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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

书籍名:《一色春》    作者:沉筱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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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水如注。在于桓之的印象里,每至残夏,蜀地也会有暴雨阵阵,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而江南的气候是温婉的,尤其在这花落如飞雪的暮春,当有雨丝细细密密,打在水巷往来的乌篷船顶。
  这年的暮春却落了数场大雨,镇郊的路被冲得泥泞不堪。于桓之回头见南小桃花抬袖抹了抹脸上的水,冲他欢喜笑了笑。
  她的发髻被雨水淋得又松又垮,插在发间的桃花也枯萎了。于桓之顿了一瞬,忽然伸手摘下那朵桃花,放入怀中。
  
  从天平山走至灵岩山,有一处离流云庄很近,穆衍风举目望了望烟水茫茫中的故居,心中无端端生出几丝萧索。
  午过时分,雨水渐小,变得淅淅沥沥。四人略略商量了一番,决定以原路线去苏州,雇马匹出城。
  细雨中的苏州城别有一番韵味,廊檐翘脚嗒嗒滴着水,街上行人倒不少,面色祥和且宁谧。瞧见这样的场景,连萧满伊都不由怀疑昨日天平山顶的厮杀,不过是场梦魇罢了。
  街头很喜庆,不知哪家新嫁女,整条长街都放鞭炮,吹唢呐。锣鼓铿锵声中,萧满伊似想起了什么,她忽然扯了扯穆衍风的袖子。
  
  彼时穆衍风正望着那家门前的一缕红绸发愣,被萧满伊唤了一声,他过了好些时候才回过神来,喉结动了动,他问:“怎么了?”
  萧满伊笑了,她说:“衍风,从前我问你讨过衣裳首饰不是?”
  穆衍风叹气的瞬间垂下眸,他道:“嗯。”
  “真可惜,都留在流云庄没带出来。”萧满伊又道,“不过也算你都送过啦。”
  
  雨水更小了,浮云渐渐散去,阳光一点一点变得剧烈。
  穆衍风沉默地望着萧满伊,半晌不语。
  萧满伊却说:“你送过了,我就开心啦。何况现在我们终于行走江湖啦。”她伸手勾了勾穆衍风的手指,“我们一定要平安,你还没娶我呢。”
  
  我们一定要平安。
  于桓之听到这句话时,侧过头来笑了。
  四人这番委实狼狈,头发和衣裳淋过雨,仍旧湿漉漉的。他们站在长街一头,与路人们一起为送亲队让出一条路。
  “满伊姑娘说得对,一定要平安。”于桓之道,片刻后,他又问,“少主可有悔?”
  
  雨停后,街巷也起了风,吹着喜轿前的红绸舒卷。
  穆衍风道:“只悔一件事。”
  “哦?”于桓之挑眉一笑,“倒不想从来一往无前的少主也悔。”
  穆衍风忽然笑了,笑得很傻气,一如他从前大大咧咧的模样。他抬手挠了挠头,脖子根泛起一抹红:“我是想……我当在那日那事之后就娶了满伊……忍了近两个月,实在是……”
  话未毕,南霜就嘿嘿笑了起来,她忽然神神秘秘扯了扯穆衍风的袖子,又朝萧满伊眨了眨眼,便探手在随身行囊中翻找起来。
  
  萧伊人和穆小少主自是狐疑,唯有于桓之一脸坦然,莫测地笑着。
  片刻后,南霜从行囊里翻出的竟是两抹红绸子,她将一抹系在穆衍风的手腕,一抹系在萧满伊的手腕,嘿嘿道:“我近来瞅了瞅话本,说是人若结了姻缘,会有月老在他们的手上牵红线。”她顿了顿,又牵起两条红绸的一角,打了个花结,乐道,“你们拜拜天,拜拜地,拜拜我和桓公子,在对着拜拜,就算成亲了。”
  萧满伊皱着眉,一脸嫌弃地望着红绸子:“你哪来的?”
  南霜咳了一声,正色道:“将将顺来的。”
  “顺来的?”萧满伊一怒,“我还道你改了这臭毛病,没想到你竟然变本加厉,从前你顺了东西,还有些愧色,你如今顺东西连愧意都没了?!”
  
  南霜抬起眼皮瞅了瞅萧满伊,偷偷摸摸退后一步,将身子掩在于桓之的身后。
  于桓之失笑道:“满伊姑娘莫急,这红绸,是我让她顺的。”
  “小于你……”穆衍风惊得目瞪口呆。
  “今日宜嫁娶,是个好日子。”于桓之笑道,“这家人嫁女儿,不过图个吉利。我们顺两抹红绸,亦不过是与众同乐,他们应当乐意才是。”
  萧满伊与穆衍风对望一番,皆皆叹服不已。
  于桓之又道,“何况如今我们流落江湖,霜儿有这本事倒不错。”
  南小桃花符合着点头:“是啊是啊。”
  萧满伊复又抬头瞧向南霜,欷歔不已:“便是有人这般纵容你,你这老毛病才又犯了。”
  “哪里哪里。”南小桃花尴尬地笑,“江湖救急,江湖救急。”
  
  穆衍风却垂眸望着手边的红绸,相缠绕处的花结被南霜系得喜气洋洋,衬着这锣鼓喧天的气氛,倒也合称。
  他嘴角噙着一缕笑容,轻声唤道:“满伊。”
  雨全然停了,日晖破云而出,穆衍风在这一刹那转过身,深深对萧满伊躬□子。
  萧满伊呆了,倒是南小桃花在旁边催促:“烟花儿快拜呀,大哥都拜了。”萧伊人这才回神,连忙对着穆衍风弯身。
  
  这厢夫妻交拜实在狼狈,以至于很久以后,穆盟主每每忆起,都不由再成亲一次。
  后来江湖上便有这样一个笑话,说声名赫赫的穆盟主,唯长了一根软骨,就是爱妻至极。纵然穆夫人性子极好,为人爽快,但盟主几十年如一日地将她当作心尖尖上长得肉,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
  知晓内情的人,倒说他这厢爱妻作为可以理解,据说往年的穆夫人随着盟主流离过大江南北,又说往年的穆少主为寻夫人,踏遍山川万里。总之这俗气的故事被人添油加醋地记下,意思总脱不了一个感情深笃。
  
  穆盟主在盟主之位四十年,江湖平定,四海升平,是前所未有的极佳景象。神州各个大小门派,均仰慕盟主盛名。
  然而拜访盟主,每年只有两个一会,一是五年一次的武林英雄会,这第二,便是穆盟主每年例行的亲事。
  四月初三这一日,穆衍风总会大宴宾客,携着夫人入席,再一次拜堂成亲。
  有人说穆盟主爱妻真真是江湖人的典范。
  然而令有奇人,长年称呼穆衍风未少主,调侃戏谑,一针见血道,“少主?他不过是为了再享受一次新婚洞房的刺激罢了。”
  各种杂谈众说纷纭,独独有一件事甚为蹊跷。
  盟主成亲时,总会跟其夫人,在手腕系一缕红绸。红绸相接处,要打一个花结,说是图个缘分,图个喜气。
  可在两人相逢后,成亲的第一年,穆夫人望着那花结,却莫名垂了泪,说:“再也没有人,能系出她那样漂亮又喜庆的花结。”
  这话无端端惹人伤怀,穆衍风叹了一声,而那年的宾客中,也有一个面悬黑纱的人喉间哽咽,随之叹了一声,默默离席。
  
  这厢南小桃花欣喜地瞧着穆衍风与萧满伊对拜完毕,自个儿在心里琢磨了一番,又道:“我瞅着你们此番成亲,委实不太体面,日后得再办过才是。”
  穆衍风笑了,道:“这是自然。”
  街头的送亲队很长,老半天也未将人送完,周围看热闹的人却越来越多。于桓之的余光朝喧嚣处略略一瞥,朝穆衍风笑道:“少主现下不悔了?”
  “不悔了。”穆衍风大笑道,“多谢小于跟妹子。”
  于桓之略一沉默,目光却落在远天:“上京之路,我从前走过,也就出城这段繁复罢了,北面地势低平,倒是好走。”于桓之顿了一下,又道,“少主记得带着满伊姑娘和霜儿多走官道,路上切莫用马车。”
  
  穆衍风背脊忽然一凉,怔怔然道:“小于,你在说什么?”
  于桓之又笑了,方才被雨水淋湿的发已经快干了,素衣墨发,如神祗般的容颜,然而他的眼神中却透出一丝凄迷:“我也不悔。”
  他转头决然地望着穆衍风:“我也不悔。我相信人生来便有劫难,我相信人应当一往无前,坚持所爱的,保护所爱的,珍惜所爱的。”
  剧烈的日晖笼罩着于桓之的神情,恍恍惚惚中,穆衍风瞧见他笑了,是从前常常有的调侃笑容:“不过我倒不如少主这般义薄云天,壮志凌云,常常为了一己之私孤注一掷,想要的,也不过与少主做个兄弟,与霜儿长相厮守。”
  “兄弟……”穆衍风愣神道,他忽然想起春深花树之下,于桓之一番承诺——愿与君结为兄弟,一生一世,患难与共。
  穆衍风大笑道,然而声音却有些发凉了:“小于,我们本来就是兄弟啊。你来了流云庄不久后,我就把你当做兄弟啊。”
  
  像是久违了多年,于桓之这才宁静地笑起来:“大哥。”
  这一声大哥,像是随风而至的呓语,穆衍风蓦地恍惚了一瞬,下一刻,他眼里似有水光,更多的却是前所未见的豪情:“小于,便是我们现在狼狈,现在落魄,只要我们活着的一天,亦要顶天立地。”
  于桓之背身朝着街巷口,衣袂翻飞:“我明白的,顶天立地。”
  
  南霜的心里也有些凉了,她愣愣地唤了声:“桓公子。”片刻她有吞了口唾沫,问:“桓公子你怎么了?我们会一起去京城,不是吗?”
  于桓之不答,却埋头沉默了。
  生平第一次,脾气极好的南水桃花动了怒:“你说过的不是吗?成亲后要和我一起去京城,要看看我爹,我师父,还有东街的老先生,看看我的故居,我从小到大生活的地方。你说过的不是吗?!你还说日后要带我在水乡一隅找一处景致绝佳的家园,种满桃花十里,雇两个乌篷船,接烟花和大哥,接我爹爹他们来做客。”
  南霜边说边慌慌忙忙伸手去拉于桓之的袖口:“你说过的,说过的!你还说要很多小小桃花,和小桓公子。我瞅着你是个言而有信的人,你若失信了,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南霜抬起袖口抹了把满脸的泪:“桓公子,你不是说,你只有一个霜儿吗?”
  
  街头的送亲队与人群,渐渐形成合围之势,将四人包裹其中。而轿子中走出来的,并非是打扮的漂漂亮亮的新娘子,而是欧阳岳。
  
  南霜愣愣地瞧着周围这一切,伸手去拉于桓之时,却被他反握住手。
  于桓之低声道:“方才与苗香打斗,我中了毒。”他顿了顿,又说,“倘若我再动武,便会有毒素入体,与你们一起走,便是负累。”
  此言一出,南霜,穆衍风,萧满伊都呆住了。
  欧阳岳的声音似从远远的地方传来:“哼!于惊远之子?”
  于桓之却沉默着将一卷红纸递到南霜的手中,他说:“这嫁妆太好,我每日都翻来覆去看个十数次。”
  风将红纸吹得猎猎作响,南霜呆愣地听着于桓之说:“霜儿,我仔细瞧过了,红纸的下方,还能写下几个名字,日后添上。”
  “不……不添了。”南霜睁大瞳孔,人已经恍惚,“日后便是要添,也是我家小小桃花,和小桓公子的……”说着,她又伸手将红纸往于桓之手里塞,边流泪边笑道:“你还给我做什么呢?这是嫁妆呀,反正你那个宫灯聘礼,我是不会还你了。”
  于桓之又笑,伸手将她拥入怀中,掏出一朵桃花道:“方才从你发髻上取下的。霜儿喜庆如桃花,美艳如桃花。这个留给我吧?”
  
  南霜身子一僵,片刻在他怀里猛地挣扎起来。
  然而于桓之却猛然扣住她的后脖颈,埋头深深将她吻住。唇齿缠绵,带着几分决绝的气息,连唇角也咬破了。
  可是最后,南霜听到他说:“霜儿,我爱你……”
  也不知是几次听见他说爱她,可每一次,南霜都感到莫名的伤怀。仿若有洞房那一夜凋敝的风声萦绕在红烛洞房周遭。仿佛每次他说爱她,天地都褪色了,只留孤寂的两人相依相伴。
  情到深处,方觉荒凉。
  
  于桓之点了南霜的穴道,将他往穆衍风怀里一推:“好好保护霜儿!”
  他即便中了毒,但此刻动武,还能替他们挡上一挡。穆衍风狠抿着的唇渗出了血,忍着巨大的忿恨,环抱南霜携着萧满伊,飞上屋檐离开。
  而南霜只见远处一抹白影飞身而上,兵器声四起,天地从此再也亮不起来了。
  
  哪一年的事呢?她想。彼时有流水潺湲,她在梦中恍恍惚惚醒来,见眼前有个极好看又有些眼熟的男子,贴近她瞧了瞧,说道:“唔……她一副豆芽菜的模样,沉得不是她,而是她的嫁衣。来,把她的嫁衣扒了。”
  当时初秋红枫萧索,南霜嫁去万鸿阁。洞房夜时她昏沉醒来,还以为那五官清隽的男子,便是她的夫婿,她从小便认定的那个夫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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