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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书籍名:《卖油郎与鸨公子》    作者:卡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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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刚下过雨,山路上满是泥泞,桂八挑着担子小心地慢慢走。山上的七星道观是老主顾,每个月要他送一次油。本来昨天就应该送的,可昨天今天暴雨下了近两天一夜,今天直到过了申时才渐渐止歇。雨一停,桂八急忙挑了油担子开始爬山,路滑难走,饶是桂八寻常走惯的,也比平时多花了近一倍时候,等桂八摸到道观,日头已偏西。

  绕到后门,敲门,有道童开了门,一边唠叨着迟了一边让桂八进去。桂八熟门熟路地走到厨房,把担子放下。管厨房的道士与桂八常来常往熟稔的很,张罗着请桂八休息喝茶,还留他便饭过夜。天色已开始昏暗,如果现在下山,恐怕只走到一半天就全黑了,路那么滑,如果滚进山沟就糟糕了。这么想着,桂八便决定明天天亮再下山。

  不多时,天色完全黑了,观里却起了嘈杂,说有客人到了,桂八觉得奇怪:怎么这个时候还有客人来参拜?做饭道士道:“怎么没有?是早就定好了的。可怜道家清净地,就这么被糟蹋了。”

  桂八听了胡涂,道:“既是香客,怎么说糟蹋了道家清净地?”

  做饭道士左右张望确定无人,压着嗓门道:“那才不是什么香客,而是要找道童寻欢的。前次来找观主,开始倒像正经参禅人,后来就提出这无礼要求。这观里哪一个不是观主的心爱弟子,观主如何能答应?对方就翻了脸,仗势欺人,出言威胁。人家有钱有势,观主实在没办法,只好应承下来,只是说要准备一下,请客人下次再来。可巧就是今天。”

  桂八惊的眼睛瞪老大,道:“这……难道有道童会愿意?”

  做饭道士道:“就算有孩子愿意,老观主也不会答应。于是凑了些银两,到城里娼院请了人来,换上道童的衣裳,希望能应付过去。”

  桂八点头道:“这倒是个好法子。只是恐怕不便宜吧?”

  做饭道士道:“何止不便宜,简直贵的要死。既要年岁合适,又要让人看不出破绽,只自小有师傅教的最上等的清童小倌才成,不能沾染一点风尘气,否则露了破绽,这七星观就完了。”

  道房那边厢渔鼓声起,有清朗童音唱起道情。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安静下来,再没声响。桂八翻来覆去,怎么也无法入睡,脑子里满是做饭道士的话,胡乱想着:那边现在不知在做什么了……

  天明了,结果一夜也没能合眼,起床,吃了点道观里的清粥咸菜,本来应该立即下山赶回去做生意,却没有动身的意思。做饭道士问起,桂八便胡乱答道有心向道,想在这里多待一会,沾些仙气。做饭道士只好由得他,只是关照他谨慎些,不要乱走。桂八满口答应。

  答应了,却不死心地到处绕来绕去。但不管桂八怎么绕,都无法避开看守的人进去园子。回到厨房,就见做饭道士在烧水,说是客人洗澡用。一整天,桂八也没见有人离开七星观,于是桂八就又赖了一晚。

  第三天上午,有轿子停在七星观门前,说是来接人的,客人这才走。桂八松了口气,客人既然走了,那请来的小倌应该也快走了吧。左等右等也不见人,桂八饿的受不了,于是回到厨房,就见做饭道士刚烧好水,正提了出来,说又是洗澡要用的。

  有道童抱了一堆衣服被单帐子,欲拿到井边去清洗,被老道喝住:“洗什么洗,找地儿赶紧烧了!只记得别取灭火,免得脏了灭头、惹怒了灭君!”

  到得晚间,七星观前来了顶轻软小轿。桂八急忙跑到大门处,躲在门后柱间,偷眼看。不多时果有人出来,约莫十三、四的年纪。来人慢慢走,桂八的眼珠子就跟着他走,只觉着身子都酥麻了,呆了有半晌。

  小轿慢慢上了下山路,桂八迅速奔回厨房,取了自己的担子,向做饭道士打了声招呼就一溜烟追出去。

  远远望见不紧不慢走着的小轿,桂八紧走赶上。轿夫以为他要先走,就放缓脚步让他,不想他们慢桂八也慢,他们快,桂八也快,总是不前不后地和小轿并排走。轿夫瞪他,桂八却不识相,对小轿窗口唤道:“小公子,可巧得我们有缘一起走这山路。”

  小轿里没有声息,桂八继续道:“常言道十年修得同船渡,也不知我们是几年才修来这缘分。”

  小轿窗口帘子被轻轻掀开一条缝,似乎里面的人在朝外望,桂八正欣喜,帘子却马上又被放下了,然后小轿里传来轻轻敲击声,两个轿夫听见,前面的便笑道:“照这么说,我们给小公子抬了那么久的轿岂不是更有缘?”

  紧走几步,后面的伸手扯住桂八的担子,往后就拖,桂八没有防备,正下山,又逢路滑,便连打趔趄,前后摇晃,最后一屁股坐倒,把个油担子打翻在地。油桶脱落,滚出去,越滚越快,桂八急忙去追。

  前面有块尖角突出的大石,油桶滚的飞快,直撞上去,砰地松散了骨架,折了筋骨。残油洒的到处都是。

  桂八见吃饭的家伙砸了,心疼的直叫,想要收拾,又如何收拾的来?急得咧嘴便嚎哭。两轿夫大笑着快步走。小轿窗口帘子掀起,似有人向后张望。

  林秦放下帘子,原只想吓唬吓唬那人,不想却砸了人家的担子,只怪轿夫下手太重。人家其实也并无冒犯无礼的举动,这下可委实过意不去了。轿夫正走的急,忽听见林秦喊停,虽然不明所以,但还是依命落了轿。掀帘子,林秦出来,往后走。

  桂八正哭的伤心,不想面前有一方帕子送上,抬眼便见轿子里的人就在自己眼前,立时就住了声。桂八看的直发痴,若得这等美人搂抱了睡一夜,就是马上死,也甘心。

  林秦道:“下人无礼,还请多多包涵。”摸出一块碎银子,塞到桂八手里,“这银子请拿去重新置办一份,就当是赔礼。”桂八愣愣地握在手中,见他要走才回过神,急忙道:“赶问小公子,一夜歇钱要几吊钱?”

  林秦回头看他,似是听见什么奇怪之事,后又笑的古怪。拖长声音哦了声,道:“如果你拿得出十两银子,就来找我吧。”

  白花花的银子要十两?!桂八惊的不轻,嘴张得老大。林秦又道:“京城,桃坞,到地儿就说找林秦。”说完径自走了。

  小轿远去,桂八还在原地发痴,想自己一个卖油的,不过日进分文,十两宿一夜,莫不是痴人说梦?

  再想他临去前的笑容,只觉被看得轻了,也难怪那两个轿夫敢砸自己的担子。桂八越想越不是滋味,发起狠来:从今起我日日节省,假以时日,难道还怕积攒不起些银子?

  回到桃坞,老鸨又是担心又是恼怒,见了他,便怒道:“你到哪去了?你说七星观的事交由你处理,怎么几天都不见人影?你究竟让谁去了?日子已经过了,坞里的人可一个也没动。”

  “已经解决了。”林秦一笑,“街上有逃荒的在卖孩子,我用十文钱买了个模样还成的。洗洗干净,又憨厚又清白,七星观的客人可喜欢得很。然后又转手卖掉,换了五两银子。”转头唤道:“蔡先生。”

  “公子。”账房先生垂手而立,一锭银子丢过来,急忙接住。

  “货款五两,再加上七星观的五十两,记一笔吧。”

  “是。”

  账房先生去了,老鸨道:“这种生意接来有何意思?亏你愿意花这许多心思。”

  “我们官娼不接,难道便宜了私娼?冲七星观的有见识,再麻烦也应承了。”

  老鸨摇头叹道:“你这又是何必……”话锋一转,道:“对,俞公子想邀你明儿去游湖——”

  林秦一愕,道:“我不去。”

  “他是俞侍郎的公子,多和他套套近乎。有了交情,以后办事方便。”

  “什么交情?”林秦嗤了一声,“酒肉交情,还是棉被交情?”

  “我们在人家的地头上讨生活,就算是棉被交情,也是承人家看得起。”

  “……”林秦不发一语,老鸨只当他默许了,便道:“到时候俞公子会派轿子来接你。”

  林秦端起茶闻那香气,道:“被抄家的郭大人的家眷,什么时候到?验过货了没?”

  “三天后郭家十五岁以上男丁开刀问斩之时,就会送到。女眷一共十五口,六十以上一人,三旬与四旬以上的共五人,二十以上两人,十二至十六岁共四人,另有七岁一人,六岁一人,四岁一人……”

  林秦正点头,忽又听老鸨道:“……男童一名,十四岁。”

  林秦不禁皱眉:“女眷都好办,可这十四岁的男童……明明知道这年纪已不好教养,还丢到我们这里做什么?要么都杀了,要么直接发配到塞外,不是省事的多?”

  “这不是刑部判的,而是皇上的意思。”

  林秦从鼻子里哼一声:“原来是个烫手山芋。还真有空,耍什么花枪,成心连累人啊!”将茶重重一放,“这要是损坏了什么东西,谁来赔?”

  时光迅速,不觉一年有余。这日林秦回来,进了桃坞,带了五分醉意,摇摇晃晃,正要进到后面,却被老鸨拦下。老鸨皱眉道:“儿啊,这位桂公子要见你,说是先前就说好了的。”

  什么桂公子?林秦迷迷糊糊中抬眼去看,就见屋子中间多了个半人高的小水缸,不明所以。

  桂八拍拍小水缸,道:“这里面的铜钱正好合十两银子。红口白牙,我依约前来,怎么就不认了?”

  老鸨立眉就要发怒,想想还是问清楚再说,便问林秦:“可有这回事?”不是老鸨不通人情,只是她看桂八衣服虽浆洗的干净,却是粗布,还半新不旧;再看样貌,平平无奇近乎丑,更别提什么风度气质;林秦这么就和这样的人搭上话了?还说什么十两……

  林秦隐隐记得先前自己是对某个人说过什么十两银子,仔细端详桂八:“倒是有些眼熟。”

  桂八急道:“一年半前,七星观下山路上,你还砸了我的油担子。”

  林秦一阵清醒一阵胡涂,却是完全想起来了,看看小水缸,走过去便瞧见满水缸的铜钱。伸手抓了一把,货真价实,叮当作响。一个卖油的,得起早贪黑、省吃俭用多少日子才能积攒下来这么些。不换成银子,想是为了省利钱和火钱吧。

  林秦道:“我是许下了。”只是没想到他真的带了‘十两银子’来,还是正大光明地从正门进来。脚下一软,林秦趴倒在水缸沿上傻笑:这个卖油的,倒似是有心之人呢。

  他这一趴不要紧,把旁人吓得不轻,急忙过去搀扶他。被扶起,林秦挥手让他们走开,径自坐了,将龟奴送上的醒酒茶一饮而尽,然后望着桂八笑道:“没想到你真的来了。”

  见了他的笑,桂八骨头已酥了一半,只傻愣愣地呆望。

  “桃坞乃是官娼,你本没有资格进来,但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你既有这份诚心,我便给你行个方便。”林秦说着拍拍手。

  四周响起脚步声,姑娘们一个一个走过来,在厅内齐齐列开。一时间霓霞满屋,芬芳四溢。桂八哪里见过这等阵仗,张着嘴左看右看,直怀疑自己是不是到了王母娘娘的瑶池天宫。

  “官妓之中,多的是出身官宦世家的千金小姐,只是因为受到株连才落了风尘。你选一个吧,我想她们也不会觉得辱没了。”

  “啊?”桂八完全无法反应。

  “你选一个。可以只宿一夜,也可以带回去拜堂。不论你选哪一种,我都只收你这十两银子。”

  “……啊?”

  “机会只有这一次。趁我喝醉了,脑袋不清楚一时胡涂。”林秦端起了另一杯茶,“你可以仔细看看,然后下决定。不过你最好赶快,谁也不知道我什么时候会清醒。”

  “但……但是,”桂八好容易把目光收回来,望着林秦,咽了口唾沫,结结巴巴地道:“但是,我来只是为了见小公子你呀。”

  “哦。”林秦不以为意,“快选吧。”

  桂八急急道:“我来是为了见小公子你!”

  “我知道。你来找我,不就是想找人过一宿吗?”林秦依旧眼都不抬,“桃坞的姑娘都在这里,任你挑选。”

  “我不是来找姑娘的!”桂八急的直摆手。

  林秦一定,终于抬头,看看桂八,笑了,道:“原来如此。是我粗心了。”放下茶杯,拍拍手,姑娘们行了一礼,齐齐退去。

  林秦站起,转身走:“请跟我来。”桂八大喜,赶紧跟上,整个人都乐得一蹦一蹦。

  出了厅堂,穿过院子,走过长长的回廊。绕啊绕,终于到了另一个厅堂。林秦重又坐了,道:“如果你从另一个门进来,进的便会是这个厅。”

  这里摆设与前不同,桂八东张西望,暗自奇怪:不进房,到这里做什么?

  有娘姨迎出来,林秦向她悄声吩咐,娘姨点头,同时好奇地看了眼桂八。娘姨去了,过了一会,便有脚步声响。像是小动物在走,数量不少的样子。

  桂八惊讶地看见楼梯上、二楼的栏杆旁、柱子后、雕花拱门旁,出现了许多许多垂髫少年。他们没有像前个厅的姑娘们那样统统聚集到厅堂里,而是留在原处,只探头张望,望着桂八露出各式各样的表情。

  “本来要进这里,起码得二十两。”林秦道,“但我既然许下了,就不会改。我还是只收你十两。条件和先前一样,可以只一宿也可以带回家,你选一个可心的吧。”却见桂八站着不动,并不走去看人。“怎么了?快去选啊。”

  桂八急得直摇头,道:“不是的!小公子,我不是来找姑娘,也不是来找他们的!我来这里,找的就是小公子你!”

  林秦微微皱眉,有点眩晕,一时无法理解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不自觉地按住太阳穴:是酒还没醒的缘故吗?

  “小公子,我带着银子来就是求小公子的一夜!我不敢奢望别的,只求一夜!”桂八连比带划,“我,我想和小公子你睡觉!”

  四周响起隐隐窃笑声,林秦顿时怒火暴长!用力在案上一拍,虎地站起身。

  桂八吓的一怔。林秦正要开骂,想了想,勉力把临出口的话吞了回去。强笑道:“我只当我喝多了,不想桂公子今天也喝多了,竟然开起我的玩笑来。”

  拍拍手,立即有龟奴护院上前架住了桂八。

  “安排间客房。请桂公子早些休息吧。”林秦说着,拂袖而去。

  桂八被架着走,他急的大叫:“我没有在开玩笑!我是认真的!十两银子!小公子!你亲口许下的!”

  林秦忽然停步,转身怒道:“给我掌嘴!”护院立即轮起了胳膊,甩的劈啪响。桂八不服气,趁着间隙还在叫。林秦怒火更盛:“客房免了!把他给我丢出去!”

  被狠狠推出去,桂八站立不稳,从大门前台阶滚了下去,摔在街道上。他正挣扎着要坐起,小水缸已经被抬了出来,放在他旁边。有人在那些铜钱上放了一锭银子,道:“这是少东家赏给你的,让你能雇个车把这些铜钱载回去。”

  “少东家?哪个少东家?”

  “少东家就是林秦公子啊。天下教坊称十四楼,直属皇家,拜的是管仲,缴的是皇税,管的是官妓。大东家鸨妈妈是林三娘,这少东家便是她儿子林秦公子。”

  有人在桂八额头上推了下,让他又跌坐在地,“没见识的土包子!我看你连什么是官娼都不知道吧。还把主意打到了少东家身上,够胆子你!扯谎吧你!”

  桂八目瞪口呆地听着,看他们回到门内,要把门关上。他一骨碌爬起,跪趴在地,对那渐渐合上的门大叫:“我没有说谎!不信去问你家少东家,他许下了!十两银子!我没有说谎!他不能这样对我!”

  余音钻进林秦的耳朵里,让他忍不住干呕了几下。林秦不去听那叫喊,只管往里走。到了内院,鸨妈妈林三娘迎出来,担心地看他。

  林秦朝她笑笑:“一个无赖而已。我已经把他赶走了。”

  “可你怎么没在一开始就说?倒对他礼遇的很。”林三娘道。林秦并不停步,径自进了房,林三娘亦步亦趋地跟着唠叨:“你居然还由着他带走人!说的倒轻巧。幸好他没真的挑人,要是真挑了人要带走,官妓们几乎个个都是罪人家眷,都有案底,岂是你我能说放就放的?”

  “他要真带走了人,不论是谁,就说是生病暴毙。或者说是自尽了。要找借口还不容易吗?”林秦取了药酒放在桌上,坐下,挽起袖子,露出臂上道道红痕。微微皱眉,果然,难怪疼的厉害。

  林三娘接过药酒,小心翼翼地为他擦。“你还没说究竟是怎么回事呢。什么你许下了十两银子?”

  林秦知道瞒不过,便将一年半前山路上的事说了一遍。临了哈了声:“我想不到他说的是我。他也想不到他问的人是谁。”两个人,都差了。

  “那现在怎么办?”

  “不怎么办。他现在已经知道了。如果不是太愚蠢的话,应该不会再来了。”停了停,又道,“如果再来,就打出去。”

  天下教坊,十四楼,桃坞,多的是官妓。可他是掌管这一切的少东家,不是挂牌子卖的。枚枚铜钱,蓄的不易,但对他来说不过是重重羞辱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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