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三 冷君子
二十年前的江南，还没有若臻银号平分秋色，林圜丝绸无疑是最为惹眼的商号。
百年黑漆红木的门面威严地挺立在最繁华的街上，路过的人莫不带着好奇艳羡的目光探头向里张望。
可林圜丝绸最为人津津乐道的却不是那些光滑柔顺的珍品丝绸，而是它的少东，素有冷君子之称的林寒扇。
说起林寒扇，最有发言权的是江南府众多的待嫁少女，各个叫着林公子林公子，眼冒精光地守在林圜丝绸的总号门前，等着每月一号林寒扇的例行出现。
每月一号，林寒扇都会代他父亲林老板到总号来查货，有时京里来的大买卖也由他出面商谈，年少英俊，蓝衫翩翩，一把折扇上画着绯红淡黄的桂花，只轻轻一摇，就掳走了无数少女的芳心。
前来订货的商家在二楼茶室和他谈生意，总会被楼下熙熙攘攘堪比庙会的热闹声音打断，对方便喝一口茶，调笑道：“林公子真是好福气啊！”
林寒扇的俊脸上面无表情，也喝一口茶，起身到窗口边淡淡看了看下面，挥手，“各位姑娘，都回去吧。”说得云淡风轻，楼下却是一阵尖叫。林寒扇干脆地关了窗，又吩咐下人把店给关了，毫不留情，活像吃了几千年素的冷泥菩萨。
对方看得目瞪口呆。
一来二去，林寒扇就有了冷君子的名号。
传闻他虽然住在本家，自己也有一幢私宅，隔三差五就去一趟，三日不出门，有人说里面一定是藏了美娇娘，夺了冷君子的心去，所以林寒扇才能万花丛中去，片叶不粘身。连林寒扇自己家的人听了也一愣一愣，跑去问他，被他皱着眉躲开。
可倾慕他的姑娘却只多不少，还美其名曰：“人家那是矜持，是君子风度，是成熟不花心！”把一干长得没人俊，说话做事没人冷，家事没人好的公子给直接气晕。
林寒扇确实是在外面有私宅，也光明正大挂了“林府”，只是地段偏僻，众少女都不相信大帅哥林公子会住那么一个低调的地方。可事实就是这么残酷。
冷君子，冷君子，传闻都传飞了，熟悉林寒扇的人都知道他也是会笑的，而且经常对人笑。
譬如杨子萧。
冷君子不但爱笑，为人还很随和，当然那只对自己的家人和朋友，嗯，以及下属。
杨子萧觉得自己其实是林寒扇的下属，林寒扇却偏偏要当他朋友。杨子萧觉得自己挺正常，林寒扇却偏偏说他外硬内软。杨子萧觉得自己意志力还不错，林寒扇却偏偏说他只是个没长大的小孩。
杨子萧终于怒了，大吼一声：只是比剑输给你，答应当你属下十年而已，你犯得着天天找我麻烦嘛！
林寒扇摇着折扇，笑呵呵地看着杨子萧说：“我们不是朋友吗。”
一摇两摇的，“幻剑公子”杨子萧的气焰就这么给摇没了。
外宅的地下有一个石室，江南最大的邪教醉芯阁的总坛就在里面，教主不用说，自然是看起来除了冷点人畜无害的冷君子林寒扇。
说起来好笑，就因为江南府太平静，当大侠太落俗，林寒扇就自己弄了个邪教，还弄得很好，没几年就蹬蹬蹬地上了江湖十大邪教的榜首，风光至极。
可林寒扇的笑也就这么开始变得多了，变得假了。
下属看到的永远是个微笑的教主，因为只微笑，越发深不可测，难以捉摸。
杨子萧不屑一顾，他爱怎么笑就怎么笑，十年过去我就自由了，谁料林寒扇死后他当代教主当了整整二十年。
每逢过节，林寒扇就拿教主的架子压着杨子萧一起回家过节，从小没爹没娘的杨子萧开始时对家里脉脉的亲情很不习惯，后来林寒扇回家次次都不忘押他同去，也就慢慢习惯，融入其中了。
被姑娘冷君子冷君子叫着追了十年，林寒扇一看到年纪轻的姑娘就条件反射挂上一张冷脸，面无表情有意忽视地自己做自己的事，每每把上门提亲的媒人给气到脸白。
就这么耽误着，冷君子年过二十五还未成家，成了名副其实的钻石王老五。
林老爷林夫人急着抱孙子，天天好说歹说，林寒扇微微地摇着折扇，颇顺从地笑着听，听完了该干嘛干嘛去，老两口也没有办法。
过了不久，京城朝廷里有人来下订货单子，数量很大，林寒扇不喜欢官场，把生意抛给老爹，连着十来天没回家，等风头过了回家一看，他老爹竟然把京城里来的人给留住在了家里，现在还没走。
林寒扇想想算了，干脆在家里也冷君子冷到底，三餐外面吃，早出晚归，懒得结交达官贵人。
一天晚上突发奇想想灌醉杨子萧试试，看他酒后吐真言，能说些什么，没想到杨子萧酒品奇差，喝醉了在酒店大堂里就开始练武功，长剑挥得疏疏直响，误打误撞吓跑了来看热闹的姑娘。
事后，林寒扇负责把杨子萧扛回家，本想撂到客房去，想起里面好像住了个什么京官，黑着脸往自己床上一放，出去散风。
天黑得早，远近已无灯火，整个林宅睡得死死的，索性小路旁有几个灯笼在风中摇曳，林寒扇顺手拿了一个，慢腾腾往池塘边走，远远竟有一个人在池塘边摸黑弹琴。
林寒扇过去，支着灯笼一照。
那人毫不惊讶地抬头，十指按在琴弦上，五分年轻，三分英俊，二分清新，一头长发黑亮亮地垂在胸前。
“你是谁？”林寒扇想起小时候保姆说过的鬼故事。
那人儒雅一笑，起身拱手，“在下舒礼淳，景美难舍深夜弹琴，扰了公子的轻眠吗？抱歉。”
林寒扇面上寒气撤了些，指着琴，“你的？音质真不错。”
舒礼淳惊喜道：“公子也是爱乐之人？甚好！请问公子大名。”
林寒扇不喜欢他应酬般的说话方式，勉强道：“林寒扇。”
舒礼淳吃了一惊，拱手，“原来是林公子，冒犯了，在下是从京里来谈生意的，叨扰了。”
原来就是这么个人。林寒扇细细审视了舒礼淳几个来回，似乎这个人和自己以前见过的当官的都不太一样。
舒礼淳没感觉什么不自在，笑道：“林公子冷君子的大名，在下可是久仰，今日一见果然非同寻常！”
闻言一块冰就直接罩上了林寒扇的脸，转身就走。
舒礼淳赶忙拉住他的袖子解释道：“不是，我是说公子的相貌非同寻常，不、哎，在下唐突了……”手下力大了些，林寒扇的袖子扑哧一声裂了开来。
林寒扇站住，看着自己碎裂的袖子，哭笑不得，“舒大人刚刚说我面容不凡，现在又扯破我的袖子……我没有特殊的、嗜好。”
舒礼淳一张脸登时红透，摆手道：“不是不是，我、在下不是那个意思，在下只是想请公子赐教一曲。”
“就直接说‘我’吧，听着别扭。”林寒扇不知为什么走回来，从袖子里掏出一支笛子，示意舒礼淳。
舒礼淳立刻坐下，深吸一口气，轻轻吐出，手下轻拨琴弦，林寒扇举笛和之。
一曲毕，两人无言沉默，倒有些惺惺相惜的情感，却又稍许不同。
舒礼淳怔怔地点了点头，手下轻弹，又展开一曲。
林寒扇听了片刻，面上微红，哪还有一点冷君子的样子。
那首曲子叫做《凤求凰》。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