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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老祖母的时间荒原(1)

书籍名:《中国散文年度佳作》    作者:耿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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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活一季香一季

  老祖母,如今你躺在一片青青的麦田里。醒了睡,睡了醒,在风中张望家园。我们,承袭了你勤劳的一生,种地扬谷,侍弄着自己的那一片人生。

  我知道,你有多喜欢脚下的这片土地。活着的时候,指着墙角的那片薄薄的棺椁说,住进去,就住进了安然,住进了清澈的时间,就能永远,活在大地的胸膛,日日倾听,那饱满的心跳。

  我们的土地不算多。好在,我们都是一群知足的人。知道,麦子的一生,谷子的一生,还有玉米的一生,和我们一样,穿越风风雨雨,到最后,才高高擎起那么一点点粮食。觐献给时光之神。

  ——我们怎么可能是神呢?我们不过是神造的子孙,在大地上,虫蚁般忙碌,向着神在的方向,一日日驱赶,鞭笞着自己的灵魂。

  老祖母的腰,早早就弯了。时间一轮轮从你的血肉上走过,走老了筋骨,走老了眼神,走老了,你年少时在三月的春光下,羞红的脸庞。那时候,祖父还少不更事,穿着开裆裤,爬到村里最老的一棵柳树上,拧吹柳笛,学鸟语,叫只有你能听懂的那一串话——长大了我要娶你。

  我们是农人,我们的双脚,一生下来就拴系在土地上,拴系在一棵棵向时间匆匆赶路的庄稼上。拔节。生长。在宁静的夜色中,听村庄在憨厚的呼吸里,入梦。那些闪烁的群星,有多喜欢眷顾于我们,一枚枚,棋子般散落在天上。蟋蟀唱起歌谣,麦草散发清香,浓浓的,乳汁一样的雾霭,聚集,聚集,而后,散布在田野。让每一个在乡村游走的孩子,都有一口活命的奶水。

  我学会了在一滴露水里,凝视乡村。珍珠般透明,折射出五彩斑斓;袅袅的炊烟,和低矮的屋檐。晨起的祖父掮起杞柳筐,走在一头赶路的牲口后面。那头赶路的牲口知道祖父的心思,将粮食和草化成的粪,不偏不倚,落在路中央。你看祖父的眼神呐,好像一辈子就为一泡粪土活着,在晨曦中,收集满一筐子,羊粪蛋,驴粪蛋,和冒着热气的牛粪。倒在门前的空地上。

  让它们自己燃烧。有些东西就是在时间里慢慢酝酿和燃烧的。像酒,很多粮食蒸透了,发酵,一滴滴,滗沥出馥郁的浓香。像酱,好生生的黄豆,在时间的守望里,长出绿毛,才有了我们赖以佐食的慵长时光。

  老祖母,你是一块地。

  老祖母那块地上,永远生长着粮食。村庄,在河水的缠绕里,久久不愿老去。老祖母在屋檐下梳下一缕缕花白的发丝,藏在木板门后面的墙缝里,就以为藏住了时间的苍老。老祖母不想,让谁看见自己老去的样子。祖父当年吹着唢呐,迎娶老祖母时,那件火焰一样的缎子面袄,老祖母在五月的阳光下,一次次翻晒。最后,微笑着穿在身上。躺进,那片薄薄的棺椁里。活一季香一季,这是老祖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我在田埂上一遍遍看着熟透的庄稼,才明白,渺小或伟大,都得活色生香地活着。

  飞鸟一次次掠过头顶,时间的翅膀,一翕一张,告诉我们,人的一生就是要不停地劳作,耕耘。蠹虫,最是不劳而获的家伙,钻进我的书橱,贪婪地吞咽知识和思想——只是吞咽纸张而已。你绝不相信,一只小小的蠹虫,能有多大出息。吃饱了肚子,大腹便便地爬出来晒太阳。这个阴冷的家伙,是错了的。一旦阳光落在身躯上,就会麻醉般静静死去。曝晒,只有庄稼和干净的灵魂,才适合在阳光下曝晒。我们不想化成一只翅膀斑斓的蝴蝶,也不想做扑火的灯蛾。我们在土地上行走,在大地上沉醉,我们的血液和骨殖,最后,将会植入脚下的土地,这片时间的荒野。没有遗憾和愧疚,没有深深的自责与忏悔。

  老祖母,你是否累了。走了那么久,终于可以尘埃落定。在村子的不远处。我知道,我们早晚会去看你,追随你。但是现在,我们还要好好地活着。

  一粒种子一旦落进泥土,便会在春天张开小小的花朵。你说的。活一季香一季。田野上的庄稼和草会记得,你皴裂的手指,抚摸过的子孙会记得,池塘边的那棵祖父攀爬过,拧吹柳笛的老柳,会牢牢记得。记得一个人清贫的一生,在村庄的时间荒原上,花朵般绽放。将淡淡的体香,飘满一整个季节。

  时间始终活着。像你。

  我们在母亲的子宫里,体验过生命似水的感觉。呱呱坠地,用惊诧的眼神,张望这个纷繁的世界。然后,闭上眼,沉痛大哭。哭是哭过了,有些东西注定会死亡,有些人和事,过了许多年,依然水般清澈透亮。

  我们的脚步在追赶时间,时间也在追赶我们的脚步。原野上的谷子和玉米熟了,稻草人始终保持最初的信仰。祖母,那件火焰一样的缎子面袄不是你挂上天的吧,在黄昏的时间中,散落一地霞光。村庄是你的,田野也是你的,这生长繁盛在大地上的庄稼和草,都是你的。梦里,你佝偻着腰,踮着小脚,穿行在一望无际的时间荒原。从老年走向中年,从中年走向青春,又从青春,走向温暖的襁褓。我看见你笑了。清澈的眼神,一如我小时候看你的模样。你的手抚过我的面颊,你的胸膛紧紧贴着我的胸膛。你在暗夜里点燃一根火柴,像星星,像月亮,像头顶的那轮火红的太阳。

  老祖母说给我们一个又一个故事,我们听着老祖母的故事在村庄里长大。

  我们曾经深信不疑,我们现在依然深信不疑。只有老祖母才会疼爱自己生命般,疼爱着我们。

  有时候,我们的脚步越走越远,领你回家的一定是她。

  有时候我们走向天涯的身影越来越淡,喊你折返的一定是她。

  有时,我们在时间的水流里找不到自己,帮你找到自己的一定是她。老祖母才不会发脾气呢,老祖母把村庄、庄稼和我们,都看成是她的孩子。

  静悄悄的月光下,老祖母很轻易地就能站在乡村的屋顶。月光漫过她的发梢,月光浸透她的眉睫,月光水一样拍打着老祖母的衣衫。我在淙淙的月流里分明看见,村庄依然活色生香地活着,老祖母依然活色生香地活着,活一季香一季。

  二、老祖母那片地

  老祖母站在那片地上,一直站着,像一株孤单的野草,像一棵被收获了子实后的庄稼。阳光落在老祖母的发梢,又滑落在她褪色的肩膀。什么时候,老祖母老成了一帧老旧的照片,在那个淡淡的黄昏,泛黄我的记忆。

  那是老祖母的一片地。老祖母,你在春天走过田埂时,是不是听见麦苗“沙沙”的笑声,大风“呼呼”的喊声。那条忠实的老狗,低低的吠声。我们知道你老了,怕你找不到来时的路。于是,把早已散架的一柄头,敲打上,给你做拐。让你拄着,领着你,去看你种了一辈子的庄稼地。

  村庄里也有夏天,离开夏日的煎熬,我们的日子仿佛就不能叫做日子。

  老祖母偷偷地,在夏天的玉米地里,赤裸着肩膀,袒露着松弛的乳房。老祖母不说话。满地的玉米都是老祖母的儿女,神色凝重地看着老祖母,赤裸着上身。老祖母的青春,被村庄偷跑了,被土地掩埋了,被早早死去的祖父,带到异地他乡,远远地埋葬。祖父死时,瞳孔发散,面色潮红。祖父说,我又看见你悄不叽的模样了。光着身子,沿着那片地,一直跑呀跑。跑到天边,跑到我心里。自此,你的青春就消失了。你找不到了,在时间的荒野里,有很多东西,我们昨天看着,花开的花开,叶绿的叶绿,后来就都看不见了。

  老祖母,一弯腰,把一朵草花插在花白的鬓发间。那条老狗,“呜呜”了两声,看着西天的云彩,熏醉了老祖母核桃皮样的脸庞。

  老祖母,我知道,你一直在播种时间。把种子,一粒,一粒,播种在泥土里。你不会像村子里的青皮子那样,三天两头,走到那片地,看种子是否露出了芽尖。那些种子,其实就撒播在你的心里。你会拈起一缕春天的风,撒一场三月的雨,用松软的梦里的那双手,犁犁耙耙。让种子的床,温和柔软。本来,那些种子就是你的孩子呀,那些庄稼就是你的儿女。长大,长高,都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你要做的,不过是在村子里细细梳理时间的绳结。

  凌乱的乡村时间,从来没有人告诉你,这一天的日子该如何打理。我们不是流水线上的一员。我们和村子也没有隶属关系。村庄承载我们的时间,我们在村庄的时间里,悠然度日。数鸡;喊狗;和醒来后倒嚼的老牛,诉说在过去的时间里,打捞的忧伤与快乐,失落与满足。村子里的日子亮堂堂的。

  即便是在凉月满天的夜里,也能听见时间水流一样的念珠声。老祖母猫着腰,把馒头屑放在蟋蟀的洞口;把一片肉,放在老鼠经常走过的地方。在村子里,老祖母不光待人祥和,更希望那些小小的生命,蟋蟀在嘀哩中,安慰我们的孤单,老鼠在夜色里,给我们空虚的时间带来一点点热闹的凌乱。

  没有草的土地,是不会收获粮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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