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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一幅画,一段情

书籍名:《全本戏》    作者:龙井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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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公子单名一个景字,字常木。说起这个字,颇有些来历。时公子老爹在世时,一心念着光耀门楣,临终前给儿子取字“辉节”,寓意像竹般岁岁拔高。时公子头年满了二十,拜过祖宗牌位后,逆路而行,为己取字“常木”,笑曰只愿做寻常草木,潇洒一生。气煞了时家老娘,一把举起供奉在牌位侧首的家法,尽力朝逆子抽去。
时公子有才,博古通今,但在他读书人的眼里,其人很俗。其画笔,专为达官显贵富家小妾描画,其才气,专为显贵写些歌功颂德的词。
低俗,俗的不能再俗。
所以,尽管时公子胸有很大一点墨,下笔如有天大一尊神,他在清高如天上星辰云彩的士子文人眼里,也是低俗不堪的。
时公子的画,非重金不能求,他总是摆着极高的姿态,像炸开尾羽的公孔雀,亮着美丽的尾屏转来转去,丢尽士子文人的脸。可这世上人却也是贱胚子投胎,他越是重金一副画,便越多人来求。一来二去,时公子的小日子过的颇为不错,给老娘买了锦绣绸缎,请了一男一女两个仆人伺候着。而自己也有了些余钱,闲暇时听个小曲逛下温柔乡,惬意无比。
许多文人雅客骂他,私下里却心胸胀痛,酸水直冒。
然,最近几日,时公子囊中羞涩了。
连听了数月小曲,又总是买头排的位,时公子的荷包吃不消了,昨日接了个邻乡的活,张姓富绅作六十大寿,要绘一副长寿仙翁图,明日动身去外乡。
时公子舍不得啊舍不得,真真是舍不得,头几日刚和心上人说上话,这本该打铁趁热的时候,怎么能走呢?
叹……
就算自己不吃饭,老娘也是要吃饭的,仆人的月赏也是要给的。
时公子左思右想,漫漫长夜不能入寐,连夜绘了一副小画,题了首满是相思的诗。
不是春雨,不是夏雷。
这一日,秋时的风乍起,天凉了。
思春的时公子瞪着通红的两眼蹲在大杂院外的矮墙旁,鸡刚打鸣月挂柳梢,今日穿的少,秋风一来,时公子打了个哆嗦。
鸡鸣第二遍,大杂院的门开了,劲瘦的少年出现在门旁,挑着两只木桶往外走。少年单手扶着扁担,另只手揉了揉眼睛,打了个露出后槽牙的大哈欠,可爱极了。
时公子痴痴的看几眼,见他走近了,陡然跳到了路中间,大喝了个你字,顿了顿,又轻声说了个我字。
小飞正值年少贪睡的时日,一路打着瞌睡出了门,却忽听前面有人大喝,顿时抖擞了精神,以为遇见什么拦路的歹人,瞪大眼却发现面前站着的,正是前几日那位酸公子。
酸公子换了身行头,一水青色夹纱长衫,领口边角绣着缤纷的花鸟图案,身侧缀着石子打磨的小扣,腰里围了根点着银丝的绣带,别着那柄白面的纸扇,头上的方巾也换成一根带着玉石的发带。
三分风流,三分才子,还有几分,倒是有些像自个在戏台上扮的花间浪荡子。
小飞暗哼一声,心道这酸书生也不嫌冷的慌,都什么季节了还穿夹纱的衫子,却不知这是时小公子最像样的一套行头,只有去显贵家吃酒时才穿着的,今日换上,纯粹是为了见他。
小飞仔细打量他半晌,待看清酸书生红红的兔子眼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酒气之后,转念一想,难怪这书生这个点扮的如此风流出现在街上,定是去花街睡过温柔乡,去柳巷喝过红尘酒的。想到这里,又忍不住哼了几声,眼里多了些鄙夷。
时景略微激动,稍微换个身型摆了个自认为最俊逸的侧脸过去,抽手一动想拿出扇子增加几分风流的气势,架不住又起了一阵秋风打了个哆嗦,。
罢了罢了,扇子……就算了。
一时间,两人静静对望。
在时景眼里,这场景叫含情脉脉,在小飞眼里,这叫做剑拔弩张。
小飞等了片刻,见那酸公子偶尔抬头,偶尔欲语还休,脸腮泛红,呼吸急促,越看越像那出乡野低俗戏段子——小寡妇思春。
想到这里,小飞忍不住哧一声,略微笑了下。时景见状大喜,上前踏出一步,又说了个“我”字。
小飞后退,下意识的怒瞪酸公子,手里也攥紧了那根扁担。半晌过去,月影已经消失在白肚的天色里,那酸公子还未放出个屁来。
小飞心里盘算,这酸公子只怕是喝醉了拦在这里的,便呼喝着他让开,重新挑了扁担往外走。
时景大惊,竟一把拉住了小飞的手,急急的结巴说道:“我今日要去外乡,一来一往至少要半月才能回来,这副小画……你,收着,我……”
小飞被他拉着手,全身的汗毛都似炸了起来,反身一把推开他,骂了句下流。
时景退后几步站定,直直看着小飞,忽然说道:“我很喜欢你,这是为你画的,你收好了。”说完竟又上前一步,把一叠细致的绢纸塞入小飞怀里。
听到这句喜欢,小飞的脸上炸开了红绢。
“你将我想做那什么人?”小飞怒极,瞬间抽出扁担退后了一大步,却不慎将那木桶碰倒,半桶臭水泼洒在时公子的绿纱薄衫皂面布鞋上,那绣着文竹的鞋面瞬间湿了个通透。
时景悟到自己有些莽撞,顾不得脏污的鞋面衣衫,忙又踏前一步说道:“是我唐突了,你不要多想,我、我只是很想见你,我真心很喜欢你,这副画送给……”
小飞全身发抖,气的浑身发抖,生平最恨的,便是来自男人的戏弄污秽之言,怒气瞬间冲了头,拿起扁担便抽了下去,嘴里骂着抽死你这个下流胚。好在他尚有理智,别的地方不敢多打,只照着那酸书生的屁股狠狠抽下去,直打的时景嗷嗷嚎叫。
眼见那风流臭书生越跑越远,小飞站在巷口狠狠啐一口,骂道:“再来胡言乱语,打断你的狗腿。”
小飞气呼呼的走回原地挑起木桶,听见身后传来几声“小飞小飞”的低呼声,他恶狠狠的回头,就见那酸书生捂着屁股从墙后面偷偷探出半张脸,期期艾艾道:“你莫要多心,莫要生气,待我回来慢慢与你说。我姓时,单名一个景字,你可记得了?”
小飞蹭的又落了桶,抽出扁担喝了一声滚,威胁他道:“你再不滚,我打到你老娘也不记得你!!!”追着跑出墙角,那姓时的书生捂着屁股跌撞着早已跑出老远,冷不丁被窜在路上的野猫吓的摔了个狗啃泥,摔倒后手脚皆按在地上,却还是回头又看了小飞一眼,满脸泥灰的脸上露出耀眼的白牙,样子极其滑稽。
见状,饶是小飞再清冷的人,也不禁大笑起来。时公子瞬间亮了眼,得了分颜色便开起了染坊,爬起来冲小飞挥挥手,亲密的喊道:“我很快就回来啦!等我回来啦,一定去捧你的场。我~会~想~你~的~”
小飞冷了脸,又挥了下扁担,时公子终于识相的跑掉了。
回去挑了那两只桶,疾步走到街尾处却已经迟了。赶车的老张头吸着烟袋锅子问:“今日怎滴这么晚。”
小飞绷着脸答道:“来了只野狗,打了一顿。”顺手将剩下的半桶夜香倒入牛车上的大木桶里。去河边洗马桶,禁不住一乐,昨夜五岁的小十一拉肚子,夜里蹲了好几次粪桶,闹得臭气熏天的。
酸书生啊……
这次可真是坐实了臭书生的名了~
时景去了邻镇,帮那肥头大耳的土财主绘了一副长卷寿星图,卷长六尺,除了富态的寿星公,周围还绘着不少仙童仙鹤,比原先预计的还要繁琐,真正的大买卖。可这日日思君不见君,实在难受的慌,闷的时候便偷些上等的绢纸画墨绘着心中思念的人,甜丝丝的。
等到真的返回镇上,日子已经过去了四十多天,一早到家,中午便匆匆赶去戏楼听戏,却见那戏园子里早已经换了班子。时景塞了些碎银给跑堂的小二,一打听方知小飞的戏班子出了事,死了个小戏子。时景大惊,匆匆奔去大杂院。
刚入巷口,便听见杂乱的哭嚎,许多年轻的声音错在一起呜呜的哭着,几片粗草纸剪成的圆孔纸钱飞落在脚边,他惊的几步跨入巷子,就见那些小戏子们都扎了麻布长绳在头上一路哭噎着踏出院子,其中几个高大的少年用木板抬着具薄被裹着的尸身走在最中央。
时景张眼望过去,来回几遍都未曾找到小飞的影子,心下刷凉一片,尖叫一声冲过去拨开薄被。抬尸的几个少年一时不慎被他冲撞开来,尸身倾斜着滑向地面,时景抱着尸体颤着手揭开一看,是个十一二岁的孩子,脸孔有被打过的痕迹,耳孔里还干着一丝血。这孩子他也见过的,,名叫燕彩衣,小飞有好几出戏便是与他搭在一起唱的。
几个抬尸的少年哭喝着踢开他,把小七的尸身细心的裹起来,又把做陪葬的陀螺等小玩意掖进被子里,裹好了抬起来接着往外走。时景呆呆的看着,从怀里掏出他从邻镇带回来的特产芝麻糕放在尸身上,说:“给他带着,路上吃吧!”
一个文弱的中年人路过他,叹一口气问他何事,时景爬起来拉着他问名叫小飞的戏子在哪里出了什么事。
中年人低声问道:“ 你是?”
时景说:“我是小飞的朋友。”
那中年人正了正神,定定看他几眼说:“他病了,在屋里躺着,你若是他的朋友,就去看看他吧。”
时景道了谢,大步踏进小院子,头一眼便看见一个哭泣的小少年正蹲在窗边熬药。那小少年他也是见过的,正是小飞最常搭戏的师弟,戏台子上挂的名为燕彩蝶。
时景听见了小飞的咳嗽声,推开西屋的木门,看见小飞正躺在床上,满脸蜡黄。那小少年追过来,警戒的问他干嘛。
时景还没开口,小飞便先唤了句小六,“这是我的朋友,有他看着就行了。不过是些风寒,不要紧的。”
小六说:“风寒也很可怕,小七……小七,就那样一下没了。”
小飞捏着被子坐起来,手骨尽数突起,低声说道:“你去送送他吧,他素来与你最好……”
小六紧咬着嘴唇,哇一声哭出来,快步追着送葬的人群去了。
小六一出门,小飞便变了个脸色,厉声问道:“你来做什么?”
时景见他满面病容却支撑着身体坐起来,如负伤的小兽,明明毫无反手之力,却毅然的面对着危险。心下有些不忍,忙退后一步站在门口与他说话:“这到底是怎么了?你病的严重吗?有没有请大夫……刚才看见你师弟给你熬药来着。你怎么病了?你那个师弟……”说罢见小飞咳嗽,便上前欲搀扶。
小飞使出全身的力气推他跌在地上,满腔愤怒如数发泄,一股脑将肚里难听的话全部倾泻出来。直骂的时景脸色发青,浑身颤抖,他摸出怀里珍藏的一卷画册丢在小飞身上,“你若不喜欢我,直说便可,不理我便可,但不必如此把我和那些腌臜下作之人混为一谈,我时景不是拿不起放不下的,不用这样……糟蹋我满怀的心意,你……”
时景夺门而出,回到家闷在房里没有吃晚饭,夜里也哭上了一场,觉得真心被人当作了草芥,委屈至极。第二日饿醒,转念又觉得人家刚死了相依为命的师弟,必定是心里极度难过,说些撒气的话也情有可原。
这样一想,便原谅了小飞的那些污秽言语,拿了些碎银子跑到戏园子,冲人打听些小道消息。
一听之下,满心的惊怒与哀伤,眼前一阵阵的黑。
恨这个世道,不公的世道,吃人的世道……
这天下,竟然一点点王法都没有了。
前段日子,来了个京城里权臣家的贵少爷,镇上的官老爷惶恐的接待了,小飞和他师弟算是这远近小有名气的戏子,便被官老爷请去唱戏。小飞带着七师弟和别的戏班一些名角同去。他七师弟被贵少爷看中要留宿,按照常理来说,戏子不愿意卖身,是不能迫人为娼的。但贵少爷就是贵少爷,在京城也是横着走,何况这数百里之外的小小乡镇。他七师弟就这样被强迫了,小飞反抗了打了,也磕头告饶了,却最后连自己也没保住,落得个同样的凄苦下场。
乐器师傅有的先回的,便偷偷跑去大杂院告诉了他们的师傅和师伯。师伯去找,连门也没进去,被贵少爷的仆人蛮横的打了一顿,捆在门口冻了一夜。第二天傍晚,三个人被一起抬了回来,对方留了几两碎银连带着一些凶神恶煞的警告。
小飞的师伯当晚就断气了。
小飞的师弟熬了段日子,终究还是死了。
时景奔跑在巷子里,满心满怀只有小飞小飞小飞小飞……
当他站在大杂院的门口时,却不知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只能轻推开虚掩的木门,偷偷的往里看。
小飞披着厚衣坐在院子里,地上放着摘了一半的青菜,他正搂着他的师弟小六轻哄:“我没有什么事,师伯……他年纪大了,小七身子一向弱,我比他们结实,风寒奈何我不得。”
他师弟流泪,低低说:“我连师伯最后一面都没见到,我想他……”
小飞叹气:“他那会儿已经去了,早日入土为安也是好的,若等你回来再安葬,怕是尸身都……好在还有一口薄棺,小七,却是连口棺材都没有的……别哭了,去屋里看看小九他们是不是醒了,厨屋里有粥去分了给他们吃。等会师傅回来,就不能再哭了。”
他师弟擦了擦眼泪走进小屋,小飞愣了一会,缓缓蹲下来捡起一根青菜,却忽的将脸埋在膝盖里,肩头只是微微的抖动……不知道,是不是在哭。
时景没有进去,他默默的走回了家里。
此后,时景没有去听戏,每日里只是画画,画了很多画,挣了好些银子。
第二年春天,黎真卿病倒了,他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不管如何,走前得为徒弟们谋个好的出路。
戏班子要去京城了,时景在清晨的河边拦住了小飞,递上一叠画卷和一袋银两。小飞长高了些,却是比原先更冷了,一双眼睛里深沉的不见一丝波动。
时景上前拉住他说:“拿着,帮不了你许多,这些……你拿上。”
小飞静静的绕过他,洗罢了木桶便往回走。
时景执拗的冲上前,伸开双臂拦在他面前说:“拿着。”
小飞只当没看见他,绕过去继续往前走,时立又一次拦住他,尖叫着说:“拿着!”
蛮横的把东西塞进小飞怀里,哀伤道:“我没有本事,除了画画什么也不会,我……对不起、对不起……”
小飞闭上了眼睛,任时景拉着他的手,忽然道:“你对不起我什么呢?这些我不能收,你回去吧,你和我们这些人,终是不一样的。”
时景忍住澎湃吞吐一口气,沉声道:“没有什么不一样,都一样,只是个平凡人,是个……身不由己却无能为力的人,若我有本事,你也不会……我若是能够救你,我若是在,一定去救你。”此刻只是心恨,像原林上尽力奔跑的梅花鹿,眼看着同伴被恶鹰被猛兽撕咬吞噬,看着同伴孤苦无依愈来愈弱的眼神,却无力相救,只能奔跑躲避让自己有吃穿能够活下去的,却不知道如何让心爱的人活下去。
小飞看着他微湿的眼眶,放软下肩膀怅然一叹,幽幽说道:“我是戏子,这是戏子的命,没什么好抱怨的。”他一笑,从时景腰间抽出他那把白面扇子,打开看了看,抬头略微一笑,说道:“果然是很了不得的画师!保重!”
少年一身布衣短装,将那柄折扇收入怀中,挑起干净的木桶,挺直脊梁稳步离去。
两人就此别过,没有喝酒没有流泪。来之前,时景有很多话想说,来之后,时景有很多话没有说,连一句珍重,都无法言语。
如鲠在喉。
三年后的夏末,时景上京。
秋风起。
依旧沿着那条满是麦田的泥土路,高头大马红绸礼炮开至了乡里,时母泪流,对着祖宗牌位磕头进香,时宅外挤满看热闹的人群。乡间小儿争相传诵,石门镇出了个探花郎。
时景在京城百里之外的蓟山任了小官,又过两年,时景官升两级,调回京城做了京官。京城并不大,常见的戏园子也就如此几个,闲暇时,时景走遍了京城戏园,却再也未曾遇见小飞。
几年之后,时景娶了宰相之女,官至二品,权势渐大,功过皆有。不是顶级的清官,却也不是妄臣。京里的官都知道,时大人最恨那仗着权势欺辱百姓的事儿,私下便也多了些收敛。
年五十,时景逝去,一生再未与人画像,仅留山水虫鸟图若干,临去前殷殷嘱咐,交代子孙切记将书房中的一副画卷装匣随葬。
一副山水的画,在他书房的白墙上挂了二十多年,逐渐变了黄。
画是普通的画,一不霸气二不精致,寥寥数笔勾勒出金黄麦田,乡野村落隐匿其中,若有若无一挑水人影,躬身在溪流边。
无题词,无落款。
一幅画。
藏了一段无人知道的情。

【番外】王小天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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