宠文网 > 碧霄九重春意妩 > 第十六章 龙翔虎潜,狂客闲问鼎

第十六章 龙翔虎潜,狂客闲问鼎

书籍名:《碧霄九重春意妩》    作者:寂月皎皎
字体大小:超大 | | 中大 | | 中小 | 超小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这一日傍晚唐天重回来得比平时要早,但回来后叫无双去了书房,到晚饭时才一起过来。
他既对我做的饭菜并不感兴趣,我也就懒得再做了,甚至连什么菜式都懒得看,默默地趴在窗棂上看着外面渐渐飘摇的秋色出神。
唐天重并不挑剔,照常吃了饭,便吩咐预备洗漱就寝。
一切都在意料之中。我也不惊讶,待侍女们退开,便去为他宽衣解带。
他和以往一般沉默冷冽,眼见我也卸了簪环,着了中衣坐到床边,才问道:“身体可好些了?”
“伤口早不疼了,没事。”我答完了,才觉出他眼神古怪,猛地悟了过来,顿时脸上作烧,低了头不说话。
“过来吧!”
他低低地叹口气,一把将我拽到怀里,已吻上我的唇。
已经渐渐熟悉他的体息,我不再像前晚那般紧张,他也极耐心,含情的眼眸,温柔的亲吻和细致的抚摩让我一度疑心,这人究竟是不是那个从沙场拼杀出一身冷傲的盖世枭雄。
身体渐渐发烫,并随着某种越来越汹涌的气流翻滚而越来越难以忍耐。
“清妩……”他在我耳边低低地唤。
“侯爷。”我红了脸望着他。
他的面颊同样是醺然欲醉的酡红,眉梢眼角的情欲让此时的他更像一个疼惜心上人的寻常男子,而不像老谋深算的政客。
他听我回应,甚至微微地笑了,又低低地唤我,“清妩……叫我天重吧。”
我一窒息,半天说不出话来。
他狡黠一笑,本就不安分的指尖忽然用力一弹,强烈的刺激让我忍不住低声惊呼,身体却越发滚烫起来,忍不住地在他身下战栗摆动。
他又吻向我,我唇舌之间已是干涸难耐,再也拒绝不了,伸出手抱住他的脖颈,由着他热烈地亲吻着。
他的身体同样滚烫着,唇舌却还湿润,他的双手却不饶我,只挑着最能引起我悸动的部位轻拢慢捻。
我再也禁受不住,喘息着试图去回应吸吮他的唇舌时,他终于也发出一声低低地呻吟,缓缓侵入我体内。
还是有疼痛,却随着他娴熟地动作渐渐被淹没,只有一波比一波激烈的愉悦感,迅速冲激荡涤着身心,让我呻吟着,抬起身体去迎合他,却又因为禁受不住那种过度的愉悦而晕眩地想逃开。
神魂颠倒,欲仙欲死。
原来世间竟真有这种感觉,甚至于爱情无关。
无双曾说唐天重极少让姬妾侍寝,只怕也猜错了。这方面,他绝对是个中高手,竟迫得我不得不像在现实中那样臣服于他,由着他带着我从天堂到地狱,从绝崖到深渊,用天悬地隔的落差,来证实他操控我情欲的能力。
再不知过了多久,他尽兴地将我放开时,我才觉出自己正如一条八爪鱼般紧紧地缠抱着他,而身体依旧在情爱的余韵中悸动。
“清妩!”他笑着刮了刮我的鼻子,我猛地悟过来,扯了条薄衾掩住身体,依旧背对着他躺下。
全身骨骼都像被人敲打了一遍,连手指都快太不起来,我想我只要闭上眼,大约立刻便能睡着了。
这时,我听到唐天重道:“清妩,看这个。”
倦倦地转动眼眸,看到晃在眼前的物事,赤烧的肌肤瞬间冷了下去。
依然是前晚他拿给我的香囊。
一对并蒂莲花,伴着曾经的美好梦想,精致无暇,却像鞭子一样抽向我心头。
我看向唐天重,想来连眼神也开始冷了。
他这是在嘲讽,即便我心有所属,也不得不屈服于他,在他的身下婉转承欢吗?
唐天重被我看得微微眯了眯眼,才道:“这是庄碧岚让我转交你的,我没道理留着。”
我一把拽过香囊,飞快地塞到枕下,拿被子蒙了头,再也懒得看他一眼。
唐天重沉默了好久,才道:“你就不问问,他为什么还你这香囊吗?”
不是没想过我给庄碧岚的这只香囊怎么会落到唐天重手中。可如果庄碧岚的人落到了他的掌控中,他的什么东西都被唐天重拿到都不奇怪。庄碧岚决不会将我时隔三年送他的一片心意随手丢弃。
但即便他真的丢弃了,我也不能怨他。今生今世,我再也不能是他的妻了。
眼中有滚热的液体涌出,我忙咬住唇,将脸庞往枕上埋得更紧些,再不愿唐天重发现我在落泪。
唐天重许久没有动静,也没过来拥我,我正猜着他是不是睡了,悄悄去了丝帕来擤鼻子时,忽又听到他开口。
“你也给我绣个香囊吧!若也能绣得这般精致,我便放了庄碧岚。”
我蓦地转头。
他正沉静地望着我,眸光深邃,若有暗流汹涌,却是我不能了解的情绪。
同时站在权利巅峰,同样有着利害关系,唐天霄从不在我面前掩饰他的悲喜恨怒,也不掩饰他对我的包容和爱惜,我同样也不曾在他面前掩饰过自己的心事。这种彼此间的了解和体谅,让我,也许也让他,在旋涡密布的深宫,并不觉得太过孤单。
直到现在,我都认定唐天霄是我多少年来难得交到的一个好友,与身份地位无关,与贫贱富贵无关。
可唐天重,这人藏得太深,太可怕,即便赤裎相对,亲密到二人融为一体时,我依旧不晓得他在打着什么主意。
“别哭了。”他盯着我,淡淡地说道,“我言而有信。只要你绣好香囊,我立刻放人。”
我该信吗?
望着这个和我刚刚有着肌肤之亲的男子,我向后蜷了蜷身体,下意识地离他更远些。
他皱了皱眉,一侧身,也背着我向外躺着,片刻之后便传出均匀的呼吸。
我身体极困乏,脑中却异常清醒,仿佛一闭眼,便见到满池莲花,那个淡青衣衫的少年,冲着我浅浅笑着,一声声地唤着,“妩儿,妩儿……”
我便携着他的手,兴高采烈地指点给他看,“碧岚,看,那莲花,头并头长在一起呢!”
“是。”那明亮的眸子,倒映着湖蓝色的池水,翠绿色的荷叶,漾着清澈通透的脉脉温柔,“妩儿,那是并蒂莲。”
“并蒂莲!”
“是,从花开到花落,它们总在一起,连长出的莲蓬,也是头并头长着。”
从花开到花落……
从花开到花落的日子,总等不到他。
再也等不到他。
我握紧香囊,嗅着那隐约可辨的属于庄碧岚的淡淡气息,心头一阵阵地绞痛,再也忍耐不住,伏在枕衾间无声抽泣。
这晚许久都没法入睡,眼看窗口透过朦胧的一抹淡白,才揉着疼痛的双眼模糊睡去。
唐天重每日四更天便要去朝中议事,自是一早便会起床。我模糊觉出他起身,只往后更蜷紧了些,努力将自己缩到最不引人注目的角落中去。
旁边的人静默片刻,拉开我蒙在头上的棉被,粗大的手指慢慢从我面颊滑过,又抚过我眼睫。
我只作睡着,一动也不动,而他终究只将我的手塞到衾中,为我将薄薄的衾被覆得齐整些,便起床而去。
我松了口气,这才睡得安稳。
一觉醒来,已是日上三竿。无双过来服侍我起床时,我只觉浑身都散了架般疼,连眼睛都疼得睁不开,忙走到妆台前一照镜子,才发现眼睛肿得像核桃一般。
其实唐天重真的很懂心理战术。
偏偏在我和他纵情鱼水之欢后,再来点醒我和庄碧岚的不可能,无非逼我不得不在绝望中放弃曾经的梦想了。
也许,从被带到摄政王府的那一天,我便已放弃了那个梦想,只是终究放不下庄碧岚而已。
默默梳着头时,九儿正在整理床铺。我心里一动,忙道:“把那个香囊给我。”
九儿抬头,懵懵懂懂地问:“什么香囊?”
“就是那个绣着莲花的香囊,应该在我枕边。”
九儿便不答话,望向无双。
我立刻觉出蹊跷,问道:“怎么了?”
无双帮我绾好发,迟疑道:“那香囊……侯爷带走了。”
唐天重?我皱眉。
“不会。昨天是侯爷自己给我的,又怎么会带走?”
无双面露难色,也不说话。
九儿却站起身,咕哝道:“原来都已经给了姑娘了,何苦又剪成那样!”
我心里一跳,道:“剪成怎样了?”
无双转身,从镜匣里取出一块丝帐包成的小包,低声道:“侯爷……像是有些不痛快,早上起身手里便抓着这个,怔怔地看了一会儿,拿了剪子就剪成这样了,连早膳都没吃便出门去了。”
丝帕展开,香囊竟被剪得粉碎,芰荷零乱,香料散落,已成不知多少瓣的碎片。
他那样刚硬的性子,若是不喜欢什么,大可随手扔了烧了,这样小题大做亲自动手把一个小小的香囊剪成这样,倒叫我心惊胆战了。
犹豫片刻,我匆匆将碎片包起,塞回无双手中,说道:“剪就剪了吧,原也没什么。去帮我找些颜色清淡些的锦缎碎料来,预备好无色丝线,我要做东西。”
无双见我什么抱怨也没说,倒也惊讶,连声应了,自去收拾不提。
无双大约根本没弄清我要那些锦缎做什么,取回来的布料足有二三十样,每样都足足有半匹,带了我去挑时,还在和我品评道:“姑娘看这种驼色的,侯爷穿着会不会太显老气?须得配这种紫色的镶边才好。再看这个鸦青的,是江南最好的织锦,从前后左右看,颜色都不一样,穿着一定华贵。这个蟹壳青的也好,质料软,居家穿着一定舒适。”
感情她以为我想为唐天重裁衣服了?
我草草将那些锻料翻了翻,说道:“既然你觉得好看,你便帮侯爷做去吧,带着小丫头们一起裁制,也省得她们一天到晚闲着无聊,雀儿似的唧唧喳喳闹得慌。”
无双怔住。
我且不理她,只拿剪子剪了一小块宝蓝色的锦缎,再从以往丫头们裁剩的碎料里找了一小截紫檀色的缎带作为镶边的包布,变动手做起了香囊。
晚上唐天重回来时,我的香囊已做好,连正面的刺绣也完成了大半。
侍奉他吃了晚膳,看他在一边阅览公文,我便让九儿又点了盏五枝的油灯,坐在窗边继续我的活计。
九儿轻声问我:“姑娘,你身体恢复没多久,都坐了一整天了,还吃得消吗?”
我笑了笑,轻声答道:“快绣好了。”
我嘴里说着,指尖已是一阵刺痛,却是扎了手。
果然坐得太久,手指都有些不听使唤了。
九儿轻呼一声,便要来看,我忙摆摆手,将绽出血珠子的手指在唇里吮了吮,吐去血水,挺了挺坠疼的腰,继续刺绣。
九儿不太放心,将灯盏移得更近些,自己蹲下身来,要为我捶腿。
我忙道:“你快做你自己的事去吧,在这里动来动去,我哪里绣得安稳?”
九儿嘿嘿笑道:“绣不安稳,便早些歇着去,还怕明天天不亮了?”
明天当然天会亮,可我更想知道,如果我今天便绣好,唐天重会不会守诺,明天便放了庄碧岚。
吩咐九儿沏一盏酽酽的浓茶来,我喝了两口提提神,振足精神,继续做活。
这时,一直埋头于公文的唐天重忽然起身走了过来,负手站在我身旁,看着我绣着,忽然问道:“你绣的是什么?”
我揉了揉酸涩的眼睛,答道:“貔貅,又叫天禄,传说可以辟邪。”
  “貔貅?这东西,很不好看。”
 “这时上古神兽,龙头,马身,麟脚,其状若狮,最是威武凶猛,侯爷佩着,必定合适。”
  “哦!可我瞧着却不顺眼。哪里比得上你原来绣的那只精致?”
  我提起的针线久久不能落下,耳边又记起他昨晚说的话。
  “你也给我绣个香囊吧!若也能绣得这般精致,我便放了庄碧岚。”
  只要他认为我绣得不如原来那只精致,他便可以一直羁留着庄碧岚,不放他自由。
  我捻着修针正想着要不要再绣下去时,他已不紧不慢地走向床边,吩咐道:“把那个扔一边去,过来睡吧!”
  我心中苦涩,郁郁答道:“是。”
  我抬手取过剪子,在九儿的惊呼声中,咔嚓一声,已将那被唐天重一口否决的香囊剪作两半。
  唐天重蓦地回头,惊愕地望着我手中剪开的香囊,怒喝道:“宁清妩,你!”
  我垂下头,狠狠吞下喉间涌上的不甘和泪水,随手推开窗户,将香囊掷到外面莲池中,仰头向他一笑,“我服侍侯爷安寝吧!”
  唐天重不答,快步走到窗边,低头瞧那掉在水中的香囊。
  其实已是两瓣小小的碎片而已,透着朦胧的灯光,依稀见它们在荷叶底下起伏着,悄无声息地在夜风中随波逐流,再不知会流到怎样肮脏的地方腐蚀湮灭。
  我深深地呼吸了一下外面带了荷叶清香的空气,微笑道:“侯爷嫌这个不好,也不打紧,明日我再为侯爷做一个。”
  他回眸逼视着我,“如果我明日还嫌不好呢?”
  我盯着自己发白的指尖,笑了笑,“我自然还要为侯爷做下去。”
  做到你认为好为止,做到你可以放走庄碧岚为止。
  或者,你根本就言而无信,打算永生永世用他来威胁我,那我只能做到我生命终结的那一刻。
  明亮的灯光下,唐天重的脸色发白,一双黑眸似燃烧着从地底蹿出的幽幽火焰,无声地炙烤过来。
  我不由退了一步。
  而唐天重竟然什么都没说,一甩袖子,竟大踏步迈出了房门。
  “侯爷!”
  无双已惊呼着追了出去。
  我站在窗边,看着唐天重走到竹桥上,又被无双拦下,说了两句什么,依旧大踏步离去,连头都没有回。
  无双回到屋里时,已沮丧得快哭出来,“侯爷生气了,说晚上住回书房去。”
  那我岂不乐得清闲?
  挽起袖子,我自己动手挑了挑灯花,吩咐道:“九儿,把那些绸缎抱出来。”
  “姑娘,你要做什么?”
  “能做什么呢?我重新做一个侯爷瞧得上的。”
其实我也不知道唐天重会在我做第几个时觉得满意,可我做着,总是一个希望。
我实在怕连这个希望也如泡沫般幻灭,我不得不以我的行动告诉唐天重,我有多么看重他的许诺。
如果他愿意让我一直失望,那我也只能怀着希望一次次失望下去。
这晚熬到了三更,连无双和九儿都受不了,站在一边打盹,而我才把香囊裁好,仔仔细细包了边,才去睡了两个时辰,起床梳洗了,便继续做着。
这般连着赶工,到第二天傍晚的时候,香囊终于做好,深蓝锦地素紫包边,绣的却是仙兽白虎,缀着黑色的斑纹,漾着紫色的瑞光,爪牙锋锐,昂首傲视,气势逼人,栩栩如生,绝对算是绣品中的上品了。
让无双取来龙脑、薄荷、郁金香等香料填上,再缀上一串浅金色的流苏,便是几近完美的一只香囊了。
当然,只是我眼中的完美而已,唐天重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我根本猜不到。
可惜这日唐天重并没有来莲池。
无双去问了几次,说早已回府,只是摄政王病情骤然加剧,侯爷放心不下,只在跟前侍奉医药,一时不便前来了。
我不晓得这话中有多少的敷衍之意,但如果关系到摄政王唐承朔,已经不是简单的父慈子孝了。上至太后皇帝,下至朝臣百姓,不知多少双眼睛看着摄政王府的动静。儿女私情被撇到一边,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我等到亥时,并不见他来,再经不住连日的劳累,将香囊丢在枕边,便沉沉睡去。
睡得正沉之时,觉出身畔多出个人来,尚以为身在梦中,慌忙去推拒时,却被那人捉得更紧,同时额上微觉湿暖,竟被轻轻地亲了一下。
我忙睁开眼,正对上唐天重黑黢黢的眼睛。
他正疲乏地望着我,见我惊惶,立刻舒展了眉眼,淡淡笑道:“是我,继续睡吧。”
我支起身,望向帐外摇曳的一盏小灯,问道:“什么时辰了?”
“快四更了。我打个盹儿,便得入宫了。”
他举起那枚香囊,问道:“为什么是白虎?”
我答道:“佩虎纹可辟邪扬善、禳灾祈丰,白虎自古以来便被比为战之神,杀伐之神,侯爷身居高位,又是当世英雄,以白虎相配,再合适不过。”
“哦!”他把玩着香囊,忽然挑了挑眉,问道:“为何不帮我绣条龙呢?我倒觉得龙翔九天,威霸天下,更显男儿本色。”
说着这话时,他半支着身靠在枕上,面庞有异样的流彩闪过。深眸熠熠,豪情飞扬,满是将天下踩于脚下的睥睨之气。
早知他野心勃勃,志在天下,但乍听他在床闱之间不加掩饰地提起,还是让我手心捏出冷汗,只得仓促笑道:“自古左青龙,右白虎,二者并行天下,并无上下之分。”
“是吗?”唐天重专注地望着我,慢慢答道,“你难道就不觉得,我比唐天霄那小子更适合成为大周之主吗?”
他就是瞧不上唐天霄,就是不甘心向他俯首称臣。
我下意识地便想反驳,告诉他唐天霄并非外表那样无能,韬光养晦下的雄才伟略未必输于他唐天重。
可转念一想,一则唐天重未必看不出唐天霄是怎样的人,二则我也不想说出唐天霄太多的秘密,免得引起唐天重的警戒,反而害了他。
何况,我不过一介弱女子,他们兄弟这样的皇权之争,原该有多远就躲多远。
思量片刻,我答道:“如果侯爷想要我绣个青龙的香囊,我便为侯爷重绣一个。”
“不用了。”唐天重似乎怕我又要去剪那香囊,急急地将手往后一缩,已将香囊放到自己枕下,“这个便很好。你若闲了,再帮我绣个有龙的也一样。嗯,不妨也绣个有凤的,你自己戴着也好。”
我听他说了句很好,一直紧绷着的神经忽然便松弛下来,但转而听到他后面的话,一时又被震住。
龙凤佩饰,本只是帝王和皇后才能拥有,其他人妄自佩戴,均可以谋逆论处,严厉起来,来个抄家灭族都不为过。但他如今调笑之际随口说出,竟似闲庭信步般不以为意。
仿佛他天生便是龙,我天生便是凤。
良久,我才能忽略了他的后半截话,小心翼翼问道:“既然……侯爷还看得上这香囊,却不知,不知侯爷可否……”
我顿住,咬着唇观察着他的脸色,希望下面的话不致激怒他。
他果然皱起了眉,眸光也冷了下来。
我有些怯意,只强撑着不流露出来,依然紧紧地盯着他的眼睛。
他虽然不情愿,但终究说道:“我若这次对你言而无信,日后还想让你再信我?放心,如果今天父亲病情稳定,我明后天便带你去见庄碧岚他们。我会在你面前放了他。”
他答应得爽快,我反倒有些不信自己的耳朵,傻了般怔怔地望着他。
他却笑了起来,眼底闪烁着温柔的光芒,背对着小小的灯盏,连那刚硬的五官也柔润起来。
“本来说躺一会儿的,瞧你招的我,都没能闭上眼睛养会儿神,就得进宫去了。”
虽这样说着,他却将嘴唇凑近,在我眼睫上亲了一亲,方才跳下床去,地唤一声,便有侍女进来,轻手轻脚地服侍他梳洗更衣。
收拾完毕,他取了我才绣好的香囊,亲手佩在了自己的腰际,才踏步往外走去。
临出房门,他又转过头,隔了那半敞的纱幔望向我。
我不由向他挥了挥手,轻声道:“一路小心。”
他的唇顿时扬起,明朗的笑容极其灿烂,让我一时炫感,以为是不是自己看错了。
这样的笑容,清爽干净得像湖面吹过的清风,伴着潮湿氤氲的水汽扑面而来。
他,会是那狷狂冷傲不可一世誓将天下踩在脚下的唐天重?
思前想后,我到底相信了唐天重应该没有骗我。
我和庄碧岚俱在他的掌握之中,如果他继续囚着庄碧岚,我也无可奈何,只能被他禁锢在莲池之中,成为他连名分都没有的侍姬。
他实在没有骗我的必要。
那么,摄政王唐承朔病重便不是谣传,他的确因为摄政王的病,才打算拖个一两天再放人。
吃罢午膳,我正想着要不要让无双打听下唐承朔的病况时,外边居然有人前来通禀,说摄政王要见我。
“摄政王?”我惊讶地问前来禀报的侍女,“你没有听错吧?我从未见过摄政王。”
而传说中身患重疾的摄政王,又怎么知道我这个没有任何背景的南朝女子?
很快想到了唐天重,难道他在唐承朔跟前提及过?
侍女笑道:“哪会听错?摄政王就是要见住在莲池的清姑娘,听说怕人不明白,还特地加了一句,就是侯爷心坎上的那位清姑娘。”
无双只怕我紧张,一边帮我预备衣裙,一边笑道:“王爷对家里人再好不过,就是对下人也和气得很。姑娘模样性格在这里呢,还怕王爷不喜欢?”
这话说得,怎么好似我要去见公婆似的?
我瞪她一眼,择了件靛青色黛紫镶边高腰襦裙穿了,披了条浅紫色的披帛,便带了无双,随着来人径自出了莲湖,去见唐承朔。
摄政王府本是南朝一位纵情诗书闲散王爷的宅第,包括莲池在内的后院完全是江南园林的风格,回廊曲折,竹径通幽,亭台楼阁,精心独具。但前面正院却轩昂壮丽,飞梁画栋,颇有天朝皇室宏伟气象。唐承朔便是住在正面的五间上房中。
沿了蔓着青葱蔷薇枝的抄手游廊,我走到院前的垂花门前,便有侍女急急过去通禀。不多时,便见探病的男子和服侍的小厮都退避开去,待我被迎进去时,只剩了唐天重的弟弟唐天祺和几名华衣丽服的侍姬围在窗下一软榻前。
榻上卧着一瘦骨伶仃的老年男子,包裹着松软的青金色绸衣,未束衣带,连花白的头发也只是松垮地系在脑后。
如果不是那和唐天重颇有几分神似的面孔,我真的看不出这人居然是传说中南征北讨辅助大周幼主打下这半壁江山的摄政王唐承朔。
唐天祺见我进来,已扶着唐承朔半坐起身,笑道:“父亲,浅见了没?真的是个大美人啊,这满屋里侍奉的姨娘们,也算是拔尖的了,可实在没法和这江南的宁家大小姐比啊!”
我急急向前见礼时,唐承朔已支着榻沿向我望来。
他的两腮已瘦得凹陷下去,满是皱纹的皮肤黯淡灰白,眉梢眼角果然如无双所说的那般,看着十分和蔼可亲,并觉不出唐天重那种咄咄逼人令人敬而远之的气势。
他的眼珠也已浑浊,略带卧病已久的呆滞,只是端详我时,明明唇角有着笑意,我依然能觉察出他不经意间泛出的警惕和猜忌。
或者,以我的卑微,他也不需要掩饰他的喜恶。
我只是不明白,初次见面,他为何会猜忌我。何况唐天祺在,唐天重却不在,更让我不安。
“你叫什么?宁……什么?”
我垂着眼睑,温顺答道:“妾身小字清妩。”
他点点头,慢慢道,“哦,果然,甚是妩媚,不怪李明昌为你自断股肱,自毁长城,不怪庄碧岚为你满门抄斩,还千里迢迢赶来,要冒险劫你出宫。”
我品度其意,必是将我当做了红颜祸水之流,垂眸答道:“古来末世昏君,以天下为一己之私,恨不能将天下美人聚集于囊中,稍有违拗,不惜血流成河,生灵涂炭,枉自令民心不稳,朝臣心寒。南楚灭国,不在于大周南伐,而在于自身失于修持,朽木中空,方才自取灭亡。这是男昏侯咎由自取,也是大周之福,苍天之意。”
“哦?”
唐承朔微眯着眼,似在重新打量我,并没有继续发问。
侍立旁边的一位年长姬妾已笑了起来,“怪不得天重疼她,果然是个可人疼的孩子。瞧瞧,一句话没和王爷辩,却说了这么一通天时人和的道理来,真是个难得的懂事孩子。”
唐承朔这才点点头,道:“你说得也有道理。生得比旁人出挑,也不是你的错。君在城头树降旗,妾在深宫哪得知。南楚灭国不假,说你祸国,就有些冤枉了。”
我听这话,便知猜对了,一定有人在他眼前说了是非,也不敢再多说,垂手默立一侧。
唐天祺已接着他父亲的口气说道:“可不是吗,大哥什么样的美人没见过,心中自然有数。要说我们这清姑娘嘛,不寻常那是一定的。等闲的人物,也不能让大哥放在心上这么久了。”
唐承朔闭了闭眼睛,叹道:“天重那孩子,生就那等犟脾气,若是见了喜欢的,九头牛也拉不回来。我只不明白,你好好地藏在深宫里,怎么又会和皇上有了牵扯?”
他说着,半睁着眼睛,目光往我身上一扫,即便是在病中,那等凌厉锋锐已与唐天重并无二致了。
他自然晓得我曾是唐天霄最受宠的昭仪了,只是到底没在众人跟前点破。
我也不明着答话,只垂头回道:“妾身与皇上并无牵扯。至于侯爷与皇上有什么牵扯,并非妾身所能与闻。”
唐承朔蓦地坐起身来,盯住我道:“你是说,天霄早已知道天重要找的是你,有意……”
他一掌击在榻畔案几上,已喑哑地咳嗽起来,然后两只手都用力按到胸前,一脸痛苦地大口喘着气,在榻上辗转翻滚。
身畔从唐天祺以下,包括那些侍姬们,无不惊慌起来,急急地奔走着,拿药的拿药,拿水的拿水,顺气的顺气,好不容易才见唐承朔安静下来,虚弱了般倒在榻上,喃喃地念叨,“这孩子,这孩子……”
我不知道他这半嗔半怨带了几分疼惜的口吻,到底是责怪唐天霄,还是唐天重。若是接方才的话头,应该指的是唐天霄,可唐天霄始终会夺权正位,正和他野心勃勃的长子针锋相对,唐承朔自己借着摄政之名,也独揽大权十多年之久,又怎会真心对待年轻的嘉和帝?
周围的人再也不敢提起话头,只拿着大夫珍重保养的一套道理在旁边劝慰着,唐天祺坐在榻侧为唐承朔拍着腿,无奈地向我翻了翻眼睛。
唐承朔的腿一直保持着僵直的姿势,始终没有变过,等他发病出现异样时,他的腿也只是微微地搐动着,显然腿脚伤病不轻,早已不能下地行走了。
病成这样,还能在朝中呼风唤雨,可见他在文臣武将中的威信,以及悄无声息继承了他的实权的康侯唐天重有着怎样的能耐。
犹豫片刻,我在众人的忙乱中走到唐承朔的另一侧,为他拿捏捶打起双腿。
在我还是宁府捧在掌心的大小姐时,父亲逢着阴雨天便腰腿酸痛,说是陈年旧伤作祟,特地请了有着按跷绝技的老大夫在家,每日循经走穴加以推拿按摩。我闲来没事,也便跟在后面学着,等那老大夫告老还乡时,我的手艺也算出了师,每每为父亲按跷,总是备受赞赏。后来入了宫,杜太后有风湿痹症,我用按跷之术每日两次为她调理,感觉比她每日吃药的效果还要好些。
想这唐承朔一生在征战杀伐中度过,年未六旬已病成这样,大半还是一身旧伤引发。为他按跷一时也许不会有效,但对疏通经络、气血周流必有益处。
唐天祺见我替他父亲捶打时,大约以为我可以讨好,还有些不以为然,待见我推、拿、按、捏、打俱有轻重缓急之分,渐渐面有惊讶。
唐承朔缓了过来,低头瞧见我在服侍,皱眉问道:“你这丫头,怎会按跷之术?”
我照实答道:“先父也是从刀兵里过来的武将,每每身体不适,我便和当时的名医学会了这个,盼着旧伤发作时能为他稍减痛楚。”
“哦,你父亲是谁?也是南楚的将领?”
“是,先父宁秉瑜。”
“宁秉瑜,呵,我记得他。一手银枪,万人难敌。算来他带兵和我们大周交战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连我都曾和他正面交锋过。”
唐承朔指了指自己的右肩,道:“青州那一战,他一枪差点儿把我肩胛骨刺穿,不过他也没落着好处,也被我砍了两刀。那是……三四年前的事吧?听说不久便因旧创复发,死在军中了。真是……可惜。”
听到父亲的事,我手上的力道不觉轻了下来,深吸了口气,扬唇笑道:“人生自古谁无死,马革裹尸是英雄!”
“好!说得好!”唐承朔击掌笑道,“果然是宁将军的女儿,气度就是和旁人不一样!好一句马革裹尸是英雄!”
他拍着自己的腿,说道:“用力些!英雄家的女孩,怎么和那些娇滴滴的千金小姐差不多,手上没一点儿力道?”
唐天祺笑道:“父亲,这话可不对了,难道咱家这位美人就不是千金小姐了?”
唐承朔点头,侧了侧身,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让我按捏着,说道:“若是宁将军的女儿,何止千金,万金也难求了。”
唐天祺不解地啧啧嘴,望望我,又望望他父亲,说道:“那位宁将军,不是我们大周的将军吧?记得这位名将,手上可染了不少我们大周将士的鲜血呢!”
唐承朔不以为然地摆了摆手,说道:“我就说你没你大哥那样的气度。南朝如何,大周又如何,如今不都是我们唐氏的天下?当年那是各为其主!能做到精忠报国马革裹尸的,就是我唐承朔眼里的英雄!”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本站所有书籍来自会员自由发布,本站只负责整理,均不承担任何法律责任,如有侵权或违规等行为请联系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