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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书籍名:《眉目如画》    作者:公子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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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停时,偌大城中一片莹白,皎皎一地无瑕,皑皑不见尽头。
典漆坐在茶楼里幽幽畅想。许久不见的老醒木操着那副依旧沙哑的老嗓子说开一段传奇:「混沌天地之初,四方各生珍奇异兽,青龙白虎朱雀玄武,乃万灵之祖,天帝因而敬之,令众仙皆称之曰神君,后于东西南北各设神宫以作奉养,尊贵无匹……」
他说白虎主兵,那白虎神君自是骁勇了得,一柄秋水长剑斩过北海恶龙诛过西陲狼犬。曾有仙者因劫入魔,天兵天将奉旨前去征讨,却叫他打了个落花流水。凌霄殿因而丢尽了脸面。天帝无奈,差了座下太白金星急赴盂山,恭恭敬敬请出他白虎神君。战足一天一夜,果生擒下那猖獗的魔。自此,声名愈显。众仙赞他是一方凛凛的殿君,天帝道他是一员彪炳的悍将……
底下有人「哎呀呀」插嘴:「说书的,这段你从前说过了。」
老醒木双手背后,气定神闲抬眼观天:「你听过,自有人没听过。」
视线飘飘忽忽绕场一圈,似有意似无意,停在典漆这一桌。
灰鼠撇嘴轻哼一声,转脸看向身侧这名打从自己出门就寸步不离左右的白衣男子。威名赫赫的战将呀,谁曾想,竟会甘心情愿伴在一只小小的鼠妖身侧,猫在凡间的小小茶楼里听旁人说自己或真或假的跌宕传闻。
殷鉴说:「你不信他说的?」
典漆摇头,说话难得露出一丝坦诚:「从前是一定不会信的,现在……会信一点吧……」
从那日的笛声、从那日的挺拔身影,还有自己那养了许久的伤……以前压根不觉得,现在反开始有些担心,万一不小心惹恼了他,只怕这位看起来随时会死在哪位美人床上的神君大人弹弹手指头都能把自己弄死。情不自禁打个寒噤,典漆赶紧小心翼翼地把身子往外挪了一小挪,拉开的距离不到半寸,转眼又被眼捷手快的他蛮横地扯了回去,握在腕子上的手再不曾放开分毫。
老醒木又慢悠悠说,四方神君尊崇无匹,妖中却亦有强者。他嗜杀成性,狂妄不可一世。百年前,同白虎神君相杀,整整七七四十九日,直打得天地变色日月无光……
真真是大胆,当着正主的面揭人家的短,刚忍不住要喝一声彩,再回想起当日他的勃然怒气,典漆心中一凛,不敢扭头去看殷鉴的脸色,只得暗暗替老醒木捏一把汗。
握着手腕的手果不其然在听闻老醒木道出「楚耀」两字时倏然收紧,通过紧紧贴在一处的臂膀,典漆能清晰地感受到男人的僵硬与紧绷。
「老东西胡说八道,别听了。我们回去吧。」灰鼠低低开口,语气卑微得近乎恳求。千万别在这里动手,不管砸坏了什么,我都赔不起。
一贯应答从容的男人置若罔闻,一径直挺挺地坐着,只将灰鼠的手腕抓得更紧,恨不得捏碎一般。
典漆疼得抽气,伸手去拉他的衣袖:「松开!小爷的胳膊又不是铁打的。」
猛一抬头,他竟是神色如常,高鼻红唇眉目飞扬,只那双迷惑了无数美人的莹蓝双眸是冰冷的,目光森寒如长剑出鞘。他是说书人口中笑傲战场的殷鉴,却不是那个嬉笑着任由自己怒骂叱责的房客。臂膀上的疼痛一路蔓延到心底,像是又一失足掉进了油瓶,惊慌恐惧得说不出具体是什么滋味。脑海中反反复覆只有一个认识,于他而言,楚耀果然是不同的。
茶馆中的境遇并没有困扰典漆太久,虽然每每撞见进城的陌生人,都忍不住揣测,或许这边弯腰驼背的老农,抑或那边肤色黝黑的汉子,甚或身前里得如粽子般步履蹒跚的孩童,也许就是那个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楚耀,惶惶不安的心随之倏然一凛。
真是没出息呀。把自己唾弃得太久,灰鼠甚至已经学会了对自己麻木地自嘲。扯起嘴角,仰头对难得灿烂的阳光露一个笑脸,再转头,身侧的神君大人正支着下巴一瞬不瞬地望着这里,目光如斯哀怨。
「你真的要走?」听语气可怜如同路边的弃犬,若是将这副模样的他拉出门去,不出半个时辰,定会被痴男怨女们啃得连渣都不剩半点。
典漆毫不犹豫地点头:「嗯。」
转眼已近小年夜,按照灰鼠家的规矩,每年除夕远远近近的亲戚好友必定要聚在一处一起过的。鼠类似乎天生喜爱热闹,一个洞里往往挤挤挨挨住了好几户,养儿育女起来亦是一窝一大群,也顾不得家里是否真真负担得起,反正只要大伙儿说说笑笑叽叽喳喳的就好了,最好能闹破天去。
无论是鼠族中的哪一个,提起每年的除夕宴总是眉飞色舞的,一年到头,兄弟姊妹或许只聚这么一次,也只有这一天是最为开怀的。
白衣飘飘的仙家们却恰好相反,他们爱清静,看看那一座座远隔了无数群山、驾上祥云得飞十万八千里的宫殿便能知晓神仙们的孤僻。即便尊贵如白虎神君,哪怕他与楚耀的那场鏖战被传得沸沸扬扬,除了被他带回的各色美人,百年来,居然也不曾有一人特意上门来探望问候他一番。
因为为人处事太过分吗?典漆暗自揣测,心中恶毒地划过一丝窃笑。
「我或许第二天也回不来,你不用惦记,出门时记得锁门。」灰鼠淡淡地交代他,其实不锁也没关系,大年三十的,贼也得过年。何况,看看这一穷二白的家底,贼摸进来是会哭的。
今年的除夕宴轮到邻城的田鼠一家做东,他们是灰鼠的表亲。算算行程,其实离家的时间不算太久,两三天而已。可是典漆总觉得不放心,好似一旦离开了,再回来时就只能见到一堆瓦砾一般。
「带人回来也没事,但是,别进我的房。」句末刻意加重了语气,典漆郑重地盯上男人的脸,颇有些警告的意味。
始终小媳妇般挂着满脸委屈的神君愉快地笑了,眉梢高高扬起,如同每一次对气急败坏的东家的挑衅:「本君凭什么听你的?」
「你!」灰鼠一如既往地跳脚,抓着手里的茶盅眼看就要扔过来。
「这屋子年久失修,也该换换了。」像是洞悉了灰鼠的心头所想,殷鉴煞有介事地抬头看了看屋顶,而后好整以暇地捋着垂在胸前的长发,又伸手整了整束在头顶的发冠。
就知道你不会安分!典漆气得浑身打颤,捏在手里的茶盅抬起又放下,放下又抬起。二两银子一套呢,碎了一个可以买成打的香油。
神君大人翘着二郎腿又支起了下巴,莹蓝的双眸饶有兴味地看着灰鼠手里的茶盅:「东家莫急,到时候,我赔你一座新院子,三进三出带花园,管家护院丫鬟厨娘,若想再添置什么,你尽管吩咐。」
他说得言辞恳切,字字句句落在灰鼠耳朵里,意思再分明不过,你前脚若出门,我后脚就拆屋。
「你敢!」茶盅终究没舍得扔出去,典漆两手撑着圆桌咬牙喘气。
男人不急着说话,顶着一张灿若朝阳的笑脸作回答:「你说呢?」
还用说吗?还用说吗?灰鼠说不许带陌生女子回家,他揽着娇柔妩媚的少年大大咧咧地跨进门;灰鼠抱怨晚上睡不好,他一边笑嘻嘻用嘴堵住少年婉转的呻吟一边故意让床板「嘎吱嘎吱」作响;灰鼠负气地冲进屋子要他当心他那张宝贝的红木大床,话音方落,他已然趴在坍塌的床间无辜地摊手……他最大的乐趣就是同自己对着干!
「如果不放心,那就留下来看着我。」他好心地建议,脸上笑容可掬。典漆甚至能自他那双除了让人手脚发软就就再无用处的美丽双眼中看到「诚恳」二字。遮遮掩掩地绕了一大圈,他想说的无非就是这个。
「休想!」胸膛起起伏伏,纵使大口大口地呼气也平息不了心中窜起的怒火。灰鼠头也不回地闪进自己的屋子,「砰──」地一声狠狠甩上门。
凭什么凭什么?简简单单说一句「留下来」会死吗?会死吗?哼!
鼠族的除夕宴一如既往的热闹,居于稻田深处的田鼠家弥漫着一股浓浓的米香,两千岁高龄的祖爷爷瞇缝起浑浊的双眼打量着满堂儿孙,许久不见的亲朋好友团团围坐,一双双溜圆晶亮的眼睛里都是久别重逢的喜悦。
儿时就聪颖过人的堂哥轻而易举地混进人世里甚至中了科考当了官;貌美妩媚的表姐嫁了地主家的儿子,从此稻谷满仓一家老小不愁吃喝;还有足足小了自己一辈的小侄儿,说是不但已经娶了媳妇连小耗子都生了一窝……七大姑八大姨裹了一身簇新衣袄磕着瓜子叽叽喳喳,灰鼠他娘端坐一旁故作淡定:「也只有我们家阿漆不争气,打小就没出息。」
「噗──」一声吐了瓜子壳,脸刚好转到典漆这一边,刀子般的眼怒气冲冲地在儿子身上剜下一块肉。心不在焉的灰鼠垮着脑袋不作声。
哪家好心的婶娘笑盈盈地夹来一筷子菜:「阿漆年纪也不小了,说房媳妇吧。我娘家有一个外甥生,年岁正合适……」
典漆他三哥闻言转过头,脸上醉醺醺地晕开两朵红霞:「他呀,还想着当年那个书生吧!」
另几个略知一二的兄弟都端着酒杯哈哈地笑。当年他们就爱取笑他,每每灰鼠咬着书呆子送来的馒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的兄长们便坏笑着在身边正儿八经地议论开:「吃了人家这么多馒头,可怎么赔得起哟!干脆就让阿漆跟了他吧,就当报恩了。反正也数他吃得最多。」咬着馒头的灰鼠真想一口咬死他们。
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他们居然还记得……
「去!你才想他呢!」典漆冲他们张牙舞爪地挥手。喝着晕晕乎乎的兄长们笑够了,歪歪斜斜地回过身,继续着不着调的谈话。
席间谈起很多旧事,腆着一只大肚子的胖黑鼠说起,他当年第一次被他家媳妇领着来赴宴,忐忑得前三天夜夜无法安眠,生怕叫亲戚们给嫌弃了。坐在角落里的典漆咬着酒杯默默地算,那时候,正是一百年前,刚捡到殷鉴的时候……那个冬天,神君的伤势还不见好,哼哼唧唧地躺在床上不要脸地装柔弱。他还不曾带美人回家不曾暴露半点瑕疵,莹蓝色的双眸如此澄澈宁静,丝毫看不见一丝放荡。
他告诉灰鼠,海外的仙境中生长着能绽放七色光芒的琼花仙草,东海龙王的水晶宫又是如何剔透晶莹。灰鼠怀抱着一腔虔诚仰着脸坐在床畔听他叙述,兴高采烈地为他鞍前马后端茶倒水,比茶馆里的小厮还勤快。
如今想来,他唇边那一丝显而易见的笑意哪里是温柔?分明就是窃喜!那时的自已啊,又傻又天真,想想都觉得可爱,可爱得恨不得跑回去一把掐死!
众人笑说着当年的趣事,谁谁谁醉迷糊了,抱着媳妇嘴里却喊着别人的名;谁谁喝酒一路喝到桌底下。梳着高髻的白鼠姨娘眉眼细长,娇滴滴戳着她家相公的脑袋:「哎呀呀,都怨你这死鬼,那年风大不许我出门,害我凭白错过一场热闹。」
好脾气的相公低声下气赔小心:「那不是因为你肚子里正怀着吗?」
啊……那一年,不曾见过那么大的风也再没见过那么大的雪。典漆回忆起裤腿湿淋淋的冰冷,雪水渗进靴子里,脚趾头都快被冻掉。那么大的风雪里不顾亲友挽留执意要在当晚回到家。打开家门,一身白衣的男人正站在屋檐下,自天而落的雪花模糊了那双莹蓝的眼和那张笑嘻嘻的脸:「咦?你怎么回来了?我刚想出门去找点乐子。」
那时候他的伤已经好了,好到可以带着美人关在房里滚上三天三夜不歇一口气。真不愧是神仙。灰鼠手冷脚冷浑身都冷,冰块般的脸上挂着冷冷地笑:「那你就赶紧去吧。」
于是他就头也不回地走了,剩下灰鼠一个人站在大雪里,觉得像被兜头泼了桶冰凉的雪水,从头到脚,没有一处不是冷的。
之后的这些年,典漆从不会在除夕当晚回去,有时甚至会留到过完元宵。心思从不放在家里的神君殿下也不说什么,无非笑着问候一句:「东家回来了。」带点客套,带点无谓,带点小小小小的、不知是否真正发自肺腑的喜悦。
如果避开他的美人们和那些惊扰灰鼠美梦的异样响动以及频繁坍塌的床板,典漆觉得,他和殷鉴其实处得还算不错,拌嘴找得到对象,撒气寻得到出处,被欺负时有个靠山,身心俱疲时还有人温柔抚慰,尽管从来猜不透他的真心假意。
直到这一年,他幽幽地问:「你真的要走?」目光哀怨如斯。
因着这一句,整整一晚,典漆始终心不在焉。
灰鼠离开后,屋外便开始下雪。
天光晦暗的清晨,「咚咚」离去的脚步声渐行渐远直到全然没了声息,殷鉴慢慢睁开眼,看到高高的房顶被青色的纱帐蒙上灰蒙蒙的一层,耳边「簌簌」响动,是雪花在敲打着刚被刷上新漆的窗棱。
于是浮上脑海的第一个念头就是,不知他是否记得带伞。
凡间有句广为流传的俗语,叫兔子不吃窝边草。殷鉴从某个曾在他臂弯中短暂逗留过的少年处听来。那时候,脾气火爆的小东家刚气冲冲地摔门而去,留下屋子里衣衫不整的两人继续抵死缠绵。照例有着一副精致面容的妖娆少年不安分地扭动着柔韧的腰肢,伸手正过殷鉴还望着房门发怔的脸,娇声嗔怒:「喂,兔子不吃窝边草哟。」
殷鉴仔细想了想这话的含义,随后搂着他哈哈大笑:「你想到哪儿去了?」
彼时是真的不存半点歪念,出身尊贵的神君生平别无所求,只好一个美字。美酒、美食、美人,精美、秀美、壮美,无论如何,务必美轮美奂,那位动辄张牙舞爪的东家显然不在此列。
从头想来。即便伤重撞进这个小院,亦不过只是巧合。其实养伤只需三年五载便能痊愈,却不想,对上少年懵懂天真的笑脸时,不留神便说成了百年。久居世外的神君殿下甚至还未曾察觉,于人世而言,百年是个很完满的期限。人们常说,永结同心,百年好合。一百年,足以沧海桑田,足以海枯石烂,足以将种种漫不经心发酵成无从说起的纠结。不知不觉地,一百年竟然还只剩下一年,而两人之间的情形,却还停留在多年前房外的他第一次摔门而去、房内的他第一次愣怔当场时的那份尴尬上。头几年聊得还算投机,到了之后的这些年……挑衅、吵架、摔门,九十年如一日,真真叫冤孽。
殷鉴在被窝里无奈地摇了摇头,缩缩脖子,及至快近晌午时方慢吞吞地从被子里头钻了出来。灰鼠不在家,屋子里冷得不能待人。到了街上也是冷冷清清,路人匆匆忙忙赶着回家过年,走街串巷的卖货郎也不见了踪影,唯有百年如一日守着巷口卦摊的老卦精还算客气,微微向他颔首算是打过了招呼。
追着小捕快摇摇摆摆的背影跟了许久,等到回过神,倏然觉醒,自己到底是在望什么?有着一双晶亮眼眸的少年此刻早已身在邻城,小捕快的身边又怎能有他?真是……曲起食指轻轻叩了叩额头,殷鉴举目四望,不知不觉原来已经走到了城门边。索性由着性子继续漫无目的地闲晃,栖霞寺破落的匾额已近在眼前。
鼠族少年最大的优点是对朋友仗义,自顾不暇的时候还心心念念着他的小和尚、小道士、小捕快。前几日趁着雪停时陪他来过栖霞寺一遭。半途路过春风巷,有声音动听的少年倚在楼头娇声呼唤。殷鉴回头,难得的,居然是少数几个被自己记下的美人,容貌一如记忆中那般赏心悦目。
少年说:「公子,你好久没来找我了。」眉梢眼角说不清的风情。
殷鉴摆开惯常的嬉笑面孔跟他调笑:「怎么?你想我?」
再回首,身畔方才还叽叽喳喳闹不休的灰鼠正昂着头一言不发地跟着人流走出了很远。
于是,连身后少年「公子,过年时记得来喝杯酒」的暧昧邀约也顾不得了,匆匆追上那道灰色的背影。
「说完了?怎么不多留一会儿。也是,反正你们也不是聊天说话的交情。」同样是少年,眉梢眼角却是化不开的锐利冷硬。
殷鉴低声道:「客套两句而已。」D_A
他「哼」一声,奔进佛堂后头拉着道者的手亲亲热热又喋喋不休:「在这里过年多寂寞,跟着我去我家过吧,就在邻城,雇辆马车,来回快得很!吶,我告诉你呀,我家过年可热闹了……」
里头时不时地传来灰鼠的大笑声,殷鉴在门外无奈摇头,从不起半点波澜的心头缓缓溢出几分异样,一同回家过年啊……他似乎从未跟他提过。
甩开心头郁结再度跨进佛堂,庙里空空荡荡,勤于功课的和尚竟也懈怠了,放着供桌上的白莲花不顾,正坐在道者小小的厢房里自自在在地喝茶。见了殷鉴,三人彼此脸上尽皆划过一丝惊讶。
长于交际的神君摸着头搜罗借口:「这个……我家东家让我来跟两位拜年。」
于是和尚和道者一同起身施礼:「难为典施主。」顺势让着殷鉴入了座,更恭恭敬敬递来一盅热茶。
看吧,这就是他家那位平平无头的东家的能耐,走到哪儿朋友便能交到哪儿,凡事报了他的名讳,总有人恍然大悟继而亲热有加:「哦……原来是阿漆的朋友。」
捕快、和尚、道士、老卦精、老醒木、城东的吊死鬼,城西的狐狸精,还有那位前东西……百年来,除了自己,他跟谁都可以迅速混得很熟,前一刻还是互不认识的陌生人,下一刻就能勾肩搭背下饭馆喝酒。
两个规规矩矩的出家人隔着袅袅的水气一眨不眨看他。独坐一边的神君挺直背脊一脸尴尬。是走着走着不自觉晃到这儿的呀……
「呃……我家东家……」低头咳嗽一声,杂乱无章的字句自发从嘴里漏了出来,「他与二位是朋友?」
「东家说,大师修为颇高深。」
「东家说,道长打京城而来。」
来来去去的东家说,绕来绕去绕不开那只灰鼠。
出家人们心无邪念含笑应答,间或捧着茶盅轻笑出声:「阿漆啊,他……」
仅仅一个称呼,就彰显出彼此在灰鼠心中的差异。
出家人不经意的熟稔口吻叫殷鉴如坐针毡,却又不得不硬着头皮勉力维持。在这个普天同庆合家团圆的日子,似乎只有在这里才能寻到人同他一起聊聊天,聊聊那个古灵精怪的东家。
屋外的雪落得越来越急,北风从窗缝间呼啸而过。殷鉴和和尚捧着茶盅一同听道者叙叙诉说:「阿漆呀……有时候太性急,单拿品茶而言,抓起就喝,一不留神就烫了嘴。」
低笑两声,他又抬头,视线笔直地指向端坐对面的白衣男子:「上回阿漆来喝茶,说起你,话匣子就再也关不住。呵……你们俩呀……」
神君脸上的笑就凝住了,被风雪冻住一般,愣愣地握着手里的瓷盅张口结舌:「他……都说了什么?」话语迟迟,是小心,是好奇,是畏怯。
「这个……」道者不忘分神照看红彤彤的小火炉,歪头思索片刻,眼神如此无邪,眉目如此清澈,「我不记得了。」
一旁的和尚默默垂眼喝茶,嘴角挂满慈悲。
再度回到城里时,黯淡的日头正在远处缓缓消逝。城中灯火通明,巷间饭菜飘香。各家商铺早早打了烊,酒楼中亦如田田荷叶般铺开一张又一张圆桌席。除夕之夜,街边鲜少单身的独行客。
殷鉴好容易在一条小巷深处寻到一个小小的面摊,弓腰驼背的老头正张罗着要收摊回家,勉为其摊,方草草为他下出一碗阳春面。养尊处优的神君大人提着衣摆挨着沾满油光的长凳坐下,心里一千个一万个委屈。真是细心周到会过日子的东家呀,居然忘了给他留口粮,也不知究竟是不小心还是故意存心。
风里远远带来春风巷的喧嚣,想起当日美丽的少年「过年时记得来喝杯酒」的邀约。万家欢乐的时刻,独自一人吃着寡淡无味的面条,被丢弃在察风里的殷鉴微微有些心动,他说过,今晚他不回来,往年他他总要逗留一阵,拖延到元宵前后才会归来。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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