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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书籍名:《你怎么舍得让我的爱流向海》    作者:杀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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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锐,你……为什麽要骗我?……这个……这个算哪门子幸福?笨蛋!
好了,顾鹏飞,我想我们都需要时间平静下来,重新想想这两个字的意思。
不要说得那麽深沈,我听不懂,我不明白。
……那你就回去继续自己的生活,总有一天会懂的。
那你呢?你要去哪里?
我不会说的,因为你会告诉陈旭阳。
怎麽可能!
不,我知道,你会的,这只是时间问题。……你不用担心我,我会照顾好自己的,不会再做蠢事了。若你真的想帮我那就听我的,现在就回公司报道,不管怎样你今後一定要继续留在旭升,他不会亏待你的,答应我好吗?
……你是要我装做若无其事地继续为他卖命吗?苏锐……你真是残忍。
那就当作是我最後一次对你任性吧。
我答应的话……你会回来吗?
……
喂,拜托,你会回来吧?
……
不用说一定会的……是不是?出去散心也要不了多长时间,之後你就会回来了吧?在别的地方待著……人生地不熟的你也不会安心,那是当然的,你必须得回来才行。再说……伯父伯母年纪大了,肯定不希望你走太远吧……你的朋友也都在这边,我可想不出一条你不回来的理由。
喂……你倒是说句话会死吗?……你这样不吭声儿不出气的很吓人好不好?
行了行了,别这样,至於吗?你又不是赶来送葬,被别人看到很糗的。
……好吧,锐,我知道你会生气,但是我还是要说,我决定来找你的时候就已经有了放弃一切的觉悟,现在我什麽都不想问了,只要你点一下头,我可以陪你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这都是我自己甘愿的,好吗?
谢谢你,顾鹏飞。但是,请你就此……永远离开我的世界吧。
不知不觉间,吹拂在脸颊上的空气又重复了一次温热到严寒的循环,当初被彻底冷却的内心好象定格保存了下来,只有周围的季节和风景在匀速变化著,我仿佛被那种变化一点点研磨成了沙子,融进了尘土,有一种安静的卑微,不管穿梭在多麽密集繁华的街区,都一直非常安静,不受感染。
这里冬天的风碰到皮肤的时候好象重庆夏季的日光,没有温度,只有疼痛。当身体出现这种结论的时候,我知道最冷的日子又在不远,就算温热的日期再怎麽长,总是逃不过这种面对。
好在托这天气的福,店里开始提前一个小时打烊,这样下班的时候天就还没黑尽,我可以一个人不慌不忙地赶公车回去,沿途浏览大街上水流般倒退的灯光,还有行人层层包裹之下同样漠然的表情,只要不打瞌睡错过站,就没有什麽更惊心动魄的,我不知什麽时候习惯了这种凉白开一样的过活。
今天是我在这里工作的最後一天,虽然这大半年以来的事情简单又烦琐,像一地鸡毛扫也扫不干净,但那种成天面对电脑捣鼓著屏幕上五花八门的图形和文字让人有种亲切的感觉,好象自己并没有与回忆太过断绝,所以难免有一些不舍。
临近下班到点的时候整理完毕,本想早些回去吃饭,却突然有个很会挑时间的家夥送来了一堆急件,要我们赶快校对以後打印装订成册,第二天一大早就得交差。虽说我再加班也不会有报酬,因为薪水已经在昨天结清了,但放眼望去店里就只剩一位女士,就算她一再叫我不用管她,估计我要是真溜了她会咒死我祖宗十八代,我一男同胞再怎麽不解风情也不能拍拍屁股走人,结果还是自告奋勇留了下来帮她全部搞定,临走还顺便把店里打扫了个亮堂堂。
出门时天已经完全黑了,我干脆好人做到底,将她护送到了附近的车站。
友好地道别之後,我目送著她挤上公车,缓缓淹没在远处一如既往拥挤的车水马龙里。回过神来时,早就零能源运转的肠胃被冷空气一激开始发出挂掉前的哀鸣,我连忙紧了紧大衣,转身正想往回走,便听见一旁冒出个不冷不热的杂音。
那女孩儿不错嘛,难怪你都忘了我这回事儿了。
我一愣,看见了不远处裹在黑色羽绒外套里的高大男人,不由得睁大了眼睛。
阿川?……你什麽时候来的?
就算临时有约,好歹也知会我一声儿吧,他说著走到我跟前,顺手把带来的暖手宝塞到我怀里,不是说好回来吃饭的吗,亏我今儿个还特意提前收工,等到天黑连个鬼影的没见著。
对不起,一忙起来就没注意。因为听惯了他这种有口无心式的责备,我丝毫不带愧疚表情地道了歉,看著他说话时有节奏地吐出来的白雾,突然觉得冬天也不是太无趣。
他的嘴角随即弯起了有节制的弧度,我以为你又坐错车了。
多谢你没有高估我的智商,我皮笑肉不笑地点了下头,径自迈开脚步,吃完饭再回去吧?
你说呢?我饿得都变形了。好不容易有时间正经八百地坐下来吃饭,得来点儿好的,……涮羊肉怎麽样,再开几瓶啤酒……,他那两眼放光的神态就像是下一秒就要开始做解剖。
我忍不住舀了瓢冷水过去,别刚有俩闲钱就忘形。
喂,有些人倒是无所谓,他说著用力推了我後脑勺一把,每天坐在暖气房里打电脑,我干的可都是体力活,偶尔犒劳犒劳自个儿碍著您哪儿了?
我俩一路上时不时打闹几下,找了家顺路的餐馆吃饱喝足,好不容易灌足热气的身体,在回家路上又被一点点冷却下来了,进屋的时候双脚也已经没有知觉。
说是家,其实也就凑合能算上一个栖身之所,在四环之外一条偏僻胡同里的旧居民楼里,原本是三居室的套房,我们和另外一对夫妇加上一个外地人合租,共用厨房卫生间和客厅。房东是个孤寡老婆婆,也就图点养老送终的钱,所以租金在消费恶性膨胀的北京算是非常便宜了,虽然离我上班的地方很远,中途还得转车。
因为工作的关系,我和阿川的作息时间经常矛盾尖锐,我朝九晚五相对固定,他却常常跑去各种地方打零工,变动频繁,搞得彼此的正常休息都受影响,後来那个合租的外地人搬出去了,我们商量了一下决定把另外一间也租了下来,往後各住各的互不干扰。
我刚舒服地洗了个澡出来,便听见他在过道上转来转去地发牢骚。
搞什麽啊,就算我们是住最後一个晚上也不能这样好不好,这麽冷的天会死人的!
怎麽了?我头上顶著毛巾跑过去看希奇。
我房间里的暖气片儿报销了,怎麽都不出热。
於是我把他推到一边,对著那陈旧的玩意儿研究了半天,上下左右搬弄了几次。他显出对组织的极端不信任,冷笑著说,算了吧你,连自行车掉个链子都只能跟我大眼瞪小眼,你要能有这能耐我估计来条狗都能用爪子把它捣鼓好。
那行,您自个儿忙吧,不参合了。我说完站了起来,径直进了隔壁已经被烤得暖烘烘的房间,碰一声把门关上了。一分锺没到便听见他在外面儿边敲边说,喂,我今晚要是感冒了对大家都没好处,麻烦你凑合著让半边床给我,我先洗澡去了。
二十多分锺後他撞开了门,裹著毛巾的身体像刚刚从蒸笼里爬出来的,还腾腾冒著热气,皮肤也泛著诱人的潮红色,不知是不是长期出卖廉价劳动力为生,这家夥的体格几乎接近完美状态,结实匀称,一点赘肉也没有,像用雕刻刀利落削整出来的石膏,如果硬要说有什麽瑕疵的话,大概就是腹部上那条足足一寸来长的褐色疤痕,看上去像只丑恶的爬虫,这个被他自称为男子汉的勋章的东西,最後经我多次追问成因而极为没辙地交代说是参与流氓斗殴的纪念品。
坦白地讲,对於他裸体的兴趣,我早已从肤浅的感官色欲升华成了柄持理性的学术态度。记得我俩夏天刚住进来那阵子,他一回屋就脱得只剩个裤头在我眼前飘来荡去,势如洪水猛兽,不厌其烦地挑衅著我生理上的本能和理智上的极限,害得我牙龈红肿鼻腔出血毒火攻心,多次哄骗他买空调而未遂。经过这麽一个多季度的魔鬼训练,总算是千锤百炼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本人自信达到了目不斜视心无旁骛,拿他当片会走路的腊肉的境界。
我下意识避开他大张旗鼓暴露在我眼前的皮肤,顺手从正在整理的行李中拣了件干净的内衣扔给他。他麻利地套在身上,又拿毛巾用力揉了几下湿漉漉的头发,毫不客气地爬上了床。
等我关了灯,刚刚摸索著躺上另外一半空位,他突然翻了个身,将我圈进了怀里。
喂。我没好气地出声,床让给你了就别跟我搞怪。
嘘,他装神弄鬼地制止我,在我耳边嘀咕著,别说话,好不容易有个伴儿了,意淫一下不犯法吧?
我一动没动,抬起手捏住他後腰的一块皮扭了个自由转体三周半,疼得他差点没把舌头咬了。
你还真好意思讲,要不要我帮你自慰啊?
他抓开我的手,向後空出了个安全距离,音调还带著哆嗦,枉费我好心拣你回来,关键时刻一点用处都没有。
你可别告诉我你拣我就是为了拿来当意淫对象。
话不能这麽说,他一边揉著被我偷袭的部位,一边叹口气,难得你皮肤好又长了张这麽俊的脸,你就不能稍微配合配合,发挥一下演技,给点儿精神安慰也好啊?
我听得耳洞里都在起鸡皮疙瘩,拉过被子把全身裹了个严实,说,不好意思,我没兴趣玩COSPIAY,你要实在想得慌,外面有站街女,两百块钱一次。
阿川哑口无言了半晌,忍不住苦笑一声,喂,大家都是男人,知根知底的,没必要这麽挖苦我吧,我就不信你躺在床上的时候不想这个。
他见我压根儿没有搭理,自讨没趣地翻了个身,不知是床的狭窄还是故意使坏,他的後背紧紧贴了上来。
算了,明天一大早要搬行李,还得去挤火车票,早点睡吧。
一番安静後,我睁大眼睛,面朝著面前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自言自语地说,……不知道走之前能不能看到雪。
……下雪有什麽好的?冷得要死。他抢白之後没忘使劲儿拽了一下被子。
听到那边的呼吸均衡平稳下来後,我稍微挪动了姿势,若有似无的体温从棉质的睡衣透了过来,包裹著我的整个背部,那种触觉让我体内发痒,已经数不清楚有多少次,只能靠自我满足来机械地舒缓这种压抑,获得一刹那头脑空白的解脱,而做完之後,情绪又会跌落到极点,像陷进冰冷无底的泥沼不得脱身。
哎……你要是女人就好了,阿川像是在梦呓般,喃喃地念著。我无奈地弯了弯嘴角,闭上了眼睛,将那饥渴又空虚的意识彻底放逐。
离开北京之前,理应给家里打个电话,上一次联系至今少说也有三个月没有向父母报平安了。
第一次打电话回去的时候,我人在西安,他们说陈旭阳来找过我,态度诚恳得紧,老妈因为我的误导一直以为陈总是因为工作上的事情错怪了他的儿子,因此在电话里一直诱导我重新考虑吃回头草,他们觉得那总比在外面当盲流来得有发展空间。
这件事情距今差不多两年了,之间我再也没有听到陈旭阳这个人的任何消息。
不过,托过去一直住在他家里白吃白喝的福,我存折上的钱几乎就只进没出,临走时我把钱留了一部分进贡给爹妈,剩下的带在身边,开始到一些从学生时代就想去的地方旅行,吃最简单的饭,住最便宜的旅馆,从东西到南北,竟然差不多跑遍了一半国土。
存折上的钱花得七七八八後,我停留下来的地方是北京,需要尽快找份工作养活自己,原则上我希望做和自己的老本行相关的工作,但对於如今没有文凭没有关系没有当地户口的我来说,要挤进那种上层阶级已经难於登天,不过若是像阿川那样天没亮就骑个几十公里挨家挨户送报纸,之後还到餐厅洗盘子,或是帮家政公司做清洁,晚上到凌晨都在酒吧当服务生,周末的时候不是在工地当临时搬运工就是在洗车场洗车,那哪儿是在挣钱,是铁人三项,估计我坚持个三天就可以直接进驻八宝山了。
颠簸了多次後我稳定在了一家做图文的小公司,因为专业比较对口的关系,我能帮他们出出工程图,做做校对,偶尔也能碰到竞标书或效果图那样的铁饭碗,还算是有那麽些用武之地,起码保证温饱是没问题了。
我不在重庆的这两年,陈旭阳似乎把旭升运作得很好,不久之前我听说他们在北京开了分公司,碰巧离我工作的地方很近。他们的一个职员和我的老板是大学同学,所以经常把图纸和文件送到这边来做,开始的时候我以为是和旭升同名的公司而已,後来才知道原来世界是真的很小,据说是为了争取到更多的项目和发展的空间,所以才选在中国挖钱第一宝地北京开辟了一个据点。
而即使如此,我依旧每天照常干著自己手上的活儿,没有刻意去询问任何更加详细的信息,从头到尾都安分地履行著局外人的角色。不管是旭升,还是关於陈旭阳的一切,好象完全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我现在正在另外一个城市,过另外一段人生,用另外一个身份活著,过去的已经都过去了,似乎没有精力再妄图找回什麽。
直到距离现在一个多月前的晚上,阿川突然向我提出离开北京的打算,我虽然很想,但始终没有问他为什麽,从认识的时候起,我们就已经有了不刻意探究对方的背景,不干涉彼此私事的默契,这种相处非常轻松,毫无束缚,因此直到现在我俩对彼此的底细还一无所知。
我开始有点犹豫不决,考虑是不是在北京呆到年底就回家,他很尊重我的意愿,说这样的话我们就在这里说再见吧,你和我不一样,有牵有挂的,还是尽快安定下来比较好。
而後的某一天,在我快要下班的时候,老板的那个朋友又来了,他们在我身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著,而我一心想赶回去吃饭,只顾飞快打印著手里的文件,并没有多加在意。
今天又要加班?
你也知道我们这儿刚刚起步,总部来不及把人手配够,还不只能把女人当男人使,男人当牲口使。
那是效益好,别人眼红都来不及,你们不多拉点儿客户,我这里不也没饭吃了……不过,这几天你好象特别忙,摊上什麽大项目了吧?
大项目轮得到我吗?那是他们方案组的甜头。是我顶头上司下星期要翘班,他要我们这些当苦力的赶著把分内的工作先解决了,省得他不在的时候我们摸鱼。
这麽紧要?什麽事儿啊?
呵,喜事儿,咱老总下星期娶老婆,请贴都发过来了,他能不赶紧回重庆赏脸去吗?
你们老总那麽年轻,现在才结婚?……新娘子是哪儿的啊?
不清楚,我们这些小虾米怎麽可能摸到上头的底细,估计不是富家小姐就是什麽企业千金吧……人家讨个老婆就等於在招商引资,精挑细选得很,定後选名单都得耗个三年五载的,你以为像我们一个不小心就凑合了?
我快速敲著键盘的手猛然间停了下来,才发现已经一连打错了好几个字,赶忙揉了揉疲倦得模糊起来的眼睛,喘口气後放慢了些速度,木讷地盯著屏幕上闪烁的光标,磕磕碰碰地继续下去,开始一再重复著错误和删除的步骤。结果,二十分锺就能搞定的文稿,我超时了一倍。
老天,可不可以给个暗示,让我确信我的耳朵出问题了。
回到家後,我照平常一样打开冰箱视察了一遍,把昨天还有剩的饭菜热了热,消灭了干净,为明天又可以吃到新鲜的东西而庆幸。
等到凌晨两三点锺,阿川打著哈切回来了,经过我半掩的房门时,他轻轻推开来,见我一个人坐在床边发呆。
还没睡呢?他睁大眼睛问,你在干什麽?
我一声不吭地望了他几秒,站起来缓缓挪到他跟前,垂下了脑袋,额头支在了他的胸口上。
喂……,他头一次见我撒娇似乎有点想笑,你该不会告诉我你被炒鱿鱼了吧?
阿川,带我走,我抬起手,用力抓住他惹满油污和灰尘的外套,紧紧闭上眼睛,轻声地说,不管去哪里都可以,我不要再回去了。
他一下子沈默了,很久之後才用那宽大的手掌在我的脑袋上摩挲了几下,又轻轻搂住了我的肩膀,这一次他也同样没有问我为什麽,虽然我很想告诉他,我现在满脑子都想著一个人,我恨不得下一秒就回到他身边,哪怕只能远远地看上几眼。
那天之後我就没再打电话回家了,虽然知道不可能,但我潜意识里觉得我妈会突然说,我们收到陈总的喜贴了,一起去吧?
我和阿川在一起有大半年时间了,总地说来,这家夥是本人这辈子见过的最扑朔迷离的人类。
他是北方人,性格坦荡,体质大大超越黄种男性的平均水准,所有动手不动脑的工作没有不能干的,据自我交代早在六七年前就在社会上飘了,比起我这只菜鸽子来他才是个职业级的流浪汉,除此之外一切都还是问号。
阿川奴隶阶级般的生活方式让人很容易误以为这厮是从穷乡僻壤的地方来赚点稀饭钱的,最开始的时候我也只是觉得他是个热心肠的打工仔而已,和北京千千万万个外地民工一样,吃苦当吃补,盲流当旅游。
直到混熟之後我才发现他绝对不是那麽便宜的货色,言行举止是一方面,压根儿不带穷酸气,反倒隐约泄露出一股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分子味儿,他的箱子里放著的是米兰昆得拉这种文艺级别的书,以及完全颠覆此人形象的时尚杂志,有一次我非要到他打工的酒吧去玩的时候,竟然发现他对钢琴这种有钱人的玩具异常上手。
借鉴一下咱妈多年钻研两岸三地肥皂剧的经验之谈,我的分析结论是,与其说他是个挣扎在温饱线上的廉价劳动力,不如说更像个没落贵族里的公子哥儿,不然就是离家出走体验生活的某豪门少爷。
至於和这位戏剧人物可以称为天赐良缘般的邂逅,便更加像是被抄烂了的通俗小说。
话说当时本人刚刚驾临北京,拉著一大堆行李从火车站出来,时值夜半,月黑风高,天圆地方,举目无亲,视线所及之处一片雾水,茫然程度不亚於身在异次元,鄙人只好本能性地挑了个路灯多的方向前进,却迟迟没能找到可以安生立命之所。就在我拉著箱子在一条无人的小街上无头苍蝇似的地乱晃的时候,我发现了街对面的阿川,他正巧因为牙齿痛得睡不著觉而下楼买药。
因为方圆半公里之内就我们两只生物,他也很快瞄到了我,见我的视线死死粘著他不放,他慢慢停了下来,突然冲我笑了,那小样看上去危险性为负,於是饥不择食的我拉著箱子穿过马路,跟他打听附近什麽地方可以住宿。
他扫视了一下四周,想了想,最後直接把我带上了楼,开了角落里一间不足十平米,只有一张单人床、一张桌子和一个衣柜的房间给我,说,我也不太清楚这周围哪儿有旅馆,天都这麽晚了,找起来特费事儿,不嫌弃的话就在这里凑合一宿吧,明天我再帮你找。
我打量了一下这间像是用储藏室改造出来的临时卧房,以为这是他家里过去用来堆杂物的附属仓库,加上长途的劳累就没有拒绝,道了谢之後便住下了,想到半夜三更出门在外防人之心不可无,还没忘把门上的插销别上,心安理得地睡了死死一夜。直到第二天天没亮的时候我打开房门去找厕所,竟然看见此人窝在不远处的楼道里,身上只披了一件旧大衣,还在打著盹儿。
之後我才知道这小破房是阿川当时租的住处,他把唯一的床让给我了,自己就闷头闷脑地跑去睡楼道。虽说已经是春暖花开,晚上也才十度左右而已,扔条狗在外面都会冷得叫一宿,这家夥却满不在乎地说他冻惯了不碍事。据说前两年除夕的晚上他流落在四川一山区县城,睡在桥洞底下工地上的一水泥管子里,差点染上肺炎死掉,好在第二天被工人发现送医院去了,从此就像打了预防针般变成野生动物体质,露天席地百病不侵。
老实说在顾鹏飞之後遇见他,才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道理,我苏锐上辈子积了什麽阴德,不是碰上了雷峰转世就是碰上了菩萨下凡,且试想,一个素不相识的外乡人,把帮助别人当成自己的事业,将他人的方便建立在自己的苦难之上,这专门损己用以利人的动机难道不是一种共产主义精神吗,难道不是一种心怀天下悲怜苍生的人道主义精神吗,难道不是一种不分你我四海之内皆兄弟的国际主义精神吗?(又开始了……|||||||)
既然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像我这种骨灰级路痴踏入这个偌大的异地他乡基本上也就等於生活不能自理,地皮踩热之前找个代理保姆是事半功倍的,而偏偏又让这麽个思想觉悟起码超前中国精神文明建设半个世纪的进步青年撞在了枪口上,不好好利用简直对不起命运的安排。
就这样说不清楚是顺其自然还是有心预谋,依仗著他的助人为乐症候群而帮忙找住处、买东西、熟悉地理环境之後,我们顺利发展成了旅伴。只是没有料到的是,原本以为我一定是受尽特殊照顾的拖油瓶角色,结果他惹麻烦的频率顶我俩个简直不成问题。
拿最离谱的一次来说,我下班回家还坐在公车上就被120的电话劫持到了医院去,说某傻冒在菜市场帮著一妇女逮小偷结果被人家狗急跳墙捅了一刀正中心窝子,东西没追回来不说,若不是他还有那麽点儿运动神经及时使了招空手夺白刃,再进去个两公分人就嗝屁了,结果连累我也辞了工作伺候他一丧失行动力的养了个把月的伤,花光了我俩前两月拼死拼活挣的所有工资。这疯子不但没附和著我声讨一下那从头到尾就没露过面的失主以求点心理平衡,居然还一再後悔自己当时不该放手让那犯罪分子逍遥法外,给广大公安干警的善後工作添了麻烦。
当时他刚刚从昏迷中醒来的时候就被我劈头盖脸一阵痛骂,骂地什麽也己不清了,总之本人情绪十分慷慨激昂,对於他这种一而再再而三最後上升到玩命程度的举动表示无法姑息。而此人不知是失血过多还是自知理亏,从头到尾都没顶嘴,乖乖地等著我抓狂完毕。
等我累得口干舌燥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无可奈何地叹著气问他到底为什麽,他沈默许久後终於慢慢地说,我从离开家的第一天起,就决定尽可能帮助所有我遇到的人,这大概是想赎些罪吧,虽然我知道是有些自欺欺人,但是心里总会好受一些。
我好象听出了些蹊跷,试探著问,莫非你以前干过什麽对不起祖国对不起人民的事?
我还没那麽厉害,他当时笑了,说,仅仅是对不起一个人,就已经不可原谅了,如果不做点什麽来弥补的话,我会连觉都睡不安稳。
这和你爱好多管闲事之间有必然联系吗?
恩……怎麽说呢,我会想……也许我帮助过的某个陌生人就是他呢?或者说,因为我帮助过了那个人,所以他也间接得到了好处……这麽想的话,就会觉得多少能够做点补偿了。
我哑口无言,突然一点也无法反驳这麽天真到有些犯傻的理由,因为感觉其中隐藏有很渊远沈重的执念,在那瞬间我特别想知道这个男人的背景和曾经知道发生在他身上的事,可我还是忍住了与日俱增的好奇,直觉到对他不闻不问是种尊重和体恤,就像他对我一样,我们都没有那个权力挖掘对方深埋的伤口和不愿与他人分享的经历。
在住了大半年的房子里睡了最後一觉後,期待著的第一场雪还是没有半点出现的征兆,这多少让从立冬开始就盼著咱物欲横流的首都被正义的自然界埋葬的我有点扫兴。
第二天我们带上收拾好的行李去了火车站,先在附近找了个私人旅店住了下来,在前台办手续的时候,阿川的证件好象被打包进了行李深处,他摸了半天都没找著,我便索性找出了随身带著的钱包,将自己的身份证交给服务员登了记。
我俩在房间里休息了片刻,又下楼吃了碗面後就一起去了火车站,虽说还不至於同春运那般人踩人的光景,但这些天显然已经进入了客流高峰期,去往各地的车票已经相当紧俏了,我们排了大概两个多小时的队,终於买到了往南京去的票,车次是在八天之後的上午出发。
目的地南京是我俩商量之後决定的结果,一是因为这个中国现代史上举足轻重的城市咱俩都没去溜过,二是因为我的职业喜好,想去考察考察蒋介石他老人家的根据地,三是因为都没能想出更好的提议。
我们手里纂著票往外走时,阿川说他必须得去解决一下内急,让我把票上交给他保管後,在大厅的休息处原地待命,於是我找了个空位坐下来,放松了一下站得有些僵硬的小腿。
正当本人闲来无事的时候,毫无预兆的,突然像是隐约听见有人叫我的名字,是个女人的声音,轻微又不确定,夹杂在售票厅里各种浓郁方言的你来我往中,让我当成错觉处理掉了。
而就在不良预感露头出来的下一秒锺,这个声音已经非常清晰地再一次出现在了我的头顶上方。
苏锐?你是苏锐吧?
我怔怔地抬起头,看著站在面前的穿著米色大衣的面熟女子,心脏猛地漏跳了一拍,几乎是在同时我慌忙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埋著脑袋从她身旁的空挡里钻了出去。
喂,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常小芹啊!她二话不说便尾随了上来,一把拉住我的肩膀,像是很高兴似的说,没想到还会在这儿碰见你,原来这两年你一直呆在北京吗?
我吸了口气稳住脚步,礼貌地撇开她的手,不自觉地躲避开她直接的视线,低声说,对不起,小姐,我想你认错人了。
她愣了愣,暂时停在了原地,一见我拔腿就走,还就知难不退,不依不饶地追了上来,你在说什麽?你明明就是苏锐啊!你什麽时候跑到这里来的……
我说你认错人了!我一急之下回过头,放大了嗓门。
她皱起眉头,露出匪夷所思的神态,开始紧紧地打量著我,看那架势似乎正想拉我到一旁把话说明白的时候,阿川很雪中送炭地从一旁不远处叫住了我。
我记得叫你在休息处乖乖等著的吧!干嘛又到处乱跑,嫌人贩子没看上你吗!他边发著牢骚边绕过人流靠过来,之後像是注意到了我身旁女人的凝重神色,愣了下说,怎麽了?
我趁机朝他跑过去,一把拉住他的胳膊就往外拖,说,没什麽,我们走吧。
苏锐!身後的她慌忙赶上来几步,又显得有些犹豫地说到,我不知道你那时为什麽会突然离开公司,你要装疯卖傻随便,但是我必须告诉你,陈总好象一直都在找你……
我捂住耳朵,几乎是用冒著枪林弹雨的速度拽著阿川出了大厅,奔到了几十米远的大街上。
他在云里雾里之中被瞬间移动出了车站,一时还没弄清楚东西南北,支吾著问,怎麽了?那女的……是你朋友吗?
不认识,问路的。我的语气已经透露出对他好奇心的预警作用,遗憾地是被对方迟钝地忽略了。
可是,她知道你的名字啊,……陈总是谁?
罗嗦!怎麽连你都变得婆婆妈妈了?
我转头以从来没有过的肃杀目光瞪了他一眼後,他仿佛意识到正正中中地踩到了地雷,立马识趣地把嘴巴闭成了水泄不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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