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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危机

书籍名:《花朝奇事》    作者:多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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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餐生辰家宴吃得大家都有点消化不良,饭后叙谈变为悬疑探秘,人人都显得心事重重,卫无暇十分警醒,知道再聚下去,恐怕就再无相聚之日了,便早早地散了宴席,独自带着端午回翎坤殿看杂戏去了。
景生和明霄一路走回咸安殿,两人都感觉有点别扭,他们几次想要向对方开口,却欲言又止,明霄以为景生对他今天的言论有所不满,明霄自己心中也有点惴惴不安,到底还是修炼不够,竟然因卫鸾生而烦躁失言。
明霄每次回寝宫都是先去探望两个小家伙,今天虽然心情异样,他依然径自走入东配殿,此时已近傍晚,孩子们却踪影全无。明霄刚刚皱起秀眉,双福就迎了上来,“鸾哥儿,太后娘娘派人来将小殿下们接走了,说是带他们看杂戏,奶娘和双喜他们都跟去了。”
明霄听了眉头舒展,他正要和景生谈谈衡锦和夏阳之行,关于大蜀的军政部署他也有了一些心得。
“景生,这次我……”明霄走入内寝,刚要开口,就见紧随其后的景生砰地一下推上了殿门,明霄心里一抖,以为他又要变身猛兽,明霄嘴角上翘,笑着回过头来,却蓦地愣住,只见景生眉头紧皱,脸上的神色异常严峻,“阿鸾,你在夏阳到底是和谁一起游河?”
这个问题像个烧红的铁块一直卡在景生的喉咙里,真是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现在回到他们的寝宫,他终于可以问个明白了。
明霄唇角勾起的那朵笑渐渐枯萎,他不置信地望着景生,看到的都是景生眼中的质疑和焦急,“你……你问什么?”
“我问你前两天和谁一起游河?”景生对明霄的反应很不满意,自从在殿廊上遇到小元,提起游河之事,景生的心里就像长了荆棘,将他刺激得坐立不安。
明霄的脸色暗了下来,唇角倔强的抿紧,原本想说的话全都被景生一拳揍入了心底,“我不是已经告诉你了吗?”
景生双眸微眯,双臂倏地抓住明霄,紧紧地盯着他的眼睛,似乎要看入明霄的眼眸深处,“你是说你和夏阳知府程俊大人一起游河,还听他说起了西川的大渠?”
面对景生咄咄逼人的追问,明霄没有回答也没有否认,只坚决地抬起胳膊摆脱开景生的抓握,“你为什么要质疑我?”明霄原本就因为卫鸾生而心情郁闷,此时面对景生的不信任,他简直心如刀割。
“因为……”景生深吸口气,“因为我知道你在骗我,这些天程俊因父亲突患急病一直在江州老家,我昨天还收到他的奏报,江州与夏阳,一北一南,他怎么可能与你游河?”
明霄已隐隐猜到原委,没猜到的是景生竟会如此直截了当地当面揭穿,明霄当时是因为小元在场而不方面告诉景生真相,此时被景生如此不留情面的质问,明霄情何以堪!他的脸色唰地变得煞白,背脊靠着厚重的殿门,明霄沉声问道:“那又怎么样?我就是没和程俊一起游河又怎么样?你管得是不是太多了?”
景生深知此时大局初定,表面看起来形势一派繁荣祥和,实则暗流汹涌,惊涛不断,各种不稳定因素都已蠢蠢欲动,景生深恐明霄会遭遇危险,若不是明霄反复坚持,他绝不愿明霄独自前往夏阳。景生本就焦虑不安,又隐含嫉妒,此时听到明霄强词夺理的问话,火气噌地在胸中点燃,“阿鸾,我是你的夫君,难道你不该和我实话实说吗?还是你确有什么难言之隐?”
“什么——?”明霄低吼,腾地离开倚靠着的檀木大门,一步步地逼着景生向后退去,“你……你说到底还是将我视为你的后宫,一个后君!”明霄的大脑中呼啸着旋起风暴,耳中更是嗡嗡作响,本来他对为帝还是为后并不看重,但一直以来作为南楚王太子的骄傲却不容他轻易服输,“——难言之隐?景生,你到底在暗示什么?”明霄感到从未有过的羞辱,他对撒谎已感到无奈,而这个不得已的谎言却被景生暗示得龌龊不堪。
“不,阿鸾,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景生看到明霄急怒攻心的神情,立刻觉得心慌意乱,“我就是很担心你的安危,我没有暗示什么,我想也许你当着亦袅不方便说。”
明霄听他情急之下又称小元为亦袅,不禁挑起双眉,杏眸大睁,“你明明是怀疑我,质问我,这是关心别人的态度吗?”明霄越想越觉得委屈,胸中暗藏的怒潮腾地翻涌而上,他狠狠地攥紧双拳,“你既然知道当着外人不方便说话,你又为何对我如此质疑?”
“亦袅是我表哥,他是我的至亲,他为了我曾……”景生猛地顿住,他从未和明霄发生过争执,心急火燎中已濒临失控,差点说出决不能宣之于口的秘密:——当年小元为了给景生报仇,曾深入南楚大兴宫色诱明霄的亲弟弟明皓,致使明皓染上了毒瘾,明皓虽多次加害景生,并最终被明霄刺杀,但小元与他的关系却是连明霄也从不知道的秘密。
“他为了你曾怎样?”明霄的声音里像掺了冰,心里却似着了火,烧得他眼前一片昏黑,“他是你的至亲!那我呢?你一声声地叫他亦袅,你难道忘了他假扮唐亦袅时的所作所为了,强逼你吃逍遥化功散,要看咱俩成人的活春宫,还要喂我吃水银将我制成肉胎塑像放到我明氏宗庙之中,这些,所有这些你都忘记了吗?”
自从明霄和景生历尽波折终成眷属后,他虽对景生与小元的关系无法释怀,但却从未将它端出来辩个是非分明,碍于卫太后和卫无殇,明霄对小元一直礼待友善,将这段恐怖的黑色记忆深埋于心底,谁也不曾提起。小元,成了他和景生之间最微妙的一个心结,还未解开,此时已越系越紧。
面对明霄近乎控诉的陈述,当年戴着金色面具的小元再次出现在景生的面前,此时回忆起他的一举一动,景生只觉无限悲凉,这个被无辜地卷入命运的齿轮,碾轧成齑粉的少年已引不起景生的丝毫愤恨,“阿鸾,我们可不可以不再谈论鸾生?我们今天争论的核心也不是他,而是……”景生试图心平气和地与明霄交谈,他发现此时的论点已经诡异地转换了方向。
明霄又踏前一步,盯视着景生,“……而是我骗了你,十分可疑地撒了个弥天大谎,这才是我们现在争论的核心,是吧?”
“呃……阿鸾……”景生简直头疼欲裂,好像太阳穴上有个大锤不停地敲打着他的神经,“今天这事很简单,你只要告诉我那天游河时船上之人是谁即可。”景生不明白如今简单明了的一件事怎么会演变为一场争执,他还从未与明霄发生过任何矛盾,此时真有点心神混乱了。
明霄感觉万分荒谬,他已出离愤怒,不怒反笑了,“原来兜来兜去还是要我向你汇报行踪,像个后宫嫔妃似的乖巧伶俐,我为什么不能有自己的私人活动,我几时要求过你向我报告行迹?”
明霄说完不等景生回答就哗地一下推开殿门冲了出去,差点与迎面而来的双喜撞个满怀,双喜躲避不及,一跤向前跌去,正好撞上追出来的景生。
“哎哟……”双喜惊叫着一屁股坐在地上,一边揉着膝盖,“陛下……”双喜见景生要奔向前去,立刻开口急叫,“陛下,鱼儿虫儿不知吃了什么不合适的,上吐下泻,还有点发烧,太后让我来叫您去看看呢。”
——啊?景生刚要拔腿去追明霄,猛地听到双喜的回禀,立刻收住脚步,一旋身将双喜从地上拽起来,“怎么回事?他们不是去看杂戏了吗?”
“是呀……”双喜皱眉点头,“原本看戏玩耍一切均好,给两位殿下喂了奶,又吃了点肉粥,还没过多久就发作了,开始是小鱼儿,然后太子也跟着吐泻。”
景生不再问话迈步就向翎坤殿奔去,整个心像被利斧劈成两半,一半追随着明霄奔出了咸安殿,一半咚咚咚急跳着飞去翎坤殿。
——
明霄疾步奔出了咸安殿,并未停留,直接奔向距离咸安殿最近的永乐门,守门的禁卫一见明霄急行而来,哪敢阻拦,立刻放行,从永乐门穿过外宫出永安门,不一会儿明霄就来到涞河岸边。
涞河从东安城中劈行而过,声势壮观,每至夏季河岸河堤上就搭起许多简易的茶铺酒肆,为纳凉消夏的游人们提供歇息打尖的服务。今日正值华帝陛下的万寿节,宫中虽然一切从简,民间倒反而乐得借此机会庆贺娱乐一番。明霄放眼看去,就见河堤绿柳间彩灯高悬,河上绿波上画舫争流,说不尽的繁华风流。
明霄的心情异常低落,伤心愤怒沮丧惶恐难堪,百般的苦涩滋味同时涌上心头,一时也难以分清,更无法缓解,他只本能地捡人少僻静处走。
夕阳晚照,烟横碧波,浓荫下蝉鸣渐弱,虫唧啾啾,暑气消散的空气中氤氲着仲夏夜的神秘气息,明霄深长地呼吸吐纳,荡尽心中浊气,到了此时,明霄渐渐平静下来,回想起来才发现自己的行为太过幼稚冲动,虽然景生的言行也有偏颇之处,但自己撒谎在先又比他年长,理应平和理智地向他解释一番,而不该话赶话地与景生争论不休,明霄叹口气,劈手折下一枝嫩柳,懊恼地在虚空中挥舞抽打着。
“萧公子!”一个低沉的男声忽然响起,明霄立刻停下动作,穿过翩跹的柳枝向堤岸上看去,“衡……衡先生……”明霄惊异地看着衡锦身背天宝走上河堤,原来他不知不觉间走到了一个野渡的旁边,“先生怎么在此下船?”明霄快步走出柳荫,探身看着河边泊着的矮蓬货船,“先生没有乘坐原来的大船到东安吗?”明霄心里一晃,清平阁安排在船上的人恐怕一无所获。
听着明霄一叠声的询问,衡锦咧嘴笑了,他琥珀色的眼眸里染上了点点金辉,显得异常明亮,他的神色看起来也比在夏阳时更加开朗,“我和他们走不到一起,天宝还小,难免会吵扰到别人,我们爷俩何必看人脸色。”
衡锦说者无意,明霄听者有心,——看来衡锦与北朔商人的关系并不融洽,那么他未来将何去何从呢?
“萧公子走后,我带着天宝又在夏阳转了转,还去了蟒山和灵泉寺,然后找到这条贩运布匹的货船就来东安了。”衡锦兴致勃勃地说着,眉间隐藏的阴霾之色也变得淡薄。
明霄被他脸上明朗的神色感染了,沉重的心情也慢慢松动下来,真是难得看到衡锦这么开心,“天宝怎么样?”明霄侧头向衡锦背后望去。
“这小子能吃也能睡……”衡锦晃晃肩膀,天宝卷发蓬蓬的小脑袋枕在衡锦的肩头也跟着东摇西晃,他睡得正香。
“呵呵呵……这娃娃身体壮实……”明霄伸手拨开天宝额上细碎的卷发,露出他白皙饱满的额头,天宝的眉长入鬓角,极黑,如刀裁的一般,眉下是略显凹陷的眼窝,长而卷翘的浓睫随着他的呼吸轻轻翕动,像墨蝶之翅。
明霄心中暗叹,这娃娃当真好相貌,“衡先生用过晚饭了吗?可有住处?”
衡锦摇摇头,“我们中午在船上吃了点干粮,住处也还没着落呢。”他说得极其随意,好像漂泊流浪并非难事。
明霄瞄了一眼衡锦和天宝身上的粗布衣袍,虽然衣装寒酸但却非常清洁,“呵呵呵……先生现在天天给天宝洗澡了吧?”不知怎的,面对这父子二人,明霄窒闷的胸中如吹入了一丝清风,变得舒爽起来。
衡锦难得窘迫地咧咧嘴,嘿地笑了,“原来在大漠上天寒地冻的,谁也不那么讲究,现在南下了,天时炎热,自然就要注意清洁……嘿嘿嘿……”
明霄微愣,这差不多还是他第一次看到衡锦的笑,原来他也会笑!衡锦的笑容非常奇特,带着点腼腆的孩子气,于瞬间打破了他脸上野性凝肃的表情,仿佛暗夜中的一线金色阳光。
“我来做东,请先生和天宝晚餐吧?”明霄不由自主地说道,说完自己也是一惊,刚才他还烦闷不堪,此时倒能与人周旋了。
“好!”衡锦只一个好字,他好像不太会和人客气。
明霄本来想请衡锦父子去林芳阁,那里做的蜀菜楚菜都是东安一绝,但明霄还是立刻否决了这个想法,林芳阁是唐门在东安的据点,自己若带着衡锦父子去那里,难保不惹口舌是非。
“萧公子,咱们就去那里随便吃点东西吧。”明霄还在犹豫,就见衡锦手指前方,明霄抬眸一看,心中也是一动,河堤上,柳林深处露出一角飞檐,不高,有点残旧,却古朴雅拙,看起来像是河道旁的一座酒肆。
“好,就去那里吧。”明霄爽快地答应,一边小心地问:“衡先生,我请他们帮你和天宝准备的衣装你都拒绝了吧?我太唐突了,我不是……”
衡锦转身看看明霄,唇角斜翘,“……你不是施舍……呵呵……我知道……”随即衡锦便收了笑,眉目一下子又变得有些阴沉,“人从苦日子过到好日子容易,再从好日子跌到苦日子里去就难了,穿惯吃惯,再想戒掉就更苦。”
明霄心中暗忖,——从衡锦的言行举止来看,他似乎并非出身贫苦,他好像确实见识过荣华富贵,“衡先生能居安思危,真是难得。”
“居安?”衡锦奇怪地重复着,眉头渐渐皱紧,在他朦胧的感知里,他好像从未居安过,这些日子和天宝来到南方,倒像是他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我不用思危,我就一直生活在丛林中,那里危机四伏,猛兽们时刻准备将人吞噬入腹,嚼碎咬烂,吃得连渣子也不剩。”
衡锦的声音显得异常平淡,明霄开始以为他指的是苗疆彝山,后来仔细琢磨才品出了血腥的滋味。
“萧公子,感谢你救助天宝,但我并非善人,我也许就是丛林中的一头猛兽。”衡锦专注地凝视着明霄,眸光霍霍。
明霄嗬嗬地笑了,曼声开口,“你也许从前是头猛兽,但现在……”明霄坦然地迎视着衡锦灼人的目光,轻轻说道:“一头猛兽要躲在暗处,伺机扑咬,他不会走到月光下,告诉他的猎物:‘我是野兽’。”
——呃?衡锦被他说得一愣,嘴角又不自觉地向上翘起,他拼力压住笑意,最近实在笑得太多了,这种现象前所未有。
明霄看到他要笑不笑的古怪神色,连连摇头,“而且,衡先生,你很久不出来走动了吧?如今市面儿上人人自称野兽,据说这样显得威猛,我家后厨的陈大娘都说自己是水王蛇呢!”
“哈哈哈……”衡锦到底没忍住,哈哈大笑起来,这也许算不上是个好笑话,但他也不知道什么才是笑话,此时只觉明霄的语气神态都十分轻快有趣。
这时,在柳荫深处,一个青袍人正急匆匆地赶路,听到这阵笑声,他猛地愣住,腾腾腾地倒退着撞上一棵大柳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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