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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籍名:《陈香梅传奇·她在东西方的奋斗》    作者:胡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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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的一个雨天,一对恋人在桂林独秀峰上依依惜别。
此峤独秀。
像硕大的春笋破土而出,像天外飞来的神奇山峦,此峰古朴峻秀、孤傲挺拔,与叠彩山、伏波山鼎足而立,是古城桂林的绝佳之处。
毕尔就要去重庆,陈香梅留在桂林郊外的岭南流亡大学,离别在即。然而,毕尔不想离别,他想说服她,让她跟他走。本想寻个清静处喝杯下午茶,但只吃到热乎乎的醪糟蛋,那闹哄哄的茶肆也不适宜他诉衷肠,于是,他俩共撑一把暗红底翠绿茶叶图案的油纸伞来到了独秀峰。
细雨··,四周不见人。但是两人却一时无语,像有什么阻隔着。山麓的读书岩、太平岩、月牙池也都扇不起他们的兴致,毕尔无话找话,指着独秀峰上一巨大的“寿”字说:“这‘寿’字,好大气魄,果真是慈禧太后的手笔?我怀疑是书法家代笔。”
香梅说:“哼,慈禧太后纵有千般的不是,可不见得她就写不来一手好字!男人就爱俯视女人。”
毕尔笑了:“嗬,小女子蛮有大气魄。我可是仰视着你的,你是天上的星星月亮都成,就别是女皇、太后什么的。”
香梅认真地:“女皇?太后?我一点也不喜欢有政治野心的女人,但是我喜欢并立志做一个独立于世的女子。”
毕尔敛了笑容,看来,要说服她跟他走,不容易!
两人又默默无语。
雨··,近黄昏,天地间一片非雨非雾的混沌。毕尔怕淋着她,伞总往她这倾斜;香梅怕淋着他,又总往他这边靠;有意无意中两人竟挨得紧紧的,毕尔颤栗了。
他轻声说:“小香梅,还记得去年的九月…香港的红房子……尔后是别离……别离又重逢是战火…战火后是逃难……生生死死都经过了,又到了九月,我要对你说……可是又总没说……”
陈香梅的心怦怦乱跳,是的,这一年,他们经历了真正的生死恋,然而,就是一个“爱”字也没说过!她羞怯地偷眼看他,他是那样紧张,尖尖的喉节上下动着,这可不是平时的毕尔,忽然间,她想淘气了,她头一偏:“毕尔,我们登独秀峰吧,比一比,谁先上峰顶。”说着,她撒开匀称的双腿就往西麓奔。
毕尔怔住了。女孩,少不更事的女孩呵。她举着雨伞急急追赶着:“嗳,雨天雨地,石阶又窄又陡,你别跑,我甘拜下风,还不行?等等。”
她可不等他,没命地往上蹿;他不敢拽住她,又不敢超越她,只是高高地撑着伞紧跟着她。这柄暗红底翠绿荷叶图案的伞给这寂寥的黄昏雨平添了鲜活。
“嗨,306级!”她气喘吁吁又得意扬扬地嚷嚷。
“一年应该是366天呵。”他神不守舍、忧心忡忡。
她登高远眺,只见群峰遥遥、神奇缥缈;他俯瞰山城,只见高高低低纵横交错的是黑压压的青灰瓦屋顶,青灰瓦上蒸腾着白··水气,那是人间烟火所致。
他叹了口气。她是浪漫的,他是现实的;她还只17岁,可他已经27岁了。
他怕自己等不及,他必须此刻就说服她。
“香梅,请你答应我,也许我太自私了,我想请你跟我———一起去重庆。”他一只手撑伞,一只手便紧握住了她的手,他不能失去她。
她抬眼望着他:“毕尔,请你原谅我,我不能。你知道,岭南大学就在这,我再也不愿离开学校。父亲也将钱寄到桂林亲友家,几个妹妹可借宿在亲友家,也都能上学。大姐要去昆明飞虎队当护士,噢,你不是挺崇拜飞虎将军吗,我们都为大姐感到高兴,这样,我更不能离开妹妹们了。”
她的漆黑的眸子流泻的是单纯和真诚,他不能责怪她。他拧着眉头想了想,一咬牙:“也好,我不去重庆了。我留在桂林,跟你、跟你的妹妹们在一块。”
“别!求你别任性。你不能丢掉那份事,兵荒马乱的,你很难再找到适合你事业发展的公司。再说,爱莲还跟着你呢。”这时的她又变得老气横秋了。她说的是现实。
他烦乱了:“可是,我说过,不,是起过誓,再也不离开你,永远。呵,我只要你一句话,是你跟着我去重庆,还是我跟着你留在桂林,两者必居其一!别无选择!”
她心乱如麻!她不能违心地丢弃学业跟他走,她也决不能叫他丢弃事业留在她的身边。她不知该怎么回答,慌乱中她嗫嚅着:“毕尔,原谅我……得作出第三种选择。”
他无话可说。
雨天的黄昏,夜幕迫不及待地撒开网,她不敢抬眼正视他,他的手仍紧紧地握着她的手,但她已感到,他的手已变得冰凉!
她艰难地仰脸看他,视野却网进雨伞上的翠绿荷叶,在迷离的夜色中,竟清晰又清新,荷叶莲子!她触画生情,怦然心碎,一头栽进毕尔的怀中,呜咽不已。他的胸膛并不宽厚,原本一介文弱的江南书生,但从香港开战到流亡逃难,他却始终不渝地爱护着她和她的妹妹们!她欠了他太多的情,她咧咽着说:“我伤你的心了……”
从广州湾出发时,是毕尔坚持为香梅雇了顶轿子。原先的主雇是个老头,心脏病突发,双手在空中胡乱地抓了抓,便脸色青紫地死了。轿夫将他扔在路旁水沟旁,就又抬上了陈香梅!目睹这一幕,大家是又恐怖又麻木,生命就是这样脆弱又无奈,死的死了,活的还要在逃难中挣扎。轿夫要价极高,或者有珍贵的海盐和茉莉花茶也行,这在流亡中是比药品还要救命的东西。静宜准备廉价兑换珠宝首饰,毕尔制止了她;他带着海盐和茉莉花茶,他给了轿夫。静宜说:“毕尔,这是很宝贵的呵。”他笑答:“还有比生命更宝贵的么?小香梅眼下最重要的是赢得时间恢复体力!”黑心的轿夫却又极怕鬼,抬起轿子就狂奔,说是不奔那新鬼的魂就会附到他们身上。毕尔也就跟着轿夫狂奔,无论如何,他不能离开香梅一步,万一失散了呢?
坐了几天轿子抵达郁林的小村,香梅才算是初步恢复了体力。于是,又徒步向桂林进发。他们和其他的难民群结成一帮,行走在险峻崎岖的山间小路上,灰黯荒凉的大山夹峙着他们,没有青绿,没有鸟啼,没有住户人家,流亡者像在梦魇中游荡。而且,吃食越来越紧张,米饭、红薯、玉米难得吃上,鸡蛋、水果、蔬菜成了稀罕的补品。他们什么都吃,腌蝗虫、干蚱蜢,他们也吃得津津有味。毕尔常把自己的一份留下一半给香梅,他跟她咬耳朵:“你得少吃多餐,才恢复得快;等你长胖了,像原先那样圆滚滚的,就得省给我吃。”他在忍着饥饿故作轻松。
又是一个黄昏,在他们眼前竟出现了奇迹般的画面,难民们惊愕地站住了。这是山坳里的一方荷田,但只剩下七零八落的被拗断了的荷茎,大概附近的农人还有前边逃难路过的人们已将莲蓬乃至荷叶都采摘光了,这样的年头这样的季节,荷莲比黄金还珍贵!奇迹不在此,在山坳的深处,荷塘的尽头,分明亭亭玉立着两支莲蓬,几片丰硕的荷叶拥着它们,像母亲护卫着孩儿。鸦雀无声的惊愕之后,老少女人们异口同声叫了起来,呵!青绿的荷叶!诱人的莲蓬!男人们于是跃跃欲试,脱鞋卷裤腿,镗进荷塘,这荷塘却怪,越往山坳里走,越深,先是没过膝盖,再齐腿根,距那莲蓬荷叶还有一箭之远时,乖乖,打头的人眼见陷进了泥沼,亏得随后的人斜拉硬拽,方扯到安全地带,后面的人已是稀里哗啦往回撤了。
毕尔和波贝没有动作。
毕尔只是手搭凉棚观望着,好像他关注的不是莲荷,而是山坳奇峰。
波贝哇啦哇啦:“低智商!路旁有株李树,上边缀满鲜红的李子,群童皆拥上去采摘,神童不动,谓:苦李也。群童摘尝,果苦不堪言。此莲非苦莲,无人采撷,实因无法采撷,比尔,你意如何?”
毕尔不语,或者根本没听见。
爱莲悄悄说:“像是图腾什么的,谁采到,谁准能得到幸福。”
他们在不远的穷苦的小村过了一夜。
第二天的行路中,这一队的女子头上多了几张青翠欲滴的荷叶,香梅的手中有一只莲蓬,还有一只,毕尔让其他的女孩们分食。他说:“原谅我,我不是偏心,香梅大病初愈。”女孩们全吃吃地笑了。
问他是怎么采到的?他只是微笑不答。他的裤脚粘满了泥浆,他的手和脸上都留下了荆棘划过的伤痕,他是绕道山峰采撷到的?
香梅轻声问:“求求你,告诉我。”
他狡黠地笑说:“别忘了,我是学建筑的,建筑学的视角是与众不同的。”
波贝不客气地插进他俩之间:“别故弄玄虚啦,干脆说吧,是爱的力量和智慧。”
他俩的脸倏地都红了。真的,从未说过一个“爱”字!
她伏在他的胸前抽泣着,她的心充满了歉疚,也许,她应该妥协,跟他走,人生难得一知己,况且是刻骨铭心爱你的人!她抽抽嗒嗒地说:“我伤了你的心……你怨恨我……责怪我吧……”
他松开了她的手,轻轻地扳起了她的下颌,这是一张美丽的青春的脸,青春真是无价之宝,战胜了病魔,战胜了死亡,又这样地光彩照人!这张脸上满是泪水,是真诚的痛苦,他为什么要逼着她作出两者居一的选择呢?如果他真正爱她,就应该尊重她的选择。
他摇摇头:“哪能呢?无论何时,无论你怎样……我都不会怨恨你、责怪你……永远。”
她哭得更厉害:“毕尔……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为什么?”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谁知道呢?也许,我前世欠你太多。”
“啊,那么今世我欠你的更多!毕尔,别忘了我……我虽然从未有过兄弟……可是,你比我的亲哥哥还要亲!”
他怔住了。他茫然抬眼望夜空,是暗红底上的绿荷图案挡住了他的视线,爱莲?他的亲妹妹就是爱莲,香梅原来不过是又一个小妹妹?她也一直将他当作兄长?
这张年轻秀丽的脸在绿荷图案下等待着,又眼轻阖,红红的双唇轻轻颤抖着;他艰难地俯下头颅,却只在她的光洁的前额轻轻一吻,这一瞬间,他的心充满了兄长般,不,教父般的虔诚:女孩,愿你幸福。永远。
他强烈地预感到:他们今生无缘。
十七岁,含苞欲放的花,他不忍心采摘,更不会去伤害。
夜朦胧,雨朦胧。
独秀峰,明代是靖江王府所在地,清代为贡院,孙中山集师北伐,也曾驻节于此。
桂林,而今是大后的方的名城,各界名人荟萃之地,他的女孩,会在这里顺利完成大学学业吗?她能在苦难的岁月中独立成长吗?
独秀峰。此峰独秀。
他拒绝这名称,却又实在喜爱这名称。
未若独秀者,峨峨郛邑间。
女子能独秀?
她已睁开双眼。不知是解脱还是失落的眼光定定地看着他。这一瞬间,她深切地感受到:爱不占有,也不被占有,爱在爱中满足了。是纪伯伦的诗句?
没有他,她怕无法熬过围城十八天;没有他,她定不能跋山涉水两月余抵达桂林,是他,用爱的手将她从死亡的世界强拉过来。他是她的爱的港湾、人生的依傍、前程的靠山,她已经离不开他———这个沉稳又成熟的文静的男人!可是,偏偏她的灵魂在挣扎在呐喊:不!不!你不能总是依傍着别人行路!女人的生命和幸福不能早早地押在一个男人的身上!也许女人的确不能没有爱,但爱并不等于女人的全部。她还只有17岁,17岁的少女的眼光是好高骛远的,17岁的少女的脚步是跳来跳去的,17岁的少女的双手想拥有的世界决不仅仅是一个丈夫!况且,她不是一个容易自满自足、不苛求、不奢望的平庸的女孩。
她不能违心。哪怕是忘恩负义,哪怕是错过了命运的恩赐。
在感受到爱的同时,她疑虑着爱。这就是爱么?他对她太好太好,好到能包容她的所有的弱点和缺点,好到能对她无欲无求!这怕只是一种高尚又高贵的慈爱,而不是男女间的爱?如若他再强硬点,宣泄着征服欲和占有欲,或许她会顺从?可他只是温吞水似的不冷也不热,一切都适可而止了。
可是,他分明是她的刻骨铭心的初恋,尽管他们只是紧紧握手而已!她能忘怀他们在一起的朝朝夕夕点点滴滴么!她还能在第二个男子跟前如此为所欲为、撒娇又撒野么?她与他能同享下午茶的滋味,她与他能同为一支歌落泪,“当我已太老而不再梦想时,我还会怀念你……”,正是这支歌,他第一次紧紧地握了她的手!
可是,他们还很年轻时,就要分道扬镳了!原以为贴恋着的一切就要流逝了!她打了个寒噤,紧握着他的手:“毕尔———别忘了我!”
他苦笑了,她有时过于老成,有时又太孩子气,但是都纯清得让你心疼,执著得让你无奈。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忘得了吗?你是个不同凡响的女孩,就像这独秀峰。”
她迷茫了,但心头分明一热。
是的,此刻她立在独秀峰巅。
她解脱了。她又淘气了。她小鹿般跳开到雨天雨地中,双手朗诵般地高高举起:“好,我要像此峰独秀,不再躲到你的伞下。”
他急切地举过雨伞,心疼地说:“别淘气了,你还没完全复原呢,当心着凉!你这被宠坏了的女孩。”
离开桂林时,他带走了这柄雨伞。他说:“总有一天,我会突然撑着这把伞,在雨天雨地走到你面前:女孩,你应该在我的伞下。”
山中一夜雨,树杪百重泉。
———王维《送梓州李使君》
不要说“千年等一回”,也不要说“百年等一回”,“五十年等一回”,这就是奇缘。
你一半是女人,一半是梦。
———泰戈尔《园丁集》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
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王维《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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