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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书籍名:《一城春弄》    作者:天如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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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瞻起得很早,第一件事是喝药,第二件事是念叨:“代城主究竟什么时候回来?”
  身边的下人没有一个能回答他的。
  他叹口气,拢紧衣裳,对娟惠道:“扶我去高处看一看,兴许他们已经入城了呢。”
  娟惠扶他出门:“那便去吹雪阁,不是说那是老城主建给城主夫人遥望长安用的,可高了。”
  阿瞻皱着眉甩开她的搀扶:“那算了,我不想去那个女人住的地方。”
  娟惠没想到他对城主夫人有意见,错愕地闭了嘴。
  阿瞻始终有牵挂,到了晚上又开始念叨这事,还叫娟惠去几个城门口去打听打听,毕竟又不是多远,怎么一去就是一个多月也没消息呢?
  娟惠依言而去,返回后却只站在门边,踟蹰着不敢接近。
  阿瞻一直等着她的消息,见她这模样以为师雨出了什么事,一时情急,咳了好一会儿。娟惠这才动了,扶着他坐下,端茶送水,生怕他出事受责怪。
  “到底怎么了?快说!”阿瞻捂住胸口瞪着她。
  娟惠跪在他跟前,小声道:“奴婢听说代城主不是去巡视周边,而是去长安了。”
  阿瞻一怔:“不可能,她不会骗我。”
  娟惠伏在地上:“一定是奴婢听错了,那些往来商旅都不值得信,公子千万不要动气。”
  阿瞻撑着桌子站起身,走到门口,望望头顶圆了大半的月亮,对娟惠道:“你去将刺史传来,让他派人去找代城主回来。”
  娟惠跟在他身后,脸上赔着小心:“可是……可是代城主吩咐过,所有命令都得由她发,刺史只怕不会来见公子。”
  阿瞻气得脸色发白:“我是城主,他竟敢不来!”
  娟惠又吓得跪在地上,一声也不敢吭。
  阿瞻咬了咬唇,虽然脸上不承认,心里却透亮,自己这个城主不过只有一个名号,所有大权都在师雨手里。他被这一副病体禁锢在了这方寸天地,别说手里有一座城,就是有整个天下又如何,连她的踪迹都寻不到。
  “罢了,”他像是一下卸去了所有脾气,摆摆手:“你去请霍老将军,我要见他总不需要命令吧?”
  娟惠轻声称是,快步出门,还不忘叮嘱门外的婢女好生照应着,万一他再倒下,师雨回来谁也活不了。
  近来正是年节之时,霍擎因二子回城,今天没去军营,在府上共享天伦。
  娟惠来时正是晚饭时间,他以为阿瞻出了事,随手拿了披风就出门,丢下一大家子面面相觑。
  阿瞻倚在榻上,身上披着的虎皮还是当初霍擎亲手猎来的。见他安然无恙,霍擎进屋的脚步不觉放轻了一些:“怎么了?我还以为你又病了。”
  阿瞻睁开眼,见他已经到了,连忙坐好,抬手请他就座:“霍叔叔,我请您来,是想问问您,当初您给即墨无白的那一半兵马究竟作何安排了?”
  霍擎很欣慰他关心正事,笑道:“那不过是假兵符,兵马自然还是由老夫和代城主掌管,不过为了做给世人看,一直没动用过他们,免得被若羌看出破绽。”
  “原来如此……”阿瞻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看了看他的脸色,犹豫道:“我在想……若是这支兵马暂时不动用,那是不是可以……给我?”
  霍擎被他问得一愣:“你要兵权做什么?”
  阿瞻抿唇:“好歹我也是城主,却有名无实,什么事都让您和师雨扛着。”
  霍擎了然地笑了,抚了抚胡须道:“这有什么,待你身子好了,早晚也是要让你接手的。”
  “待我身子好了?”他自嘲地笑了一声:“这是个好理由,可以用一辈子。”
  “……”霍擎总算听出了点深意,脸上的笑容也没了。
  长安春意已至,风吹在脸上多了些柔和,早晨春阳里也多了丝暖意。道旁开始绽放迎春花,黄蕊鲜嫩,夹杂在大片灰白的颜色里冲撞进视野,叫人心神为之一振。
  师雨衣着整肃,朝宫门方向走,心里回味着方才在御书房向嘉熙帝述职的场景,只庆幸还好来的不是阿瞻。
  皇帝是越来越不好对付了。
  “代城主!”
  她转头,乔月龄快步朝她走来,大约是不常穿飘逸的襦裙,脚步一快竟险些摔倒,闹了个大红脸。
  师雨笑着迎上去,扶住她胳膊:“你这是从何而来?”
  乔月龄赧然地笑了笑:“皇后陛下忽然召见,刚刚觐见完。”
  “原来如此。”后妃经常替皇帝召见高官家眷亲属,师雨并不觉得意外。
  二人并肩走出宫门,本该各自告辞,却见对面缓缓停下一辆马车,下来的人是一身官袍的即墨无白。
  师雨脸色如常,乔月龄却陡然躲去了她身后。
  她扭头看了一眼,心中会意:“乔姑娘还为当初的婚事介怀?为何连少卿大人的面也不愿见?”
  “不是……”乔月龄摇摇头,抬眼朝即墨无白瞄一眼,声音低得像是蚊子在哼:“实不相瞒,今日皇后陛下提及了一句,说要替我和他做媒,只怕现在就是请他入宫去谈此事的,如今就这么撞见,实在太……”
  师雨抬眼看向即墨无白,他已快走到跟前。她挤出个笑来,对乔月龄道:“这是好事,也算遂了你的愿啊。”
  “可他对我……”乔月龄脸色冰冷,止住了话,僵着身子站在一边,眼见着即墨无白已经到了跟前。
  “乔姑娘,代城主,有礼。”他含笑见礼,并不停留,径自经过。
  师雨转头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朝乔月龄笑笑:“但愿你们能有个好结果,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直到即墨无白入了宫门,乔月龄才浑身一松,转头追上师雨步伐:“其实我有件事想问你很久了。”
  “什么?”师雨转头,温柔如旧。
  “……算了,没什么。”
  乔月龄实在不好意思,她在哥哥书房里见过即墨无白作的那幅画,画上的师雨神韵逼真,所需的不只是画功技巧。其实她一直怀疑即墨无白对师雨存着心思,但师雨对她态度大方,倒不像中意即墨无白的样子,也许是她多心了。
  师雨坐上马车,回到住处,吩咐收拾东西,准备返回墨城。
  葛贲这些天闲得快发霉了,一听说能回去,连忙准备,比谁都积极。
  第二日一早师雨入宫向陛下辞行,出宫后谁也没知会,径自出城。日头未露脸,天边挂着几缕红霞,绸带一样缠绕着云,整个长安瓦墙都被染了一层薄薄的红光。
  师雨的马车驶出城外,后面还跟着一串早起的百姓。
  大家得知墨城城主到了长安,但直到此时才看到车马当街而过,争相一睹真容,却不知道里面坐着的是代城主师雨。
  百姓们一直跟随到城门外方止,以至于葛贲误以为师雨在长安做了什么大好事,惹得百姓如此爱戴,回城还送出来这么远,简直是受宠若惊啊。
  刚出城不久,身后有快马追来,师雨听到动静吩咐停车,探身出来,却见来的是乔月龄。
  “代城主怎么忽然就走了?我还想和您结伴回去呢。”
  师雨朝她身后望了一眼,护城河静默,城门空寂。
  “墨城还有事务要处理,我不能久留。”师雨冲她笑了笑:“不用送了,就此告辞。”
  乔月龄摇头道:“那可不行,这可不是我一个人送你,原本太常少卿也是要来的,但他事务繁忙来不了了,特地叫我代他送你一程,说这是礼节。”
  师雨脸上的笑有些僵硬:“他的好意我心领了,不用再送了,就此别过吧。”话未说完,车帘已经放下。
  乔月龄以为她是急着赶回去,只好作罢。
  百草初发,涧水潺潺,鸟啼半空,春光融融。
  车辙声声碾过红尘,一路往西,此后半生,应当再无瓜葛了。
  师雨坐在车中,闭目养神,轻轻告诫自己:“我不在乎,不在乎,不在乎……”
  这样才是本来应该的轨迹。
  “嘭”的一声,车身似被什么重重撞了一下,骤然一停。葛贲在外大喝一声,师雨揭帘看去,邢越捂着脑门跨在马上就紧挨着马车。
  “邢先生?你这是……”
  邢越边揉脑门边看一眼师雨:“唉,兴冲冲跑来要投奔师城主,结果刚一靠近就被葛校尉一下拍在马车上,还好我命大。”
  师雨哭笑不得,示意葛贲离他远些,亲自下车扶他下马:“邢先生这是答应我之前的提议了?”
  “答应答应,我可不乐意跟着即墨无白了,还是跟女子在一起有意思嘛。”
  “闭嘴!”葛贲哪里容他言语放肆。
  师雨笑着摆摆手:“好了,你肯随我去墨城实在再好不过,我一定将你奉作上宾。”
  邢越朝身后看看:“快走吧,万一即墨无白追来怎么办?”
  “不会的,”师雨朝身后看了一眼,笑容依旧:“我想若有一点可能,他都不会乐意再见我了。”
  邢越眼神有些兴味,但师雨已返回车上。
  就此启程西归。
  出了长安地界不久,墨城快马送来急件。师雨本要找个地方落脚后再看,但见寄信人是霍擎,不敢耽搁,连忙拆开,愣在当场。
  他老人家竟然提出了辞官归隐。
  “师城主,晚上就别住驿站了,找间美人儿多的酒家呗?”邢越打马过来,脸上带着浮想联翩的表情。
  “不住了,即刻出发。”师雨斩钉截铁。
  邢越伸着手眼睁睁看着她就这样带头走远,痛心疾首地感慨:“那我还不如回去跟着即墨无白啊。”
  作者有话要说:即墨无白:有点不对啊,我感觉我的地位岌岌可危啊,说好的男一呢?
  乔定夜:叫什么,我都多久没露面了,我妹都露脸比我多!
  即墨无白:你妹……的确,嗯……= =
  阿瞻:你们都看什么看?关我何事?我戏份也很少啊!
  邢越:哦,我只是路过,你们继续。
  众:警察叔叔,就是楼上辣个人!
  

第三十八章

师雨快马加鞭,回到墨城所用的时间不过只有大半月。

她顾不上疲惫,匆匆赶去见霍擎,他老人家已闭门谢客数日,连军营也不再去了。

邢越累得不行,到了墨城先找了间茶楼喝茶休整去了,自然没有跟去。

师雨和霍擎在书房秘密谈了许久,一个时辰后才出来,见他已经回来,就站在霍府大门边候着,脸上少了些疲色,她自己却是身心俱疲。

“看你这模样,情况很棘手?”墨城的春日依然寒冷,他裹紧披风走过来,一边重重咳了几声,似乎感染了风寒,鼻音有些重。

“此事一时说不清楚。”

邢越切了一声:“所谓用人不疑,你口口声声要我为你所用,却连事情都不告诉我,我能帮你什么?还不如回去投靠太常少卿了。”

师雨想了想,抬手请他上车:“那我们边走边说吧。”

牵扯到阿瞻的事情,师雨一向不愿多言,只是一路走到现在也的确不易。城中官员看似忠心,实际上大部分只是慑于老城主威严才安分守己,随着即墨无白在墨城走动,动摇立场的不在少数。当初即墨彦早已有疾在身,却一直隐瞒到最后,撒手的突然,她之前什么准备也没有,心腹也寥寥无几。葛贲是军人,多少有些鲁莽,唯有霍擎可以倚仗,若邢越当真可为心腹,实在再好不过。

阿瞻自幼被保护的太好,性格良善,却因为孤单难免会胡思乱想。如今得知她私自去中原,他心里肯定不会痛快,只是师雨没想到他会主动求权。

“为何不直接放权给他?毕竟他才是城主嘛。”为了避嫌,邢越只坐在车门边,离她有些距离。

“他身体不好,权在手上,很多事情要亲力亲为,恐怕吃不消。何况他现在只是一时冲动要权,我更不能轻易放手。”

邢越忽然笑了,师雨还是第一次见他这样的笑容。将骗人当成伟业来追求的人多少是没心没肺的,可他这笑容却和往常大不相同,仿若一个历经沧桑的老者听到年轻人夸夸其谈后一个随心的笑,带着宽容、好笑,以及否决。可这一笑又惹动了风寒,他顿时好一阵咳嗽。

“那你为何如此保护他呢?何不干脆放手让他历练?”

师雨长睫微动,眸光半敛,脸上惯常的笑多了些无奈的意味:“我答应过老城主,首先要保证他活下去。”

邢越撇嘴:“首先保证的是他的命,在下不禁有些好奇墨城是不是另有目的了。”

师雨幽幽抬眼:“邢先生说话可要小心些。”

“别冲动,在下还病着呢。”邢越一手竖着,一手捂着嘴又连咳几声,抚了抚胸口道:“你打算如何安置我?我总要有个身份才能跟着你吧?”

师雨思忖片刻:“这简单,你就做我的幕僚。”

“那我能随时跟着你么?”

“可以。”

邢越点点头,似乎很满意这个决定,冷不丁打了个喷嚏,揉揉鼻子,靠着车边阖目养神去了。

城主府一切如旧,消息早已送了回来,但门口迎接的只有下人。

师雨快步朝阿瞻住处走,派去盯着的人紧跟在她身后,将近来发生的事说了,有关霍擎当日和阿瞻的谈话也一并详细报上。

当日情形霍擎已经对师雨说过,老将军并非舍不得兵权,也不是因为生气,而是在用这法子迫使阿瞻让步,还有谁比他老人家更了解阿瞻身体状况?阿瞻心软,肯定会让步。

在门口站定,师雨如同往常一样,吩咐撤换阿瞻身边人,举步进门。

室内窗户紧闭,燃着宁神香。下人们伶俐地退了出去,师雨绕过屏风走到床边,看见阿瞻躺在床上,脸色惨白,神色恹恹,如同萎在雪地的一棵枯草。

“你回来了?”他听到响动睁开眼睛,看见师雨,伸手拉着她在床沿坐下:“一路奔波辛苦了,你都瘦了。”

他还和以前一样温柔,叫人半点脾气也没有。师雨沉默许久才轻声问:“霍叔叔要辞官归隐你知道么?”

阿瞻垂眼,长睫掩着微微泛青的眼眶:“刚知道消息,我不明白为何他会如此反对给我兵权。”

“他不是反对给你兵权,而是现在不能给你。”师雨叹气,言语里满是无奈:“阿瞻,你怎么就不能体谅我们的苦心呢?”

阿瞻抬眼,紧紧盯着她:“那你为何要骗我?”

师雨一时无言。

阿瞻坐起身来,双手捧着她的脸,直直看进她眼睛里:“你在看着我的时候,会不会想起即墨无白?”

师雨沉了脸,挥开他的手:“你和他并没有那么像。”

阿瞻躺回去,苦笑一声:“是啊,若我有他那副身子才是真像。看到他,我就更恨那个女人了。”

师雨皱着眉站起身:“此次我去中原事出有因,只是怕你胡思乱想才没告诉你,没想到反而弄巧成拙。即墨无白就快成亲了,你还不放心么?”

阿瞻的手动了动,想牵住她,终究作罢:“你不会明白的,除非你是我……”

师雨不觉心中一软,这座城里,没有谁比他的地位更高,也没有谁比他更没有自由。她坐回床沿,俯身搂住他:“算我错了,你要怎么样都好,我都答应你。”

阿瞻抱紧她:“我们也成亲吧。”

师雨出内室时,邢越就等在门口,手捂着嘴巴忍着不咳嗽,神情看起来有些滑稽。她招招手,示意他跟上自己。

走到花园,左右无人,邢越舒畅地咳了一阵,问师雨:“听着你们似乎谈得并不愉快啊。”

师雨扯了一下嘴角:“愉快,就快成亲了,如何不愉快?”

“成亲?”邢越皱眉。

“嗯。”

邢越没追问,咳了两声,忽而话题一转:“对了,我听见倓公子说恨一个女人,那个女人是谁啊?”

师雨转头朝高高伫立的吹雪阁看了一眼:“城主夫人。”

邢越也顺着她的视线看了一眼:“她不是过世了吗?妈呀你别这么看行么,好瘆人呐!”

师雨忍不住笑了一声,风有些大,她伸手拢了一下披风,一边朝前走一边道:“即墨无白临行前去过吹雪阁,肯定知道了些东西,他没跟你提及过?”

邢越啧了一声:“真是什么也瞒不过师城主,忽然多出来个堂叔,太常少卿能不查一查么?在下是听他提及过,好像说是倓公子并不是城主夫人所出,却不知是真是假?”

“的确不是。”师雨在廊下站定,拨了拨放在廊柱旁的一盆哈兰花:“城主夫人怎么会给老城主生儿子呢?她巴不得老城主终身无后呢。”

“啊?”邢越惊讶地看着她。

“很意外么?”师雨笑笑:“老城主也曾痴情过,为她起高阁,为她雕金花,不纳妾、不宠婢,连看别的女人一眼都觉得多余,最后换来的却是她苦心孤诣的监视和防范。情圣?呵呵……”

她侧头看着邢越:“皇家的人绝对不会给老城主留下子嗣,等他意识到这点的时候,终于薄情了,可是和别人生下的孩子也一个个夭折了。若非当初城主夫人向朝廷通报的信件被截了下来,只怕老城主还真以为自己是命定无后呢,阿瞻怕是也留不下来了。”

“……”邢越咳了一声:“真是个精彩的故事。”

“是啊。以前发生的事我们只能靠口耳相传,真正如何也许只有他们自己清楚。老城主和城主夫人的为人我不便评价,因为那是他们的人生。”师雨抬手轻轻搭上他肩膀,笑得风情万种:“邢先生知道了这些,该明白自己如何做了吧?”

邢越吞了吞口水,猛点头:“师城主坦然相告,在下定当竭尽所能为您办事,绝对不会走漏风声。”

师雨点点头:“放心,我绝不会亏待了你,你以后会庆幸自己做了这个决定的。”

她转头离去,沿途奔波的疲倦终于无所遁形,脚步都缓慢了许多,邢越注视着她的背影,一直到她完全离开视野才收回,又转头朝吹雪阁看了一眼。

“看事果然不能看表象。”即墨无白挑亮烛火,外面暮色四合,邢越的身形在对面渐渐清晰。他坐在对面小口小口地灌酒,葡萄美酒夜光杯,当真是叫人沉醉。

“是啊,你跟师城主之间也不能只看表象。”邢越嘿嘿直笑。

即墨无白走到窗边,负手站定,朝静默伫立的城主府望去:“我已经辞官了。”

“啊?”邢越手里的酒杯滑了下来。

说好的让他扮演完满朝文武官员的呢?就这么辞官了,还玩儿个啥!

“陛下有意为我和乔月龄搭线,我不想和乔定夜扯上关联,不如辞官。”

“陛下答应了?”

“那不重要,”即墨无白手撑着窗台,笑了一声:“重要的是我已经抽身事外了。”

邢越恍然:“哦,我知道了,你想让师城主挽留你嘛。”

即墨无白额角青筋跳了一下。

“可惜啊,她就要嫁给你叔了,不会挽留你啦。”


第三十九章

城主成婚对墨城而言,堪比皇帝大婚。如今刚刚议定,一切都还在准备,消息自然也没有外传。

霍擎是第一个听闻此事的,他料想此事一定,阿瞻做决定也会慎重,要兵权的事是板上钉钉要退让的了,虽然还没有收回辞官归隐的话,也开始继续操心军营事务。

阿瞻这些日子调理身子愈发积极,每日都按时喝药,师雨也放心下来,不再管他,专心政务,一面让邢越熟悉墨城情形。

转眼到了仲春,墨城的春意才姗姗到来。一大早,下人们在府门口清扫,忽见平常深居简出的新城主被搀扶着出来,和身边下人有说有笑地登车离去。

师雨当日不在府中,回来时已经是深夜。邢越跟着她四处奔波了一天,一边捶肩一边朝府中走,哈欠连天。刚到书房门口,忽然窜出一道黑影,他吓了一大跳,嗖地躲去师雨身后。

师雨白他一眼,那道黑影已经跪在地上,低声禀报:“今日倓公子出去了,说是要见什么人。属下无能,跟丢了,并没查到他要见谁,罪该万死,好在公子已经平安回来。”

师雨皱眉:“他跟谁一起出去的,你竟然也能跟丢?”

黑影头伏得更低:“只是身边几个下人,并无特别,但沿途人多,很容易跟丢,此事是属下失职,听凭城主责罚。”

“他身边的人换掉了么?”

“还没,公子似乎有意防范,还没机会下手。”

师雨语气里有了怒意:“赶紧换掉!再拖延就不要来见我了!”

黑影称了声是,迅速退走。

邢越这才整个身子探了出来,看看师雨神情,啧了一声:“以后你嫁了他,想必他的日子会更难过。”

师雨眼波一转:“其实我嫁谁,谁的日子都不好过。”

邢越嘿嘿笑道:“那可不一定,你嫁给太常少卿就不会不好过,你们俩就可劲儿地狡诈去吧。”

师雨神情僵了一下,转头朝前走,一面道:“这趟出去,我对若羌仍旧不放心,邢先生来此后还没做过什么呢,不如找个机会替我去若羌走一趟,打探打探消息?”

邢越痛苦地扶住廊柱,就知道她跟即墨无白一样,逮着机会就使唤他。

第二日一早,天上开始下雨,干燥的墨城终于有了些许湿润。

师雨刚刚整装洗漱完毕,正要用早饭,房门被大力撞开,她一抬头,看见阿瞻浑身站在眼前,衣裳湿了大半。

师雨面色不悦:“你的下人呢?都是怎么伺候的?”

阿瞻蓦地笑了一声:“还有什么下人?我一早起来,全都不见了。和以往一样,又是一群陌生人。”

师雨朝左右使了个眼色,下人们垂头退出门外。她从架上取了披风给他披上,柔声道:“有什么话不可以好好说?你近来好不容易将身子养得有些起色,要是再病了怎么办?”

阿瞻紧紧撰住她的手:“为什么?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师雨凝视着他的双眼:“你忘了自己当初如何落下这一身的病了?身边的人可能是朋友,但你的身边最可能出现的是敌人。那个娟惠怂恿你出去见了谁?我可还没问呢。”

阿瞻吃惊地看着她:“你不信我?”

“若我真不信你,早就追问了。”师雨扶住他双臂:“阿瞻,今时不同往日,以往你要小心百倍,以后就是千倍万倍。你知道从那日我将你推至台前,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你么?”

阿瞻苦笑:“我不过是个空架子,何须如此?”

他拉下师雨的手,转身走了出去,身上的披风落到了地上也浑然不觉。

师雨跟至门边,示意夙鸢派人跟上他,倚着门一直目送他离开视线,一转头,正对上迎面而来的邢越。

“怎么,又闹僵了?”邢越笑眯眯地走过来:“没事,我跟我家媳妇儿成亲之前也总吵,所以说成亲之前男女双方不见面的规矩还真对。”

师雨转身回到房中,拿起碗筷:“我暂时没有心思与你讨论私事,你决定好何时动身了么?”

“我自有安排,哪里用得着亲自跑一趟。霍老将军近来闹别扭,听闻若羌已有人趁机潜入了墨城,你说会不会之前的沙陀雇佣兵就是他们派的?或者这次倓公子见的就是他们呢?”邢越在她对面坐下,笑着托腮,一脸骚包样。

他这么一说,师雨也无心吃饭了,起身道:“不行,我还是得去见霍老将军。”

邢越点头:“没错,让霍擎亲自点人于全城暗查。葛贲鲁莽,但忠心不二,可作后援。”

师雨听得极为赞同,一面吩咐夙鸢准备,一面就要出门,忽然脚步停了停,扭头看了一眼邢越。后者一转头就见她紧盯着自己,连忙站起来:“好吧好吧,我跟你一起去,唉,真是一刻也不得闲呐。”

雨越下越大,这不稀奇,稀奇的是居然一连下了好几日。在墨城这种雨水贵如油的地方,很少有这样天气,百姓们顾不得春寒,竟然兴奋地在雨中手舞足蹈。

傍晚时分,师雨乘坐了最普通的马车,穿过近乎狂欢的街道,在一间酒家门口停了下来。

酒家很小,左边是一间很大的绸布庄,右边是钱庄,这么好的地段,它缩在中间,像是个夹在两个贵妇中间的乡野村姑,蓬头垢面,瑟瑟缩缩。

街道上人群喧闹,酒家附近走动着三三两两面容严肃的男子,服饰各异,只有目光时不时流连着酒家,很巧妙地借着走路将道路拓开,让师雨的马车得以通行到门前。

师雨手指稍稍挑开帘子,仔细打量了一遍酒家,朝邢越看了一眼:“就是这里?”

“嗯,一切都已打点好了。”邢越跳下车,朝她伸出手:“走吧,委屈你演一下我家媳妇儿,免得被认出来。”

师雨朝他的手瞥了一眼,将手递了过去:“委屈的是你的真媳妇儿。”

“哈哈,那你可千万不能让她知道了,否则千里之外她也会追来弄死我的。”

师雨跟着他朝里面走,称赞了一句:“你以一人之力这么快就办好了事情,真是叫我刮目相看。”

邢越得意地笑了一声:“那是。”

不出所料,酒家里客人少得可怜。邢越作儒生装扮,手捏着扇柄为师雨打起门帘。她垂首进去,面纱遮了半张脸,一抬首双目顾盼,眼波粼粼,款步行走时襦裙飘逸,大袖翩翩,徐徐似盈风满袖。

店中寥寥几人尽皆注目,掌柜的快步迎上前来拱手作揖:“二位是用饭还是住店?”

邢越左右看了一眼,压低声音道:“奉城主之命而来。”

那掌柜的一听神情就变了,转身去了后面的房间,不多时出来,朝他们抬了一下手:“二位请,我家主人已在等候。”

趁着走动,师雨悄悄拽了一下邢越的衣袖:“这是怎么回事?他们真的见过阿瞻?”

邢越头往她这边歪了歪:“若羌在你和即墨无白手上吃了亏,自然是想从新城主身上下手,可惜被霍老将军的人识破了地方,消息也被截了。我推断倓公子应当还没有见过他们,所以那日见的应该是别人。不过若羌既然想勾搭倓公子,你我就装作倓公子派来的心腹来套套话好了。”

师雨盯着他的侧脸,嗯了一声。

房内坐着两个人,一个是满脸皱纹的老者,眼眶深邃,典型的西域人面孔。另一个是一脸横肉的黑衣男子,一看就知道是这老者的护卫。

其实若羌对中原,就像是一个馋嘴的孩子对着另一个有糖葫芦的同龄人,想要他手里的糖葫芦,又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能摆平对方。而墨城是这个同龄人腰间欲坠未坠的钱袋,若能得到就可以自己买吃的,可若动手偷抢,必然还是要跟对方动手。最好的方式自然是等着这钱袋自己掉下来,然后悄悄地捡起来。

所以师雨很能理解若羌这么不依不饶、锲而不舍的心情,他们的确是一群馋鬼。

老者不苟言笑,抬手朝两人行礼:“在下是若羌国中商贾查渠,二位有礼。”

邢越回了个礼,从袖中取出加盖了城主印章的密信亮了一下,以示他们是奉城主密令来的。

当然是假的。

他挨着矮几跪坐下来,直奔主题:“査渠这名字可是如雷贯耳啊,若羌首富,听说连若羌国库都有您的功劳呢。却不知阁下为何要见城主,若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就要按照规定将您投入大牢了。”

査渠老人的脸色有些黑:“既然这位公子开门见山了,那老夫也不客套,城主刚刚继位没有权力,我愿鼎力相助,只要墨城与若羌重归旧好,继续互通有无即可。”

邢越端起面前茶盏假饮一口:“若真是为了这事,你应当递交拜帖给墨城官员,一层一层,直到刺史将此事报给城主知晓,而不是一上来就削尖脑袋要见城主。”

査渠皱眉:“经商讲究诚信,这位大人可不要随意怀疑人。”

邢越“呵呵”一声:“我还听说商人重利呢。”

眼前黑影一闪,那原本坐着的黑衣男人忽然发难,身形一跃,如虎扑至,以手做刀朝他们扇来。

师雨离他近,眼看要遭殃,邢越展臂将她一揽,另一只手轻轻松松接住那只手掌。

“咦,有蚊子吗?这才是春天呢。”他笑眯眯地看着那人,师雨瞄一眼他的手,虽谈笑风生,手背上却是青筋暴起。

对方脸色早已变了,窗外轻微响动不断,这说明他们还有人埋伏于此,他恨恨甩开邢越的手坐了回去。

査渠神色微有变化,干笑一声,若无其事般道:“二位明鉴,老夫的确是为此而来,绝无他意,还请一定转告城主。”

“这……”邢越装模作样地犹豫片刻,终于点了点头:“也好,只是城主一直忧心若羌和其他各国结盟一事,很不放心。若是真有此事,那我就是磨破嘴皮子也没用的。”

査渠道:“大人放心,结盟一事已经搁浅,我们只求相安无事。之前是齐相得罪了贵城的代城主,那都是他的错,犯不着让我们小小商贾承担这罪责吧?”

邢越与师雨对视一眼:“那好,我这就回去禀告城主。不过奉劝二位还是速速离去,免得被官府的人逮到,那我们也是爱莫能助了。”说完起身就走。

査渠意识到不对,这意思是不管这番密谈结果如何,他们都不会理会自己的死活啊!

果然,二人一出酒家,师雨就授意埋伏左右的人将酒家中的人悉数拿下,只是看他们有备而来,只怕会有一番恶战。

“此人不一定是査渠,大富商都惜命,应该不会冒险。”邢越扶师雨上车,跟上来后依然靠门而坐,接着道:“不过他说的结盟搁浅一事应当是真的,西域最近是没动静了。墨城暂时应该不用费心对付西域了,专心应付中原便好,想必这也是你所希望的吧。”

师雨沉默不答,忽然问道:“你这些日子见过即墨无白么?”

邢越抬眼看她:“怎么?”

师雨眼神与他相接:“不知他现在如何了。”

“辞官了,应当自由自在了吧。”邢越笑了笑。

车中光线昏暗,师雨的眼神也晦暗不明:“如此再好不过,墨城是非不似他想象中那般简单,既然脱身了,就彻底脱身吧。”

邢越盯着她,隔了半晌,笑了一声,音色已有变化:“何时发现的?”

师雨看一眼他的手腕:“我没看到记号,邢越也没你这么好的身手。我不知道你这偶尔扮他一次的戏码用了多久,也不知道我身边的邢越到底何时是真,何时是假。而你有些举止是掩藏不了的。”

“嗬,原来姑姑对我记忆如此深刻么?”即墨无白贴过来,捏着她的下巴,呼吸酥酥麻麻地拂过她的脸颊:“这样如何能嫁人呢?我那位堂叔知道了可又要吃味了。”

师雨冷着脸,手指紧捏成拳:“我是认真的,离开墨城。”

即墨无白很久没有对着她露出厚颜无耻的笑了,这笑容在邢越这张脸上看起来却有些古怪,他靠的更近,几乎与师雨耳鬓厮磨:“你以为我是为你来的?嗯?”


第四十章

师雨只是一声冷笑:“我还没自负到那般地步,你必然是为墨城而来,但墨城并不是那么容易得到的。”

即墨无白低笑,凝视着她的双眼:“你错了,我的目的从来就不是一定要得到墨城,我只在乎墨城会变成什么样。”

师雨垂眼:“你终究还是记着前仇。”

即墨无白的肩头与她相抵,温热的气息缭绕在周围,音色沉沉:“如果你也有至亲蒙难的一日,就会知道为何我无法忘记。”他倏然揭帘下车,大步离去,很快就消失在人群里。

师雨往后靠在车厢上,直到此时情绪才稍稍放松一些。

回到府邸不久,又见到了邢越,师雨一眼就知道这个才是本尊。他哼着不知名的小调,从园子穿过来。师雨朝他招招手,他便笑眯眯地走了过来。

“邢先生,你方才让我扮成你媳妇儿的事,可不能叫阿瞻知道。”

“那是自然。”邢越回答地极其干脆,神情也毫无痕迹,还真是不容易察觉出异常。

“我还真想见一见你媳妇儿呢。”师雨朝天边遥望一眼:“听说她也在边疆,长得挺标致,尤其是笑起来时那一对梨涡。不过你要提醒她小心些,她似乎和一些不明身份的人来往,钱是好东西,可也别沾染上什么危险才好。”

邢越脸色忽变,他早料到师雨不会对自己完全放心,肯定会找他的把柄捏着,以至于每次去找即墨无白都小心翼翼,但他万万没想到她下手的竟然是自己的妻子,还将其动向掌握的一清二楚。

如果没事,她不会忽然出言提醒,一定是即墨无白暴露了。他讪讪应了一声,立即告辞,出府后直奔客栈。

即墨无白负手站在窗边,衣着与他一模一样,但伪装已除,身形相貌都与他不同。

“你是不是暴露了?”

即墨无白点点头。

邢越走到他身边仔细看了看:“这几日我觉得你有些不对劲,以你心思缜密,该不会这么快露出马脚才是,你不会是故意的吧?”

即墨无白挑挑眉,不做声。

邢越挠了挠头:“我就不该把她要成亲的事告诉你,你肯定是想借暴露身份阻止她。”

即墨无白倚在窗边,朝外面看了看,师雨既然知道了他的存在,必然会派人来盯着。

“我的确有阻止她的念头,因为一旦他们成了亲,就有可能给即墨彦留下后代。墨城的意图还没弄清楚,让他们有了继承人,可不是什么好事。”

邢越义正言辞地说了四个字:“冠冕堂皇!”

即墨无白朝他伸出手,邢越立即后跳一步:“干嘛?我媳妇儿都被师雨盯上了,我还不能说你两句了?你现在可是无权无势了,跟我一样,我还怕你不成!”

即墨无白原本是要叫他过来说话,见状只能垂下手,走到桌边,抬手倒茶:“我之前已经提醒过你,最好将尊夫人接到身边来,一来是淡化师雨戒心,二来也是出于安全考虑。毕竟师雨能藏一个即墨倓,就说明她善留后招。”

邢越看他端着茶朝自己走过来,愤懑道:“不喝!猫哭耗子!”

即墨无白瞄他一眼,自顾自将茶杯送到嘴边,神情分明写着他在自作多情。

邢越无力靠墙,他光辉灿烂的行骗生涯里为何会扯上这捶不破砸不烂的伪君子,简直是人生污点……

雨水早已停了,墨城恢复干燥,还没到暮春,已经开始炎热。师雨想起自己已经守住墨城有一年了,心情起起落落,也分不清是喜是忧。

夙鸢给她梳头时,忽然兴起问道:“好像很久没见到邢先生来了呀。”

“嗯。”师雨随口敷衍了一句。她的确已有半月没见过邢越,原先决定要放给他的权力也都收了回来。

用完早饭,发现今日难得有时间,她决定去看看阿瞻。之前已经抛出话来说要为老城主守孝三载,成亲事宜还需要仔细商议。

可是走到阿瞻门前,婢女却说他还想睡会儿,暂时不想见人。

以前总是他缠着自己,还从被吃过闭门羹。师雨无奈,只好转身走人,却忽然听见室内传来谈笑声。

她贴近门口听了听,那声音竟很熟悉,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推门进去,果然看见阿瞻和邢越相对坐着说笑。

见到师雨进来,邢越立即起身退去一旁。阿瞻也有些不自在,咳了一声,拢了拢衣裳,起身进了内室。

师雨瞥一眼邢越,他倒是识趣,立即退出门外。她绕过屏风跟进去,问阿瞻道:“这是怎么回事?”

阿瞻躺在床上,在帐内翻了个身,背对着她。

师雨叹了口气:“我请邢先生来是做幕僚的,你没事就不要与他接触了。”

阿瞻立即坐起,因为太急,又是一阵猛咳:“怎么……如今连你亲自带回来的人也不放心了?”

“……”师雨不知该如何解释,在床边站了许久,手指拨了一下帐子:“算了,我知道你气还没消,既然真的这么不想见我,那我就走了。”

她原本就轻柔的语气此时听来更是无辜,叫人于心不忍。果然,刚刚转身走出去几步,手就被拉住了。阿瞻半边身子探出来,将她拽到身边。

师雨含笑:“如何,没脾气啦?”

阿瞻就势搂住她的腰,闷声道:“我还不是气我自己,连累了那么多下人。”

师雨拍拍他的背:“不,那些都是我的罪孽,你好好的比什么都重要。若非你年幼时被身边人所害,也不至于落得如今这副病体。那个娟惠未必就和表面一样好心,你总是不长心眼。”

“我落得这样还不是那个女人的错。”阿瞻一提到城主夫人就难以平静,二十载缠绵病榻,谁能忍受?尤其是即墨无白出现后,看着那张跟自己酷似的脸,却能文能武,更叫他心有不甘。

他仰起头看着师雨,瘦削的下巴叫人心疼:“我们和好吧,我以后都听你的,但是你也要答应我,再也不会见即墨无白了。”

师雨讪讪笑了一下:“我与他只有官场相逢,如今他已经辞官,料想以后是不会见到了。”

阿瞻点点头,埋首在她怀间,终于安定下来。

从阿瞻那里出来,没走几步就见到邢越站在不远处。师雨遣退夙鸢,走过去仔细打量他一番,虽有些不确定,还是问了一句:“你想怎么样?”

他一开口,果然是即墨无白的声音:“轻易说出来有什么意思?我看我这位堂叔也没想象中那么讨厌我嘛。”

“……”师雨蹙着眉,死死盯着他。

越是不知道他的目的越是棘手,偏偏又不能将实情告诉阿瞻。

“你信不信我让邢越永远消失在这世上?”师雨盯着他:“无论真假。”

“信,可是真正的邢越已经跑去见他家夫人了,若是死了一个,另一个还活着,不是更麻烦?”

师雨紧紧撰着衣角:“你要怎么样冲着我来,不要对付阿瞻。”

即墨无白眼神渐冷:“真不愧是即墨彦的好女儿,哦不对,是好儿媳。他可真是没选错人。”

他似是想到了什么,蓦然笑道:“我终于知道行骗的好处了,骗人的确很好用。不过你放心好了,我又不是即墨彦,怎么会对自己的亲人下手呢?”

师雨没有做声。

“城主!”忽的一声呼唤,二人立即拉开距离。霍擎戎装烈烈,大步而来,到了跟前朝师雨一抱拳:“边疆有异。”

师雨毫不意外:“可是来要人的?”

霍擎点头:“若羌派人来与老夫交涉,要求送还査渠,否则就要以墨城扣人为由发兵。”

“看来那个査渠的确不是普通人,否则若羌不会这么紧张。”即墨无白身形较邢越要高一些,声音即使刻意模仿也还是有些不同,但对于接触不多的霍擎而言丝毫察觉不出来。

“邢先生言之有理,不知有何计策?”霍老爷子知道幕僚都是用来献计献策的。

“此事我亲自处理,霍叔叔先行一步作安排,我稍后便到。”师雨打断他的话,扯了一下即墨无白衣袖,示意他撤手。但即墨无白怎么可能放弃机会,对霍擎道:“霍将军且慢,在下随您一道过去,先稳住他们在说。”

“啊,如此再好不过。”霍擎朝师雨拱了拱手,请“邢越”先行。

师雨眼睁睁看着二人离去,当真灭了邢越的心都有了。

正午时分,炎热已经能明显感受到。日头火热地投射下来,远处的大漠被蒸腾成一片虚幻的黄影。

师雨的车马驶入军营,士兵禀报说若羌的人还在,看样子大有不依不饶的架势了。

“邢越”站在营门口笑容满面地迎接她,师雨走过去时习惯性看一眼他的手腕,他大大方方地露出手腕,笑容深了几分,看起来简直有些欠抽。

师雨紧抿着唇走进中军大帐。霍擎自案后起身,向她介绍了在座几人,一行三人,左右两个红光满面的武将,都是若羌朝中的大将。中间一个白面书生,看起来似乎是汉裔,名唤赵遇。

即墨无白亲自伺候师雨就座,倾身时低语:“若羌左相便是姓赵。”

师雨瞥他一眼:“我知道。”

即墨无白笑笑,在她身侧坐下,自袖中拿了折扇给师雨扇风。师雨看过去,那扇面上写着一句话——

査渠即若羌左相,左右相素来不和,可分化之。

外面军队正在演练,马啸声震,桌案上的茶水轻轻漾出涟漪,师雨沉心定息,心却如这茶水,被即墨无白搅成一片混乱。


第四十一章

城主府中一切如旧。

阿瞻心情已经完全平复,这会儿也终于意识到之前自己伤了霍老将军的心,午饭后特地吩咐下人备车,要亲自去霍府登门谢罪。

霍擎人还在军营与若羌交涉,自然不在。

阿瞻没见到人,却也没急着走,在霍府中流连了许久,毕竟在这里住了那么多年。

比起霍擎,他对即墨彦几乎没什么印象,一直以来都被藏在阴影里,即使自己是他唯一的血脉,也没见他多疼惜自己。

他在霍府孤孤单单地做他的霍家幺儿,霍擎两个儿子却都不太敢接触他,生怕将他磕着碰着,因为必然要挨霍擎一顿抽,以至于他和这两个名义上的哥哥一点也不亲近,便说是陌生人也不为过。

直到师雨到来,他才算是有了个伴,这么多年来,最照顾他的人也只有师雨。

往事总是叫人沉闷,他怏怏不乐地出了门,登车回城主府,半道车马忽然停下。一个下人隔着车帘道:“公子,有人拦着车说要见您,要不要让侍卫赶他走?”

阿瞻掀帘朝外看了看,那是个骑在马上的老者,穿一身道袍,眉眼慈祥。正是之前娟惠带他去见的人。

娟惠也是觉得他终日孤单苦闷,便带他去见了这个风趣的老者,希望他开心些。

此人自称山石老道,也不知什么来历,的确能说会道,阿瞻难得遇到一个能放松交谈的人,也很乐意与之交朋友,但如今既然已经答应师雨,也只能点点头,任由下人将老者赶走。

那老者也不纠缠,叹了口气,递了张纸条给阿瞻,上面写着给娟惠吊唁的话。

阿瞻不知他为何会知道娟惠的事,也不想细究,被触动心思,不免又有些内疚,将那张纸在手心里揉成一团,心情愈发低落。

军营里的谈判仍未结束,天已经黑了。

若羌敢孤军深入墨城大营,不仅仅是因为霍擎强硬,不让对方进城,更因为他们救人决心坚定。

这几位口口声声让墨城开条件,可是条件开了一个又一个,又全不满意。最后自然僵持,只能暂时搁置,第二日再议。

出军营时,师雨脚步很快,有心和即墨无白拉开距离。他倒是轻车熟路地跟着她上了车,毫不生分。

“我看这几人是另怀心思。”

师雨本不愿多说,但此时听到这话也不免侧耳:“怎么说?”

“他们话语间多次提及齐铸,想必左相的人来救左相,右相不甘愿。如果我们帮他们对付一下右相,岂不是顺水人情?”

其实师雨心中也有这想法,但这件事并不好办,她也不能开口要求即墨无白相助。

即墨无白忽的往她身边坐了一些,师雨微微一惊,连忙让开一些。车中昏暗,但如此抗拒的动作还是看得清楚的。即墨无白又坐近一些,师雨退到角落,背部紧紧抵靠车厢。

“你干什么?”

“我本也没想干什么,听姑姑这么问了,倒要好好想一想了。”

师雨定了定神,竟主动靠了过去,微凉的指尖抵在他唇边:“贤侄若是想要重温旧梦,姑姑倒也不是不能成全。”

车厢中一时没了声响,片刻后即墨无白忽然朗声朝外喊了一句“停车”,就此揭帘下车,仿佛方才什么也没发生过。

夜晚的街道仍然人来人往,有人经过,挤了一下即墨无白,他警觉地看过去,那人塞给他一个纸团就走了。

他捏着进了客栈,师雨派来的人仍在周围,可有什么用,出入都是邢越这一张脸,盯也是白盯。

回到房中,点亮烛火,他展开纸团,上面的字可真是够乱的,汉字、若羌文、其他国家的文字,七七八八拼凑在一起,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个无聊人士随手乱涂的废纸。

即墨无白仔细拼读完,捏了捏眉心。

皇帝还未同意他辞官,而他悄悄跑来墨城的消息已经被朝廷知晓。

消息是邢越送来的,也不知道他见着自己媳妇儿没有。

“没想到有这么多人盯着我。”他自言自语一句,摇摇头,将手上皱巴巴的纸条引火烧掉。

第二日一早,天还没亮,即墨无白以邢越身份前往墨城大牢,提审了几个人。

当初师雨随即墨无白去中原为即墨彦立衣冠冢,期间若羌来袭,她没收到丁点风声,回来路上被乔装改扮的若羌士兵所劫,多亏阿瞻与乔定夜出手相助才得以脱险。

乔定夜当时抓住了那些士兵中的几个活口,后来因为识破他目的,师雨和即墨无白开始结盟对付他,这几个活口也就一直搁置着没有细审。

即墨无白提的就是这几个活口。

天气不太好,暮春时节已经闷热难当,霍擎除了甲胄,一身常服,在营中灌了几口凉茶,就见昨日那赵遇又带着人来了。

“几位请坐,代城主很快就到。”霍擎一面招呼一面朝外看,心道怎么今日不见邢幕僚来帮忙呢?

赵遇跪坐案席之后,普普通通的样貌,却是神采飞扬,双眼十分机灵:“霍老将军,为何如此大事不见城主的面,却仍旧由代城主做主呢?”

外面多的是打听阿瞻的人,师雨和霍擎早已套好话,他当即回道:“城主刚刚接手墨城,事务繁多,一时忙不过来。何况城主和代城主本也是一家人,不分彼此,谁处理都是一样的。”

“那么,太常少卿即墨无白呢?他应当是城主最亲之人了,以前不是和代城主同进同出,如今为何不见人影了呢?”

霍擎皱眉,这姓赵的小子真是给他找不痛快。当初阿瞻身份刚刚公诸于众,他就和几个即墨彦的老部下商议好要除去他,若非师雨去送他,也不至于下不了手。

“想不到还有人记挂着无白贤侄。”帐外一道温柔的女声,赵遇转头,就见师雨走了进来,金绣面纱绸缎裙,娉婷款步,遗世独立:“无白贤侄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忙,如今是难得现身墨城了。”

赵遇讪讪笑道:“在下多嘴一问,望代城主见谅。”

“无妨。”师雨在他对面坐下,朝帐门看了一眼,没见到“邢越”出现,转头道:“我们接着昨日内容继续吧。”

赵遇点点头:“在下昨日仔细思量,代城主无论是金钱要求还是其他,敝国一定尽力满足,只求赶紧放了査老,千万不可让他出事。”

师雨原本就好奇堂堂一国左相为何要亲自以身犯险亲自来此,而赵遇言辞之间又似乎毫不忌讳提及他身份重要,这可是谈判大忌。但昨晚听了即墨无白的建议,忽然觉得这是赵左相在以己做饵了。

他要钓的可能不是墨城,而是右相齐铸。

这不是若羌在对墨城打主意,而是想借墨城除了政敌。

师雨遂开口道:“墨城以前就提过让若羌赔偿,但至今没有收到一锭碎银,依我看钱还是算了。若贵国真有诚意,便交出右相齐铸,若非他从中作梗,若羌和墨城睦邻友好,何至于如今这地步?”

赵遇的神色豁然开朗,师雨就知道自己推测对了。可他身边的武将却是神色不愉,齐铸是朝中的主战派,这并不奇怪。

但赵遇紧接着又拍案而起:“代城主这是什么话?我国右相,岂是随便交出来任你们处置?”

师雨冷笑:“那我们就新帐旧账一起算,齐铸长安辱我在前,唆使若羌大军入侵墨城在后。战败后不思悔改,亏欠补偿,如今这偷偷潜入墨城的査渠说不定还是他派来的。也好,不肯交出齐铸,本城主至少可以杀了査渠以泄民愤。”

“且慢!”赵遇脸色都白了,这一声喊完后神色几番变化,将内心挣扎表露无遗。师雨觉得他的演技简直仅次于邢越和即墨无白。

那两个武将也按捺不住,接连起身,手按佩剑。霍擎大步走至师雨身边,帐中立时涌入一群士兵,情形顿时剑拔弩张。

“在下似乎来迟一步啊。”门边士兵小小骚动,让开一条道,帐门外走入绯色官袍,高冠束发的即墨无白。

师雨蹙眉,他怎么以真身示人了?

霍擎这下神情却是更加紧绷了。

赵遇连声规劝身边两位武将,转头看向即墨无白:“这位大人是……”

即墨无白拱了拱手:“豫国太常少卿即墨无白,这次来是奉陛下旨意,来协助墨城处理若羌事务。”

赵遇愣了愣。

霍擎朝师雨递眼色,后者回以安抚眼神,即墨无白这么说正好,让若羌相信朝廷也介入了此事,才更有筹码逼他们交出齐铸。若能跟左相合力除了齐铸,若羌朝中主战派倒下,今后墨城也会安稳不少。

“贤侄此番前来想必带了不少人马,不知如何安置的?”师雨故意问即墨无白。

他相当配合:“也不多,区区十万。不过陛下还特许侄儿调动安西都护府兵力,这次若是若羌不给个交代,兵戎相见便是。”

他语气轻巧,云淡风轻,赵遇等人气势不免矮了一截。墨城之事向来不由朝廷插手,听这口气倒像是一早计划好了联手,他们自然忌惮。

即墨无白从袖中取出一份书函,递到赵遇面前:“另外,在下审问了当初意图劫持代城主的若羌士兵,他们都一口咬定是贵国右相齐铸指使。”

师雨笑了一声:“那便是又要记上一笔账了。”

赵遇拿到那书函的刹那,神情简直可以算是愉悦,随即又严肃道:“既然如此,吾等连夜归国请示王上做主,一定给豫国和墨城一个交代。”

师雨目送三人离开军营,朝即墨无白看了一眼,他似笑非笑。若非时过境迁,简直让人以为彼此依然处在结盟之时,默契竟然还在。

“公子。”下人走进城主房间,阿瞻刚喝完药,室内弥漫着浓郁的药香。

“怎么了?”他拿着一方细绢轻轻拭唇,一边问道。

下人道:“安西大都护请见,公子可要见?”

“代城主呢?”

“代城主去军营处理事务了,还未回来。”

阿瞻不禁自责,师雨那么忙碌,自己还跟她置气,他叫来婢女为自己更衣:“见,叫他稍候片刻。”

书房里,乔定夜品完一盏茶,阿瞻才珊珊来到。他已做足了准备,看到阿瞻的脸时还是吃惊地说不出话来。

当初匆匆一瞥,他整个人都藏在披风里,根本看不出样貌,原来这张脸跟即墨无白这般相似,即墨一族的容貌还真是骗不得人。

阿瞻早已习惯别人盯着他瞧的模样,不以为意,任由他瞧了个够。

乔定夜回神,儒雅地笑了笑,拱手道:“在下失礼了,城主莫怪。”

阿瞻抬手请他就座:“不知乔大都护造访,所为何事?”

乔定夜道:“我是为太常少卿而来。”

阿瞻神情微变:“即墨无白又不在墨城,你为他而来如何说?”

乔定夜诧异道:“原来城主不知道么?即墨无白就在墨城啊,若非如此,我何至于亲自跑一趟?”

阿瞻沉下脸,搁在膝头的手指蓦地收紧,直至骨节隐隐泛白。



第四十二章

嘉熙十年,暮春,若羌与墨城忽然往来频繁,反复谈判数十次。

就在百姓们都以为双方关系破冰之际,墨城却点兵二十万,陈列边界,直指若羌。

据说另有太常少卿率领皇家禁军十万驻扎待援。安西都护府二十万兵马备用。

五月初,若羌朝中生变,以左相为代表的温和派占据上风,主导若羌王清肃主战派。

当月中旬,右相齐铸被革职,以策战谋乱的罪名被移交墨城。

暖暖南风,却有烈烈艳阳。

边界之地大军整肃,即墨无白自称是皇帝代表,自然由他亲自押送査渠在此交换齐铸。

原本霍擎该陪同坐镇,一来是防止若羌异动,二来是表示墨城出面。但他对即墨无白并不重视,也许是有意为之,并没有现身。

赵遇等人押着齐铸赶来时,便只见到太常少卿一人跨在马上,身后是静默的墨城大军。

齐铸人在囚车里,原本臃肿的身子竟然消瘦了不少,发髻散乱,见到即墨无白后神情近乎癫狂:“即墨无白!果然是你!我就知道出这个馊主意的人是你!你这个……”

即墨无白实在听不下去那些不堪入耳的话,从袖中取出早已准备好的棉球,从容塞进耳朵里,又继续目不斜视地看着他的囚车靠近。

齐铸早已见识过即墨无白厚颜无耻的本色,见他始终面不改色,眼神一转瞪向査渠:“呵呵呵呵,一出好戏,赢得光彩啊左相!”

“査渠”忽来一阵咳嗽,那叫一个及时,就落在他喊出“左相”的节骨眼上。

其实也无所谓,大家都心知肚明,何况即墨无白也塞着耳朵。

赵遇上前向即墨无白拱了拱手,也不废话,一挥手,双方将人调换。

大概是见大势已去,齐铸终于不吭声了,人怏怏地靠在囚车上,面如死灰。

即墨无白拿掉耳朵里的棉球,便见赵遇朝自己行礼道:“虽然敝国右相对贵国和墨城多有得罪,但还请少卿大人能向贵国陛下和墨城城主进言,对他网开一面。”

啧,还挺会做好人。即墨无白淡笑着点了点头。

若羌这一年来蠢蠢欲动,皆因之前他与师雨之间明争暗斗。他自认对墨城所作所为存着私心,若是因此牵连到国家和百姓,则是罪过了。

此次借着査渠一事,行为反复无常,让师雨措手不及,是想借机试探墨城底细,没想到还能借机斩除若羌国中的主战派,真可谓是一举两得。

“即墨无白,你休要高兴的太早。”双方告辞,正要开路,齐铸蓦地阴恻恻说了一句。

即墨无白命人押他返回墨城,看向他的眼神忽而有些怜悯。

他知道齐铸肯定活不长了。

赵遇说得好听,又岂会真想齐铸活下来?若是有朝一日他再回到若羌,岂不是要翻天?

果然,囚车刚刚到达墨城官署,齐铸忽然口吐鲜血,身体瘫软下去……

“齐铸死了?”师雨被堆积如山的政务所扰,也不想给若羌多大面子,今日便没有现身,收到消息时人还在书房。

夙鸢点头:“城中都风传是太常少卿杀了他呢。”

师雨搁下笔:“若羌还是一如既往的狡诈。那太常少卿人呢?”

“不知,他命人将齐铸尸首送去了官署,随后就走了。”

师雨想了想,他既然已经决心辞官,如今再以官员身份出现,难免要给朝廷交代,应当是在回避。如今他行事忽明忽暗,立场也似敌似友,不接触也好。她叮嘱夙鸢:“叫府中下人全都将嘴闭紧,谁也不能将太常少卿在墨城的消息传到阿瞻耳中。”

夙鸢连声称是。

师雨放了心,这才起身去官署处理齐铸的事。

走上回廊,负责盯住阿瞻的人紧跟而至,脚步轻得几乎像是踩在棉花上:“禀代城主,公子这几日经常出府,时常去见一个老道。”

师雨问:“身份可清楚?”

“已经彻查清楚,是中原知名的山石道人,近来闲游至此,不知怎么与公子结识的,想必正是之前他见的人。”

师雨点点头:“只要身份没问题便可,也不要盯得太紧了,免得他又不快。”

黑影称是,即刻退去。

阿瞻此时人在酒家,半眯着眼睛斜靠在座椅里,看着坐在对面的山石道人:“道长宽解了我半天,我却仍旧放不开,该当如何?”

山石道人抚着胡须道:“道法自然,城主若真放不开,也不必强求。你我也是缘分不浅,若有任何需要贫道相助之处,城主尽管开口。”

阿瞻苦笑:“你帮不了我的。”

山石道人呵呵笑道:“那可未必,请城主直言。”

阿瞻神色郁郁:“我要这墨城没人可以再藏住我,没人可以再蒙蔽我双目,没人可以夺走我心爱之人,道长如何能帮?”

山石道人微微颔首:“有些难,却也未必没有办法……”

从酒家出来时,天快擦黑了。阿瞻没有回城主府,而是赶去了墨城军营。

天气不太好,师雨从城主府返回时已经是半夜,无星无月,夜色浓黑如墨。因为见了死人,夙鸢有些忌讳,一路叫车夫加快速度,恨不能即刻飞回城主府去。

师雨原本在车中闭目养神,忽然感受到眼前隐约有亮光闪烁,睁眼揭帘,就见霍擎戎装烈马,手举火把,领着一队士兵迎面而过。

“霍叔叔。”

行进军队倏然停下,霍擎打马过来,朝她见礼。

“您带着这些人马是要去往何处?”

霍擎眼光闪了闪:“老夫……带兵巡视一下城中情形。”

“巡城自有守城兵,霍叔叔的人马都需要留在边界,尤其是齐铸刚死,还需多加注意。”

“代城主所言极是。”霍擎顿了顿道:“不过既然已经来了,老夫还是巡视一遍再回营吧。”

师雨笑了:“也好,霍叔叔辛苦。”

霍擎称是,抱拳告辞,匆匆离去。

师雨吩咐车马继续前行,继续闭目养神,忽而睁开眼睛探身出去,朝后看了看霍擎前往的方向。

“调头!去追霍将军!”

霍擎一行都是精兵良骑,行进速度极快,师雨的车马竟然没有赶上。她命车夫在岔口调转方向,抄了个近路,向即墨无白落脚的客栈驶去。

城中已经宵禁,街道上空无一人。客栈前火光熊熊,一队精锐铁骑围住了大门。

师雨的车马停在远处的暗影里,手紧紧扶着车门,帘子只揭开一道缝。

客栈门洞开,里面空无一人,只有即墨无白立在门前,儒衫单薄,手里一柄长剑,剑尖抵地,白刃反射着火光和霍擎漠然的脸。

“老将军此举是要过河拆桥?”

见惯了生死的霍擎语调毫无起伏:“即墨少卿是聪明人,应该知道为何,老夫就不多言了。”他挥了一下手,铁骑横枪上前。

即墨无白手中长剑一抖,不退反进,劈断当前而至的马腿,迅速穿过间隙朝外奔去。

霍擎怒骂下属:“即墨一族自幼文武兼修,岂可轻敌?”他一提缰绳,亲自领头去追,一面吩咐出动弓箭兵。

无星无月,城空人寂。即墨无白游鱼一般穿梭在城中,试图甩掉追兵到达城门口。

这一日不是没有出现在他的设想中,但本不该毫无准备的出现。若非他行迹暴露,也不至于为了速战速决用真身搬出朝廷来行事,如今计划全被打乱了,连后路也无暇顾及。

他抬头远远望了望那紧闭的城门和高耸的城墙,沿着狭窄的巷弄朝那边跑去。回首,追兵的火光已经到了跟前。

箭矢破空,数箭并发。他缩身在城门下方,免得被守城兵发现。一面思索着要如何出城。

身旁忽然有马轻嘶,他立即握紧长剑,身体绷得笔直,手心一片濡湿粘腻,却见旁边黑暗中驶出一辆马车来。

“上来。”

即墨无白朝四处搜捕的火光看了一眼,咬牙爬上马车。

车中没有悬灯,一片漆黑,师雨的端坐的身影朦胧飘渺,身上若有若无的幽香在车中弥漫。即墨无白靠在一侧,沉声问:“你这么做不怕即墨倓翻脸?”

“我们彼此信任,有什么好翻脸的。”

即墨无白冷笑了一声,满是嘲弄。

师雨只当没听见,吩咐车夫绕道去南城门。霍擎秘密行动,应当是想瓮中捉鳖,守城官未必知道此事。

车夫到底对地形熟悉,一路走去,竟然将追兵越甩越远,渐渐连声音也听不见了。

车内安静的过分,师雨忽觉肩头一沉,即墨无白忽然靠在了她身上,但她刚要伸手去扶,他又立即坐正了身子。她忽觉不对,鼻尖似有若有若无的腥膻味。

“你受伤了?”

即墨无白幽幽笑了一声:“大概吧,不愧是墨城铁骑。”

师雨立即拆开自己腰间佩戴的香囊,拆开散倒在车中以遮掩气味。

“城主,”夙鸢在车外低声道:“南城门也有霍老将军的人,怎么办?”

师雨挑帘瞥了一眼,咬了咬唇。

即墨无白笑道:“也罢,临终也算是为国做了件好事,我下去亲自找即墨彦算旧账也不错。”

“闭嘴!”师雨放下车帘,沉声道:“回城主府。”

即墨无白好笑:“出人意料,倒是好计策,只怕未必能瞒天过海。”

师雨手指掩了掩他唇,解下身上披风披在他身上,连带帷帽也给他戴好,将他搂在怀里:“现在起别开口。”

即墨无白冷声道:“我可不想扮即墨倓。”

“容得了你做主?”师雨轻轻一笑,按了一下他胸口,即墨无白立即闷哼一声,再说不出话来。她摸了摸他的脸,“这才乖……走!”



第四十三章

夜深人静,阿瞻还没睡,信步从房中散步至花园,霍擎等在半道,立在花园里那棵杨树下,身形笔直如松。

阿瞻撇开随从走到他跟前,他抱了抱拳,随即深深叹气:“让即墨无白跑了。”

“没除掉?”阿瞻扶住树干,也跟着叹了口气:“果然是不让我好过。”

霍擎宽慰他道:“他既然要辞官,以后无权无势也没什么好担心的,老夫所有人马都唯你马首是瞻,他动摇不了你城主之位的。”

阿瞻的眼神落在他鬓间银丝上,撑着树干的手指一点一点缩紧:“霍叔叔也不年轻了,我也不能让你保护一辈子,待我成了婚,不如让我也替你分担一些军务吧。”

霍擎立时明白了他的意思,皱眉道:“莫非你是在怪我办事不力?”

阿瞻不言不语。

霍擎的心沉了下去,虽说是为阿瞻着想,但他毕竟是城主,第一次提这种话可以回避,第二次再回避的话,未免有不忠之嫌。

他不能对不起老城主。

“若这是城主所愿,老夫自当成全。”他取下盔帽,携于腋下,双鬓斑白,却刚毅一如当年。

后半夜,城主府归于沉寂,大门口却仍旧有下人挑灯等候。

许久,终于见马车缓缓驶来。师雨下车后亲自扶着即墨无白进府,自然而然,毫无异常。下人们甚至都没怎么注意到半倚在她身上的人,多瞄一眼的也以为是倓公子与她一同归来,反正他一向都是这病怏怏的模样,深居简出的,行踪也捉摸不定。

夙鸢将即墨无白的长剑严严实实藏在车里,又处理了一下留下的血迹,这才跟上师雨。她见师雨几乎架着即墨无白,似乎很吃力,想要伸手帮忙搀扶,却被师雨一个眼神止住。

平常阿瞻跟她一起时向来不会要下人相助,多此一举反而容易露出破绽。

回到房中,师雨吩咐了几句,夙鸢立即紧闭门窗,点燃一炉熏香。屋中很快便盈满了浓郁的香气,夙鸢这才拿出药材来,免得药味在室内太明显。

师雨将即墨无白身上的披风除了下来,此时有了光亮,才发现他那件浅色儒衫上血迹斑斑,胸口处竟还留着一截箭羽,尾端已被折断,箭簇却还留在皮肉里,看起来简直触目惊心。

她紧蹙着眉,看了看即墨无白,他虽面白如纸,却一脸平淡。

这么晚了,只能在府中请大夫,可府里的大夫都是为阿瞻随时待命的,难保不会走漏风声。师雨思来想去,唯有自己动手,本来手已伸到他领口,终究还是收了回来,转头对夙鸢道:“你来替少卿大人取下箭簇。”

夙鸢吓得连退两步,脸都白了:“奴、奴婢不敢……万一出什么岔子……”

即墨无白忽然扯住师雨衣袖:“这也不是小伤,姑姑何必为难她一个下人?侄儿还是相信你,不如还是由你来吧。”

师雨没能从他力道下拽回衣袖,蹙眉看了他半晌,闷声对夙鸢道:“出去打盆热水来,守好门。”

夙鸢如蒙大赦,出门时可谓脚下生风。

即墨无白显然是匆忙出的客栈,身上只一件薄衫,一件里衣,因此这一箭中的可算是实打实。

师雨不曾处理过这些,手指捏着那一截箭羽,紧紧盯着即墨无白的脸,数次想要一鼓作气将之拔出,却又怕动作不当弄的无法止血,一时投鼠忌器,额头都浮了一层细密的汗珠来。

即墨无白倒也能忍,每次她手上刚一用力,就瞥见他紧紧一蹙眉,面色痛苦不堪的模样,却死活不吭声。

其实还不如听他叫唤出来,这样只会叫人更难受。师雨松开手,定了定神,在桌上翻找了一下,找到一瓶最好的伤药,倒了些在帕子上。而后靠近他,一只手将帕子搁在他伤口附近,另一只手稳稳握住箭羽,忽而抬眼看了看即墨无白。

即墨无白虚弱地笑了笑:“你别看我,我是文官,受伤的机会可不多,可不能指导你什么。”

师雨哼了一声:“死了可别怪我。”

“不会的,”即墨无白接得又快又自然:“但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就是了。”

“是么?”师雨眉眼忽而染上风情,蓦地贴上去含住他的唇,即墨无白一怔,脑间一片空白,忽然胸口一痛,不自觉唇间一用力,竟咬了她一口。

师雨闷哼一声,连忙推开他,下唇已经破了一小块,溢出血珠来。她白了一眼即墨无白,径自伸舌舔去,扔掉拔出的箭簇,一把将伤药捂上伤口为他止血。

只方才这一个举动,那未及消退的风情愈发勾人难耐,即墨无白移开视线,觉得胸间伤口少了箭簇,却又钻入了火苗,灼得心焦。

“我先前并未见到他们伤着你,你这伤是怎么来的?”大约是彼此无话有些尴尬,师雨找个了话题。

即墨无白这才知道她一早就在,不禁看了她一眼:“弓箭兵是后来才调动的。”

连弓箭兵都出动了。师雨皱眉,何曾想过会这么大动静置他于死地。

夙鸢端了热水进来,师雨只能收起心思,本想将接下来的事交给她来办,但夙鸢一见到地上有滩血,二话不说转头就跑了出去。

师雨无奈,看来贴身之人还得挑个胆大的才好使。

反正更尴尬的事都做了,接下来倒也没什么好放不开的了。师雨看即墨无白的血止住了,立即解下他腰带,除了他上衣。

即墨无白肌理匀称,肤色却出奇的白皙,说是光洁如玉也不为过,那伤处看起来也就越发惨不忍睹。

师雨绞了帕子给他轻轻擦去身上血污,一盆水很快就染红了。她只当没看见,又给他上好药,细细包扎好。衣裳已经不能再穿,只能先用披风给他披着。

这下再唤夙鸢进来,她可算没跑了,手脚麻利地将室内清扫干净。师雨转头看了看窗户,已经能看见熹微的薄光,即墨无白失血过多,到现在却也没喊累。

她叫过夙鸢吩咐了一句,叫她赶紧忙完将灯熄了,免得这一夜灯火通明的惹人怀疑,又特地叮嘱她明早备一身阿瞻的衣裳过来,届时也好送即墨无白出城。

夙鸢仔细记下,迅速忙完退了出去。

师雨扶起即墨无白绕过屏风,将他送至床边,扶他躺下。

“这是做什么?”

师雨好笑:“还能做什么?自然是让你睡觉。你半点精神提不起来,我可无法送你出城。”说完去外间洗漱,片刻后返回,坐在梳妆台前除了首饰外衫,自然而然走到床边躺了下来。

即墨无白故意贴近她耳边道:“我只是受了伤,可不是不能动。”

师雨反身将被子严严实实盖在他身上,回敬道:“我只是不会武,可不是不会杀人。”

即墨无白在被子里闷笑了两声,很快就没了声响。师雨将被子悄悄掀开一角去看,他终于抵不住,沉沉睡去了。

师雨却睡不着,她听说受了重伤的人特别容易发热,只能时不时以手试他额头温度,直到外面天光大亮才迷迷糊糊睡着,一只手仍搭在他额间。

这一夜提心吊胆,自然睡得沉,日上三竿,师雨在梦里被惊醒,就听见外面夙鸢在大声说话,听起来简直像在喊。

“倓公子请稍候,奴婢这就去伺候代城主起身。”

“都这时候了她还在睡?”阿瞻的声音带着笑意。

“是,昨晚为了处理若羌右相暴毙一事,代城主忙到很晚才回来,所以有些疲倦。”

“原来如此,那还是不用吵她了,我进去看看。”

房门吱呀一声轻响,师雨转过身看向即墨无白,他也已经醒了,眼睛牢牢盯着屏风。

她往后退了退,严密地贴住他身子。即墨无白身上火热,尤其是腰腹之间。她将被子拉高,盖住彼此,却无论如何也遮掩不住心中赧然。

阿瞻果然进来了,墨城虽然风气开放,但尚未成婚,他倒也没逾矩,站在几步之外,隔着帐子看着她。

师雨双眼半眯,也隔着帐子看着他,蓦地轻轻哼了一声,像是被惊醒一般动了动身子:“咦,阿瞻?你怎么在我房里?”

她声音喑哑,的确像是刚刚苏醒的模样,刚才那一动,身后的人忽然展臂紧紧钳制住了她,力道大的惊人,她便再也不敢动半分。

阿瞻在床沿坐下,手递进帐中摸了摸她的脸:“听闻你昨晚半夜才回来,我有些担心,过来看看。”

师雨按住他的手:“有什么好担心的?政事便是这样,忙个不停,我早习惯了。”

隔着帐子,阿瞻的侧脸看起来有些朦胧:“你这样太辛苦了,待你我成了亲,有些事情还是我亲力亲为吧,我可舍不得你再奔波劳累。”

师雨笑了笑道:“那你赶紧养好身子,我也就放心撤手了。”

“好。”阿瞻笑得很温柔,手指流连着她的脸庞,温文多情,忽而滑过她唇瓣,疑惑道:“你嘴怎么了?”

“没什么,昨晚赶着去办齐铸的事,临走吃饭急了些,不小心咬着自己了。”

“那一定很疼吧?”阿瞻忍不住笑出来,咳了一声,恢复认真:“其实我一早吵醒你,是想跟你商量一下成婚的事。日前我上奏陛下,请他为你我主婚,今早收到他回复,他已经答应了。”

身后的即墨无白忽然将师雨的腰身扣得更紧,她脸上的笑容也瞬间凝滞:“你说什么?居然请皇帝主婚?”

第四十四章

阿瞻点了点头,言辞安抚道:“我知道你不愿与中原亲近,但如今墨城毕竟还是归属豫国的,我这也是为了郑重,而且可以让全天下都见证你我的婚事,不是很好么?”

背后就是即墨无白,师雨纵有千言万语也不能直言。一直以来,墨城追求的就是自主,从不会主动与中原亲近。阿瞻忽然亲近皇帝,已经与老城主和她的努力背道而驰。

她压住心绪,若无其事地问:“皇帝还说什么了?”

阿瞻道:“陛下说,他当初年少即位,便是到大婚后主政的,我也该在成婚后承担起城主之责才是。”

师雨将他的手从脸颊上拿下来,语气渐转深沉:“你的意思是,成亲当日,就是我这个代城主卸任之时?”

阿瞻单薄的身子随着发笑在帐外轻轻摇晃,看起来分外轻松:“不好么?今后万事有我,你可以轻松自在地做你的城主夫人,相夫教子。”

“好?若是你身体康健,自然是好的,可是你这样,根本禁不起劳累,哪里好得起来?”师雨终于严肃起来:“阿瞻,你我本都是常人,若非有即墨彦这样的父亲,根本什么都不是。墨城并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担得起来的,不要把自己想得太厉害了。”

阿瞻从她手心里抽回手,沉默了一瞬,也没反驳,起身道:“都是我不好,扰了你清梦,你再睡会儿吧。”说完就离开了房间。

室内原本氤氲的香气已淡了许多,帐中温香软玉,却无半分暖意。

即墨无白的那只手仍然牢牢箍着师雨,待到室内再无动静,他才贴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这就是你们的信任?我可是半分也看不出来。”

师雨去掰开他的手,却被他钳制地更紧,他的唇就贴在她后颈,每说一个字都会拂过温热的气息:“师雨,时至今日,你我也不必藏头露尾了。你苦心孤诣要保住墨城和即墨倓,原因我已猜到一二。这种念头不像是你自己的,应该是即墨彦留下来的命令吧?奉劝你一句,切莫走上不归路。”

师雨轻轻笑了一声,一点一点地转过身子,因为彼此紧贴,无论是蹭到他伤口还是其他,这动作都未免有折磨之意。她正对着他的脸,长睫轻颤,媚眼如丝:“这条不归路指的是什么?是嫁给阿瞻么?这么说来,贤侄果然还是舍不得我。”

即墨无白双眸一暗,伸手捏住她脖子,但根本没用力道,不过一瞬就改成了轻抚:“我有什么好舍不得的?今日这一出逼婚显然是打乱你计划了,只要能毁了即墨彦的心血,我巴不得你早些嫁才好呢。”

师雨凝视着他的双眼笑了一下:“那就好,能得到贤侄的祝福,成亲时我当多饮一杯庆贺。”

即墨无白松了手,背过身去,不再理会她。

师雨起身,唤了一声夙鸢。门被推开,夙鸢捧着一身衣裳走了进来,头都不好意思抬。

师雨从她手里接过衣服,丢到即墨无白身上:“穿上,放心,虽然都是你堂叔的衣服,可都是新的,也不算委屈了你。”

即墨无白转过身来,斜倚床榻,以手支额:“春宵苦短,怎奈日已高起啊。”

他身上原本不过就披了一件披风,一觉醒来早不知去处,整个上身除了包扎之处都光着,倒是不过分,还知道搭了被子在身上。只是这话一出口,那原本若隐若现的胸膛与散在肩头的黑发交织一起,黑白分明,便尤为引人注目。

师雨坐去镜前梳妆,看也不看他:“春宵苦短,总好过长睡不起吧。”

城中事务还得处理,师雨也不能一直守着即墨无白。离开房间去书房时,她特地嘱咐夙鸢盯好房间,别让外人随意出入。夙鸢倒是干脆,直接一把锁将门给锁了。

即墨无白独自在房中百无聊赖,但只是开始,没一会儿便开始在房中转悠。闺房应该或多或少藏着一些秘密才对,但他仔细检查了床榻、案几、矮柜,却是一无所获,若一定要说特别的东西,也就当初那朵被师雨要过去的哈兰花了。

如今回想,吹雪阁上师雨端坐的背影,轻声细语,微微垂首,假装轻嗅花香时的那一抹娇羞,当真就如一场梦一样。这不过是那梦里的一个用之则弃的物事,她竟还留着。

即墨无白有些好笑,想起自己回到长安后还真为她培植了一盆牡丹,更觉好笑。

也无心探寻墨城的秘密了,他和衣躺在床上,回顾二十余载人生,若没变故,他应该依旧风雅翩翩地行走于长安庙堂,平步青云,人人称羡。如何会与这千里之外的墨城扯上关联?如何会避于这一室之中,鬼鬼祟祟地行这探秘之举?

师雨似乎感觉到城主府里有了些细微的变化,她好像好几天都没再见到派去盯着阿瞻的人了。叫人去暗中打听了一下,依旧毫无消息。阿瞻在这个节骨眼上起了变化,他却偏偏失踪了,实在让人忧虑。

吃过午饭,回到房间小憩,没想到刚到门口就见到一把锁锁住了房门。师雨转头看向夙鸢,第二次生出了更换贴身婢女的念头。

夙鸢显然也意识到错误了,一面开锁一面小声道:“奴婢是怕像之前拦不住倓公子一样拦不住别人。”

师雨哭笑不得:“原本没什么,你上了锁,不就等于叫别人来开么?”

夙鸢惭愧垂头,不敢在她眼前晃悠,主动请缨去各个城门口打探情形去了。

师雨扯了个谎说自己没吃饱,叫下人送了点心小食过来。端进去给即墨无白,却见他躺在床上已经睡着了。

趁他这会儿安静,师雨轻手轻脚地给他将伤药换了。血是早止住了,但愈合情形不佳,看来还是得找大夫才行,不能拖了。

夙鸢去城门口打探了一圈,回来禀报说霍擎的人还没有撤走。师雨有些无奈,老爷子是极其稳重而又有耐心的人,他大约是猜到即墨无白受伤了,打算将他困死在墨城里,这也不是没有可能。

眼下阿瞻兵行险招,已与她生出嫌隙,府中并不是长留之地。她一点一点仔细计划着……

“代城主不愿意交出手上权力?”城主府后门,阿瞻和山石道人同车而坐,便听道人这么问了一句。

“嗯。”阿瞻神情郁郁寡欢,与之前在师雨面前表现出来的轻松截然不同。

山石道人看了看他的神情,抚须道:“城主还是缺少魄力,此事本也不难。我可为城主引荐一人,他定会助城主成就好事。”

阿瞻疑惑地看着他:“何人?”

山石道人凑到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到了晚间即墨无白才醒来,毫不费力地解决了桌上一切能吃的东西,接着又倒床上继续睡去了。

师雨觉得他这模样有些奇怪,坐在床沿盯着他的脸仔细看了看,又伸手摸了一下他的额头,吃了一惊,竟然滚烫。

昨夜熬过去了,今天反倒忽然发热了,师雨觉得不妙,再不拖延,吩咐夙鸢去做准备,自己则热水毛巾的伺候即墨无白。

今日也巧,阿瞻大约是送完山石道人后有些劳累,也喊了一会儿不舒服,天刚擦黑就喝药睡了。

师雨接到消息,将晕乎乎的即墨无白从床上拽起来,给他披上披风:“走,我带你出城。”

即墨无白病了也本性难移,头搁在她肩上,手搂着她腰,怏怏无力地感慨:“我倒还想再多留几日的,那床睡得舒服,晚上还能抱着你取暖……”

师雨掐了他手臂一把:“你这是病糊涂了?”

即墨无白一声娇吟:“疼……”人如死鱼般挂在她身上。

估计他昏昏沉沉自己也搞不清楚真假虚幻了,师雨无奈摇头,给他戴好帷帽,扶他走出房门。

耳目都已放出,沿途也已肃清,她带着即墨无白登车直奔东城门,只安排寥寥数人护送。夜晚的风很凉,即将宵禁,路上已经没什么人。

车辙声辘辘响过石街,很快到了东城门下。夜色中城墙巍巍而立,上面火光星星点点,森森严禁的模样,一看就知道不好糊弄。

师雨叫了一声“夙鸢”,后者立即下了车,站在城门下大喊开门。

守城官被惊动,哒哒打马而来,在马车边停下,诧异道:“这不是城主府的车驾么?难道是城主在其中?”

师雨揭开大半帘子,那守城官一瞧,她膝头卧着个男子,外罩披风,只看得见小半张脸,应当是城主无疑,赶紧抱拳道:“不知二位城主因何出城?”

“治病。”

师雨言简意赅,守城官自然明白她这是急着赶路。他倒是听说了城主一向体虚多病,但要出城寻医还是头一回,不免稍有犹豫。

“怎么?若是出了事,你担得起?”

守城官对上师雨的眼色,心惊胆颤,掂量一番,连忙吩咐开门。旁边霍擎的人马要过来细查,被他拦住提醒了一句,大意是别得罪了城主,毕竟治病活命可是大事啊。

马车毫无障碍地出了城,之后立即放开速度,一连驶出十几里方停。师雨揭开即墨无白头上的帷帽,手指不小心触到他的脸,竟有些冰凉。

“我都安排好了,现在只能送你到这儿了。”

即墨无白“嗯”了一声,探身出了马车,轻轻跃至地面,看起来一切如常。

师雨跟下车,刚走几步,忽听他道:“别跟着,我可不保证不会将你劫走。”

她笑了一声:“你这样子,还能将我劫走?”

“你可以试试。”即墨无白提了提手中剑,继续朝前走去。

师雨停了脚步,目送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沉沉夜色里,这下应当是再无相见机会了吧。

第四十五章

浓黑的夜色像是被人撕开了一角,微薄的光亮钻入视野。那裂口一点一点扩大,直至天边云层透亮,朝光满天。

即墨无白已经不清楚自己到处走出多远,四下荒凉,除了山头就是杂草丛生的荒野。但方向应该是通往中原的。他终于抵不住疲惫,跌坐在地上,这才想起自己走时连盘缠干粮都没带,果然是病的晕头了。

前方忽然传来叮铃叮铃的响声,他抬眼看去,一个身着彩衣的少女牵着一匹毛驴远远走了过来。

看到即墨无白,少女停下来在毛驴背上的口袋里摸索了一阵,拿出个羊皮卷来,展开看了看,又看了看即墨无白,笑眯眯地道:“咦,你已经到这儿啦?还挺快的呢。”

即墨无白莫名其妙地看着她:“姑娘是……”

“我是方圆百里知名的行脚商啊。”

即墨无白左右看了看,在逗他么?荒无人烟的,到底知名在何处啊?

那少女一点也不生分,到了他跟前,从毛驴背上的口袋里一样一样掏东西,药材、食材,甚至连煮东西用的铜锅都有。

她也不与即墨无白解释,仿佛早就认识他,径自生火煮肉汤,忙得不亦乐乎,一面与他唠叨:“你的烧退了吗?我看看?”她生手探了探即墨无白的额头,撅了撅嘴,“还是很烫啊,那没法子了,让他们帮忙吧。”

“他们?”即墨无白问了一声,那少女却不回答,自顾自忙着在肉汤里加佐料,而后拍拍手起身道:“好了,即墨公子慢用,小女子告辞了。”

她只留下了一锅肉汤,牵着毛驴就这么走远了,即墨无白头还有些晕,望着她的背影失笑:“难不成我是遇上救苦救难的菩萨了?”

虽这么说,他在吃之前还是先取了身上一块银饰试了一下,没毒。

饱食一顿,再上路多了不少精神。即墨无白用剑刨了个坑,将铜锅埋进土地,掩藏好行踪,继续赶路。

看了看日头,再算算脚程,往前该是玉门地界了。即墨无白身上的伤口有些疼痛,大约是需要换药了,他决心加快速度去集镇上寻个大夫。

直到下午才看到人烟,若非那一锅肉汤,他还真不一定能撑到此时,这么看来,那少女还真算是活菩萨了。

集镇小的可怜,以前都有车马代步,即墨无白从没注意到路上有这么一个地方。赶了许久的路,身上有些发汗,他正打算解掉披风,身后有人按住他的手道:“诶,即墨公子不可,您还病着呢。”

即墨无白转身,一个高鼻深目的西域男子笑眯眯地看着他,身后跟着两三个仆从。

“阁下是……”

“在下是这镇上知名的药材商啊,即墨公子请随我来,您这会儿正需要药呢。”他一手引着即墨无白,穿过三三两两的行人朝前走去。

即墨无白心想,自己今日还真是到处遇到名人呢。

沿着街道往前越走越见繁忙,到了街心一家店铺前,西域男子停步朝即墨无白抬手做请。

他举步进去,里面立即迎上来一个老大夫,张口就问:“可是即墨公子?”

即墨无白点点头。

“啊,即墨公子脚程很快,还以为至少要明日才能见着您呢。”大夫领着他朝里走,揭开竹帘进了内室,刚请他坐下就立即为他诊脉,也不问他是否愿意。

即墨无白一来是高烧不退晕晕乎乎,二来是心中猜到了一二,并没有推辞,任由老大夫给自己望闻问切。

“公子的伤需要好好休养,老夫这就给您开药方煎药。”

那西域男子就站在门口,听老大夫说了这话,立即叫来两个仆人伺候即墨无白去厢房休息。

即墨无白已是疲累至极,就在老大夫为他诊治这段时间里,已经半靠在榻上睡过去了。

“找到了吗?”

城主府里有一小片湖泊,是人工掘出来的。师雨此时倚栏而坐,捻食喂鱼,襦裙曳地。本是极其散漫闲适的光景,说话的口气却并不轻松。这话她今日已经问了三遍,派去盯着阿瞻的人就这样凭空消失了。

夙鸢摇头:“没有。”

师雨停下手,将鱼食递给她,起身走出亭外。

夙鸢连忙跟上去:“城主,还查吗?”

“不必了,”师雨叹了口气:“多半是没了。”

身为贴身侍从,这时候必须要起到宽慰人心的作用,夙鸢刚想找个理由让师雨宽宽心,却见远处一身戎装的葛贲大步走来,风风火火的样子,赶紧提醒了师雨一声。

“葛校尉这是怎么了?”师雨朝他走了两步。

葛贲猛一抱拳:“回代城主,霍老将军忽然收拾好行囊,要去乡间隐居了。”

师雨神情好笑:“隐居?如今这关头,他好端端地隐什么居?”

葛贲摇头:“属下不知,只知道他老人家去意已决,只能来请您做主。”

师雨看他神情认真,不再多言,立即出门,没遮面巾,也没坐马车,骑快马直奔霍府。

到了府门口,大门敞着,老管家领着一群仆从在大门口,看样子霍擎刚走没多久。

师雨来不及下马便问:“霍将军朝哪个方向走了?”

老管家施礼道:“代城主还是别追了,老将军去意已决,他知道您要追来,特地写了信函给您禀明情形。”说着呈上一封信来。

师雨接过来,三两下下拆开,霍擎这封信写得极其详细,先将两个儿子所带兵马多少,驻扎之地,具体承担事务一一禀报,其实这些师雨都清楚,但他还是详细写了出来。

之后声称自己年事已高,难以操持军务,唯有让二子继续为墨城效力。墨城兵马调度大权向来由城主与主将共掌,如今他自己手上的那部分兵权已移交城主即墨倓。不过以后若有需要,他一定为墨城鞍前马后、鞠躬尽瘁……

看他每件事情都交代地如此清楚,师雨就知道这次与上次不同,他是打定主意要走了。她将信收入袖中,问管家:“老将军走的时候有没有带足够的仆从?”

“回代城主,带了些人,您可以放心。”

师雨点点头,调转马头,原路返回。

她曾经与霍擎一同站在即墨彦榻前聆听他最后的命令,不想如今路刚走到一半,以后就只能靠她自己走下去了。

回到城主府,一进大门就见到高阶之上站着阿瞻。师雨从下仰视上去,竟第一次觉得他遥不可及,高高在上。

阿瞻见到她,往下走了几步,笑着牵住她的手:“我听说你昨晚出城去了,去哪儿了?”

师雨昨夜特地从东城门出,绕道西城门归,此事本不该被他知晓,但霍擎的人马都归他了,知道也就不奇怪了。

“边镇有些事要处理罢了,后来知道没什么大事我就回来了。”

阿瞻点点头,也没追问,领着她往住处走:“喜服已经制好了,我叫人送去你房间了,你去试试。”

师雨一愣:“这么快?”

“是啊,早些把婚事办了吧。”

师雨停下脚步:“日子已经定了?”

阿瞻也跟着停下,握紧她的手:“定了,下月初八就是大吉之日。”

师雨无言以对。

阿瞻没有在她脸上见到喜色,不免有些失落:“怎么,你不愿意?”

“不是……”她垂眼盯着地面,再抬头时与往常一样笑语温柔:“若这真是你所愿,那就这么办吧,但你以后不管做什么决定,最好还是与我先商议一下。”

阿瞻含笑点头:“一定。”

即墨无白是被一阵颠簸弄醒的,睁开眼睛发现头顶不是严实的屋顶,而是晃动的车厢,立即坐起身来。

车外探进个脑袋:“哟,你醒啦?”

即墨无白剑都握在手里了,看到他才稍稍放松了一些:“邢越?你怎么在这儿?”

邢越坐进车里,笑道:“我来接你的啊,师城主给我递了消息,叫我来接应你,怕你出事。”

即墨无白已经猜到那少女、西域男子和大夫都是师雨安排的人,没想到他也有份。他朝外看了一眼,天光刚亮。

“我睡多久了?”

“一天一夜吧,好在退热了。”邢越看他双唇泛白,取了水壶递给他。

即墨无白灌了口水,又问:“这是要去何处?”

邢越道:“去我落脚的地方避一避,有人跟着你呢,多亏这一路师城主的安排,否则还不知道对方会不会寻机害你。”

“是军队?”

邢越摇头。

即墨无白想了想:“那应该就是暗中盯着我的人了,我在墨城的消息一定就是他传递出去的。”

邢越摊摊手:“反正我不清楚是谁。”

二人没再闲谈,马车行进速度极快,一日颠簸,天黑前进城,沿着喧嚣的大街走了片刻,拐入了宁静的小道,徐徐停下。

即墨无白下车后观察了一下周围,月色洒在石板路上,像是倾泻了一地水光。眼前是一条不太宽阔的街道,两边房舍齐整,却好像都没什么住户,连灯火也没有。

“这里好像是宁朔?”他看向邢越。

“没错,的确是宁朔。”邢越打开院门,请他进去,院中昏暗,一棵矮树偎着房屋,屋内一灯如豆。

屋门上的帘子被掀开,一个女子矮身出来,抬头一眼看到即墨无白,立即踏着小碎步跑过来:“哟,这位俊公子是哪位啊?”

即墨无白干咳一声,见了一礼:“想必这位就是邢夫人了。”

邢夫人一阵娇笑:“公子不必客气,奴家小字六娘,你可以直唤我名字哒!”

“……”即墨无白转头看向邢越,月光照耀下,邢越面色如常,丝毫不动气。

邢夫人笑完了一甩帕子:“住宿一夜六两,白日三餐一日五两,给公子便宜点,一日十两就是了。”

“……”即墨无白悟了,难怪邢越不动气,他妻子看他不是女人看男人,而是财迷看银子。

邢越请即墨无白进屋,一面凑到他耳边小声说了句:“放心吧,她要多少您就听听,反正有师城主养你,钱都是她出。”

即墨无白斜眼:“我还不至于沦落到要靠她养吧?”

邢越道:“可是她说过几日就派人送钱来啊,难道你要我退了,然后你自己给钱?”

即墨无白认真地想了想:“姑姑盛情难却,我若拒绝就太虚伪了,还是不退了吧。”

“……”邢越默默在心里呸他。

第四十六章

邢夫人是个很有原则的人。秉持着君子爱财取之以道的原则,她在收了钱后做的事也是相当尽心尽责的,具体表现为:指使邢越给即墨无白端茶送水,指使邢越为即墨无白换衣换药,甚至还让邢越在即墨无白睡前讲几个笑话逗他开心。

而她自己则负责紧密盯牢金钱交易。据她所言,这是一项繁杂且细致的活,非一般人所能经手。

一夜无梦,到日上三竿即墨无白才起身。邢越已经等在外面,待他洗漱完毕,端着刚煎好的药进来给他服用,又伺候他换药。

即墨无白挑眉道:“这种事情何须你自己做。”

邢越瞪他:“不然你想内子给你换吗?”

“……我的意思是你可以雇个下人啊。”

“你觉得我家那位舍得花钱雇人吗?”

即墨无白抱以同情的眼神。

邢越看起来的确可怜,忙完这些又去给即墨无白端早饭,简直跟个小丫鬟没区别,邢夫人却是不见踪影。

一连数日都是如此,即墨无白渐渐也习惯了。

这日吃罢早饭,邢越出门给他买药去了。即墨无白独自坐在房中计划接下来的安排,忽然听见院外有人说话,走到窗边一看,原来是邢夫人回来了,一手提着裙摆,一手拎着个包袱。

包袱显然很沉,因为邢夫人半边身子都是往下沉的。她相貌生得不错,皮肤白嫩,此时却是双颊酡红,双眼冒着兴奋的光彩,即墨无白一猜便知包袱里装的是钱。

他朝邢夫人背后望去,院门未合,送她回来的马车正缓缓驶离,车上有人掀帘探了探头,眼神迅速在院中扫视了一遍,退回车内。

即墨无白觉得不对劲,邢夫人善于敛财,与外人多有来往并不奇怪,但此人显然不简单,双眼狡黠,神色却沉稳,不像是寻常人,倒是很像那种官场中混迹的人。

他暗暗留了个心思。

邢越回来后又忙着做饭。大概是赚了钱,邢夫人今日心情不错,亲自掌勺,照旧对他指手画脚、呼来喝去的,邢越却很听话,夫妻俩打打闹闹的一顿饭很快就做好了。

即墨无白见夫妻和睦,不便打扰,一直到吃完午饭,趁邢越过来送药,才扣住他问了句:“尊夫人最近在与什么人往来?”

邢越的表情竟然有些闪躲,支吾许久,小心翼翼问:“是不是师城主与你说了什么?她不会是想对内子下手吧?”

即墨无白一听这话便知有事,佯装道:“该说的都与我说了,我想听你自己说清楚,兴许我还能为你求个情。”

邢越左右看看,扯着他衣袖一直走到角落:“这事我在路上就想告诉你的,师城主之前就提心过我,说内子与一些不明身份的人来往,我来见了她之后不久就见到了对方,我竟然见过。”

“谁?”

“当初我奉你命令假扮乔大都护时见过他,是乔大都护的部下。”

即墨无白蹙眉:“你的意思是,尊夫人与乔定夜有接触?”

“也许……是吧。但我已经告诫过她,她答应我不再与对方来往了。”

若真没有来往,今日就不会提着钱回来了。即墨无白稍作沉吟:“她自己知道对方身份吗?”

邢越摇头:“她一直反对我卷入官场中事,我不敢对她直言,只是劝她少于那些人往来。”

那就难怪了。

邢越见他不言不语,颇为激动,紧紧揪着他那一截衣袖:“我知道你们都不待见乔都护,若是师城主要追究,你可千万要替内子求情啊!”

即墨无白心道还不知以后能不能再见到师雨呢,求什么情啊!不过表面上还是好言好语地安慰了他一番,白日里的事也没告诉他。

之后几天邢夫人都很安分,没再独自出去过,偶尔出去也是和邢越一起。即墨无白在屋中静养,一直注意着她的动向。

一直到大半月之后,喷薄的热气席卷了西域大地,他身上的伤都已好了大半,邢夫人才又单独出了门。

倚窗静候,直到天快擦黑时,邢夫人才回来,这次神色如常,手里照样提着些财物。即墨无白推门出去,在屋檐下站定后唤她。

邢夫人看他脸上带着三分笑,端的是君子派头,将包袱藏于身后,笑着上前问:“即墨公子有何吩咐啊?”

即墨无白道:“夫人既然已经答应了邢越不再与都护府的人接触,为何又出尔反尔呢?”

邢夫人顿时笑意全无:“都护府?什么都护府?”

即墨无白绕着她缓缓踱步:“这段时间与你接触的人是安西都护府的人,夫人竟毫不知情?”

邢夫人愣了愣,气恼地一跺脚:“唉,真烦,我还骂邢越卷入你们官家事里去,结果我自己也卷进来了!”

即墨无白道:“你何时与他接触的?”

邢夫人仍不高兴,哼了一声道:“要论最早,至少也有一年了,如今隔了那么久忽然来找我,不过是叫我盯着你动向,不让你乱跑,我还以为又是哪个暗中照料你的人呢。”

即墨无白心中顿生不妙,原来那么早乔定夜就插手进来了。这么说来,自己行踪败露,也有可能是因为他了。

此事出乎他预料,他稍作思虑,自腰间摘了玉佩递给邢夫人:“这块玉佩不值什么钱,但我即墨族人都认得,夫人最好避一避风头,不如去我老家润州,远离这边疆是非之地。”

邢夫人立即接了过来:“那我相公呢?”

即墨无白遗憾地看她一眼:“他还有用,暂时还不能走。”

邢夫人不快:“加钱!”

“……”

邢越回来的时候,和平常一样要做午饭,却已经不见自家媳妇儿了。他以为媳妇儿被抓走了,心急火燎地冲进即墨无白房间要人。

即墨无白白他一眼:“我替你把人送走了还不好?”

邢越悬在心口的一腔怒火顿时熄了,匆匆返回房间检查了一遍,却又顿生愤怒,走就走吧,还一个子儿都不给他留,还有没有夫妻情分了!

即墨无白跟到房间门口,抱臂倚门:“都护府的人应当还会再来,要么你扮一下你家娘子去会会他们?”

邢越连连摆手:“算了吧,乔定夜都不在都护府了,他们怎么还会再来啊。”

即墨无白疑惑道:“他去何处了?”

“去迎接圣驾了,陛下已经在去往墨城的路上了。”

邢越适可而止,即墨无白还是立即就明白了:“这么说来,即墨倓与师雨就要成婚了?”

“呃……听说就在初八吧。”

即墨无白眉头深锁,邢越也不好说什么,东张西望装作在看风景。

过了许久,即墨无白蓦地说了句:“不妙。”

邢越瞥他一眼,深表同情,唉,对你而言自然是不妙了,嚎也没用啊……

嘉熙帝还在赶来的路上,日子却已一天一天临近初八。他与阿瞻的关系像是瞬间成为了君主与宠臣,甚至亲自书信一封寄来墨城,抬头竟称其为表弟,言辞间愧于时间匆忙,恐无法及时赶至,请他按时成婚,不必等候。

火热的阳光照着墨城,百姓们奔走相告,城主与代城主行将完婚,皇帝亲临主婚,简直是无上的荣宠。

不日,城主府全城布告,举城同庆,初八当日,全城官员可入府道贺,百姓皆可于城主府前观礼。

这一场婚礼声势浩大,古未有之。全城沸腾,喜气洋洋。

初八转眼即至,师雨一早起身,先去祠堂祭拜了即墨彦,这才坐回房中由下人伺候着描妆更衣。

金钗环佩,五色披帛,嫁衣火红,一身珠翠。师雨五官娇柔,神色端和,下人们都赶着道贺,她也始终带着笑,逢人便赏,刚刚装扮完,已经打赏了一圈的人。

墨城女子出嫁不披盖头,只戴红色面纱。原本该母亲或者其他女性长辈亲手遮上,但城主府找不到这样的人,师雨原先是打算开个先例,请霍擎替她遮面的,但如今老将军已经归隐,她也只能自己动手了。

夙鸢今日也特地换了身新衣,忙前忙后地进进出出。师雨遮好面纱,将她叫到跟前:“皇帝到哪儿了?”

夙鸢道:“刚听说了,还有百里,说赶不上吉时了,直接来喝喜酒,请城主和代城主照常完婚。”

师雨好笑,就是只有十里,他也不会来主婚的。若不是为了墨城,他堂堂九五之尊何必亲自跑这一趟,毕竟当初也对她动过心思,还来主婚,多尴尬。

两个墨城官员的妻子款款进了屋中,扶着师雨出门去阿瞻居住的城主正院。稍后师雨再和阿瞻一同前往大厅,在众官和百姓的面前拜堂。

所过之处,仆从纷纷垂眼躬身,毕竟师雨才是墨城的实际统治者,下人们是最看得清时势的。

师雨目不斜视地经过,走过回廊,穿过繁花正艳的花园,来到张灯结彩的院门前。门口的侍卫比往常竟然多了一倍不止,她左右看了看,走入院门。

阿瞻高冠束发,红衣慑人,稍稍饰了面,脸色看起来好了许多。他站在檐下,见到师雨进来,微微笑了笑,上前接过了她的手。

师雨左右看了看,院门外是一身军服的侍卫,院中是数十精壮男仆,个个垂首而立,她还是第一次在这里看到这种景象。

阿瞻左手执着她左手,右手托着她后腰,一路走入屋中,院门忽然落下。师雨转头看了一眼,自己带来的仆人全都被关在了外面。她侧头看向阿瞻:“马上就要去前厅了,关什么院门?”

阿瞻温柔地笑了笑:“莫急,你先放下固执,我们再去前厅拜堂不迟。”

师雨眼神流转不定:“哦?我放下什么固执?”

阿瞻引着她到桌前,文房四宝一应俱全:“只要你即刻下令卸任代城主,移交城主印绶,如此而已。”

师雨从他手心里抽出手:“你不是答应过凡事会与我商量?”

“我这不是在与你商量么?”

“若我不答应呢?”

话刚出口,师雨的腰间抵上一截尖硬之物,甚至穿过层层礼服触到了她的皮肉,一个“男仆”单手扣住她肩头,阴沉沉地站在她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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