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照清渠(1)
草树知春不久归,百般红紫斗芳菲。
花开花落,秋去春来之间,便又是一年。
在这漫漫的三百六十多个时日里,尘归尘,土归土,江湖之中总免不了的,却是爱恨情愁,铿锵血溅。
青光闪动。
长剑相击的俐落脆响,山涧之中一群飞鸟已是齐齐惊飞,振翅冲天,而少年人不紧不慢的声音也在这个时候扬了起来:“师兄,你前胸露破绽,体力也已不济,这场比试,大概是我赢了吧。”
落败之人暗中平复了一下呼吸,还剑入鞘,脸上倒是由衷地浮现出赞誉之色:“实在没有想到,不过短短一年的时间,杜曜你竟能长进到如此地步。
“一年之前虽然你已能胜我,但也总在两百招之外,今天这一战,往来不过四十七招……想当初碧落在你手中鸣震出鞘,师父把它传授予你,我们师兄弟几个总想着不过是巧合,但到了今日才知,奇剑真是会自己选主人的……”
长长的一段言词,发自肺腑,杜曜却像是全然没有听见,低头在剑刀上微微摩娑了半晌,才有些心不在焉地拾起头来,“师兄,你刚才说,今日这一战,我赢你共用了四十七招……”
眼见对方神色有些错愕,杜曜的声音也因为陷入回忆而慢慢变得恍惚起来,“那若是我要在十招之内便赢了你,师兄你觉得你还要再练几年?”
“十招?这……这……”
“师兄觉得不大可能?”
“小曜,剑之一道,欲速则不达……虽说你天赋过人,又奋进勤苦,但年纪尚小,循序渐进才是正道。既有胜果,又何必对招数多少太过纠结?”
“嗯……”杜曜微微一笑。
剑影游离之下,白衣少年出手如电如虹的景象仿佛就在昨天。
“那若是今日一战,碧落换做琉璃,师兄以为如何?”
“琉……璃?”
杜曜不过是神游之下随口而问,对方的脸色却是已经变了,“小曜,琉璃虽是盛名天下,传为天下第一剑,但却似非正品。
“江湖这一年之中,腥风血雨无数,不少便是和琉璃剑脱不了干系……那些手法,邪辣残忍,虽说功力极高,但也是为我辈不齿的!”
眼见杜曜神色恍惚,似是依旧沉浸於自己的念头中,对方忍不住声音更拔高了些:
“小曜,剑器出炉之后依锋芒而鉴高低,排名有上下,但善恶之质,在乎一心……琉璃趋恶,嗜血刻薄,邪不胜正,你……你千万记得!”
邪辣残忍……嗜血刻薄……
杜曜怔怔地默念着这几个字,忽然之间,似乎是连吞咽唾沫也变得有些困难了起来。
不过短短一年的时间,一度看似平静的江湖,忽然就因为突如其来的杀戮而重新沸腾。
妙到颠毫的杀招,残忍至极的手段。
一片惊惶之中,越来越多的是关於琉璃、弱水、蚕音三剑重现江湖的传言。
虽然并没有多少人真正见过这几柄传说中的利器,但也不会有任何人怀疑——那样的速度,那样的招式,根本就不会有更多的解释——就连杜曜在看完杀戮现场之后,唯一能想起来的也只有那柄剑,那个人。
可是……可是……
‘你不杀我?’
‘……’
‘你不杀我,那一年之后可是还要再来找你的!’
‘……’
那个面对他的挑衅,明明有出杀招的机会,却在赢了以后放他离开的少年……虽是漠然,但怎么也无法把他和邪辣残忍、嗜血刻薄这几个字联系起来吧。
有些烦恼地甩了甩头,杜曜慢慢还剑入鞘。
无论如何,一年之期已满,也该是应了之前的誓约,再次上山去会一会青和的时候。
记忆中的山道依旧清宁静逸,层层叠叠的竹林延展着伸向远方,只有若有若无的迷迭香在牵引着方向。
大概也只有在如此安和平静的山谷之中,才能真正做到心无旁骛,静心修炼吧——
杜曜抬头望了望眼前曲折蜿蜒,依旧看不到尽头的青石长阶,不禁有些神往起来。
一年不见,不知青和的剑术究竟精进到了何种地步……
若种种杀戮真是他所为,那样的速度和剑招,自己一年的艰辛勤苦,大概依旧是没有半点胜算可言。
还有那个叫楚莫言的笨蛋,不知道还是不是像那个时候一样让人讨厌……
想着他口舌轻佻,神气十足,对着青和颐指气使的样子,杜曜不由得皱起眉,很重地哼了哼。
虽然在达到之前,设想过好几种和青和重新对峙时的情形和对白,但真正赶到一年前的故地,杜曜还是忍不住一愣。
草场木屋,桃花-瓣瓣,一切和一年前初到此地时似乎并没有太大的变化,包括那股熟悉的迷迭香都依旧弥漫在空气中——只是混杂着浓郁的草药味道,变得有些恍惚起来。
看起来好像是很平静的样子——只是眼前围合成圈,手持长剑摆出进攻姿势那些人,让杜曜看了实在觉得很讨厌。
看模样大概是一群不知天高地厚前来挑衅的家伙……只是不知为何,直到杜曜缓步靠近,都还是僵持着的局面。偶尔有人呼吸梢重,不大沉得住气的样子,却又不知忌惮什么而强制忍耐了下来。
放眼四周并不见青和的身影,而被剑阵围在圈中,正在墙角边专心致志地蹲着熬草药的少年却倒是熟人。
“喂!”
杜曜扬了扬下巴,踏前一步,已经是走到剑圈的边缘,问道:“楚莫言,青和呢?”
没有任何的回应声,莫言依旧只是专注地盯着炉火和已经微微沸腾的药罐,额头的地方却因为强烈的炙考,汗水一滴滴地落了下来。
几只蝴蝶像是被他身上异香吸引,围在四周翩翩而舞,若是忽略掉四周兵器反射出来的森森青光,倒也是一派安详无争的局面。
这人怎么还是一副什么都无所谓的样子……
看来不像一年前那样把剑架到他脖子上,他是不会说话的。
念头至此,杜曜重重一哼,几步上前,已是想拨开剑圈走进去。两道白光“匡当”相交,剑阵之中已是有人又惊又怒地挡了过来。
杜曜看也不看,随手轻拨,身前之人已是被逼得退了两步。一直僵持着的剑阵蓦地开始骚动,十几把剑芒顿时齐齐朝着杜曜转了过来。
“怎么,各位想打架么?”
杜曜嘴角轻轻一挑,口气里都是不屑——眼前这剑阵看架式倒也不弱,但站位者功力有高低,就刚才的转身之势,他已是看得分明。
只要击破一人,这剑阵便算是破了,因此对方虽然人数众多,他倒也不怎么放在眼里。
一阵缄默,剑阵之中有人凝神在他腰间的长剑上看了良久,才慢慢发下话来:“琉璃冠绝天下,我们师兄弟几人虽然不才,但此番上山,便是盼着阁下赐教,让我们见识一二的……”
一群蠢材!
连剑都不认识,居然还敢在这里大放厌词,口口声声地喊着赐教。
就这种眼光,也配向青和叫板?
杜曜暗中一叹,冷眼朝着楚莫言的方向瞥了瞥,摘下腰间长剑,伸手一弹,碧落冲天而起,片刻之后急速落下,已是深深地插入地面,只听嗡嗡之声不绝,啸如龙吟,竟是尚未力竭。
碧落位列天下名剑前十,名之缘由正是因为急刺之下,剑芒流澈如碧,光彩华美无比。
杜曜这下出手,一方面是出於少年的高傲性情,表示弃剑只愿意空手对敌,另一方面,却也是让这群不知高低的挑衅者知道天外有天。
“在下并非琉璃主人,不过众位若只是想长长见识,那在下尽量不负众望就是了!”
碧落的震鸣声下,剑阵之中已是有人低低惊叫出声,满脸震慑之色。
一片紧张的气氛中,草药却像是已经熬好,莫言把药罐取下,不声不响地倒入一只碗里。
“喂,你去哪里?青和呢?我是专程来找他比剑的!”
眼看莫言端起药碗,站起身来像是要离开,杜曜无心再和眼前众人纠缠,手腕一转,已把离他最近几人的剑绞落下来。
剑阵之中众人又惊又怒,却并未因此而乱了手脚,几声呼喊之下,竟是阵形一变,重新恢复稳固防守的架式。
“让开!”
随口喝斥之下,杜曜身形腾地掠起,已经是朝着最弱的一个角冲去,急於撕开一个口。
数个来回之下,剑阵之中年纪稍轻的几人已是支绌困难,但杜曜心中也不禁有些后悔起来。
这剑阵之中任何一人单打独斗,在他手下都走不到十招,即使现在集结成阵,也绝非他对手。
但他终是一个人惯了,对於阵术不曾有过研究,虽然凭着经验和直觉知道攻其弱手,各个击破,但阵势之中强弱互搭,相互补全之法,却也不是一时半会就能够参透的。
更何况他性情高傲,既然早已表明弃剑,便坚持赤手空拳地在剑圈中与人交战,现下虽是已大占上风,但若想要破阵而出,摆脱这些人的纠缠,却还是要耗上一段时间。
“阁下竟非琉璃主人,又何必插手其中,趟了这趟浑水!”酣战之中,已是有人气喘吁吁地质问出声。
杜曜久攻之下心里已满是焦躁,听到对方罗嗦,忍不住冷笑出声:“就凭你们几个也配打琉璃的主意?我插手不过是瞧不过眼,看你们一群人围攻一个全然不会武功的废物罢了!”
他说者无心,只是眼看着莫言一直闷声不响,又是一副要走的模样,便盼着快快解决掉眼前的麻烦,拉着他问出青和的下落,却没注意到“全然不会武办”这句话,已是让剑阵之中首领之人忽然呼喝出来。
微微一怔,杜曜已意识到那是变阵之令,不过顷刻,剑阵已是从一个整圈变化出大、小两个圈,大圈继续缠着他,小一点的圈却是在混乱之中,迅速地向莫言攻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