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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书籍名:《碧霄九重春意妩》    作者:寂月皎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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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长地久相思债,尽付予一垅黄土,其实也未必不是幸事。
百年流水尽,万事落花空。至少我在等待的时候,终能无悲无喜,无恨无怒,在死水不澜中静候花开花落,云卷云舒,安然地度过漫漫流光。
可我竟从没想过,我居然还能活下来。
依稀又有零落破碎的梦境闪过,一忽儿唐天重,一忽儿庄碧岚,一忽儿唐天霄,都在和我微笑着,或冷冽,或凄凉,或不羁,却隔了堵墙般让我没法靠近。身躯软绵绵的,犹如踩在云端般四处飘浮着,怎么也找不着可以安放自己的地方。
满口满心,俱是难言的酸涩咸苦,吐都吐不出,眼窝中也涨疼得很,温热的液体不受控制般往外淌溢,无声地蔓延在干燥紧绷的脸颊。
做了整整三年的梦,似乎依然在延续着,只是更无望更悲伤了。
肿胀涩痛的双眼终于能睁开一线时,朦胧看到无双在帐幔前走动的身影,我甚至认定自己依然身在梦中。
只是不明白,人死之后,也能有梦吗?
疲倦地伸出手,我挑了挑梦境里那垂落的细纹纱帐,意外地看到了投在锦被上的淡淡影子,正发怔时,腹部有闷闷的疼痛传出。
“无双?”
我试着唤出声来。
沙哑的声线,低弱得仿若萦于风中的蛛丝,随时都可能被卷得无影无踪。
而无双竟听到了,丢开手上的东西,迅速奔到了帐内,一对上我的眼睛,便惊喜地叫了起来:“宁姑娘,你醒了?”
我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下意识地蜷起身时,左脚踝处的疼痛也顺着血流一路扯将上来,把半边身子的筋脉都拉扯得疼痛。
宁姑娘,而不是宁昭仪。
这陌生的房间,有天水碧兰草银纹的纱帐和精绣团蝶戏花的粉蓝薄衾,接近我素日在宫中所用的颜色。但帐顶铺设的承尘却是华贵的宝蓝色,数只神夔正戏于仙岛之上,眦目扬首之际,果有记载中那种目射日月之华、声若雷霆万里的气势。
透过半敞的薄帷,屋中陈设也能看得清楚,俱是珍贵的紫檀木或黄花梨木所制,线知简洁刚硬,与赋莲阁中唐天重的卧室有着相同的威凛霸气。
我皱起眉,无力地靠在枕上,懒懒道:“我怎不死去?”
无双一愕,旋即笑道:“姑娘怎会死呢?候爷快将天底下所能找到的灵丹妙药都搜罗来了,亲自领着王府三名妙手神医日夜守着,就是阎王爷见了,也得躲避三分,哪里敢来拿姑娘?昨日大夫回明候爷,说姑娘已无性命之忧,候爷才放了心,只是怕姑娘多思多虑又伤了神,才开了药,让姑娘多睡了一两天。”
听她的口吻,我似乎已经昏睡了好多天了?
那庄碧岚呢?
南雅意呢?
我蓦地透不过气来,喉嗓间干涸得好久才能问出话来:“你们……二爷呢?”
“二爷?”
“唐天祺。”
我记得清楚,唐天重如金刚般稳稳坐于马上,操纵着他人的生死。他吩咐唐天祺要取回庄碧岚的人头,否则,提他自己的人头来见。
对自己的亲弟弟,他都心狠手辣,翻脸无情。
“哦!”无双笑道,“二爷在府中呢,前儿得了个美姬,爱得不得了,这几天连房门也不出。怎么,姑娘认识二爷?”
唐天祺的人生过得正滋润,人头自然好好地长在他身上了。
那庄碧岚……
我吸了口气,心口立刻揪痛,卧在枕席间痛楚在呻吟出声。
无双大惊,忙扶了我问道:“姑娘,姑娘,哪里不舒服?”
大约睡梦中将泪水流尽了,我的眼睛阵阵酸涩,居然掉不下泪来,只是挣扎着低低问道:“那……那庄,庄……”
无双极聪敏感,立时明白过来,急切道:“姑娘别急,庄公子没事,康候夫人……嗯,跟在庄公子身边的那个女子,应该也没事。”
我喘息着,紧攥着她扶着我肩的手,倾听她的下文。
无双显然有些犹疑,目光闪烁片刻,才道:“听说候爷下令,不得伤这二人性命,因此他们应该没事……”
“他们……在哪里?”
我依旧紧盯着她,冀盼从她的话语中捕捉住一星半点他们的确切消息。
“这……”
无双躲闪着我的目光,犹豫着竟不肯回答。
这时,门口忽然有人沉声答道:“他们正好好地躲在一处小村庄养伤。如果你活得好好的,本候保证他们也会好好的,如果你想寻死,本候同样不会杀他。我会成全你们到地下做鬼夫妻,我会把庄碧岚抓到候府,活活剐他个三五年再扔到乱葬岗喂狗!”
背着屋外明亮的光影,那高大沉郁的身形缓缓踏入,直到他走到床前,我才能看清他的面容。
一袭玄色织金妆花纱蟒袍,将那刚硬的五官更是衬得森如刀削,幽深的微凹眸子凛光曜曜,倨傲地向下俯视时,锋锐得仿如刀锋,堪堪要割破我的肌肤。
我打了个寒噤,不由得伸出手来抱住肩,一时竟不敢答话。
他像是觉出了我的惊惧,退后了一步,唇角向上勾了一勾,将声音略略缓和下来,“你若乖乖的,我高兴起来,或许会放了他们也未可知。”
“好好照看着。”
他又吩咐了一声,便往门外走去,并不再看我一眼。
没了那种可怕的尖刺感,我松了口气,不觉为自己的懦弱羞愧,想起那日我向他求情时他的指责,哼了一声,低声道:“怎不说我又在用自己做筹码要挟你了?”


唐天重的身体顿了顿,却没有回头,大踏步地走了出去。
我话说出口,其实也甚是后悔去和他较真,自己倒出了身汗,默默地伏在凉箪上休息。
无双迟疑了一下,转头令人端了几样羹汤来,笑道:“姑娘,这都睡了八九天了,也不要一直躺着,不然手脚没力气,恢复得反而慢呢。姑娘如果支撑得住,坐起来喝几口汤,可以吗?”
我抬袖拭着额前鼻尖的汗珠,没有答话。
我倒也相信唐天重是费劲心思全力要救回我了。分明好多天没有好好进食,腹中并不觉得太过饥饿,也不知昏睡之时到底被灌了多少珍贵的滋补药品了。
无双见我不答,已是焦急,坐在床侧央求道:“宁姑娘快喝几口吧!如果侯爷听说你不吃东西,不知会担忧成什么样子呢!”
我苦笑道:“我吃不吃与他有什么相干?他担忧不担忧与我又有什么相干?”
无双垂下头,轻声辩驳,“什么都与姑娘无干,但什么都与侯爷相干。姑娘,你当真辜负了侯爷的一片心意了!”
我微微地讥嘲,“既然什么都与我无干,他的心意,又与我何干?难不成眼看着他将我的未婚夫和姐妹砍死在我跟前,我还得谢他放我一马,从此对他心怀感激?”
无双若有所思,“哦,原来......原来庄公子和宁姑娘定过亲的?”
庄家被抄,我和庄碧岚的亲事再不曾有人提起,何况后来风云变幻,皇朝迭替,我都成了唐天霄的昭仪了,除了我们自己,谁还记得当年的一纸婚书?
无双沉吟道:“如果是这样,其实......其实侯爷也不能责怪你和庄公子过于亲近了......后来我也问了跟随在侯爷身畔的亲卫,侯爷原先也没打算一定要除掉庄公子,可他满心只装着你,却见你和庄公子那样,一时恼怒了,才动了杀机......”
因我和庄碧岚亲近?
我猛地想起决意跳下马前与庄碧岚诀别时的拥抱亲吻。
我和他原都不是那等放纵之人,光天化日之下,哪会有那等出格的举止?只是深知一日分离,不论生死,多半便已相聚无期,因此缠绵之时,我并没有想着去避讳任何人的眼目。
而这个,竟成了他一心置庄碧岚死地的原因?
我气愤地说:“我和谁亲热,他便想让谁死吗?我还成了皇上的昭仪呢,怎不见他拿皇上怎样?哦,我倒忘了,他的确想让皇上死,怕清宫里的一盏毒药,差点儿连累我被活活杖杀在嘉庆宫呢!”
无双吃惊地望着我,“可......可侯爷没向皇上下毒呀?虽然他的确......想任何亲近了姑娘的人都死,可姑娘正蒙圣宠,身在风口浪尖,他又怎会不知在怡清宫下毒可能会连累姑娘出事?”
我听到她否认,倒也惊讶,转而一想,唐天霄和他到底还占着君臣的名分,自然不可能承认此事。当着我这个外人,无双就是知情,也必出于维护主人之心而矢口否认。
无双伺候我的日子已不短,见我不说话,大约也料着我不肯相信,低头搅动着碗中的莲子羹,叹道:“果然,果然只有剥掉心的莲子才是不哭的。侯爷敢和姑娘置气,总是猜测姑娘当年肯出手相救,又有后来几次相遇相交的情分,待他总是有些不同。再不料......再不料姑娘根本将他当做了陌路之人,甚至......当做了敌人。侯爷却有心,从两年多前便记挂姑娘到如今,却落了这样一个结果,只怕此时已经苦得没法说了吧。”
苦苦记挂一个人的感觉我也有过,却不曾想过,也会有人像我记挂着庄碧岚一样记挂我。我胸口一疼,心头没来由地柔然了一下,然后便想起他临走时的话。
“你若乖乖的,我高兴起来,或许会放了他们也未可知。”
我抬头,勉强向无双弯了弯唇,“把莲子羹端来给我喝。”
嘴里寡淡得很,其实吃不出什么滋味来,但我还是尽力往腹里咽着,希望尽快恢复些精神来,好好想想唐天重对我的感情,到底能不能转作交还庄碧岚平安的筹码。
没错,是筹码。
我曾对唐天重这样的评价不屑且不解,但我如今真的一无所有。
除了唐天重千方百计救下来的性命,以及唐天重对我的感情。
自进了饮食,每日用药调理,休养了几天,我的精神便渐渐开始恢复。大夫过来瞧了,说是伤势已无大碍,只是内腑受伤,须得好好静养。左脚因为带伤奔波,伤上加伤,导致严重骨折,接骨后更要长期卧床,怕三两个月内都无法行动自如了。
唐天重不知是因为国事劳碌,还是因为气恼我的态度,并没有像以前在宫中那样,有事无事便待在房中品茶看折子,每天只是或早或晚过来探望一次,并不多话,只在床边待上片刻便离去,我只作睡着,连话都懒得和他说。
旁敲侧击向无双打听庄碧岚的消息时,她开始犹豫,后来大约是问过了唐天重,才告诉我实情。
眼见我为着庄碧岚狠心自尽,唐天重也被惊吓得不轻,救护我的同时,到底传了话过去,让唐天琪暂缓动手,由着庄碧岚进了临近集镇的一处小村庄,觅了大夫给南雅意治伤,只暗中调集了高手,将那小村庄团团围住,不放一人进出。
南雅意的伤势极重,庄碧岚解剑去甲,亲自去见围困他的唐天琪,愿意束手就擒,只求摄政王府念着南雅意与宁昭仪的姐妹情分,尽快为她提供医药。
唐天琪不敢做主,急遣信使请了唐天重示下后,立即找来名医为南雅意治伤,却没有抓走庄碧岚,只收了他的宝剑马匹,依旧派人严加看守着,不让他离开小村半步。
南雅意箭伤严重,又没能及时治疗,伤势时有反复,竟比我还严重些,到前日才算从阎王爷手中抢回了一条命。
我听无双这般讲着,虽然略松了口气,却也忍不住心里的酸楚,问道:“庄碧岚......真的那样说?”
无双道:“可不是嘛,侯爷当时只牵挂着姑娘的伤,一时还没理会到南姑娘的事儿呢,那会儿我已经被侯爷安排回府中照顾姑娘了,在旁边听得明明白白,是他自己找到二爷,说只要就下南姑娘,他宁愿束手就擒。”
我摇头道:“不是这句。他真的说......要康侯看在南雅意与宁昭仪的情分上救南雅意吗?”
无双点头,然后窥伺着我的脸色,小心翼翼问道:“有什么不对吗?”
我忙转过头,向床榻里侧卧着,闭上眼睛道:“没什么。”
一出皇宫,无双便不肯再叫我一声昭仪,想来这话必是庄碧岚所传无疑了。
他既猜不着我宁死也不愿落到唐天重手中,必定会猜我既入摄政王府,康侯多半会宠爱迁就于我,才拿了南雅意和我的情分来说话,却真的是拿唐天重对我的情感来作为孤注一掷的筹码了。
并不能怨他。
撇开这些日子他们相处的情意不淡,单凭南雅意前后救他两次,他舍命报恩都是应当的。
可我根本不是唐天重的什么人,却特意提起我来,这话里话外,倒似他宁愿割舍了我却换取南雅意性命的意思。
他肯为我舍命,可为了南雅意,他连我都可以舍了。
或许有血性的男儿就是这样吧?恩义大于天,更大于儿女私情。
但这种抉择,还是像锈蚀了多少年的刀子,无声地割到了心口的某处,让我不敢细想。
摄政王府对我防范之严密,绝对只在皇宫之上,再想和他携手逃去,只怕比登天还难。如今我已别无他念,只求他和南雅意平安,并能最终平安地回到交州,我便该心满意足了。
静养了一个月,我虽未痊愈,倒也能扶着无双走动走动了。因说这样的大伤不宜见风,她竟只让我在前厅后堂来回走着活动活动,连窗户都不肯开。
遥想南雅意同样重伤在身,如今被困在乡间小村中,想来日子更为难熬,我也耐着性子沉默地将养着,只盼能有时机。
直到七月初,无双问了大夫,说出去透透气也不妨,才肯打开房门,带我出去走走。
平时静卧之时,常听到水流的声音,后来又闻到莲香隐隐,我便知我所住的地方必是近水的轩榭,等我出了前厅,才见前方延伸出了一间敞朗的抱厦,三面临水,一抬头便是波光潋滟,碧叶田田,竟植了满池莲花。
此时已是傍晚,夕阳减下,余威犹存,天气依然炎热,却将扑鼻的芰荷清香熏得益发馥郁宜人了。举目望去,水上水下,俱是一片翠绿,中有粉荷摇摆,或绽若灯盏,或尖尖含苞,轻装照水,纤裳玉立,飘飘似舞。那等清冶风姿,一时竟将我看得呆了。
“莲池?”
虽知有水,但我万没料到竟是这么一大片莲池。而我所暂住的地方,不是临水而建,而是精心修筑于莲池中央,四面皆水,只留了一个曲折竹桥,蜿蜒有致地通向岸边。
无双已在身后答道:“是啊,这座莲榭位于摄政王府东北角,其实位置蛮偏的,平时进出王府或去书房议事,并不方便。可侯爷第一次过来,便看上这处地方,把这里修成了平时寝处之所。”
我记起房中陈设过于刚硬的风格,不觉失声问道:“你是说,这里是康侯在王府的寝处?”
无双笑道:“那是自然。想姑娘在侯爷心中何等分量,怎会放心姑娘住到别处去?在宫中住的是侯爷卧室,在王府,同样住的是侯爷卧室。”
刚醒过来的一两天,我也曾有此疑心,可唐天重每日不过来看一眼便转头离去,让我总觉得他该是回自己卧室休息去了。何况我心不甘情不愿地被他禁锢于此,也就懒得细细想他的事了。
我懒懒地走到一角,倚着栏杆坐了,淡淡道:“康侯的脾气倒也出奇,有不放心的客人,就安排在自己卧室里。”
无双蹲下身,为我揉搓受过伤的脚踝,答道:“算来......康侯的脾气也的确出奇了些。自从两年前道江南来了一次,回去后时常魂不守舍,好端端地在自己府里挖了个大塘子,种了荷花,说是想吃江南那种新鲜的嫩藕。到了南朝也一样,没事跑到这里住,其实开春的时候,这屋子还冷得很呢,明明连莲花叶子都看不到一片,还亲自题了匾额,说是什么‘莲忆’,姑娘你看到没有?”
我闻言抬起头来,果然发现正堂的匾额上,端端正正镌着“莲忆”二字,字体甚是秀逸,丝毫不觉出唐天重一贯的豪雄霸气。
无双继续道:“康侯原先很是挑剔,又有些洁癖,寻常从太后至朝臣,送他的各色美姬并不少,可他素来
不近女色,又不喜欢旁人碰他的被簟,说是怕脏。可那日他将姑娘带回来时,姑娘一身泥水,把簟字子沾得没一处干净的地方,他也只嫌侍婢们行动迟缓,耽搁了宁姑娘治伤更衣。姑娘说说,康侯这性子,是不是太怪了?”
从来知道她对唐天重忠心不二,难为她还能顺着我的话头拐着弯来赞她家主人怎样待我好。
待我好......
的确是待我好吧!
只是好到要把情敌和他自己名义上的结发夫人置于死地,着实让人不敢领受了。
捣麝成尘香不灭,拗莲作寸丝难绝。
我懒洋洋地想着自己的心事,散漫地笑着,看碧莹莹的荷叶底下,几对鸳鸯正懒洋洋地泊着,在沉静的翠绿华盖下梳洗着自己的羽毛。
正出神时,听到远处有钟磬木鱼之声传来,伴着大群僧道诵经时的梵声隐隐,好像摄政王府中正在做着什么法事,并且排场不小,我不由站起身来,往那边走了几步。
快到前方竹桥时,无双已过来拉住我,笑嘻嘻地说道:“姑娘,你看这太阳还没下山,外面那日头还毒得很呢,先别过去吧!真想出去散散心,等再晚些,侯爷过来了,让侯爷伴着看看王府内的风光,也免得王府那些巡逻亲兵误会,可以吗?”
我回头瞧了瞧她,她被我看得不自在,转过头看向别处,笑得有点儿发僵。
竹桥尽头,有四名侍卫正在水边树荫下憩息,若无其事地喝水聊天。不敢想象以军威闻名的摄政王府,会有这等闲散的侍卫,还是在康侯每日必经之处。
如果无双不拦我,到了竹桥尽头,该是那些侍卫拦住我了吧?
我退了两步,淡淡地笑道:“哦,我的脚原本还没有恢复呢,也懒得走动。只是听到哪里来的诵经的声音,有些奇怪。”
无双顿时松了口气,笑着答道:“那边颂贤堂,正做着水陆道场呢,和尚道士挤了一屋子,没什么好看的。”
我不由问道:“谁过世了?”
水陆道场全名“法界圣凡水陆普度大斋胜会”,是佛家用以设斋供奉,超度前亡后化诸魂,以免亡者之罪的法会。从这里听着,便知排场不小,但唐天重每日过来,并看不出有甚悲戚之意,哪里像有亲人过世的模样?
无双招呼小丫头端来泡好的碧螺春,端到我跟前,笑道:“哪里有谁过世?左不过是侯爷在掩人耳目而已。这会儿德寿宫北面的大佛堂里,一样请了高僧在做道场呢!姑娘聪明人,可猜得出在为谁做法事?”
我心思一动,只觉阳光在倏忽间冷了下来,拿了茶盅在手上,顿了片刻才慢慢揭了盅盖去撇着茶叶,说道:“王爷府上的,莫不是在位康侯夫人办丧事?而皇宫中,自然......自然是宁昭仪出事了。”
无双抿唇一笑,“我就说,瞒不过姑娘。”
这样的三伏天,我背心冒着汗,掌心却凉了下来。
早知唐天重绝不会将我交给唐天霄,而唐天霄也不可能将我弃之不理,我也在猜测着唐天重会以什么手段瞒天过海。
原来却是个死字。果然一了百了,清白得很。
以唐天重的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寻两具与我们身形相似的女尸掩人耳目并不是难事。旁人怕吵架灭族的欺君大罪,唐天重做来得心应手,毫无顾忌。即便是唐天霄识破,如无十分证据,也只能由着他指鹿为马。
朝堂之上,唯权势可颠倒黑白,混淆是非;朝堂之下,也唯权势可只手遮天,肆意妄为。
我支着额倚着栏杆坐着,小口地啜着茶水,只看着熟悉的满地清荷出神。
无双走开片刻,再回来时,已递过一支紫玉笛,笑道:“姑娘,若是坐着无聊,不妨吹支曲子,散散心也好。”
我掂了掂那玉笛,道:“这玉质倒好,只是这么笨重,留着摆设便罢,吹起来却也嫌沉了。”
无双轻笑道:“姑娘忘了吧?当日皇上请侯爷在怡清宫品尝姑娘的手艺时,姑娘从用一支紫玉笛吹过一曲《玉楼春》。这便是姑娘用过的那一支。”
我托起那笛子细看,果然很是眼熟,苦笑道:“侯爷到底神通广大,只怕就是乾元宫御用之物,侯爷想拿,也是轻易如探囊取物。”
无双并不否认,只道:“论起这摄政王府,虽不如皇宫富丽雄伟,这天下的奇珍异宝,倒也不比皇宫差多少。不过皇宫之中,却有侯爷思慕了许多个日日夜夜的心上人,始终求之不得,只能拿了美人的所用之物把玩,聊慰相思而已。以侯爷如今的地位,多少绝色佳人梦寐以求想......”
我懒得听她继续夸耀主人的英明神武痴情无双,将紫玉笛丢给她,一边回屋一边道:“我不过是个微贱之人,配不起这贵重的玉笛子。如果有合适的竹子,我宁可自己做支竹笛来吹一吹。”
其实我从未亲手做过竹笛,也只是随口一说,但我第二日起床梳洗时,居然见到桌上放了十余支白竹,旁边的竹筐里还盛着小刀、小锯、钻子、尺子等制笛之物。
去了那白竹细瞧时,都是锯下两年以上的老竹,并已经过加工,烘烧得直而不焦,正宜制笛。
无双见我感兴趣,忙道:“昨晚我和侯爷说了,他当即叫人准备了这些来。姑娘瞧着可还妥当?”
我将白竹丢在一边,梳着头发道:“他若真的想让我开心,何不放了我和庄碧岚离去?便是为他供一辈子的长生牌位,我也心甘情愿。”
无双被堵得半天说不出话来,好久才道:“这个......姑娘得亲口和侯爷说去。”
其实我也知道唐天重再不可能放我离去,连庄碧岚都被我连累,说不准此时已经成了他和交州庄氏谈判的重要棋子。事已至此,我只盼着庄家父子能平安地守住他们一方领土,别让我再次成了害惨他们的红颜祸水。
长日漫漫,被禁锢于这样的莲池小榭,的确孤寂无聊,我到底拿过了那些白竹,挑了几支合适的,做起了笛子。
无双在一旁打下手时,我不经意般提道:“宫里那个九儿,一双手灵巧得很,嘴也甜,整天叽叽喳喳跟个黄莺似的,如果能来陪着说说话,倒也不错。”
无双笑道:“若论起双手灵巧,只怕找遍了瑞都城,都找不出比姑娘更心灵手巧的了。看看这笛孔,挖得多齐整!”
我笑道:“光挖着齐整不中用,要吹着音不偏才好。”
挖好吹孔,堵上笛塞后,便要量好吹孔至后音孔德距离,挖两个后出音孔,之后便不时吹一吹,听一听,随时调整着孔的大小,再挖下面的孔。
如此一来,房中便热闹了些,连外面侍候的小丫头都跑进来,品评着哪个音清了,哪个音哑了。
唐天重依旧每天来一两次,只是待的时间却越来越长了,即便我装作看不到,他也不离去,静静地坐在一边喝茶,看着我做笛吹笛忙得不亦乐乎。
丫头们原来甚是怕他,一见他来便敛声静气躲得远远的,却不知是不是得了吩咐,过去行了礼,便依旧跑到我跟前陪我做着笛子说笑。
不知道她们有多少的真心,但手边有事可做,终日为庄碧岚他们担忧的心思倒是略略放了放,几日后发现做出来的竹笛中,有两支音色相当好时,我甚至打开窗户,对着满池怒放的莲花,吹了一支《点绛唇》。
花信来时,恨无人似花依旧。又成春瘦,折断门前柳。天与多情,不与长相守。分飞后,泪痕和酒,沾了双罗袖。
一曲毕,正黯然神伤时,忽然听到门前一声清脆的欢喜呼唤:“昭仪!”
猛地抬头,竟是九儿着了一身绯红色的罗纱细群,兴奋地跑了过来。
我一时不敢应她,抬头望了眼慢慢踱进来的唐天重。
他并没有注意到九儿的称呼,正微眯着眼瞧我,唇角有很淡的一抹笑意,见我瞧他,那笑意便更深了些。
他素来沉默冷峻,忽然看到他这么一笑,我有点儿蒙,丢开手边的竹笛,去扶前来行礼的九儿,却轻轻的捏了下她的手臂。
九儿醒悟,偷偷瞥了一眼唐天重,立刻改口道:“拜见宁大小姐。”
我正想着她的称呼是否妥当,唐天重在一边闲闲说道:“九儿,怡清宫的宁昭仪和本侯的新婚夫人,都已在南华庵为贼人所害,如今法事已毕,早已入土为安。”
九儿无措地绞着袖子,窥伺着他的脸色,小声地应了,看我的眼神越发彷徨起来。
生或死,原是他说了算。我置若罔闻,坐到一边把玩另一只竹笛。
九儿悄声问我:“那我怎么叫你啊?”
我淡淡道:“随便吧,侯爷说我是谁,我就是谁了。”
唐天重的眼眸似蕴涵了笑而格外明亮。他坐在桌旁品着茶,慢慢道:“她是......请姑娘,未来的康侯夫人。”
我一时窒息,连九儿也似被吓住了,大睁着眼珠子好一会儿才能转动,点头道:“哦......原来,是清姑娘......”
唐天重似乎心情不错,闲坐了片刻,居然没有离去的意思,反而取过我刚吹过的那支竹笛,说道:“吹得很好听。我就想着,你做出来的笛子,吹出来应该很不一样。”
他将笛子递到我跟前,问道:“这便算成了吗?好像和我寻常看到的不太一样。”
我只得答道:“再缠上丝线圈,涂上生漆,扣上流苏,就是侯爷寻常所见的笛子模样了。”
唐天重点头,温煦地望着我,“再吹一曲来听听可好?许久不曾听到你吹曲了。”
我忙推托,“侯爷,我嗓子干得很,倦了。”
唐天重浓而黑的眉蹙了蹙,旋即舒展开来,慢慢道:“你那位好姐姐,似身体恢复得并不怎么好。你这里差不多断了药了,她那里还时不时的低烧。我正想着,要不要送些药去。不过瞧来你对他也不上心,我也不用费那事了。”
他威胁我!
一阵热血直涌到脸上,我恨得攥紧笛子,狠狠地盯着他,恨不得在他安闲自在的面容上扎无数个洞。
他无视我尖锐的目光,舒适地靠着圈椅,迎着我的目光似笑非笑,重复着他的要求,“再吹一支曲子来听听。”
我气往上冲,转过头望着窗外的莲池。
一对鸳鸯在叶底交颈而泊,安静宁和得连这样的三伏天也似褪去了炙人的炎热。
虽是人类豢养,不得自由,可它们到底还能平安地在小小的荷荫庇护下,躲开风雷烈日,安闲地过着它们的日子。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生生地压下愤懑,我拿起竹笛,依然吹着方才那曲《点绛唇》,却已无情无绪,只盼敷衍完了事。
曲毕,唐天重侧着脸,若有所思。
晓得他不同音律,我正想着他是不是觉察出我心不在焉时,他竟微微地笑了,“嗯,这遍听起来比原来那遍顺耳些。”
我正有些鄙视他的鉴赏能力,又听他说道:“要我听你那满腹相思,我宁可看你漫不经心了。可惜,可惜......”
我心里一紧,忙转过头不去看他。他虽未说出可惜什么,但我已心知肚明。
他竟是能听懂曲子的。前者用心,可惜满腹相思并不为他而诉;后者漫不经心,到底为他而奏。两相比较,他宁愿选择后者了。
他扫了一眼被做坏弃于一边的白竹、小刀等物,又望向我,“你身体可大号了?”
我不解其意,含糊答道:“嗯,有侯爷的名医良药,自然恢复得不错。”
唐天重点头,徐徐道:“大夫说,你外伤已痊愈,只是伤口尚嫩,且肺部受伤,需好生调理。倒是脚上不碍事,便是一两个月行动不便,早晚也会复原。”
“侯爷有心了!清妩微贱之躯,能得侯爷眷爱,着实受宠若惊!”我知趣地再不去和他顶撞,言不由衷地道谢。
唐天重一笑,舒展了下手脚,缓缓吩咐,“更衣。”
我一怔。
无双已带了小丫头过去为他解了嵌宝束发紫金冠,取下宝剑、玉佩、锦绶,脱了墨绿妆花四爪蟒纱袍,换了件家常的浅杏色软罗袍,总算将那一身的威煞之气散开不少。
我正忐忑不安时,无双微笑问道:“侯爷的晚膳,是不是也传到这边来?”
唐天重瞥了我一眼,点头道:“传。书房里到底闷热,今日起,还是搬回这里住吧!”
无双担忧地望了我一眼,答道:“是,奴婢即刻前去预备。”
说着,她向随侍房中的丫头们使了个眼色,径自带她们退了开去,连才回到我身畔的九儿都被她拖走了。
眼见侍女们尽数离去,屋中一时静谧到沉闷。有水面的清风吹来,竟不曾将屋中僵滞的气氛吹散分毫。倒是其中夹杂的莲香阵阵,忽然便让我想起了唐天重重重围困中的庄碧岚,心里便一阵接着一阵地绞痛。
唐天重已经走了过来,伸出右手,缓缓摸上我的面颊。
我不去瞧他,侧了侧脸,却没能避开,只觉那带了茧意的指腹抚在面颊,很粗糙,带了令我惊惧的热意,让我再也忍不住,迅速从椅上站起,便要从他的身侧逃开。
耳边若有若无地传过一声轻笑,唐天重怎样动作,本已跑出一步的身体已被轻易扯回,腰肢被他轻易环住,倒是他的右手,依然抚着我的面颊,似乎从未离开过半分。
我努力避开和他的亲密,最终只能将头稍稍偏了偏,身体却被拥得更紧,单薄的纱罗衣裳根本阻隔不住他身体传来的炙热温度。
他端详着我的目光,比他的身体更为炙热。他宛若叹息般在我耳边低吟:“莫非我当真只能用强才能得到你?”
我勉强笑道:“想侯爷何等人物,也不屑对一名弱女子用强吧?”
唐天重唇角一扬,“我本不屑对任何女子用强,尤其不想对你用强。你何等聪明之人,我便不信,你当真不知我对你的心意。可你到底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姐妹被唐天霄将错就错嫁给我,宁可自己嫁了唐天霄,也不肯提醒我一声半声。我便知......我便知我会错了意,你心里当真半分都不曾有我。我从不知,我竟是这么招人厌烦,让你宁死也不愿从我。”
他仿佛还在笑着,可近在咫尺的黝黑眼睛里,我清晰地读到了隐忍已久的怨毒,“不过,你醒来后发现自己身在摄政王府,并没有再寻死觅活,心里大约也有了盘算吧?你宁死也不愿从我,却已打算为了庄碧岚从我,是也不是?”
“我......”
我的背心直沁出汗来,一时答不上来。
贪生畏死,本是人之本能。当日眼见庄碧岚难以幸免于难,唐天重又万万不可能放过我,我再不愿白白受辱,才决绝地走上那条路。
可庄碧岚、南雅意并没有死,并且受制于唐天重,如果我轻生,惹怒唐天重,庄碧岚必遭毒手。
想过唐天重可能威逼,倒也未必打算从他,只是自此的确不敢有轻生之念了。
唐天重见我不答,眉又皱起,忽然俯下身,便亲上我的唇。
潮湿温暖的唇,陌生冷冽的气质,让我汗毛瞬间竖起,连忙闪避,哪里避得过来?只能紧紧闭着牙关,不让他侵入更多。
好在他似也没打算现在便逼着我怎样,扣了我的手缠绵片刻,便将我轻轻放开。
我已挣得浑身是汗,急急退到窗口,几乎站都站不住,脚一软坐在靠窗的塌上,拿了丝帕擦着唇,冷冷地望向满池荷叶摇碧,泪水忍也忍不住,直直地跌落下来。
唐天重依旧站在那里,静静地望着我,挺拔的身形像一具散着寒意的雕塑。
许久,才听他懒懒道:“来人,传晚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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