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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角声清袅,相寻梦里路

书籍名:《碧霄九重春意妩》    作者:寂月皎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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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南雅意和侍女扶下马时,庄碧岚也被他的部属连扶带抱送入了帐篷。
南雅意挽着我,和我急急奔过去看庄碧岚时,掌心似乎比我还凉些。
“我没事……”
庄碧岚卧在衾间,微笑着这样宽慰着我们。
明亮的烛光下,我终于能看清,他那俊秀的面庞尽是失血和剧痛后的苍白,唇边泛着青白,显然伤势不轻。
他身上遍是血迹,战袍解开,才发现肩腿都有受伤,的确是皮肉之伤,并不严重。但解开中衣后,胸腹部紧缚的纱布赫然在目。
已经干涸的暗红血渍,又快被刚渗出的鲜血浸透了。
南雅意的脸色已是和庄碧岚差不多的苍白。
她一边看着大夫为庄碧岚清理敷药,一边低声告诉我,“皇上传讯说他预备把你抓回来时,碧岚刚刚和南疆打了一仗,虽然胜了,却也受伤不轻,虚弱得很。可我们想着总是不放心,所以备了马车急忙赶过来的。可惜到底没来得及,皇上他……”
她的眼睛垂下,长睫如无力耷拉下的蝶翼,微微颤抖着掩住眼底的苦涩和伤感。
我便知庄碧岚迟迟不曾动手,只怕也与他的伤势有关。
如此沉重的伤势,还闯到敌营救我,无疑是在拿自己的性命当赌注了。
我涩然道:“怎么这般不知保重自己?忘了上有庄伯伯满怀殷望,下有数万将士马首是瞻了吗?”
“不曾忘。可人活一世,总得有取有舍。”庄碧岚喘息着,微微而笑。
大夫正处理着他的伤口。随着他的喘息,那里正在往外冒着鲜血。
我垂头,并不觉得自己值得他这样取舍。
从没想过自己会成为负心人,但如今,我于他,的确算是负心了。
庄碧岚依然微笑,“你能安然无恙地回来,我也没死,我算是赌赢了。清妩,我们的运气不算差。”
我便抿唇,努力将唇边的弧度向上勾起,“希望……我们的运气能再好一点儿。我们或许可以赌一赌……赌一赌我们能不能在阴差阳错后,找到和我们有缘有分的那一位。”
庄碧岚的眉跳了跳,没有接话。
南雅意依然是一贯的从容,静静地望着我。
眼看庄碧岚的伤口包扎妥当,想来有大夫随身照顾,一时还不致有危险,我坐了片刻,精神也略好了些,遂站起身道:“碧岚,我必须去困龙峡。”
庄碧岚并没有阻拦。
他抬眸看了一眼帐外依旧漆黑的沉沉夜空,勉强支起了身,吩咐自己的亲卫,“看下还有多少没有受伤的弟兄,护送宁大小姐去困龙峡。”
我心里震动,不由问:“你……你愿意帮我去找他?”
他虽温文尔雅,可我晓得他对囚他辱他又利用他强占我的唐天重有多恼恨。连庄氏降了嘉和帝唐天霄,应该也多少怀着报复唐天重的意图。
庄碧岚很快回答:“我讨厌这个人,可我当然要帮你。只盼……你也量力而行,凡事先求自保,便是不辜负我这般辛苦救你一场。”
“我记下了。”我几乎要哭出来,却强笑道,“蝼蚁尚且贪生,我又岂会自寻死路?到时一定见机行事,灵活应对,好早些回来吃雅意做的菜,泡的茶。”
庄碧岚点头,向我摆了摆手道:“那你快去吧,外面的马车大概已经备好了,饮食衣物都有,虽然粗粝了些,也先将就用着吧!时间不早,记得早去早回!”
他竟连这个也预料到了。
从我还是不解事的小女孩时,他便这般细致地为我着想着,如今,我已是他人妻妾,他还是不改当日的温存体贴。
纵然不再是相携一生的爱侣,他还是我最亲近的挚友和兄长。
“谢谢。”
我应了他,再次道着谢,眼圈却已红了。
这一回,庄碧岚并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靠在枕上,沉默地望着我。
南雅意也在吩咐道:“小心!如果形势危急,先撤回来大家再慢慢商议,万万不可硬碰,知道吗?”
我低头应了,走向帐篷外的马车。
而帐内,传出了庄碧岚一声长长的叹息。
“雅意……”
他喃喃地唤着南雅意的名字,惆怅,伤感,委屈,以及终于能找着个人敞开心扉的庆幸。
我可以想象,如今似兄长般舍命护着我的男子,此时正像个迷惘的孩子,疲惫地将头埋到南雅意的肩窝处。
就像那晚的细雨中,那晚的莲池下,一贯高傲的唐天重,也曾喝得醺然,欺负了我,还像孩子般无辜着。
有缘有分……
他们应该能是有缘有分的一对吧?
南雅意可以静静地守着他,却不必无奈地守候他,不必一天比一天失望,一天比一天悲伤。
那么,我和唐天重呢?

送我前去困龙峡的马车并不华贵,也不精致,却极牢固,起承转合的重要部位,均包以铸铁,车厢的板壁也比一般的板壁厚实,不惧寻常刀枪弓箭。
但护送我的庄氏亲兵并不多,寥寥十余人,倒还有两三人是受了伤的。
再不知夜间突袭唐天祺军的那些兵马到底是全军覆没了,还是被冲散了未及回来。
我披上他们为我预备的火红色狐狸皮斗篷,慢慢地搓着迅速被夜风冻僵的双手,一时竟不敢去问,只为救我一人,庄碧岚究竟牺牲了多少人马,未来又会因此惹多少的麻烦。
领队的护卫见我沉吟着不上车,上前安慰我道:“宁大小姐,放心吧,只要我们能尽快找到康侯的兵马,人多些少些,并不妨事的。”
我应了,正要举步上车时,忽听南雅意远远唤道:“清妩!”
我忙回头时,南雅意正抱着个手炉匆匆自帐篷里跑出,急急赶上前来。
她将手炉递给我,低低道:“车里虽有暖炉,只怕还是冷。抱着这个吧,应该会好些。”
她的唇已冻得发白,在奔跑引起的急促喘息中呼吸出一团团雪白的热气。
低一低眸,就着她身后侍女手中所提绫纱灯的光芒,我看到了小小的银制暖炉上精刻的缠枝宝相花纹,隐透着来自贵家的不凡与骄矜。
这样精致的器物,宫外并不多见,多半是她自己平常所用的了。
她素来怕冷,又经历了夏天那场重创,身体又似单薄了些,脸色始终不如在宫中时的红润健康。我握了握她的手,只觉她掌间被暖炉焐出的微热正迅速消逝,快要和手背一般冰冷了。
将暖炉推回给她,我微笑道:“帐篷里未必比车里暖和。何况碧岚伤重,更要好好照顾,受不得寒冷。我穿得厚实,没事的。这个你们就自己留着吧!”
南雅意眸光潋滟,似灼烧着火焰,又似流溢着水光,盈盈欲下,却反手握紧我的臂腕,吸了吸鼻子笑道:“我身体从来就比你好,碧岚又是男子,有大夫照顾着,怕什么?倒是你,刚刚……刚刚历了这样的磨难,寻常人家都一两个月不能出门见风的,怎么会没事呢?我……我竟不知怎样劝你保重才好!如果碧岚好好的,我一定陪着你去找唐天重。”
她说着,微一失神,才叹道:“若碧岚好好的……自然不舍得让你吃这苦头,早亲自带你去了。”
我望向庄碧岚的帐篷。
有烛火轻轻地跳动着,帐篷在黑夜里散发着温暖的浅橘色,安谧而沉静。
仿佛又看到了他曜亮如星的黑眸,满是疲倦,依旧蕴涵了浅浅笑意,温默怜惜地向我凝望。
若不是因为我,无论在南楚还是北周,他本该都是闲时醉吟烟霞、战时驰骋边疆的将军,允文允武,受尽长辈的娇宠,同辈的敬重,大有一番作为。
如今,他作为一名新降将领,却硬生生将我从唐天祺手中救出,坏了唐天霄的计划,更不知会让本就立足未稳的庄氏兵马受到怎样的猜忌。
纵然唐天霄目前急需盟友相助,等他地位稳固,忆及今日之事,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事未必做不出来。
而唐天霄对南雅意,总还存着三分情意,三分歉疚。只要不碍着他的江山和皇位,他应该愿意在自己的羽翼下力保她和她的家人周全。
南雅意又将手炉塞回我手中,宝相花的纹理带着醺醺的热意摩挲在掌心,是这寒冷的漫漫除夕夜里最可贵的温暖。
我轻轻地说道:“这一生,我累他已够多。可惜……我连回报的机会都没有了。雅意姐姐,我们姐妹一场,只怕我还须连累你……连累你代我照顾他。”
南雅意一失神,“代你照顾他?”
我微微地笑起来,“我这人向来自私得很。欠了他承诺过的一生一世,却不想还了,只能将他托付给姐姐了!”
纱灯的光芒在南雅意的双颊敷了浅浅的黄,此时那层黄却似晕了开来,洇成了薄薄的红,连她神情都已显出几分局促。
她低咳了一声,转眸望向那顶透着光亮的帐篷,不安地说道:“清妩,庄碧岚是个君子,也是个痴情人。当日他虽为我把你舍下,可从未打算放弃你。”
我抿着唇,轻叹道:“新泡的好茶,原要趁热喝了才好,若是放久了不去喝它,就是再上品的茶叶,再清甜的泉水,也会苦涩难咽了。与其勉强在苦涩里寻找原来的香气,还不如重新冲一壶好。雅意姐姐,如今,他已不是我的那壶茶了。”
纱灯里的小烛跳了几跳,南雅意明珠般的眸子随之跳跃着,明明暗暗,若有若无地浮动着柔和的辉芒。她慢慢道:“我明白。就像……唐天霄已不是我的那壶茶一样,我们已弄丢了最初的感觉。只是……现在你面前的这壶茶,真是你喜欢的那壶吗?”
想起唐天重那凶猛刚烈的性子,我笑了起来,“这茶很苦,可我甘之如饴。”
拢了拢身上的狐狸皮斗篷,我踏上车,吩咐护卫,“快走,看看我们能不能在上午便赶到困龙峡。”
南雅意紧走几步,在马车开始行驶前又急急向我说道:“清妩,不管挑了怎样的茶,一定要活着才能品,才能尝。你切切记了,我和碧岚都在这边等着你,等着你安然归来,和我们一起开开心心地活下去,知道吗?”
车厢的一角燃着暖炉,似把整个躯体都熏得暖暖的。
我半掀车帘,笑道:“是,我会安然归来,和你们一起开开心心地活下去。”
还有天重,唐天重。
不管之前多少的恩怨,日后多少的困难,我们都要活下去,开开心心地活下去。
至于是不是和庄碧岚他们在一处活下去,倒也不重要了。
既然已知晓情事,我又怎会看不出他们两人交流时不必形诸言语的默契?
只是我已是他们两人间的一枚结,若不解开,只怕这辈子也只能流于相依相扶的暧昧,很难再有其他。
而我希望他们能幸福,就像我和唐天重曾经的幸福一样。
幸福……
小产未愈的身体疲倦酸软,我如同煮熟了的面条般无力地歪在座椅上,却微微地笑了。
我竟不能否认,我们曾经幸福。

这日凌晨,才到丑时,在凛冽北风里酝酿了许久的一场大雪终于发作出来。
无边的天幕像倒扣苍穹的大沙漠,无声而凌厉地撒下没完没了的大粒雪霰,要把这天,这地,尽数淹没成一色的空茫。
领队的护卫姓陈,本已受了伤,想来该是庄碧岚身畔最得用的人物,此时兢兢业业护着马车前行,却告诉我道:“宁大小姐坐稳些,不然先躺下休息片刻也行。这雪……只怕下得大了,待会儿路上结了冰,就更难走了。”
我忐忑不安,问道:“明天什么时候可以到困龙峡?”
陈护卫答道:“原本上午便可以到了。可这雪再下的话,也就有些难说了。希望江南的雪不像我们北方那样厉害,别一早就堆起来,把路给堵了。”
“那么,上午还能到吗?”
“可能要中午或下午才能到……”
陈护卫有些迟疑地伸手为自己擦了擦汗,无奈地望向夜空。
我探出头来,望了望天色。
天快亮了,铅白的天空继续阴沉着,大朵大朵的雪花毫不留情地打在脸上,刺生生地疼。
看来这雪下得长了,并不容易止住。
去晚了,还来得及吗?
唐天重,希望这场大雪,阻滞住的不仅仅是我这辆马车,更是你身边的千军万马。
本就未曾痊愈的身体困倦之极,我不得不裹了事先预备好的锦衾,卧在铺着豹皮的榻上休息。
惴惴不安的睡眠极浅。
唐天重、唐天霄、庄碧岚,还有那个被活生生打下来的孩子,似又围在了我身畔,笑语不绝。
几次惊梦,又强迫自己睡去,不去听外面沙沙而下没完没了的雪落声。
如果我找到唐天重,并能和他逃开那个死亡峡谷,前面艰辛的路,只怕还长着。
我不能孱弱着身体去拖累他。

终于到达困龙峡所在的密山时,午时早已过了。
外面的雪已经小了些,满山遍野却已铺了厚厚的一层积雪,白得耀眼。
马儿都已累得直打响鼻,连连喷着热气。马车后面一路迤逦过来的深深车辙,见证着它们的负重。
山里人家偶尔响起的一两声爆竹声,让我记起原来这日已是旦日,一年的第一天了。
这并不是好事。
入了正月,便算是早春了,这样的雪,本就对庄稼有害。何况大年初一满天满地素缟,总是不祥。
我抱着手炉,打开一侧的小窗向外观望。
前方的雪地虽也是洁白一片,却能看到刚被覆去的杂乱脚印和车辙痕迹,应有大队人马经过不久。再前方,便见两侧山峰兀立,地势凶险,此刻山石已被覆了白雪,山体却还是苍青的,森森地散着寒意,杀机凛冽。
陈护卫听到些动静,忙骑马赶到窗侧,呼着一团团热气向我禀道:“宁大小姐,前面便是困龙峡。”
我怔了怔。
密山东连平安州,西接扶风郡,峰峦叠嶂,苍黑似铁,溪流环绕。困龙峡则是密山中的一道峡谷,一路俱是山峰险峭,若是在其间设下埋伏,连逃都不易逃去。
唐天祺为其兄择了这么个地方设下陷阱,果然情深义重。
我屏了呼吸向前方望去,寂寂山道,纷纷白雪,并不见半个人影。
陈护卫迟疑道:“可能就在前面吧。大小姐不妨再回车上休息片刻,雪若再大……只怕马车就没法通过了。”
我也发现了。
雪,越下越大,路,越来越崎岖,马车,也越行越慢。
随从们不断拿连鞘的刀剑磕着车轱辘中积的冰雪,他们的盔帽上也已满是积雪,连眉梢都是雪白,下马走动之际,听到甲胄上结成冰块的积雪断裂和脱落的声声脆响。
我默默地走回车中,听凭他们辛苦地轮流下马推车,自顾将车内的暖炉加一点儿炭,又取了预先用棉花渥在暖炉旁的食盒,端出其中的一盏参汤,喝得一滴不剩。
小产刚刚数日,我的身体远远谈不上恢复,经过这一夜的奔波,更让我心力交瘁。
可我没有时间休息,甚至可能会面对更剧烈的厮杀和征战。
唐天重……
他一定就在附近了。
我们很快可以见面吗?
参汤微微的暖意从胃部荡了开去,仿佛未来再大的风雪,再多的血腥,在依到他那宽阔有力的胸怀后都可以忽略不计了。
手指撩开一侧小帘往外察看时,我注意到了自己的手。
很白皙,映着明亮的雪光泛着淡淡的青,连青玉般的指甲下都看不到一点儿属于健康的红润。腕骨指骨,俱瘦得突了出来,纤细得像轻轻弹一下都会折断。
摸一摸自己的脸,我摸到了高耸出来的颧骨。
许久没有照一照镜子了,再不知如今的我已经憔悴消瘦到什么模样。我咬了咬唇边,希望唇能红润些,借着方才的参汤效力,让我不致显得太过苍白。
正思忖时,隐约听到外面随从几声低低的惊叫,接着车身晃了一下,像是被什么东西卡住,停了下来。
我忙踏出车厢看时,一时也惊住了。
前方,同样积雪满路。
可眼前的雪,居然是红色的!
这里那里,或深或浅,或多或少,像谁作画时一不小心倾了朱砂,触目惊心的红一直向前方蔓延着。
才有的一点儿暖意,被周遭的酷冷侵袭,顷刻便已无影无踪。
在一名随从的搀扶下我跌跌撞撞地跳下车,才往前走了两步,忽觉脚下踩到的物事软得怪异,忙退了一步,定睛看了,身体便摇晃着站立不住。
竟是一具士兵的尸体,尚未完全僵硬,刚被薄薄的一层白雪覆上,伤口处溢出的鲜血却把近处的白雪染成鲜红。
这一路蔓延着的深深浅浅的红,竟全是尸体吗?
我僵在那里,靠着车辕说不出话,只是一阵阵的头晕目眩。

我来晚了?
我竟来得太晚了,连唐天重一面也见不到吗?
一旁的随从忙扶住我,而正翻看地上尸体的陈护卫也飞奔过来,勉强笑着说道:“宁大小姐放心,这里虽然刚刚打了一场,不过……看起来康侯应该没落下风。”
我攥着辕木上的积雪,长长地吸着气,冰凉彻骨的雪花将寒意直沁到胸肺间,却还是闷得透不过气来,许久才能沙哑着嗓子问道:“他们已经打……打完了?”
陈护卫焦躁地望着前方,答道:“暂时看不到战况胜负。不过从地上的死尸服色来看,康侯应该没吃亏。死的人七成是皇上的兵马。”
设下圈套的是唐天霄,唐天重还能反败为胜,倒将唐天霄一军?
我忐忑地盯着前方白雪中的团团殷红时,陈护卫已在谏道:“宁大小姐,目前情况不明,路途也被这些尸体堵塞,马车是走不了了。大小姐身子又弱得很,不如我们先回公子那里,等他打听到了确切的消息再作打算,如何?”
我凝一凝神,慢慢答道:“连战场都未曾打扫,证明他们的仗还没打完。我……要去找他。”
仿佛为了应和我的话,不远处忽然传来轰然一声,霹雳般炸响在耳边。
还未及抬头,更多炸响连续不断地传了过来,巨雷般震得耳中嗡嗡作响。
这会儿的雪势已小了些,我抬眼时,清晰地看到前方某个山头附近卷起的漫漫雪尘和滚滚浓烟。
隐隐可闻的惨叫声中,我失声叫了起来:“快带我去,快带我去,天重……天重在那里!”
我的双腿虚软着,并无一丝力道,只是我叫喊之时,人已飞快地奔了出去,腿脚迅捷如飞,连着被尸体绊倒两次,依然能飞速爬起身来,竭力向那个方向跑去。
陈护卫在后面急急喊道:“宁大小姐,你这样不行的!”
我充耳不闻,一颗心怦怦地疯狂乱跳着,快要从腔子中蹦出来,只是告诉着自己,唐天重在那里,唐天重在那里。
即便有无数的阴谋和暗算织成了密集的网在那里等着他,我还是相信,他不会有事。
那炸药不会炸到他,一定不会。
我后来被陈护卫拽住,硬拉到一匹马上坐了,由他们牵着马向前行进。
我再也注意不到马蹄和随从们脚下无数的尸体,只是兜紧了斗篷上的同色狐狸皮风帽,笑着说道:“康侯不会有事,他这般厉害的人……唐天霄也伤不了他,对不对?”
随从们并不回答。
我猛地想起庄碧岚被唐天重暗中软禁的事,也猜出无论是庄碧岚还是他的属下,其实都很讨厌唐天重。
“其实,我知道他不是好人。”我失神地望着那里渐渐飘散开的烟尘,干巴巴地笑起来,“他一直不是好人,只是我想让他活着,好好活着。”
这样强悍的男人,理应活个百八十岁的,以雄鹰般盛气凌人的姿态,孤独骄狂地傲视同侪。
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这句老话,正该用在他身上。
其实我拼了命想做的,无非也只是盼着能再看他一眼,看着他以自己的方式好好地活下去。
他不该被人缚住双翼,更不该为了我而被人缚住双翼。
他应该像鲲鹏般飞得很高,很远,不会为了一个女人而放弃自己的天地。

踩了不知多少人的尸体,好久才出了峡谷,不再是困龙峡的地域。但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却更浓了,连不小心吸入鼻腔的雪花,都在肺腑间回旋着浓浓的腥臭,被寒气冻得收缩的胃部不由得阵阵抽搐,却是吐都吐不出来。
眼前地势已经开阔,那处在困龙峡看来近在咫尺的战场,依然不见踪影,喊杀声却越发近了。
我正揉着被雪霰打得疼肿的眼睛,想问问陈护卫等人大约还有多远时,马儿已转过一道山坳,还没来得及看清眼前形势,一道黑影不知从哪里飞来,重重地撞向我。
我尚未惊叫出声,一旁为我牵马前行的陈护卫已飞起一脚,将那道黑影踢得飞起,落在地上又滚了两滚,这才顿住。
竟是一具从山坡上落下的尸体,全身血肉模糊。
身后的随从仿佛都从被冻结的状态瞬间融化过来,箭一般冲上前来护住我,出鞘的刀剑锋芒灼天,鲜明地划开了漫漫雪光。
前方的小小山坳,正是我苦寻的双方交战处,却不是我想象的千军万马厮杀对敌。
地上滚着大大小小的石块和七零八落的尸体,让我想起方才的连绵巨响。原来此地另有埋伏,却是炸开了山峰上的碎岩,用作对付下方敌人的第一道伏击。
是唐天重的兵马在冲出困龙峡后,再次被袭击吗?
那么,他们应该迅速撤离此地,摆脱这种失了天时地利,处处受制于人的局面才对。
可为什么那大批的人马,不但不往前方撤退,反而意图攻往左首那座陡峭的小山峰?
我眯着眼,试图抬头看清山峰上的形势时,大片的雪尘却已自山上扑撒而来,没头没脑地将我笼得睁不开眼。
“什么人?”
近在咫尺传来格斗交锋的声音,随即响起陈护卫的高声应答:“我等奉交州庄公子之命,护送清姑娘来见康侯!”
兵戈之声一时静寂。
嗖嗖的风声旋绕在山间,把斜斜密密的雪花打在脸庞,却已没了知觉。
我慌乱地拍打着风帽上的霰粒,努力荡涤开遮住我视线的一切时,前方的脚步又是一片凌乱急促,不时听到碎石被踢开到一边,或有人摔倒在雪地的闷响。
仿佛攻向山峰的众人都撤了下来,大片的黑影迅速奔向我这里。
有一个熟悉的嗓音,稳稳地响在我的马头前,“帮我谢过庄公子了!”
眼前仿佛清晰了,却又迅速模糊。
有那么一瞬间,我看到了唐天重。
玄衣如墨,连战甲都是墨黑的。微凹的深眸墨如黑潭,急流汹涌,杀机四伏,甚至被周围的血光映出了微微的红,连漫天漫地的白雪也不能映亮半分……
“天……天重……”
我恍惚这样唤了一声,身体已忽然一轻,迅速被裹入了一个坚硬如铁却温意蓬勃的胸怀。
“清妩,清妩……”唐天重的嗓音极其低沉,仿若只有那样的声线,才压得住喉间颤动着的哽咽。
但他仅仅只唤了两遍我的名字而已,然后便是用满是茧意的手掌小心翼翼地在我面庞摩挲。
他的掌心热热的,有着我所熟稔的气息,——霸道里的柔软,血腥中的温存,铿锵中的缠绵,不羁中的深婉,豪宕中的痛惜,沉雄间的歉疚。
我竟完全是懂得的。
眼前更加模糊了,大团的湿润和着他的温暖,融开了面庞的冰凉。
从硌得我生疼的甲片间抬起头,我扬起唇角,勉强给他一个明灿的微笑,“侯爷……我没事。”
唐天重结了冰般的面庞颤了颤,刀凿斧雕般的五官顷刻松动。他捧住我的面庞,竟不顾正身处激战之中,当着他那些部下的面,低下头来便吻上我。
先是额前,再是鼻尖,再是双唇……
从上而下,蜻蜓点水般温柔掠过,如此温暖,如此柔软,如此珍爱……
如此妥帖地熨到胸口。
宽大的手掌握着我腰肢,缓缓地在我平坦的小腹滑过。
我心头针扎般剧痛起来,忽然间连骨髓血液都酸涩难当,恨不得重重地捶着他胸膛,滚在他怀里号啕大哭,哀痛我们那没出世便让我幸福得在睡梦里笑醒的孩子,怒斥他的权欲熏心害了我们的亲生骨肉,恼恨他那善妒的母亲、伪善的弟弟让我承受的一切。
眼中的泪水滑落如雨,在未及结成冰前迅速地被他拭去。
斜斜密密的冷雪中,那暖暖的掌心……
我终究只对着痛不可耐的黑眸笑了一笑,再次道:“侯爷,我没事。”
他便点头,低低道:“嗯,我知道。你从来都说自己没事。”
一旁闪过他贴身相随的张校尉,上前禀谏道:“侯爷,既然清姑娘不在山上,我们还是尽快撤离,回扶风郡大营吧!”
唐天重皱眉,这才略略放松了我,恨恨地瞪了一眼山顶,嘲笑道:“唐天霄在困龙峡捕我的那张大网,想让我全军覆没,却被我反将一军,让他的兵马丢盔弃甲,不得已弄个假清妩在山上诱我深入,这次再失败了,不知可有第三套计划来对付我?”
这时庄碧岚那些送我来的部属已上前向我行礼告退,顺带呈上了一套小号的盔甲。
“这时南姑娘伴随公子征战时素日所穿的,南姑娘说,若宁大小姐顺利找到了康侯,便送给宁大小姐了。”
我双手接过,摸着显然有别于一般男子盔甲的精致甲衣,忙解开斗篷匆匆套上。
唐天重一边为我扣着钢盔,一边转头问道:“那么,你家南姑娘有没有说,假如她没能顺利找到我,又待如何?”
陈护卫望着这个喜怒无常的男人,迟疑答道:“若没找到……自然还要好好带回去的。”
唐天重冷笑,“帮我传话给庄碧岚,宁清妩不论是生是死,都是我的人,轮不着他来置喙。至于今日之情,本侯记下了,且容日后回报!”
陈护卫等人面上皆有愠意,看了我一眼才匆匆离开这是非之地。
瞧他们的眼神,颇有点儿为我不值的意味。
我同样觉得唐天重蛮横霸道得太过了。
明明送我盔甲和传话的人是南雅意,他却一股脑地扣在了庄碧岚身上,连道谢也这样夹枪带棒满怀恶意,再不知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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