宠文网 > 误上龙床 > 2 十三

2 十三

书籍名:《误上龙床》    作者:林寒烟卿
字体大小:超大 | | 中大 | | 中小 | 超小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苏小砚想了好半天不得要领,那家的门却自己打开了,出来一个少妇看见苏小砚也愣住了。苏小砚问她:“姐姐,你能给我一点米么?”

那少妇微张着唇,一直望着他,几乎疑惑自己在做梦。似乎天地都变得不真实了。苏小砚几乎以为她不愿意给,又叫了一声姐姐,她才诧异问:“米。”

苏小砚点了点头:“我哥哥是朝廷的苏御史,有坏人说他贪了银子,朝廷把我家围起来了,我哥哥病了,姐姐你能给我一点米回去煮饭么?”

苏小洵告诉他不可以向别人隐瞒,他就真的不隐瞒。那少妇看着他身上的衣服和他的脸,实在是将信将疑。

苏小砚满心盼望的看着她,那少妇低头道:“请等等,我去为你取米。”苏小砚看她进了院子,过一会再出来,端了一个方木盘的米给苏小砚倒在袋子里。

苏小砚开心的把袋子系好背在身上,抱住那少妇在他的脸上亲了亲:“姐姐,谢谢你。”那少妇满面绯红,急忙关了门进院子,依在门上轻轻喘息。

苏小砚不知道她为什么跑那么快,十分奇怪。那少妇又打开门,叮嘱他:“你去前面走走,只可管乘凉的老妇人要米,切不要随便敲门。”

她看苏小砚生的如此相貌,满面的稚气,又有些天真烂漫的不拘礼,以为他只有十四五。一时搞不清苏小砚到底是怎么回事,担心别人占了他的便宜去。苏小砚笑着告辞走了,背着那些米,继续向前寻觅。

苏小砚明白什么是乞讨,但他的书里并没有说过乞讨有多么不光彩和屈辱卑下。他要了许多米,实在是轻松的很。那少妇的担心出于好意,苏小洵却不担心。他知道苏小砚出府便会远远缀着朱昭明的手下,无论苏小砚做什么都会立刻报告到朱昭明那里去。

朱昭明听说苏小砚去乞讨,怔了良久,低声和崔楷题说:“他平常在太子府吃什么,都依原样送回去。”

崔楷题略微摇头:“我送了,小砚不肯要,他真心要去江南。”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这也不怪他,他几乎被打死了,心里怎能不害怕。”

朱昭明苦笑:“苏小洵在挖我的心。”
崔楷题也觉奇怪:“苏大人最爱弟弟,怎么舍得让他出去沿街乞讨。”

朱昭明黯然道:“他在逼我就范,逼我让他们兄弟离开。若非他铁了心再不让小砚回来,怎么会这么舍得。”

崔楷题叹息:“臣跟在后面,小砚他要到米便抱抱人家,甚至更加亲昵,他是习以为常,臣实在不舍得看下去。”

朱昭明深吸了一口气:“从前他无论要做什么,我都答应,是以到今天才知道他脾气这样倔。你在他常去的地方都安插人手,多多给他,他和他哥哥饭量都小,让他一次便要够了几天的分量。”
他把毛笔挂在笔架上:“朕也想他了,过几天朕去看他。”

苏小洵喝着碗里的粥,香浓至极,菜也都算得上是人间珍馐。苏小砚吃过了造反拿了袋子准备出门。苏小洵道:“别总去一个地方要,多走走,总要一家的不好。”

苏小砚点头:“我不喜欢换,不认识的人看到我总发呆。哥哥你想吃什么,我给你要回来。”

苏小洵摆了摆手:“我说让你换就换,发呆有什么关系。随便你要什么都好,乞讨又有什么可挑剔的。”

苏小砚这次换了方向,走了一路也没有看见老妇人,也没有主动从院子里出来问他在干什么的好心人。好不容易有一家开门了,出来了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子,穿着打扮是一个员外样子。苏小砚过去:“能给我点米么,还想要两只螃蟹。”

那男子生的很高大,脸上有些富贵相,也有些纵情酒色的憔悴,他打量苏小砚:“米和两只螃蟹?”苏小砚点了点头。

那男子笑了笑:“好啊,进来取吧。”
苏小砚跟着他进了院门,那男子让下人关牢了门,领着苏小砚穿堂过院。苏小砚看眼前的屋子:“这不是卧室么,你家米放在这里。”

那男子抓住他大笑:“乖乖,别玩了,怎么这么逗你哥哥。”把苏小砚推倒在地上,解苏小砚的衣带。

误上龙床2 十四

苏小砚用力推他,吓的说不出话。这时那男子倒到一边去了。苏小砚急忙爬起来,看向外面。果然看到朱昭明站在窗外,冲他招手。除了被陈姝抓走那次,朱昭明从来都没有让他失望过。很小的时候摔倒了也总是朱昭明第一个过来扶。

苏小砚跑出去扑在他的怀里,不住的发抖。朱昭明抱起他,在院墙上掠了几掠,离开了这座院子。苏小砚惊魂不定,抱住他不松手。过了没有多久,来了一辆马车,朱昭明带著他上车,苏小砚仍然在发抖。

马车很宽大,铺著暄软的被。朱昭明扶苏小砚躺下,他了解苏小砚的习惯,给他盖了薄被,像是包裹婴儿一样细心的裹起来,不住轻轻的抚摸他。过一会苏小砚缓了过来,松开了抱住朱昭明的手。

朱昭明暗自难过,苏小砚自从被陈姝打了,看起来虽然没什麽,其实胆子却小了。从来没有受过伤害,就不知道伤害有多可怕。从前在朱昭和那里,小砚也没有这样胆怯。他是怎麽鼓起勇气,出来讨东西吃呢。这伪装的坚强,更让人心碎。

小砚是怎样战战兢兢的出来,忐忑的等著不认识的人抓一把米给他。他只能想著外面的人都是好人,他根本没有遇上坏人後反抗的本领和准备。

崔楷题说他没有哭,看起来也不难过。那些人不了解他,他心里一定很害怕,可他不会告诉别人。假如是过去,他会说给自己听。连苏小洵打了他,也不向自己隐瞒。如今,他也不会告诉自己了。

苏小砚躺在朱昭明的腿上,合著眼睛。朱昭明低头看他,小砚是休息的不好麽,看起来一点都不精神。

他伸手去盖住苏小砚的脸,感受苏小砚呼出来的气:“小砚,你真的想去江南麽?”

苏小砚伸手覆盖住朱昭明的手:“我哥哥病了,太医说因为压的心绪郁结,我要陪他到江南去。”

朱昭明拉被盖住苏小砚的全身,才苦涩开口:“江南那麽远,你不愿意再见到我了麽?”

苏小砚在被子里蜷缩成一团,低声道:“你还喜欢别人。”
朱昭明把他抱起来:“我不喜欢别人。”

苏小砚沈默良久,声音更低:“哥哥希望我和他到江南去,我答应哥哥了。”

朱昭明把被子拉开,望著苏小砚的眼睛:“我让人送你们去江南,小砚,我会让太医跟你一期走,照顾你哥哥。”

苏小砚趴在他的怀里。朱昭明搂著他的背:“小砚,你晚上要早点睡,茶凉了千万不要喝。”他心里有千言万语,却只说出这一句话来。

苏小洵的案子不了了之,从未查过,也没有结果。朱昭明安排了两辆马车送他们兄弟两个离开。

已经是初秋了,天气开始凉爽。朱昭明远远望著马车开始行进,策马跟在後面。苏小砚坐在车厢里,觉得似乎越来越不安。

马车行进的不快,但也始终在走。等到下午,他开始感觉到害怕。这就离开京城了麽,离开朱昭明了麽,不能想见到朱昭明就立刻见到了麽。

苏小砚忽然觉得心慌的似乎疼起来。他打开车窗向自己长大的方向张望。看见朱昭明骑马追著,但是那马渐渐不跑了,朱昭明立在远处越变越小。

苏小砚的眼泪涌出来,用尽全力大声喊:“太子,太子,我过三年就回来。”


误上龙床2 十五


秋风吹过草地,发出寂寞的回音。苏小砚关好车窗,将窗帘拉下,慢慢转回头,在宽阔的车厢里躺下。苏小洵过来给他把眼泪擦了。
苏小砚低声道:“哥哥我不难过。”

苏小洵嗯了一声,把他抱在怀里,轻轻吻他的额头,吻他的泪痕:“小砚,睡一会吧。”

苏小砚答应了,合着眼睛,过了很久,睫毛还在颤抖。苏小洵在收拾规整的行礼中拿了一个盒子出来,取了一丸药喂给苏小砚。

过一会苏小砚的身体放软,渐渐睡着了。苏小洵搂着他,心里一阵恍惚。他的毒一直在强自压抑,苏小砚如此伤心,让他不知道自己做的到底对还是不对。

他俯身亲吻苏小砚的唇,小砚,他是为了我才要去江南的。小砚,我的小砚。

第二天苏小砚醒来的时候,苏小洵重新病倒了。苏小砚又惊又怕,幸好身边跟着朱昭明派来的太医,可以照顾苏小洵。

这太医不知苏小洵体内的奇毒,只当他先天体质弱,又心绪不佳,虽然治不好,但终归也没有什么错。

马车始终在赶路,苏小洵每天都不甚精神。苏小砚把全部心思都放在他身上,离开朱昭明的愁绪被冲淡了一些。

一个半个月后他们到了琴州,苏小洵已经病的迷糊了。每日里只能清醒一两个时辰,只告诉弟弟舅舅回来接他们。

苏小砚全心全意的相信哥哥,相信苏小洵说到了江南病便会好了。如今苏小洵病成这样几乎吓的他魂飞魄散。离开了朱昭明,他心里便不能安稳,总是会心痛。哥哥病的愈发重了,他每天守在苏小洵床边,熬了这么多时日,也有些坚持不住。

朱昭明一路派来保护他们的侍卫让驿站飞速传信回去禀报,每个人都提心吊胆,生怕出错。这里有一直跟着苏小砚的人,心里又是恼怒他倔强,又是心疼他吃苦。

十五这天,苏小洵精神比平时好些,他伸手去抚弟弟的头发:“小砚,你还记得小时候,我们去钓虾么。”
苏小砚微微摇头,他的确不记得了,那是太久远的事情。

苏小洵低声道:“小时候我最爱背着你去河边钓虾,用火烧熟了吃。那时候总在河边洗衣服的大人都说,要是有肉吃,你就会长得快一点,实在没有肉,虾也可以。”
苏小砚伏在他的腿上:“哥哥。”

苏小洵柔声道:“我从前对你冷淡,是知道自己身体不好。怕有一天我死了,你会害怕难过。那时候我以为只有我不好,原来你也不好。你身上的轻,本来一辈子都不会有事,可是你那么喜欢太子……”

他的眼泪流下来:“早知道我每天都会对你好,我每次训你,心里就像刀尖在搅。”

苏小砚痛哭:“哥哥,你一直都对我好,一直都很好。”他觉得苏小洵说的话很怪,感到恐惧和心痛。

苏小洵合上眼睛,不再说话,苏小砚趴在他的床边。晚饭送来,他们两个谁都没吃。等到月亮升起来,苏小洵咳嗽了一声睁开眼睛,对弟弟道:“去把我黑色的那个盒子取来。”

苏小砚去桌子上把黑色的盒子从大盒子里拿出来,递给苏小洵。苏小洵的手指冰凉,他抬头看苏小洵,觉得哥哥的眼睛里似乎泛着一种奇异的光。

苏小洵招呼他上来,让他趴在自己的身上。苏小洵问他:“哥哥,你怎么了?”苏小洵柔声道:“我本来给你准备了药,可我自己吃了几颗,原来这药没我想的那么有用。小砚,哥哥要走了,你跟我一起走吧,我不放心你一个人。”

苏小砚灵动天真的眼睛望着他:“去哪里?”
苏小洵在他身后的手拿出盒子里的匕首,拔掉刀鞘,柔声道:“去爹娘那。”


误上龙床2 十六

房门被猛的推开,匕首也被暗器打落。苏小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转头看向来人。那是常年跟着朱昭明的一个铁卫,他大步过去,袖子一甩已将匕首收了起来,然后把苏小砚抱起来放在离苏小洵床有几步远的大椅子上。去察看了下苏小洵,厉声道:“叫陈太医来,苏大人病糊涂了。

苏小砚看着太医开药,心里越来越慌。等太医服侍苏小洵睡了,苏小砚一步步挪去苏小洵的身边。他握住苏小洵的手贴在自己脸上:“哥哥,你不是说到了江南你的病就好了么,为什么你还没有好,我心里好害怕。”

苏小洵脸色苍白的躺在床上,长发披在枕上,双目紧闭。苏小砚知道他不能回答,可是忍了那么多的畏惧和思念,离开了自己生长的地方,为的就是哥哥说到了江南他就不会再病了。现在不但没有好,还病的更加严重。

耳边似乎有人笑了一声,苏小砚听的不真切。四处望了望,屋子里的确只有自己和哥哥。他轻轻伏在苏小洵的身上:“哥哥,你不说舅舅会来接我们,为什么他还没有来。”

“谁说我没有来,我总要布置一下再带你们走,嘘,我知道你听见我了,你不要说话。”

房间里悄无声息的多了一个人,神态自然大方。穿着一件黑色深衣,长得和苏家兄弟有几分相似,只是眉目中多了高傲、犀利与霸气。

苏小砚耳边却继续传来他的声音:“小砚,我就是你的舅舅。”他招呼苏小砚过去,点了苏小洵几处穴道。苏小洵低声呻吟,睁开了眼睛。

那黑衣人把苏小砚抱在怀里:“小砚,你真是个有趣孩子,别人说的话,怎么会都是真的。你哥哥的话,也不要全相信,他从小就最会骗人了。”

苏小洵支撑着坐起来,并没有说话。黑衣人的口唇微动,过一会苏小砚看哥哥点了点头,才知道这舅舅说话竟然是只有一个人能听见。

朱昭明坐在上书房里,低声道:“你再说一次。”

那铁卫躬身道:“苏大人说要趁夜去琴州乡下,途中有猛虎自山中出来。我们的马都受了惊不敢动,拉车的马狂奔。车厢被岩石所阻翻覆,苏家兄弟从马车的车门摔入了下面的万丈深渊。”

朱昭明厉声道:“你胡说!”
那侍卫沉稳道:“臣无能,还望陛下节哀。臣不能善尽保护之责,定要见陛下之面回禀了再以死谢罪。”

询问了所有人这一路的任何一件小事。得知了包括苏小洵亲手弑弟的一切消息。朱昭明挥了挥手让他们退下。崔楷题上前:“皇上。”朱昭明又挥了挥手,一个人慢慢走回寝宫去。

书房到寝宫,是这样遥远么。这是上午还是下午,或者是傍晚。已经是夕阳了,照在白石上到处都是血洇洇的红。

不要想,不能想,不去想。

他一步一步走着,浓重的悲哀和绝望渐渐将他没顶。像是将死的人在水里窒息。丝毫不想再挣扎,面无表情的迈进寝宫,坐在龙床上。

苏小砚伏在他的脚边抱着他的腿,天真灵动的眼睛望着他:“苏小砚永远属于朱昭明,直到天崩地裂。”

天……崩……地……裂!


误上龙床2 十七


朱昭明贴身的内侍看他脸色不对,跟了进来。朱昭明坐在龙床上,一大口血喷出来,慢慢倒了下去。

那内侍魂飞魄散,高呼:“快来人,宣太医,快派人去太後那里。皇上……皇上……”寝宫内慌乱成一团。

去太後寝宫的人还没出门,太後已经走了进来,那人连忙跪下:“太後,皇上忽然吐血。”

太後冷道:“都下去,谁也不准传这消息。”

崔楷题去她那里说了苏小砚坠崖之事,沈慧蕴不敢置信。她最是明白自己儿子,强忍心痛和崔楷题赶来。太医气喘吁吁的跑来,看见太後,只行了礼就靠近床边给朱昭明把脉。

沈慧蕴不需要太医诊断,也知道是悲伤过度,心情激荡所致。她在旁边站了一会,出去问崔楷题:“有没有可能还在人间。”

崔楷题摇头:“全部人都看著他们跌下悬崖,之後曾经到崖下看过,那悬崖怪石嶙峋,苔藓密布,绝没有人的踪迹。”

他说到这里犹豫了一下,低声道:“有几处突出的怪石,上无苔藓,是因为被重重撞击,他们系了绳子下去,说那石头上有血迹,接连撞击几丈之远,人决没有幸免之理。”

沈慧蕴听的脸色惨白,失声痛哭:“小砚,我的乖孩子。”从前太子府没有建那道墙的时候,苏小砚在宫里来去自如。

苏小砚七岁之前,朱昭明不放心别人带他,如果自己有事情忙,常常把苏小砚放在母亲这边。

沈慧蕴对他的感情仅次於朱昭明,苏小砚是她捧在手心里的宝。现在听说他这样凄惨的去了,几乎支持不住。

崔楷题咽下叹息和心痛:“太後,皇上还要靠您开解。”

沈慧蕴颤声道:“开解什麽,他说小砚在宫里伤心,非要答应送他走。我无论如何不肯,他偏偏不听。如今一个好好的孩子没了。那苏小洵,他本是个疯子,他让小砚去乞讨,是逼明儿的命。”

朱昭明的贴身内侍出来:“太後,皇上醒了。”

沈慧蕴连忙擦了脸上的泪,疾步进去。太医躬身行礼,沈慧蕴道:“快去熬药,再进来不用行礼。”

朱昭明望著床帐上方,眼睛里是一片虚无。
沈慧蕴握住他的手:“明儿。”

她本来想劝朱昭明,话音才出口,自己便哭了。伤心到这样地步,原本是忍耐不了,承受不起的。

这声明儿让朱昭明略微清醒了一些,转头看向母亲。从前只有在私下,母亲才会不叫他太子,而是宠溺无比的呼唤各种亲昵的名字,明儿是其中一个。

母亲常常坐在庭院里,先是呼唤:“明儿。”接著又叫:“小砚儿乖宝宝。”那时候母亲只有二十多岁,是後宫里的第一美人,但父皇已经不怎麽来正宫了。

母亲曾经给小砚取了许多许多名字,什麽猪宝砚、兔宝砚、飞将军小砚、大学士小砚、神仙小老虎砚。

沈慧蕴握牢他的手:“好孩子,你不要这样,不要这样。小砚的事情不怪你。”


误上龙床2 十八

朱昭明合上眼睛,沈慧蕴把太医送上来的药喂给他。药还是滚荡的,朱昭明喝了几口,推开药碗叹了口气:“不喝也罢。”

沈慧蕴柔声道:“明儿,你可还记得你小时候和我说过的话。那时我家族已不掌兵权,父亲急流勇退,全家富贵荣华。我自己也不稀罕这皇后的位置,看你每天那么辛苦用功,受兄弟的私下排挤。我就和你说,不做皇帝也罢。你父皇是多情人,只要求了,他一定会赏我江南的行宫静养。你做个富贵闲散的王爷,注定一生安乐。那时候你回答我的话,我现在都不能忘。”

沈慧蕴抬起头,脸上露出坚毅的神情:“我并不愿意做皇帝,我用功是因为我已经享受了皇子的荣耀,就要背负起与生俱来的责任,用我的作为来展示我对得起这荣誉。我希望可以用一己之身,为天下生民立命。保护子民的周全,不让他们遭受被践踏和掠夺的灾难。就是将我在风浪里粉碎了,我也不会后悔这志向。”

朱昭明面无表情,良久冷笑一声。不知道是在讥讽命运,还是讥讽自己曾经的过往。

沈慧蕴抱住他,痛哭失声:“明儿,明儿。”

朱昭明皱眉:“母后,我不舒服。”

沈慧蕴松开手,亲自拿了枕头垫在他背部扶他坐起来,把药碗端在手里:“明儿,你已经坚持到了今天,开弓没有回头箭,只有坚持下去。”

朱昭明只是痴望床栏上的雕花,半晌疲惫至极的开口:“是我的错,我不该想着做什么对得起身份的好皇帝。我宁可陈家人和陈家军的血流尽了,也不要我的小砚有事。我对天下人有情,天下人对我的小砚无情。”

他看向沈慧蕴:“母后,你先回去吧。”

沈慧蕴一时不放心,但他最清楚儿子的脾气,站了起来:“明儿,你除了小砚,也有母亲。”转身掩面离去。

崔楷题仍在寝宫门外,沈慧蕴招了他一起回自己的宫殿。崔楷题看太后双目通红,心中同感酸楚。

沈慧蕴看着他的眼睛:“崔楷题,你是我沈家出来的人,我问你,皇上的事情你瞒了我多少。”

崔楷题不知道她为什么忽然问这个:“臣不敢有所隐瞒。”

沈慧蕴道:“皇上为什么说,他对天下人有情,天下人对他的小砚无情。”

崔楷题犹豫良久:“可能有两桩事让皇上这样感慨。”

是两桩什么事,朱昭明想必嘱咐过他不能说,沈慧蕴等了半天,他却始终没有开口。

沈慧蕴急着知道朱昭明自责的根源都在哪里。怒气上来发狠道:“他是皇上,我是他的娘啊,难道这是什么朝政要事不成,你窝窝囊囊哪里像个男人。”

崔楷题低声道:“皇上要娶太子妃之前,曾经犹豫许久。当时沈侯爷已经表示会全力支持皇上,即便是朱昭允勾结胡人,也有和他一拼的实力。那之后不久我们收到一个密探的消息。朱昭允已的确已与胡人商量妥当。胡人答应为朱昭允出兵对付皇上。朱昭允答应送胡人西部边境六郡,六郡的人都予胡人为奴。皇上原本就担心起内乱,说内乱纵然平定了也自伤国本,因此终于娶了陈义仁之女。”

他停顿了一下,叹气道:“这可能是第一桩,什么都为了天下人周全,却不能保自己最心爱的人周全。”


误上龙床2 十九


沈慧蕴掩面拭泪:“他从来不和我说,全当没有我这个娘,第二桩呢。”

崔楷题道:“第二桩大概是苏小洵的事。陈义仁指使人参了苏小洵。苏小洵的确不清白,摆出来的东西谁都不能为他开脱。如今群臣都知道皇后宠冠后宫,娘家势力自中原至边关。外人又以为苏小砚只不过是皇上做太子时的伴读。朝中许多喜巴结奉承的人都劝皇上严查。皇上说不是不能硬搓他们,不过是不愿开此先河,以后群臣不敢进谏。费了许多辛苦,将事情化小,悄无声息,没有结果的了解了。”

沈慧蕴痛楚:“难怪他不想再当好皇帝。小砚去了,这打击他便受不起。如今又是悲痛又是怨恨自己,痛不知多深,恨会比痛更深,我只盼不要出大事才好。”

朱昭明病倒了,接连七天没有上朝。朦胧无知觉的时,心里也在想,小砚真的走了么。他三岁来太子府,自己就再没和他真分别过。那日去送他,看着他的马车离开,肝肠一分分断折。

从前苏小砚还小,自己无论读书还是习武,总是想着他去了哪里。会不会摔倒,有没有乱吃东西。自己真的有事忙碌,就把他放在母后那边。

看着他一点点长大,教他读书写字,喂他一日三餐。为什么你走了竟不来跟我告别,为什么不来找我说一句话。你在恨我,恨我不能保护你,让你受委屈受折磨。是我对不起你,是我害了你。

小砚,我的小砚……

最初朱昭明昏昏沉沉,的确不能处理政事。日子久了,渐渐清醒了一些。雪片般飞来寝宫的奏折也可以看看。这时距他倒下,已经过了两个月。全天下的人都在关心这年青的天子。

沈慧蕴派了最得力的人手,终于将自己要的东西拿到了。她捧着那横轴,去朱昭明的寝宫。朱昭明躺在床上,胸口趴着苏小砚那只老虎。

沈慧蕴走到他身前,跪了下去,将那横幅举过头顶。在母亲心里,儿子只是一个二十岁的孩子,实在不愿意逼迫他。可他毕竟是天下的主人。

朱昭明吃惊不小,急忙跳下床,跪在母亲身边:“母后这是做什么?”

沈慧蕴展开那沉重横轴中的一尺,上面是密密的指印,竟不是印泥而是血迹。

沈慧蕴神色凝重:“这是西部六郡两万父老为皇上祈福所印。皇上,苍生并非不念你,你也要记得天下苍生。你是社稷之君,要明白社稷之重,可不要学你父皇。”

朱昭明伸出手去,接过了那横轴,双手不住颤抖,像是承受不住那横轴的分量。沈慧蕴一直看着他,终于朱昭明抱住了横轴。

病愈后的青年皇帝和从前有很大不同。在群臣看来,从前的朱昭明是以为儒雅谦和的君主,如今已经变为霸气和犀利。这场绵延了两个月的大病像是为一把宝剑打磨了刃锋。

朱昭明看着手里的奏折冷笑:“如此胡言乱语,当年怎么读的书。这班文臣,让他们说话,便开始胡说八道。若是动则杀他几个,反而满口颂圣。文人无行,果真不虚。”

崔楷题道:“皇上说的是,大臣知道皇上有容人之量,就渐渐放肆无状,不过为了出去炫耀自己敢指责皇上的过错。皇上若是重重的惩罚一批,剩下的就知道管管自己。”

朱昭明在那奏折上批了几个字,就扔到一边去了:“这些文人,擅长搬弄笔墨是非的,一个也不留。真正的谏臣留下便好。”

把那些奏折全部看完,朱昭明站起来,走出书房。他让人在书房外搭建了高台,可以遥望江南,尽管看到的不过是大地苍茫。

小砚,天地茫茫,你在何方。

苏小砚清早起来,迈步走出自己所在的屋子。屋外趴着一只老虎,懒洋洋的睁开眼睛看他,又把眼睛合上。

苏小砚最喜欢老虎,他并没有真的见过这美丽的王者,也完全不清楚老虎对人来说算是可怕的存在。

苏小砚跑到老虎面前,伸手去摸老虎的头。老虎不耐的扫了扫尾巴,苏小砚转到他身边,扑上去抱住了它。

误上龙床2 二十


老虎晃动了一下肩,像是很不耐烦。苏小砚趴在他的身上,亲了亲他的耳朵,伸开双手牢牢的抱住它。

老虎吼叫了一声,山林里一阵悉窣之声,小动物们退避三舍。苏小砚浑然不觉,在老虎的背上轻轻蹭,感受老虎身上温暖的毛。

骄傲的山林之王只有无奈接受了他的亲热,再次不耐的扫了扫尾巴,合上美丽的老虎眼睛。

苏小砚还没有长得很高,这老虎又十分巨大,他前後挪移找了个舒服位置骑在老虎身上,轻轻捏著老虎的一只耳朵。

一阵笑声在耳边传来,苏小砚睁开眼睛。面前站著一个看不出年纪的人,似乎并不比舅舅大多少,却留著胡子。那人穿著月白色的深衣,正在打量他。

苏小砚把脸贴在老虎的背上,又舒服又温暖,不自觉的带著孩子的娇气问他:“你是谁,我哥哥呢?”
那人坐在老虎的旁边:“我是你的外公任天涯。”

苏小砚出神望他,然後把脸转回去,继续捏老虎耳朵:“外公。”
任天涯笑:“怎麽,玩了外公的老虎,不想认外公麽。”

苏小砚把头再转回来:“老虎是你的,那我可以一直和它玩麽。”
任天涯伸手摸了摸自己漂亮的胡子:“那你要改姓任。”

苏小砚奇道:“为什麽?”
任天涯道:“因为你娘的真名不叫石缃,叫做任青铃。”
苏小砚点了点头,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

任天涯笑道:“别人说了你便相信,你舅舅没有跟你说别人的话不一定都是真的麽?”
苏小砚伸手去摸他的胡子:“你说的是真的,我相信你。”

任天涯问:“那你同意麽?”
苏小砚点头:“我同意。”
语气轻松一如在说,好吧,晚上喝梅花粥。

任天涯把他抱到自己怀里,站起来向天上抛去,再温柔的接住他。苏小砚大笑,暂时忘记了一切烦恼。
等到苏小砚累了,任天涯带他回自己房间吃东西。

苏小砚继续问:“我哥哥呢?”
任天涯给他夹菜到碗里:“在你舅舅那里。”

苏小砚也给他夹了:“舅舅治病很好麽?我哥哥说他快死了。”他说到这里,所有的烦恼全部回来了,眼睛微红,眼泪在里面打转。
任天涯连忙道:“很好很好,你哥哥不会死的。”

吃过了饭,苏小砚留在任天涯这边玩。任天涯屋子里的奇珍异宝无数,但朱昭明的更多,他自然是不感兴趣。任天涯只好找些奇怪的暗器来给他。

苏小洵和任青峰来时,苏小砚正在玩手里的一个细小的圆筒,任天涯给他插了块木板在院子里。苏小砚把针射在上面,再去拔下来装回去。

苏小洵叫他:“小砚。”
苏小砚回头高兴的跑过去:“哥哥舅舅。”跑近了问苏小洵:“陈太医他们呢?”

任青峰道:“他们以为你死了,找了几天回京城了。”
苏小砚退了一步:“什麽是……以为我死了。”

任青峰道:“云外小楼的位置怎麽能让外人知道了,我要带你来,必然要外人以为你已不在人间。陈太医他们以为你坠入了悬崖。你之前服药昏睡了,所以不知。”


误上龙床2 二十一

苏小砚脸色大变,又向後退了几步,几乎摔倒了。他颤声道:“以为我死了?”脸上的不可置信和痛苦让每个人心里都被利刃扎了一下。

苏小洵伸手去拉他,苏小砚用力推开他的手,再向後退了一步。老虎晃到他身边来,苏小砚绊倒在老虎身上,栽到了老虎的另一边去。
他狼狈的爬起来,捂住脸,眼泪从他的指缝流出来:“为什麽说我死了。”

苏小洵走过去:“因为你要在这里住很久,因为不能让外面知道这里的消息。”
苏小砚痛哭:“你为什麽不先问问我,为什麽不问我。”

苏小洵停下脚步,苏小砚凄然:“我要回去,我要回去,太子会伤心,他不舍得我摔一跤啊。”

他不曾学过那些形容极致痛苦的词,一颗心翻来覆去也只能拿出伤心两个字。可他脸上的表情,已经看的有情人一颗心零碎成齑粉。

苏小洵柔声道:“小砚,太子已经当了皇上,他要有皇後,还要有三宫六院。你不能和他在一起,有很多你从前不知道的事情,我慢慢告诉你。”

苏小砚摇头,他不想听,感到绝望。离开了太子这样远,已经让他心慌。假如没有人送自己回去,太子是不是真就以为自己死了。

太子的心会不会像自己在行宫那天早上看著他离去时一样,以为珍惜的人再不属於自己,被尖刀扎的粉碎,被放在火上烤。然後心还没有死,一滴滴的滴血,直到疼的整个人都不能动。

任天涯一直在旁边看著,伸手把苏小砚搂到自己怀里:“不关你舅舅和哥哥的事情,外公来跟你说。”
他望了苏小洵一眼:“你去看看韩离吧,他住在西山。”

苏小砚被任天涯拉回屋子里去,任天涯握著他的手,苏小砚觉得像是有一股温暖从他的手里透过来,在自己的体内绕行,连烦恼似乎也压下去了一些。

任天涯问他:“太子是不是想当一个好皇帝。”
苏小砚点了点头。

任天涯道:“你知道一个好皇帝,并不是那麽容易就可以当的。对待文武百官和天下,太柔了不行,太刚了也不行。你的太子,有能当一个好皇帝的资质,却还没有当一个好皇帝的狠心。”

苏小砚疑惑:“可是太子说,好皇帝要时刻记得全天下的人,每一个子民都是皇帝的子民,都要用父母的心肠去对待。。”

任天涯点头:“这话没有错,这心胸也对。可是小砚,这世上有很多事情并不是对或错。而是都有些对。比如臣子的争吵,两边都是有道理的。作为皇帝,一个决定就会牵连太多太多的人,绝对不可能具体细微到去保护每一个人。一个好的君主,就要先学会无情。不要带著感情去看待一切人或事。只有无情才能冷静。”

苏小砚低声道:“我死了,太子就无情了麽?”
任天涯柔声道:“抬起头来。”

苏小砚抬头望著他,眼睛里的泪还在滚动,任天涯用另一只手给他温柔擦去了。苏小砚扑在他怀里大哭。

任天涯道:“假如皇帝不无情,他就会不够狠,这天下的人太多了,保藏祸心的数不尽。不够狠便只能伤害自己。”他停顿了一下“也会伤害你。”

苏小砚哽咽:“我不生他的气了。”
任天涯摇头:“先不要哭,听我说。”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本站所有书籍来自会员自由发布,本站只负责整理,均不承担任何法律责任,如有侵权或违规等行为请联系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