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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生死之门(1)

书籍名:《婴骨花园》    作者:成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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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途车停在路边,留下一对风尘仆仆的青年男女,很快又绝尘而去。
  那对青年男女虽然衣着朴素,但男人身材魁梧、气宇轩昂,女人纤纤瘦白皙,容貌俊美。他们停在路上犹豫不决,很快吸引了一些在路边田里耕作的农人的目光。有好事者上前与他们搭讪,大家从他们口音中猜度他们是南方人,还知道他们是一对小夫妻,在这里下车,因为妻子在车上忽然极度不适,所以他们才留在了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
  这样的解释并没有引起淳朴的农人的怀疑,大家猜测女人在车上不适的原因是晕车,还有人猜是其它一些毛病。最后,大家指点这对年轻夫妻往前去三公里,便到了凤凰镇,凤凰镇上有家卫生院,附近有人患病都是到那里诊治。
  那青年男子谢了众人,立刻便扶着妻子向前去了。
  凤凰镇卫生院里,接待他们的是位年轻的女医生,她神情冷峻,简单检查过后,便淡淡地告诉男人:“你的妻子怀孕了。”
  女医生发现这一刻,面前这对男女脸上是种奇怪的表情。即将为人父母的喜悦稍纵即逝,接着俩人一起忧形于色,好像怀孕是件让他们很头疼的事。
  青年男女走出卫生院,那男人说:“我们就在这里安顿下来吧。”
  女人环顾零乱的街道和破旧的楼房,沉吟了好一会儿,这才点头:“我喜欢凤凰镇这个名字,也许,我们的新生活就要从这里开始了。”
  男人并没有再说话,一年多的逃亡生活已经让他变得沉默寡言。他是个杀人犯,他带着女人逃离盛开木棉花的南方小城,现在,终于可以在一个偏僻的小镇安定下来了。这偏僻的小镇也许并不安全,但此刻,清眉已经有了身孕,他总不能带着大肚子的女人继续四处逃蹿吧。
  后来蒋青又想到,也许怀孕仅仅是一个借口,这一年多他们去过很多地方,但从不敢在一个地方停留时间过长。现在,这个借口可以让他们安心呆在这个偏僻的小镇了。
  蒋青与清眉第一次走在凤凰镇街道上的时候,根本就没有想到在这里,另一场灾难与他们已经近在咫尺。
  风凰镇离城三十多公里,因为背靠凤凰山而得名。凤凰山不高,海拔三百多米,却山势绵延,有六座大小不等的山头。山上多是针松,也有不多的垂柳与槐树。近年开山采石采去了小半个山头,凤凰山看上去便枯萎了许多。
  凤凰山下有这城市最大的土地庙,传闻里面的土地爷管着苏北鲁南数个城市的地盘。文革中一把火毁了大半个庙宇,数年前重修,一度香火鼎盛,可算是凤凰镇上最风光的去处。土地庙里没有和尚却住着几个尼姑,究其原委那得往前追朔到抗日战争时期,几个尼姑为避战乱隐匿于土地庙内,后土地庙的主持死于战火,尼姑们便在土地庙里长住下来,一直持续至今。那几个尼姑颇有些仙气,为人占卜财运预算吉凶,灵验十之八九,于是在这城市里被人广为传颂。只是近年来几个尼姑老得眉毛都垂下来了,坚决不再替人卜算命运,让许多慕名而来者败兴而归,而土地庙的香火却不曾因此而稍现衰色。
  凤凰镇紧挨着凤凰山,整个镇子里只有一条老街,镇上的所有商家店铺都集中在老街上,镇里的居民也大多在老街两侧建屋成家。凤凰镇卫生院座落在老街西侧,占据着一幢抗战时期的日式小楼。卫生院里只设内科外科和妇产科,平时也就治个伤风感冒头疼脑热或者跌打损伤什么的,镇上的人一般患了重病,都会搭车赶到市里去。卫生院的妇产科也必不可少,因为哪家的媳妇生孩子都不敢说跟预产期一定吻合,碰上紧急情况来不及送到市里的大医院,只能就地解决。送到镇卫生院总比找产婆要强些。还有镇子周边的一些农民,贪图镇卫生院便宜,也常赶着驴车拖着大肚婆来这里生产。
  三年前,林红卫校毕业,她背着背包和另一个叫白露的女孩一块儿走进凤凰镇卫生院,成为妇产科的两名护士。妇产科那会儿连她俩一共四个人,主任是个五十多岁姓丁的老太婆,人虽姓丁却目不识丁,一天学没上过,解放前是这地区最出名的接生婆。医院初建那会儿,妇产科找不到合适的大夫,便把她招了进来。老太婆从进这医院直到后来出事,一直没有任何行医资格,但却在镇卫生院里呆了十多年。还有一个男医生,四十多岁年纪,神情猥琐,常年蓬头垢面,一件白大褂上满是血点和污渍。当他走到你跟前,不用说话,你立刻便能闻到他身上那刺鼻的酒气,他甚至早上到医院时都满嘴酒气,是个十足的酒鬼。但据院长介绍,这醉鬼虽然糊涂的时候比清醒的时候多,却医术高超,即使在迷迷糊糊当中也能顺利接生。
  林红跟白露刚到医院的第三天,那姓丁的老太婆便出了事。
  紧挨着凤凰镇的是灌云县的下马乡,下马乡一个农民的老婆要生孩子,送到凤凰镇卫生院后才发现兜里的钱不够了。那农民去年生完小三子,家里的房子就差点让队部的人给扒了,后来扒走了粮食牲口这才算勉强交完了罚款。到生这小四子的时候,已经是家徒四壁了,不要说再去找钱,就连生完孩子吃什么这都成了问题。
  那农民跟他大肚子婆娘赖在卫生院里不肯走,后来丁老太婆悄悄把他叫到了一边。当天晚上,大肚婆便躺在了丁老太家里专用的一间平房里。
  丁老太这么多年,一直没间断在外面替人接生,从来没出事,但这次不知她倒霉还是那农民倒霉,偏偏就把人家孩子的头给拧了下来。
  产妇在丁老太家里躺了两天,宫缩过后见了红。丁老太早已做好了准备,那产妇已经是四胎了,所以也并不太紧张。胎儿顺产,头先露出来一半,丁老太一边让产妇使劲,一边掐着婴儿的脑袋往外拽。这天合着该出事,正常情况下,婴儿头出来了身子不费什么事也就跟着滑出来,这在妇产科几乎形成了一种共识,但那天不知哪里出了问题,孩子居然赖在产妇身体里不肯出来。婴儿的脑袋湿漉漉的滑手,丁老太掐不牢,她后来想出了一个法子,用一条毛巾展开了搭在婴儿的头上,自己按着毛巾帮着产妇使劲。那孩子似乎跟丁老太和产妇较上了劲,死活呆在里面不出来,产妇疼得嘶叫不止,丁老太也是满头大汗。丁老太最后一发狠,双手按着毛巾狠命一挣,只觉手上一松,那婴儿终于出来了,丁老太还因为骤然失去平衡差点摔那儿。待她回过神来时,立刻吓得头皮发麻汗毛直竖。
  握在她手中的毛巾上面,赫然粘着一个婴孩脑袋,而那产妇张开的双腿间,血淋淋的半个婴儿身子,还有一半呆在产妇的身体里。
  那一天里,每隔一两个小时,林红都要呕吐一回。她的胃在她第一眼见到那个死婴后便骤然痉挛,接着翻江倒海般涌动。
  在卫校学习三年,尸体接触得多了,初时她也呕吐过,但后来很快便习惯了面对一具冰冷的身体。但是,看着那具小小的,被一层粘液包裹住已经变黑的尸体,她打心底深处感觉到了一种生命的恐惧。接下来的夜里,她开始做噩梦,已记不清多少次汗岑岑地从梦里醒来,全身筛糠样抖个不停。三年前的林红还很单纯,纯粹的恐惧还没有让她学会思考,但是,那样的夜里,她常常会想到在家乡的弟弟。拖着一双残腿在村里乱爬的弟弟,那一刻让她的恐惧有了形状。
  丁老太因为那农民抱着死婴到医院里的吵闹而臭名远播,最终事件以丁老太赔偿了农民八千块钱结束,并且,因为这件事,丁老太离开了工作近二十年的凤凰镇卫生院。
  这样妇产科里便只剩下酒鬼医生和两个新来的小护士。酒鬼医生虽然医术高超,但酗酒让他的身体变得很虚弱,连续两例手术下来便累得脚跟发软。到了生育旺期,林红和白露很自然地就成了妇产科里的主力军。
  白露在卫校里是个娇滴滴的女孩儿,她的理想就是毕业后呆在哪家医院的挂号室里。现在要她每天站在产床前,每天血淋淋地工作,简直要了她的命。开始那段时间,她甚至比林红还要恐惧。
  林红跟白露那时住在医院楼后的一排平房里,许多个夜晚,林红自梦中惊醒过后,会发现娇小的白露不知什么时候钻到了她的被窝里,身子蜷作一团,睁着圆圆的眼睛,满脸惊悸。
  这时候,林红便会抱紧了她,像个妈妈样安慰她。
  白露说:“这些人为什么要生孩子呢?为什么要把生活搞得这么血淋淋的呢?”
  林红没法回答她,因为她此刻心中正被同样的问题困惑着。
  白天里,站在产床前,林红必须扮演一个大姐的角色,每当白露脸色变得苍白,汗水顺着手术帽的发丝流淌下来时,她总会让她到一边休息一会儿。而她,则强迫自己硬下心肠,两只手伸向让她深恶痛绝的所在,并且,面无表情地用剪刀剪开产妇的会阴,像剪一张纸,或者一截线头。
  妇产科内每天都弥漫着一些痛苦的哀号和血的味道,那些产妇声嘶力竭的叫声,让人仿佛置身炼狱,每一刻都能毛骨耸然。无数的产妇在痛苦时,用最恶毒的语言来咒骂守候在外面的男人,发誓从此以后,再不与男人做那肮脏事。但林红知道,当这些妇人们出了这个门,用不了多久就会把这一刻的痛苦忘得干净。
  林红开始憎恶女人的器官,那些丑陋的,形态各异的阴部呈现在她面前时,总是显得那么面目狰狞,它们如同深深的沼泽,盛载了太多的罪恶,无数弱小的生命在它的血污中挣扎,并终被淹没。因为憎恶而生出仇恨,林红仇恨一切躺在她身边任由她主宰的那些愚蠢的女人。她们在满足了男人最无耻的荒淫过后,还要承受撕裂般的痛苦。这是女人的命运,但一定不是全部。
  有一天当林红和白露共同站在澡堂的淋浴下面时,互相盯着对方水淋淋的身子,然后一起落了泪。白露说:“我永远不要男人,我永远不要男人带给我的痛苦。”
  林红记不清白露从什么时候开始精神恍惚的,或者是在那年冬天,酒鬼医生遭遇一场车祸之后。酒鬼医生的自行车与一辆夜行的卡车相撞,性命无忧,但尾骨却裂开了一道口子,需要在家静养数月。妇产科的活儿便全都落在了年轻的林红和白露身上。
  在那整整五十多天的时间里,林红和白露每天大约要接生三到五个婴儿,为数个女人流产。最忙的时候三个产妇并排儿分开双腿躺在产床上,两个小姑娘挣命样来回奔跑。
  农村妇女临产前大多没有经过细致的胎检,有的甚至连骨盆测量都没有进行过,所以死亡很容易发生。当遇上横产的情况,林红和白露便任由产妇杀猪样惨嗥,对她置之不理。有时候产妇的阴道内伸出一只纤小的胳膊或者腿,它们有力地向两个护士招摇,但却丝毫不能感染一点已经麻木的神经。
  婴儿死了,产妇仍在痛苦地惨叫,林红或者白露,这时会面无表情地过来,剪开会阴,取出死婴,随手将它们扔在托盘里。碰上侥兴存活的婴儿,她们便会机械地用痰管清除婴儿口腔、鼻腔的粘液和羊水,再干净利落地结扎脐根,剪断脐带,像生产流水线上的熟练工。娇滴滴的白露此刻已经变得意志坚定了,那些鲜血在她眼里似乎已经失去了颜色。她的目光也一天比一天变得呆滞,眼睛里灰朦朦的,呈现一种鱼肚白的浑浊。
  白露最后一次站在产床前,顺利地从一个产妇的身体里引出来一个瘦弱的男婴。那男婴虽然瘦小,哭声却嘹亮。边上忙活的林红都被男婴的哭声吸引,白露更是对着男婴露出罕见的笑容。正常情况下,婴儿出生后,大约只需几分钟,胎盘便会脱落,但那天那个俊美异常神情萎靡的年轻女人,在婴儿出生后仍然惨叫不断,白露还大声斥责产妇:“孩子都出来了还鬼叫什么!”
  那产妇只是呼痛,满脑门子都是豆大的汗珠。二十分钟后,白露实在气不过这产妇的娇气,上前查看,却发现一股清亮的液体从孕妇的下身流出来,这是胎儿破水的迹象。白露一怔,上前稍做检查,便发现产妇腹中还有一个胎儿,这一胎是双胞胎。
  初时白露并不慌张,虽然她还没有过处理双胞胎的经验。白露戴着消毒手套的手伸进了产妇的身体里,准备牵拉出胎儿,但在她的手接触到胎儿的一瞬间,心里却咯噔一下,不安的感觉蔓延了整个身体。
  她的手接触到的不是料想中该摸到的胎儿的一双脚,而是伸出子宫外的一只小手。更让白露紧张的是孕妇的宫口已经收缩的只有拳头那么大,随着那只小手还滑落出来半截脐带。脐带在白露手上有力地跳动着,她感觉一个生命正托在自己的手心,轻飘飘的,没一点份量。白露试探着想在体外把胎儿扭转过来,但孕妇这时已经不再疼痛。
  这是一个不好的现象,不再疼痛也就不再有宫缩,没有宫缩宫颈口便不会扩张,那么胎儿就只能窒息在腹中。
  脐带仍然在跳动,白露攥着那只小手,试图让它缩回宫腔里,其实白露心里明白,这种做法是徒劳的,她努力地在脑海中搜索书内可能漏掉的某个环节,甚至侥幸安慰自己,我的判断和方法是正确的。孕妇的家人还在莫名其妙看着,心底的一点自尊让白露知道该干点什么,她抬起头非常平静地告诉产妇的家人,小孩难产,可能会有危险。
  后来白露记不起是怎样让产妇转院的,在她摸到胎儿的脐带停止跳动以后,整个心就沉下来,沉得没有思想。她听到汽车的声音,又看到有人抱起孕妇往门外走,孕妇的下身露出半截脐带,上面挂着明晃晃的止血钳,血顺着止血钳一直滴到门外。
  然后是汽车开走的声音,产妇的家人从头到尾没有责怪过白露一句。白露想那个本该粉嘟嘟的小孩现在不知道变成什么色了?该是紫色吧,不,是蜡黄的。白露呆呆倚靠在产床上,那一刻神思恍惚到了极致,她端详着此刻戴着消毒手套的双手,那上面的血污让她忍不住发出长长一声痛苦的呻吟。
  林红在众多的惨嗥中清晰地分辩出那声呻吟来自白露,但当她走到白露身边想询问些什么的时候,白露却蓦地尖叫一声,整个人迅速萎缩下来,然后软软地倒在了地上。
  醒过来后的白露再也不能站到产床前了,她见人必定要露出惊恐的神情,然后将一双干净纤秀的手举在眼前,嘴里喃喃地念叨着“我杀了人我杀了人……”
  白露后来甚至连林红也不认识了,她被年迈的父母接走时,连看都没看一眼正在替她落泪的林红。
  两年之后,林红再次见到白露,在她面前的已经是个挺着大肚子的产妇了。白露在临产前三天便整宿整宿地睁着眼睛,她的恐惧渗透在她身体的每一处。林红为她做了最细致的检查,无数次在她耳边安慰她,让她放心。而当白露宫缩开始,她仍然像频临绝境的困兽样发出声嘶力竭的呼叫。
  白露原来清秀的脸庞此刻涕泪纵横,短发已被汗水束成了条状粘在脑门上,她死命抓住林红的胳膊,在呼叫声里清楚地告诉林红:“我就要死了,我逃不过这一劫了。无耻的男人,万恶的男人……”
  白露比任何一个产妇都要多地咒骂男人,她的目光间或与林红的相碰,那里面的绝望让林红感到心上生出种彻骨的寒意。
  白露最终没有能够躺在产床上,那凝结了无数生命与死亡的产床是她所有恐惧的根源。白露在宫缩渐强,一些带血的浆性分泌物渗出时,忽然变得很镇定了。她很清醒地挺着个大肚子查看自己的下身,然后,用平静的声音跟陪护她的家人说:“我要生了,我要到产室里去了。”
  她的家人搀扶着她往产室去,在走廊里,白露说要小便,她的家人便扶她去了卫生间。可怜的白露就在卫生间里,从窗口跳了下去。当林红闻讯赶去时,纤秀的白露已经躺在血泊里了,她沾满鲜血的脸庞上透着解脱的轻松。当所有人都在白露家人的痛哭中猜测着这女人自杀的原因时,只有林红懂得是恐惧杀死了白露。寒意更深地从心底深处弥漫,林红不知道,自己是否有一天也会被恐惧杀死。如果这是劫数,她在两年前迈进凤凰镇卫生院的时候一切便已注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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