,还是义父的故人。”沈瑄心里一震。
  从剡溪入天台,延绵几百里驿道上,飘然而来两骑白马。小谢并不多问,只小心地跟在义父身后,看他步履迟缓得像是在时间的长河中梦游。
  这路在记忆中显得那样清晰,岚霭、松涛、山花、瘦石,清澈的溪流里,漂满了殷红的碧桃花。
  “赤城山居”已变成了真正的废墟,天台派和赤城老怪的传说亦渐渐为人淡忘。山脚下一抔隆起的黄土,在凄迷的荒草丛中若隐若现。坟头上立着一块石碑,碑身龟裂,但还是能认出一行碑文:“天台蒋听松之墓。”
  约好了在赤城山居碰面,那人却迟迟不到。小谢有些懊恼,请义父暂且休息,“我去把这傻子捉来。”沈瑄微笑着看她去。等了一阵子,却也没回来。觉得风冷,他便起身,自己继续往前。
  他牵着马在山道上彳亍,心中一片茫茫,也不知想到哪里去。这样漫无目的不知走了多远,夕阳渐渐沉入远处碧黝黝的深渊,山中空气变得寒冷起来。小道一转,忽然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阵洞箫的清音。沈瑄举目看时,原来溪流对面是一个农家院落,竹篱茅舍清静,院外河边,有一树碧桃缤纷摇落,花下一个小小水榭,有人在吹奏洞箫。
  他一时怔住。他想看她的头发是不是已经白了,想看她是不是憔悴如斯。她说“永不相见”。他也曾想“永不相见”。这一步很短,却如隔云端,中间经过了千山万水,再也无法安然回到起点。这不是真的。对面那个单薄家常的女子形影,对他来说是一生中最浩大的水月镜花,不论过去,现在还是将来……
  “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越人语天姥,云霓明灭或可睹……”
  在她的箫声里,他忽然想起一个主意:“将这首诗默念完,一遍。”他对自己说,“就一遍。假如她恰好回头,就过去跟她问好。假如没有,我就走开,再不回来……”
  “我欲因之梦吴越,一夜飞渡镜湖月。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
  假如她回头了。他会对她说什么?说他不曾忘记,还是说他早已忘记?他真的能够说清么?
  “千岩万壑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熊咆龙吟殷岩泉,慄深林兮惊层巅。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
  曾经有三年分离,他的思念如潮水般不可遏制,摧折他的生命。后来的重逢竟又如此短暂残酷,什么都没来得及讲清,就这么生生地永世隔绝。
  洞箫缠绵不绝。
  “青冥浩荡不见底,日月照耀金银台。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
  也许什么都不用说。如此漫长的时间里,所有话语都变得无力。知道便是知道,不知道说也无益——那不过只是每个人自己的孤寂。
  “忽魂悸以魄动,恍惊起而长嗟。惟觉时之枕席,失向来之烟霞……”
  如果什么都不说,那又何必再见。他只需要知道自己从来不曾忘记。
  “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事东流水……”
  他还能期望什么样的结果呢?从前只觉情爱之苦之重,如今若再携手,是否会轻如鸿羽?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别君去兮何时还,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
  这一生都已经快要走完,就这样也没什么不好。所以,她永远不会知道某一日,凤箫歌里,他曾路经,隔水相看,怅然而归。
  “……使我不得开心颜。”
  她到底没有回头。很重的心忽然轻了,走吧。他觉得脸上有些冰凉,却只是风吹过来一片碧桃花瓣而已。
  走吧。他慢慢爬上马背,觉得那么一会儿就站得筋骨酸痛。真是老了,老了啊。
  “师父!”一个清音忽然从身后响起,划破这片空宁寂静的山谷。
  “你在这里呀!”他吃了一惊,竟从马上滑下来,未及站稳,又不自觉地就朝河流对岸望过去。
  箫声停了。一阵小风吹来,碧桃花又簌簌落了一地。

  后记 春深处

  翻到这一页时,你们大约已读完整个故事。
  在我的书柜底层,藏有一个硬皮日记本。时间大约是2000年春天,内容是一篇武侠小说的故事大纲。隔几日就更新,源源不断有新的构思,枝枝蔓蔓铺了一大摊子。有几篇是琴棋诗剑的手抄资料。有几篇是写作感想。还有一篇密密麻麻的全是人名——那是某一天晚上,全宿舍一起回忆曾见过的古风名字,我在一旁记录的战果。那些名字里包括树然、烟然、欧阳云海、陈睿笈、楼狄飞、周采薇……
  那大概是最不美好的时光。功课繁重,学业前程皆不尽如意,恨不能逃到月亮上去。白马青衣的灵魂无处安置,在医大面临拆除的二十年代小楼里,硬生生地长出一枝华胥花朵,梦中绵绵不尽的是一江春水,青山如黛,篁竹幽幽,桃花满路……
  最初的大纲,不像你们现在所看到的这样。在我不成熟的想法里,女主角被逼成了彻底的魔头,男主角则进退维谷不得不离开她。最后他们在一个山崖上相遇,同归于尽,与之相随的是武林的毁灭性灾难。(这个放弃的大纲,后来被我写成了《逝雪》——那又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冬天到来时,我开始在电脑上写作。功课忙碌,写得很慢。到第二年春天,才完成了不到一半。于是整个暑假我没有回家,一边翻看梁羽生小说,一边写我的小说。当同学们都返校时,我已大功告成,因长期面对电脑,脸色十分难看,但亢奋得神魂颠倒。
  在后来的一篇博客里,我这样回忆当年的情形:“总是夜里敲字到很晚,北窗上都亮出鱼肚白,才倒在凉席上睡觉。一睡睡到第二天下午,睁开眼睛就发呆,心里只想着下面的故事怎么编呢?想象着人物的命运,满心酸痛,眼泪竟然流了一枕头。而后我也写过很多小说,走过很多地方,读过很多文字。但,那种倒在枕头上为自己的人物哭泣的感觉,那种挥霍梦幻和情感的写作体验,那种纯粹而绚烂的忘我,是再也没有过了。”
  那时我也没有想到,完成了这个故事,就从此走上了一条不归路。开始把文贴到网上,开始知道世界上有许多沉迷文字的同道,也了解到校园之外真有“江湖”存在。认识了很多人,经历了很多事。文路还算顺遂。第一次在刊物上发表小说非常兴奋,到第一次结集出书,已略觉茫然……时间过得飞快,当年那个穿着旧棉布裙子梳麻花辫的女孩,如今懒洋洋坐在青春的末班车上。一年年春去春又回,摊开手心一看,留下了什么呢。历历在目的,只是一些年轻的笑脸,几个温暖的名字……
  五年之后,《青崖白鹿记》正式发表于《今古传奇·武侠版》,以一个成熟作者的视角,我为它做了大量的删减和调整。一些枝节被隐去,一些人物退了场。第一稿的结局本来已比大纲温和许多,第二稿索性变成了二十年后终于团圆的结局。
  相比起一些珍稀的温暖和感动,眼泪和血都算寻常。若说这些年有所得有所悟,这就是最大的领悟吧。
  小说刊登后,我收到了一位名叫墨颜的小读者绘制的天台山图轴,水墨清新,观之令人欣欣然。我把这幅画又拿出来看了半日,决意要微笑着写完这篇后记。
  抬头看纱窗外,槐树又发新绿。自沈瑄和离儿初次访我于梦中,这已是第七个春天了。如今,写出关于《青崖白鹿记》的一切,就像是隔着文字的烟水,乍然看见彼岸那个褪色的自己。
  2002年的春末,第一次独自出门旅行,目的地选在了浙东天台山。我按照地图指引,寻找“仙谷桃源”。水电站的上游,尚未修好的山道凌乱地铺在溪流两侧,乍见山崖上有人家茅屋,细看却是风化的玄色岩石,瀑布在正午的日光下反射出夺目的白光,如白鹿跳跃。
  惆怅溪头说惆怅,凭谁问“何来晚耶”。
  只有空谷无人,春深似海。那一刻是永恒的。
  --全书完--


第一个武侠长篇。沈璎璎的名字就来自这里。
当时沉醉当时泪。那个夏天,睡里梦里都是沈瑄和离儿的音容笑貌。秋风起时,终于苦苦熬完,不堪回首!隔年再看才明白,原来不是武侠,全是给自己编织的梦想。
梦里的刀剑,梦里的山水,梦里的情缘……一梦如是。




青崖白鹿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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