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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托养所手记(3)

书籍名:《中国散文年度佳作》    作者:耿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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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试探出,我愿意为他违规。接着,他向我提出了一个请求:打的送他回一次家。我看着他的脸,觉得他很苦,很苦,这个瘦弱的孩子,这要有多么想家、想亲人才会说出这样的话。他的家人,到底有多久没来看他了?我想,整个精残部的人都是想家的,教导员曾跟我说过,很多人故意装病,只为了父母来探望。我似乎很难对他说“不”,仿佛他就是一个玻璃人,我一说不,他就碎了。我为什么顺着他,是为了想套出他的故事吗?不,我觉得不是。当我走近他的时候,我就彻底忘掉了此行的目的。我之所以难以拒绝,是因为——我说不出来,啊,我多么希望能够满足他们所有的愿望,一个都不拒绝。但是送他回家,风险太大,我并不害怕所里领导的责罚,可以肯定,我会立马被赶走,我并不担心这一点,我隐隐觉得这小子没有我想象的那么简单……他好像吃准了我的弱点。

  见我不作声,他立即站起来,转身要走,我知道,他这一走,无论我怎么赔尽笑脸,说尽好话,都无法让他回心转意。而且,他开始恨我了。饭堂闹哄哄的,没有人注意到我们的谈话,我也站起身,跟他说,你别急,我安排一下。我想,我真的疯了。

  我跟主管讲,中午想单独跟钟绍晖聊一会儿,请他到会客室里去。他答应了。我顺利地把绍晖领出来,叫他站在门口拦的士,我去办公室拿钱包。

  等我拿了钱出来,远远看见他拦了的士,正往里面钻。我急步快跑,那车扬长而去,我只记下了车牌。他一个人跑了!这下祸闯大了,我把人弄丢了,我吓得方寸大乱,这小子,果然把我算计了,怎么办呢,我该怎么办呢?肯定不能先跟所里汇报。我得镇定下来。

  如果回家,他还是会被他的父母送过来的,这样的话,我不必担心。如果不是回家呢,那他会去哪儿?我不敢再往下想。这家伙城府很深,我一直没有摸透他,我更倾向于,他没有回家,他逃离了托养所,成功飞越。我越想越怕,追究我的责任事小,我更担心他的安全,他的下落。忽然间想起车牌,我记下了车牌,于是我打电话给交警大队的朋友,问他有车牌号,可否查到车主,他说可以,我如实地跟他讲了整个事情的经过,他安慰我说,不要担心,一会儿司机会把车开回来的。

  半个多小时后,的士司机载着钟绍晖返回了托养所,司机告诉我,他正要去虎门,突然手里的对讲机跟他讲他载了一个精神病人,要他赶快把人送回来。啊,虎门,他果真是要回家的。他只是要回家。我没能满足他回一次家的愿望,我难过地闭上眼睛。主管见我们从车里出来,我说刚带绍晖去兜了会儿风,他拧高了他的小山眉不满地说:塞老师,这样不行哦。我说我知道了,对不起。他没再说什么,我心事重重地跟在钟绍晖身后,他看都没有看我一眼,我知道,他恨透我了。

  晚上的时候,钟绍晖就发病了,他先是无故发笑,自言自语,接着就咒骂,最后就把头往墙上撞。我赶到现场的时候,看到主管抱着他,钟绍晖就把头撞在主管的胸口上,他使劲地撞,主管死死地抱着他,我看到他手肘有血迹,可能是被他抓伤的。周围围了一圈人,谁也拿他没办法,教导员跟我说,主管每次都这样抱着他,让他撞,只有这样,绍晖才不会受伤。我忽然对这个肿眼泡的广东男人有了敬意,那一下下撞在他胸口的是什么呢,太痛了,谁会不痛惜这样一个好孩子竟成了这样,他的心气儿很高,很激烈。撞吧,撞吧,可怜的,如果你能好受一点的话,一股很咸的东西流进嘴角,几个教导员小姐也都忍不住捂着脸哭泣。我不知道,他晚上发病是否跟下午的事情有关,但他应该再也不会理我了。

  他折腾了十几分钟,两人都累了,教导员们就哄着他去吃药,我知道精残部的每个学员每天至少要吃二十几粒药,这些药,我闻所未闻,富马酸喹硫平片、奥氮平、沙胆醇、阿立哌唑片、VitB4等,这些白色的药粒维持着他们的稳定。主管叫住我,我知道他想问什么。我们在会客厅里坐下。我没打算隐瞒他,他跟我讲起了钟绍晖,也讲起了托养所。

  我这才知道,大部分学员家里都是不缺钱的,甚至有一部分相当富裕。

  钟绍晖家里就特别有钱,可是,他来托养所之前,他的父亲在家里用铁链子锁着他。双手,双脚,都锁,因为绍晖发病有自残的倾向。他的家人为他伤透了心,甚至想把他送去日本的寺院。几年前,他的父母离异了,年轻的后母就把他送到这里,从此,就很少有人来探望。“塞老师,你也不必可怜他,我们精残部每一个病人都有悲伤的故事。”然后,他看了我一眼,不解地说,你要写这些故事干什么呢?我无法回答他,一个在托养所待过多年的人,他认识的人和世界比我要深刻得多,他们从来不谈及爱,或者生命这样的词,他们觉得可笑,因为他们比谁都了解这两个词是怎么一回事。还有,他们一定觉得我非常无聊。

  洁如和绍晖,他们发病都是因为回家。家里有爸爸、妈妈,托养所里没有。

  三、重残部

  我灰头土脸地从精残部来到重残部,恍惚间,忽然有了从青少年到中年,然后走到暮年的感觉。楼层渐渐低下来,重残部,它把一个人最不堪的样子呈现在世人面前。大部分人没有下肢,因没有臀部,都无法坐着。他们被塞在轮椅上,我不能去细致地描述他们的样子,那样太不敬了。照顾他们生活的是外聘的阿姨,她们来自农村,长着粗壮的胳膊腿,她们把这些不能动弹的残缺身体搬来搬去。

  我试着跟一个老太太交谈,可她的声音太含混了,很偏的地方口音,她的喉管搁着一口痰,我努力地听,怎么也听不明白,最后阿姨跟我解释说,她就是要回家,没别的。

  又是回家。这几乎是托养所学员的唯一愿望,永不熄灭。

  操场上空无一人,桂花和玉兰的香气依然是浓得化不开,我坐在红绿橡胶跑道上,望着高耸的托养所大楼,不到二十天,我就待不下去了,我被孩子们打败,也被这里的工作人员打败。此时的我,很多余,很无趣。我听见高楼处智障部的孩子们在喊我,他们在窗口发现了我。晚餐的铃响了,我闭上眼睛,觉得二十天竟那么漫长。长廊里,阿姨们推着重残部学员纷纷往饭堂里走,我听见有人喊我去吃饭,好像在很久很久以前。

  在这里,如果不能真正为学员做点什么,继续待着是可耻的。我在这里的目的、身份、姿态都让我无地自容。但是,我还是要说,这二十天里,我真的忘记了来到这里的目的,我不知不觉地跟着洁如、绍晖他们一起度过了书声琅琅的上午,沉闷的、即将要下暴雨的闷热午后,还有凉风习习的美好夜晚。我融进了他们的生活,愿意为他们违规,想尽办法,只是为了他们高兴。看着他们发病,心都碎了。这是我的秘密,它让我在我的世界里,更加看清了自己。我坚定了某些东西,但它不必说出。

  我帮阿姨给一个从小患了小儿麻痹症的妇女净身,她胖得肉在晃动。我第一次见到下肢萎缩的躯体,她的手也萎缩了,长出很小的、像两枝芽一样的肢节,无奈地挂在两边。她还有旺盛的例事,量很大,阿姨给她换卫生巾,给她擦洗,我帮着托起她的后背。一阵腥臭味扑过来,我皱了一下眉头,希望没有表现出异样。以后的几天里,我帮着阿姨打下手,喂食、换衣、洗澡,包括拉屎拉尿,把那肥重的、瘫成泥状的肉体搬到坐便器上,把一堆尿湿的裤衩扔进洗衣机。啊,我都做到了,我都做到了。

  我从那里回来后,好多朋友打电话问我此行的收获。我笑着在电话里说,我落荒而逃,狼狈之极。那边就笑了,早知道你是吃不了这种苦的,回来得好。忽然地,一股悲凉从心底升起,无可名状,无可诉说,就像无法排遣的寂寞,只属于你自己。

  (《人民文学》2011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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