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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籍名:《陈香梅传奇·她在东西方的奋斗》    作者:胡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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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九龙乘船到澳门,原本只要两三个钟头,可是,这艘轮船却在海上煎熬了三天三夜。
西南季风狂吹,倾盆暴雨肆虐,老天仿佛也欺凌着芸芸众生。不断有飞驶而来的日本巡逻船,日本兵的大皮靴践踏着人的尊严,短短的罗圈腿傲然地跨过蜷伏甲板的人的头顶,无理由地搜身、殴打,似乎从中获得了快感。人性如若沦为兽性,就比兽还要凶残愚蠢。
毕尔听到的传闻或许是真的,蜂屯蚁聚的难民们多是老弱妇孺。闷热、潮湿、汗馊、腐臭、干渴折磨着人们,不少人病了,呕吐、哭泣、呻吟此起彼伏;忽地一阵骚动,原来有个老者死了,撕心裂肺的喊叫、足顿胸捶的哭嚎中,周遭的人却催促着死者的家属快把尸首掷入海中,天知道是不是传染病,要是遇上日本人检查,全船不知会作何处置!家人被迫对死者海葬,妇孺们扑在船舷呼天抢地时,这家人原先的座位早叫蠕动的人群填满了。陈香梅眼睁睁看着这一幕,不寒而栗,直冷到心里,人类的同情心泯灭了?这真是一座海上地狱。
香梅姊妹相濡以沫。一杯淡水、一只梨、一碗米饭都能真诚礼让,连六七岁的香桃也变得老嘎嘎的,说:给爱莲姐吃嘛,她是客。这时候谁是主谁是客?大家都笑了。香梅甜到心里,她们是好姊妹。
等到澳门终于出现在视野中时,全船的人又失去理智地骚乱起来,狂喊狂跳,像要将整条船颠覆。可怜的人们,逃难历程仅仅扯开了序幕而已。
苍天保佑,他们登上了澳门的码头。码头上密密麻麻的接客人群中,香梅一眼看见了毕尔,毕尔也忘情地向她们挥动手臂,情人的眼光怕是带电流的。
一切又变成了人间天堂。初夏的澳门码头,背景是柔和起伏的小丘陵,漆成红、黄、绿的小屋像是童话世界。毕尔又紧紧握住了她的双手,尘埃满面的她流着泪说:“毕尔,我一百次担心再也见不着你了!”毕尔抽出右手,拭去她脸颊上的泪水,歉疚地说:“小香梅,我发誓,再也不离开你,永远。”
在澳门,他们滞留了一星期。因为陈应荣托人带信说,他有款汇到澳门天主堂,但是姊妹们去到传送馆时,牧师却对汇款之事连连摇头、一无所知。姊妹们傻眼了!前程渺茫,仅靠冯老伯资助的400元军用票是远远不够的,况且,他们要进入内地,只有步行,这得找一个可靠的向导,而向导,得花一笔数目惊人的钱才能请到!
日子一天天过去,父亲的汇款仍无影无踪。不能再等了,在昏暗的洋油灯下,静宜和香梅悄悄地拆开夹旗袍衣缝,取出了一枚7克拉的钻石戒指,这是母亲的遗物,母亲病入膏盲时也舍不得变卖它,说要留给女儿们。可现在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了。
毕尔的伙伴俞波贝等得不耐烦了,半玩笑半认真揶揄毕尔:“嗳,我说,你这是逃难呢,还是蜜月旅行呢?”毕尔毫不示弱回答:“嗳,我说,你平素最崇拜鲁迅,言必称鲁迅,你说鲁迅‘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乃真正大丈夫语,莫非你是只顾自己的小丈夫?”波贝耸耸肩:“看来你是个情种,可你别忘了,刘备怎么说?妻子如衣裳,将士似手足,你忍心毁了我们的手足情?”毕尔大笑:“哈哈,你尊我为帝王了,就得听我的。”逗笑归逗笑,澳门却是不能再停留了,静宜和香梅像母亲当年变卖首饰那样,忍着屈辱与珠宝商讨价还价,但费尽口舌也只卖到700块钱,珠宝商还一脸的不情愿:小姐,兵荒马乱的,再贵重的钻戒也不能吃呀。吃,最要紧;没吃的,就没命。
他们九个人和另外十个并不相识的难民聚成一群,请了一位向导带路。向导是个黧黑精瘦的广西人,腰间居然大模大样别了一支老式手枪,这叫人顿生胆怯,不过香梅老怀疑那枪里没有子弹,也无法扣响,因为枪已锈迹斑斑了。但有总比没有强,要躲避日本人,躲避轰炸,穿越封锁线,绕过土匪出没的地域,他们必须迂回前行方能抵达桂林。当然说不定这位向导就是个草寇,可事到如今,一切只有听天由命了。
这些年,战火纷飞满目疮痍的苦难大地上,从北到南,从东到西,逃难的人流始终不息。不愿做奴隶的人们逃离占领区,何处是归家?有权势钱财的,多早就乘飞机汽车到了大后方,黎民百姓到了不得不舍弃家园时,只有依靠自己的双脚奔逃。浩浩荡荡的人流由跌跌撞撞的人群汇集成,在红尘滚滚的路途中,有时会出现一支撑着校旗背着行囊的师生队伍,灰尘仆仆的他们有时会唱起抗日歌曲,这是振奋人心的时刻,但这毕竟罕见;更多的是三代乃至四代同堂的家族队伍,拄着拐杖的白发老者牵着幼小的孙辈,小脚的婆媳相互搀扶着艰难行走,男人们挑着盛着家什的破箩筐,这样的队列看着比出殡还凄惨!人流中有叽嘎作响的鸡公车,有颤颤悠悠的轿子,有破烂的牛车,车上堆着被垛粮食劈柴锅盆碗盏还有那么一两只仍见鲜活的公母鸡,这真叫人心酸眼亮:他们带着家园!然而这一刹那转眼叫喧嚣的荒凉所淹没。走着走着便有人倒下了,一路有啼哭,一路有草率的新坟,可人流还在涌动。生命在这里,显示出它的无比脆弱和无比坚韧。芸芸众生便是蚁蚁众生,被视如草芥的小民百姓也如草芥卑贱又坚韧。
毕尔有意无意跟香梅并肩而行,爱莲和姊妹们都识趣地离开几步,但波贝爱调皮捣蛋,常冷不丁插到他们中间唱反调。
“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香梅轻声吟道。
“你在读谁的诗句?”毕尔问道,他毕竟是学建筑的。
“杜甫的。我现在才懂得,为什么他的诗被公认为‘诗史’
“哦,可是你不是喜欢李白胜过杜甫么?变了?”
“并没有变。我喜欢李白的个性和诗,永远不变。但眼下,我体验着杜甫最后13年的逃难、漂泊历程的感受。那是安史之乱最剧烈的时期,国家岌岌可危,百姓灾难深重,诗人也历尽苦难,他后来漂泊四川八九年,最终在湖北湖南漂泊了两三年,死在由长沙到岳阳的一条破船上。战血流依旧,军声动至今,诗人的忧国忧民心跃然于诗句中。”
长她十岁的建筑系毕业生洗耳恭听,他喜欢这个女孩,不只是她漂亮可爱,更是因了她倔犟的个性和一肚子的学问。
“算了吧,小丫头,你的忧国忧民怎么看也有点装腔作势。告诉你,自古以来,女才子少而又少,慷慨悲歌者几乎没有,最多在一个‘情’,字中绕圈圈而已。”波贝强行插进他们中间大放厥词,他倒是学文的。
陈香梅一点即着火:“亏你还是堂堂国文系大学生,哼,没知识,蔡琰的《悲愤诗》没读过?《胡笳十八拍》没读过?李清照的《夏日绝句》没读过?哼!”
波贝眨眨眼:“别哼了,承蒙指教,你别蔡琰李清照啦,蔡琰就是在混战中先被董卓部下所掳,后辗转流入南匈奴12年之久,做了匈奴人的妻子;李清照嘛,也是在战乱中遭到国破夫死的苦难呢,哼哼,不祥嘛。”
陈香梅哭笑不得:“讨厌。”
讨厌归讨厌,有波贝的插科打诨,流亡的艰辛单调多多少少得到点调剂。
也遇到过白天土匪打劫。几个背长枪的匪们在小河边凌辱折磨着一白发苍苍的老人,几个女人恐惧地盯着老人,像等候着他的指令,而老人只是不住地呻吟:天啦,我没钱,没钱。
香梅她们不由得毛骨耸然,匪们的眼光也直勾勾盯在她们身上,向导果断地做着手势。让她们快走。毕尔忍不住对匪们叫道:“你们、你们不能这样对待老人和妇女!”向导已狠狠地将他搡到一边。
也许是向导腰间的枪起了作用,也许匪们认为这不过是群穷学生,土匪没有刁难他们;但脱离了险境的他们却仍为老人和妇女担忧,向导头一回歪着嘴笑道:“你们真是些书呆子,这年头,各人顾各人还顾不上了呢。”
如果说白天的恐惧叫他们触目惊心,那么夜间宿店的恐怖已把心碾成了粉末。总担心遇上黑店,天亮时已成了店家蒸笼里的人肉包子。一夜夜就这么捱了过来,幸而店家多只是贪婪的主。向导只管白天带路,夜间独宿一处。他们沿途经过的都是乡野小镇,所谓客栈,也多是战时住家改成的罢了。
小客栈只点一盏直冒黑烟的桐油灯,乌烟瘴气中,你若是一脚跨进门槛,立马就有人杀猪般嚎叫起来,定睛俯看,腌躜的地上横七竖八躺满了人,你踩在哪位“客官”的身上了。也有架着三层床铺的,那铺上地下也全密密麻麻躺满了人。怎么说也比风餐露宿强点。
走了一家一家又一家,情景一样,天却越来越黑,毕尔鼓起勇气问店主:“我们……要里间,有床铺的。”
店主狡诈地打量着他们,似乎要透过灰头土脸脏衣破鞋窥探出囊中钱财,好一会他才点点头,领着他们从人的缝隙间抬脚跨进里间。
里间的地板上也躺满了人,多是老人,因为是地板而不是泥地,价钱大概要贵得多。有张粗笨的木板床,还有灰朴朴的垫被和盖被。店主伸出肮脏的指头,报了个惊人的住价!毕尔摇摇头,领着大家又要往外走时,店主一把拽住他的胳膊,难道要强行留宿?波贝捋起袖子,女孩子们吓得尖叫,店主却涎着脸笑了:“好说好说,漫天要价,就地还钱嘛。这床铺是我们自家睡的,看你们像群学生崽。怪可怜的,就给这个数吧。”价钱压了许多,但仍昂贵,毕尔想想,一咬牙:“就这样吧。”店主便眉开眼笑去到外间张罗。
波贝抱怨毕尔不够强硬,毕尔叹了口气说:“我不能让她们睡外边地下,潮湿肮脏,会生病的。逃难,第一就是不能生病。这样吧,陈家姊妹和爱莲将木床填满,横着睡才凑合。我跟波贝睡床榻。·,波贝,我们去厨房烧锅热水,让她们好好洗洗。”
波贝耸耸肩:“又是保护神;又是伙夫,真够呛。”边说边跟毕尔去了后面的厨房。
静宜说:“来,我们先收拾好床铺。”
里间没点灯,仅靠外间的灯光透过板壁缝和小窗映出个模糊印象。小香桃已满心欢喜爬上了床,她往被垛上一靠:“呵,我困死了。”旋即,她却凄厉地尖叫着跳起来。
明明暗暗的光影中,一只硕大的黑茸茸的长尾巴东西一动不动伏在被垛上,被垛却在起起伏伏。七个女孩缩成一团,又凄凉地尖叫起来,地板上躺着的老头们也稀里糊涂坐了起来。
店主擎着桐油灯跑进:“什么事?什么事?出了什么事?”
灯光照见了长尾巴物,是一只死老鼠。
店主抓起老鼠尾巴:“这有什么大惊小怪,一只死老鼠嘛。”
毕尔和波贝也跑了进来。香梅指着被垛:“你瞧,还在动。”
毕尔摊开盖被,乖乖,竟有一窝蠕蠕动的小鼠仔!
女孩们又尖叫着双手蒙住眼睛。
店主却像得了宝似地欢喜:“让我来让我来,这窝鼠仔浸到清油里,是治刀伤火烫的灵丹妙药呢。”他将桐油灯挂在板壁的铁钉上,一手提着死鼠,一手托着鼠仔们,欢天喜地出去,嘴里却嘘着:“女人!你们这些女人,坏事的女人!”
静宜皱着眉头说:“要是鼠疫,可就糟了。”
鼠疫倒是没有。第二天起来时,她们只是被虱子跳蚤臭虫咬得遍体鳞伤,就是脸蛋也一片红肿,奇痒无比。揭开脏兮兮的被单,木板上成千上万只虱子在爬动,用手摁去,只只饱满,一摁一滴血。她们太累太困了,让虱蚤臭虫饱餐了一夜。
黎明即上路,不论晴雨。黧黑精瘦的向导阴郁地说:“雨天若不走,住店,不要说我耽搁不起,你们赔得起吗?每天像是逼着你们赶路,不赶行吗?天黑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荒天黑地,不要说你们身子骨受不住,遇上强人,小命就没了。”一行人只有默不作声跟着他在雨地里走,雨鞋踩在泥泞的小路上,叽呱叽呱作响,再提不起精神谈李白杜甫李清照了,倒是波贝有时会骂出声:“妈妈的!乞丐不像乞丐,充军不像充军,我厌烦透了!”
吃饭从无定时,饥一顿饱一餐。遇上小饭馆,便涌进去狼吞虎咽一回;有时候走了一天,什么也吃不上。毕尔心细,路过小村,只有农家有甘薯、鸡蛋和蔬菜水果什么的,再贵他也买下来,战时农村粮食奇缺。在路远迢迢饥肠辘辘时,一只茶叶蛋半只石榴便让气息奄奄的小香桃又活转过来,让姊妹们牵扯着又继续前行。
香梅最担心的就是小香桃,生怕有个闪失香桃病倒。没想到,她自己成了第一个病倒的。
起初是头痛发烧,以为是淋雨感冒了,也不吱声,硬撑着跟大家一块走,渐渐地烧得难受,脚下像踩着棉花,毕尔顾不得许多,握住她的手,竟像燃得正旺的炭火般灼人,毕尔说:“停一停,香梅病了。”毕尔家在香港开一爿中药店,这回上路带了万金油、正红花油等药品,一路住宿蚊叮虫咬多亏他的万金油涂抹。这时他又从行装中掏出万金油、正红花油,涂抹在她的太阳穴和人中上。静宜用手试着香梅额上的热度,忧心忡忡地:“怕是重感冒。”向导却斜睨着冷冷甩过一句:“打摆子。要有奎宁才好。”毕尔翻遍行囊,那小瓶奎宁却不见了。不幸言中。这是难民群的流行病,花蚊子怎么偏偏叮香梅呢?高烧过后,不一会浑身发冷,哆嗦着,非得毕尔架着她奔跑不可。向导又不阴不阳甩过一句:“边跑边喊:躲摆子!躲摆子!”
毕尔言听计从,大声喊着:“躲摆子!躲摆子!”他满心懊恼,那小瓶奎宁在哪丢了呢?
黎明即起,仍要赶路。他们不能没有向导。
陈香梅不知自己是怎样行走的,毕尔一直架着她;静宜和香莲要换他,他坚决摇摇头。江南才子的文弱潇洒的风貌消失殆尽,二十几天的流亡生涯,日晒雨淋、奔走操劳,他又黑又瘦,长发乱蓬蓬,胡子拉碴,因为焦虑目光灼灼,如果腰间别支枪,他怕更像草莽豪杰了。
陈香梅什么也不知道,脚下飘忽忽,灵魂出了窍。那路旁的新鲜的红土黄土草草垒就的孤坟,掩埋的是哪城哪乡的人物?那旷野上水沟里或新鲜或腐烂的尸体,倒毙前夕该有多少冤屈苦痛没有诉说?她很快也要成为异乡异地无家可归的野鬼么?
“我要死了……要死了……”她呻吟着。
“你死不了。有我在。”他咬牙切齿地说。战争和爱情让他脱胎换骨?不再是一个文弱缠绵的少爷?
三天三夜,他们抵达了广州湾。
从澳门到广州湾,他们走了整整半个月。这半个月,却让这七个女子阅尽人间沧桑,历经了人生的苦乐四季,她们的心过早地苍老了。所幸的是,苍老的心田还残存着温柔的一隅,那是爱的清泉在滋润着,无论对体验者还是旁观者。
那是一个残阳如血的黄昏,燠热的空气蒸腾着人和垃圾的异昧,街头巷尾到处挤满了难民,没有一家客店不挂出“客满”的睥子。向导阴沉着脸说:“鬼子离这很近了,明天天一亮从这出发。”说完甩手就走。
毕尔喊道:“等一等!”
向导阴沉地站着:“什么事?”
毕尔急切地说:“是这样的,香梅病得这样重,今天又拉起肚子来了,无论如何,得在这里休整一两天,我父亲有个朋友在这里开爆竹店,我想找找他,要点药。”
向导歪嘴一笑,朝那十位难民涸道:“你们呢?愿意不?”
死一样的沉默。毕竟死生与共地走了十五天。
好一会,一个男子嗫嚅着说:“鬼子就要来了,若是为了一个女子,叫大家……”
波贝忽然学起店主的腔调,嘴里嘘出:“女人!你们这些女人!坏事的女人!”
毕尔愤怒地冲上去,一把揪住波贝的衬衣前胸,吼叫着:“你这自私鬼!你要走你尽管滚!”
静宜掰开他俩,哭声哭调地说:“我们再商量商量吧。要不,租顶轿子抬着她走?”
向导不露声色地说:“那你们再商量吧。明天天亮在这给我个准信。”走了几步,又回头:“这小女子,怕是活不长了。”
毕尔又疯了般冲上去:“你胡说!”
吓得静宜和爱莲慌不迭地拉住他。
他甩开膀子去寻找那家爆竹店,气势汹汹像是上门打劫的匪徒。
他找着了那家店。爆竹店早做了旅店,难民已挤得像沙丁鱼罐头。店主问清情由后,说他在镇外倒有间爆竹仓库,眼下爆竹倒没有,只是简陋荒僻些,他们愿住多久就住多久。
毕尔领着女子们去郊野的仓库房,波贝垂着头竟也一声不吭地跟着去了。
一间铁皮小屋孤零零地立在荒野中。屋顶墙壁地面都是锈迹斑斑的铁皮,没有窗。在六月烈日炙烤一天后,打开铁皮门,小屋像烧红了的烙铁般灼人,可又不能打开门,要不,荒野中嗡嗡作响的蚊子大军将浩浩荡荡飞进。呆到后半夜,气温降了,铁皮屋回归为冷如铁!他们何罪之有?竟下十八层地狱受火烤冰冻的惩罚?
陈香梅昏昏沉沉,冷热对她都已是麻木了。
“老鼠……老鼠……妈……”那是仰光领事馆,母亲给她们放下蚊帐时说:“呵呵,让我们一块勇敢地面对这一切,也许还有更糟糕的东西呢。”
母亲飘然而至,还是那么漂亮又憔悴,她说:勇敢点,这个家还靠你照顾呢。
“米饼……米饼……二叔婆……”那是二叔婆家的大厅堂,石磨嗡嗡响着,女人们的手揉搓着雪白的米粉,二叔婆指挥若定:“就要开仗了!每家每户至少要做30斤米饼!”
二叔婆铿锵作响地走来,还是那么矮胖却精神抖擞。她说:不听老人言,吃苦在眼前。
还有几天就是她17岁的生日,可是生命已行到尽头,迷蒙的回忆像筛子,留下的是这样一柔一刚的两个女性,如果她能生还,是否已铸就成一个刚柔相济的女子呢?
也有清醒的时候,她挣扎起来,又要泻肚子,不,是拉痢。四野没有茅坑,静宜、香莲、爱莲扶着她架着她拉着她,到远处的山坡旁解决,夜风中她们因恐怖而颤抖不已,仿佛间似乎在阴曹地府游荡。
回到铁皮小屋,香梅还在颤栗,但这一刻她头脑非常清醒:“哦,就要天亮了。大姐,你们先走吧。我……我是不行了……总梦见妈……想是妈来接我了……”
静宜搂住她:“不许你胡说!妈只会护佑你好起来!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毕尔沉静地说:“静宜,我仔细想过了,你们还是先走吧,我陪着香梅,相信我,也相信波贝会照顾你们的,那个向导倒是靠得住的。”
静宜打断他:“不,毕尔,我决不能让你们俩留下,兵荒马乱的,说不定今生今世就见不着了。”说着已泣不成声。
几个妹妹和爱莲已哭成一团,波贝懒懒地坐了起来:“唉,女人们,别哭啦,不走还不成?”
又一个黎明来到了,毕尔悄悄出了铁皮屋,静宜也悄然跟上。
毕尔说:“今天我一定要弄到奎宁,还有治痢疾的药,要不,她会没命的。”
静宜说:“我把钱带上了,只是所剩不多。”
蛋青色的晨曦中,向导和10个难民正等着他们。
向导仍阴沉沉地问:“死了?那我们等一天。”
毕尔真想兜脸给他一拳,静宜拉住他:“请你别说不吉利的话,我妹妹还活着,我们去给她买药。”
向导没心没肝地说:“那我们可等不起,她那病可不是三天两天能好的。”
毕尔拉走静宜:“让他走吧,这种人早叫钱黑了心。”
向导忽地打了声口哨,追上他俩:“等等。黑心钱我不赚。这点钱退给你们。”钱塞到毕尔手中。
毕尔怔住了:“不是议好了嘛,我们中途停歇不走,钱不归坏呀。”
向导说:“我看你是条汉子。愿老天保佑你们。我们得走了。”
为了香梅,毕尔攥紧了手中的钱。
爆竹商就像他经营的爆竹,面如重枣,性情急躁,一点就着,很是慷慨助人。他很快弄到了治痢疾的草药,又几经周折,找到了贩卖药物的黑市商人,市场奇缺奎宁,奎宁成了救命药,价钱也贵得惊人,将静宜手中和向导退的钱全给还不够,静宜轻声说:“我们还有点首饰,得去铁皮屋拿。”
话音未落,毕尔已拿出了自己的戒指交给黑市商人。
静宜拦阻着:“哦,不行,这是你家祖传下来的呵。不行。”
那只分量颇重的方章形金戒上,凸出一个“仁”字。毕尔双手一摊:“不错,是祖传的,你别忘了,我们家世代开中药店,祖传两个字;仁慈。我这样做,有朝一日将无愧地加入仁慈祖先的行列。”
然而,奎宁吃了下去,煎熬的草药汤也灌了下去,香梅的病却一天比一天见沉。毕尔和静宜急得没法,便由热心的爆竹商张罗,请了个乡间巫婆来念咒驱邪。
是一个闷热的黄昏。团团乌云在天际翻滚,荒野中成群的蜻蜓低飞着,突兀而起的是上千只蛤蟆的鼓噪,热气蒸人的铁皮屋弥漫起诡谲神秘。巫婆包着黑头巾,穿着黑大襟衫裤,脸和手都像千年老树皮,寿斑团团块块,没有牙的扁嘴开开阖阖,就像乡间燃着柴火的灶口。她念念有词:“东边的鬼东边去西边的鬼西边去南边的鬼南边去北边的鬼北边去”,霎时她像婆娑起舞的少女般,在香梅的身上腾空跳跃,浑浊的老眼变得炯炯有神,嘴里发出“嘘嘘”的呼啸声。雷声隆隆由远而近,夜幕沉沉笼罩一切,条条豁闪如狂舞的金蛇,读书郎读书妹全给震住了,傻痴痴地跪在锈迹斑斑的铁皮上,动弹不得。
陈香梅仍在昏迷中。
是爆竹商想起了点亮蜡烛,摇曳的烛光中,人们恐惧得痉挛。
大汗淋淋的巫婆和爆竹商走了,巫婆叮咛:“让她躺三天,不准叫她的姓名,也不准说她会好起来。要不,恶鬼到哪都会跟着她。”
铁皮屋又剩下七女两男。
豁闪、炸雷就在铁皮屋上,不,他们分明看见火球就在屋子里!疯狂的雷声要把铁皮屋炸碎!波贝的知识性醒悟起来,他跳起:“我们完了!铁是导电的!我们全得遭雷击而死!”
毕尔说:“荒野雨地,也是容易遭电击的,这里,多少还可避点风雨,听天由命吧。”
暴雨倾盆而下。无数条雨柱猛烈抽打着铁皮屋顶,却空空得要把人的心掏出。雨水顺着铁皮缝隙破洞渗了进来,烛光中,铁皮墙壁铁皮屋顶像抽象派画家涂抹出无数幅画图,又像是远古蛮荒部落神秘的图腾。
无疾的在大雷雨中坐等天明。
病重的香梅这一夜睡得很沉,没有拉痢也没有呻吟。
空间凝固了。狂风吹开了铁皮门,门外是一片滔滔的白雨。没有谁去掩上门,雨的气味和旷野的气味涌了进来,渗透了空间。
时间凝固了。永远停不了的雨停了,永远亮不了的天亮了。曙色透过门洞漫进铁皮屋时,是陈香梅第一个开口说话:“哦,天亮了。”
陈香梅居然奇迹般地好了!
是药物的作用得有一个过程?是巫婆的念咒驱邪到底灵验?是大雷雨拯救了无辜的弱者?谁也理不清。总之,陈香梅完全好了。只是整整三天,大家仍不喊她的名字,只叫“嗨”;躺三天是不可能的,鬼子已逼近广州湾,毕尔雇了顶轿子,说:“嗨,请上轿。”
这顶破旧的老式轿子,让她想起了老祖母。陈家第三代女子扶病上轿逃难,前程莫测。
毕尔和波贝走在轿侧。毕尔说:“波贝,对不起。谢谢你没有离开我们。”
波贝酸酸地说:“什么对不起谢谢的,看了一出古典浪漫剧《罗密欧与朱丽叶》,还是合算的;只是你俩把它改成中国式大团圆的结局了。”
“你就爱贫嘴。”不过毕尔的心里还是甜甜的。只是他不是17岁的少男,而是27岁的大男子。
从广州湾到桂林,不仅路途仍遥遥,而且多得穿行于险峻偏僻的山道,但是经历过生死行的他们,已变得分外的坚韧沉着,就连最小的香桃也有了股英武之气。
一个半月后,他们终于抵达了桂林城外。狂叫狂跳了好一阵后,他们软瘫在山坡草地上,不敢相信,噩梦已经过去,逃难已告一段落!
尔后,七个女子迫不急待地找出梳洗物和细心珍藏起来的一点点化妆品,去到淙淙的小溪边,梳洗修饰,似乎进城是她们人生中的一次盛典。
波贝嘴中发出嘘声:“女人!这些女人!坏事的女人!”但他满脸是欢笑。
毕尔耸耸肩:“她们是好女人,将是成事的好女人。”
波贝耸耸肩:“那当然,情人眼里出西施嘛。”
这是1942年的初秋。桂林桂子飘香,他们贪婪地嗅着这清芬的馥香。
桂林,却并不是和平的绿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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