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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阿柳(3)

书籍名:《午夜蛇变》    作者:郎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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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杏渐渐激动起来,苍白的嘴唇不住在颤抖。尘封十年的往事,回忆起来仍然像在昨天刚发生一样历历在目,一切都还是新的。
  她清楚地记得当时的每一个细节、自已说过的每一句话、雷克的每一个表情,还有阿柳看着她时的那一片空茫的眼神。
  她是臣服于金钱了吗?
  她当年那么做是不是在救人?
  她真的好后悔为什么当年就一古脑儿地想出了那么多的理由来说服自已!
  “如果你当时不给阿柳施针,他就会有生命危险,你这么做并没有什么错啊。再说你不做爸爸也会找别人做的,你何必这么自责呢?”雅问看着她说。
  她无奈地笑笑:“你不会明白的,你现在的想法和我当年一样。可是,阿柳最后还是死了。”
  “阿杏,你又不是成心想害死他的,你原本也是想救他的呀。包括爸爸,他也不想害死阿柳的,只不过谁也不知道事情竟然发生了变化。”雅问拼命想着借口,自已都分不清是想说服自已还是想说服阿杏。
  “可是、可是后来发生的事……”
  那个土著巫师竟然欺骗你爸爸!十天过后,那瓶药根本就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想想也是,这世上怎么可能会有能让人肌肤化石的药呢?可是阿柳,他吃了那种奇怪的药以后,整个人都变得越来越令人恐怖:头发开始大面积脱落,双眼视力急剧下降,甚至连摆在他面前只有一米远的桌子都看不见了;于此同时,他的脾气也变得十分古怪,有时候暴躁异常,抓到什么东西都想毁了,破坏欲十分强烈,有时候却又软弱得不堪一击,哪怕是轻轻呵斥一声也会吓得他哇哇大哭。
  还不止如此,他身上的皮肤虽然并没有变得和石块一样坚硬,却开始不停地红肿、脱皮,那些皮脱了一层又一层,好像永远都脱不完似的,脱过皮的地方又奇痒难耐,我帮他用了很多止痒的药膏都无济于事,他每天都用手不停地去抠,抠到血流不止。
  我渐渐开始无能为力,我已经用尽了所有的办法,可是阿柳的病情却以飞快的速度一天天加重。这期间你爸爸曾飞回塞班岛去寻找那个土著巫师,可人早就跑得无影无踪了。我开始害怕,直觉告诉我,阿柳会死去。
  我也开始怀疑是不是因为我针刺的穴位反倒加重了那些药的毒性,可是凭我一个人的力量根本不可能查出原因。那个时候,我才真正感到了自已的渺小与无助,我想我从前一直都太高估自已了。
  我对不起阿柳!我作为一个医生,甚至都没有去分辨药的真假,就盲目听从别人的安排,胡乱地用针,结果导致了不可挽回的结果!这是我一生最大的错误,我……唉!
  后来我建议你爸爸把全身都已经溃烂的阿柳立刻送到医院,这样才有可能保住他的生命,就算事情发展到最糟糕,起码也可以让阿柳多活几天,这样可以为我们争取时间尽快找出发病的原因。
  可是我救人的念头却遭到了你爸爸的强烈反对。你爸爸说,如果阿柳的事情一旦被捅出去,那他将会真真正正地身败名裂了,他已往凭借真本领得来的地位也将会因为这一次的事件会受到无情地质疑,甚至有可能被误会为欺世盗名。除了阿柳的这一次是因为一时糊涂走错了路,他以前的一切可全都是凭本事赚回来的,他绝不能让雷家光荣了一辈子的历史因为他的失误而毁于一旦。况且,如果阿柳的事一被抖出去,你父亲和我都有可能去坐牢。
  那一晚家里没有人,我们爆发了激烈的争吵,你爸爸无端指责我把阿柳送到医院的目的是为了医学实验,只是为了满足自已在医学上的猎奇心理。他还威胁我说,如果我坚持原为的想法,他就会把我和阿柳永远关在一起,让我们永远都别想再走出这个房子!
  你父亲说这话的时候眼里闪动着狼一样凶残的光。我当时心里真得有些害怕,以你父亲的手段,他绝对说得出做得到。我害怕像一个囚犯那样被关在地牢里过一辈子,同时我也担心如果阿柳的事真得被捅出去,我肯定也会受到牵连,到时候我就会和你爸爸一样,失去努力奋斗得来的一切,还要去坐牢,那么那个时候又跟被爸爸关在这栋大房子里不见天日有什么两样呢?
  我的担心和你爸爸的担心是一样的,我们都有共同的苦衷——我为了自已怕前途,而你爸爸却要保住家族和后代的名声。几番细思量之后,共同的忧虑让我们再次走到了一起。
  你爸爸让我在这里悄悄地为阿柳继续治病,不论花多少钱他也愿意,只要能让阿柳活下来。到今天我仍然记得他说的这句话,我也十分清楚地记得他说这话时的表情,我确定他比我更不愿意看到阿柳死去,他养了这个孩子十几年,辛苦地教他穿衣吃饭、一言一行,又怎么愿意看到那样的结果呢?
  这条船上了以后真得不好下了,我想你爸爸当时也没有想到会是这种结果,塞班岛的风光过后却给他带来了如此大的风波。而对于我来说,接下来唯一能做的事就是想办法减少阿柳的痛苦。
  可是事与愿违,任我怎么做,仍然回天无力。我通过关系找到了一个很有情也很有经验的内科医生来为阿柳诊治,那个医生告诉我阿柳的内脏都已经受到了严重的损坏,已经没有生存的希望了。当天晚上,我鼓起勇气对你爸爸说阿柳已经必死无疑了,你爸爸立刻老泪纵横,他不停地责怪自已一心只想着名利结果却毁了这个无辜的孩子。
  那晚我和你爸爸一夜没合眼,想着该如何处理这件事。天快亮的时候你爸爸说把阿柳送到冰窖去吧,也许那些冰块可以帮助他止住疼痛,让他在生命地最后关头安安静静地上路吧。
  本来按照你们家族的规矩,那个冰窖只能用来存放死去的魔术师的尸体,外人是不能进的。但你爸爸为了弥补自已怕过失,一心想再为阿柳做点什么,于是就狠下心破了这次例。
  阿柳被送进冰窖中的时候,全身上下都再也找不出一块完好的皮肤了,他身上所有的地方都在不停地往外流脓血,臭气熏天,只好用毯子裹住他,将他赤身裸体地送入冰窖内,就好像去冷藏一块肉一样,那场景真是很揪心,我和你爸爸都忍不住哭了。你爸爸伸手想摸摸阿柳的脸,都找不到地方下手。
  阿柳被送进冰窖的时候一直不停地说胡话,嘴里含糊不清地叫着“爸爸”,似乎预感到我们就要抛弃他一样。
  阿杏说到这里终于忍不住泪流满面。
  这一段往事,这一位故人,怎样地引人唏嘘?
  雅问突然开始憎恨爸爸,憎恨他那张总是在微笑的脸。不知道他在舞台上接受万众欢呼的时候,有没有想起过当年那个为了满足他的欲望而孤零零地死在冰窖中的孩子;不知道他看着他的子女们一天天长大的时候,有没有想起过那个为他而死的孩子;不知道这些年来当他每一次看到阿杏的时候,是不是也会想起那个孩子。
  不知道他现在还活着,会如何地想起那个孩子。
  不知道。
  进入冰窖的第二天,阿柳就死了。这件事完全击垮了我,我像受了刺激一样,每天不敢出门,也不敢拿起我的法医工具,生怕又会弄死人。我从小到大积聚起来的所有力量和自信都在阿柳死去的那一晚统统消失了。我知道,我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做一个受人尊敬的法医官了,我也不配。
  后来你爸爸知道我走投无路,就留下了我,我就隐姓埋名在你们家做了一个本分的家庭医生。
  在阿柳死的第二天,我们把所有有关阿柳的东西全部销毁了,你父亲严厉告诫大家从此以后都不许再提起阿柳的名字,否则就将他赶出去。这样,阿柳就完全从大家的身边消失了,再也没有人提起。可是我又怎能忘记,阿柳死的时候才只有十七岁。
  阿杏的话全部讲完了。
  记忆像溪流一样汩汩流淌,留下的是说不完的懊悔。
  原来这就是阿杏的全部秘密。雅问一直想弄明白有关阿杏的过去,现在全弄明白了。
  “都十几年了,阿柳还一直留着对我们的恨。或许他知道总有一天还会再见到我和你父亲的,所以一直在等着我们。”
  她突然想起一件事,于是迫不急待地问:“我跟大哥第一次偷偷进入冰窖的时候,大哥说看到冰块里有一个影子想用冰块砸死我们,这个影子一定就是阿柳吧?会不会二哥……”
  她慌忙停住了。一提到二哥她心里就莫名其妙地慌张,她怀疑二哥的失踪会不会也跟这个“阿柳”有关。
  “我也不知道,不过我想应该不会吧,那个孩子从小就善良得连一只小虫子也舍不得踩死。再说冤有头债有主,他要报仇也只是找我和你爸爸,不会伤害无辜的。”
  “可是你也说了,阿柳一直恨你们,十几年的怨恨下来,人的性格也许早就变了。对了,那天我扶大哥从冰窖里出来以后,阿柳在冰窖里都跟你说了些什么?最后你是怎么出来的?”
  阿杏的脸色变了变:“阿柳,他什么都没有跟我说。”
  “没说?”
  “是,没说。但是,他给我留下了这个。”阿杏说着撩起后背的衣服让她看。
  在阿杏白晰的背部,有一个很小的水泡,鼓鼓的,好像轻轻一碰就会破裂。水泡虽然很小,却异常得显眼。
  “你说,这个是阿柳留给你的?”她不明白阿杏的意思。
  “是,阿柳当年死的时候身上就是长满了这种水泡,”阿杏边说边慢慢放下了衣服,“很快,这些水泡就会遍布我的全身,一个个破裂,我也会同样死去。我想阿柳死的时候心中的怨气一定很重,所以才在冰窖里记下了他的仇恨。”
  “啊?”她惊慌失措地一把扶住阿杏的肩膀,连指甲都嵌进了阿杏的肉里,“怎么会这样?你当时也不是故意的,你一直都想救他,你没有想害死他,对不对?爸爸也没有想到会是这样,都怪那个巫师,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要报仇也该找他!阿杏,你一定是在胡思乱想,这个水泡一定不是阿柳留给你的,肯定是什么虫子咬的,过两天就会好了对不对?”
  阿杏无奈地笑了:“那天我进冰窖的时候,在一块竖着的冰块上找到了当时裹着阿柳身体的那条毯子。当时我摸那条毯子的时候,就觉得浑身都不舒服。我想,阿柳身上的那些病菌完全保留在这条毯子里了。”
  “阿杏!阿杏!”她哽咽了,“你真的会死?这不会是真的!这怎么可能呢!”
  也许阿杏真的会死,就像爸爸也会死一样。一直在她的心目中,爸爸就是她的偶像,是一个不可动摇的标志,可是爸爸有一天也会离开,并且是用一种狼狈的方式。
  魔术,魔术,何尝不是使人坠入魔道的法术。
  现在,她似乎有点明白爸爸写在族史后的那两句话了:我一生最遗憾的事就是没有教我的儿女们练魔术。
  我一生最大的幸福也是没有教我的儿女们练魔术。
  “阿杏,你真的会死?这可怎么办?”她啜泣着喃喃自语。
  “傻丫头,我又不是神仙,当然会死。该来的,怎么也不会逃过,就像当年的阿柳,这个苦命的孩子,他什么过错都没有犯过,却还是躲不过那样的厄运。”
  阿杏说着笑了,她头一次有这种将要解脱的轻松。这整整十年的负罪感已经把她折磨得再也无力承受了,活着倒不如死了,不管再用什么办法,只要能让她不再想起阿柳,不再想起自已曾经说过的每一句话。
  想起这一生真是令人惋惜,她只对不起一个人,就是阿柳,希望不要再见到他了。这是她一生唯一欠的一笔债,还是早点还清了比较好。
  阿杏正这样想着,听见院门外“嘀——嘀”的汽车喇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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