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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杰玛央宗的眼泪(1)

书籍名:《中国散文年度佳作》    作者:耿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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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你有两片面包,请你拿一片去换取水仙花。

  ——穆罕默德

  站在过去城堡的门口

  雍布拉康。

  聂赤赞普神态安详,端坐在大殿中央,用藏王时代的眼神打量着世界。

  这是一个面积不到30平方米的殿堂,悬挂着色彩艳丽的经幡,墙上挂满了唐卡。佛和藏王的塑像排列在靠墙的地方,用稍显狭窄的空间安放他们,看上去有一些委屈。只有一条甬道用于朝拜和供奉,屋子中央摆放着一张木制短腿方桌,上面堆满了朝觐者布施的酥油、朵玛和面值不等的钱币。想在里间多逗留一会儿有困难,人们排着队,紧跟在身后。

  古老寺庙或城堡里的石头、雕塑和画像是有生命的,只是换了一种表达方式。多年前,我就由心敬服藏族工匠艺人的技艺和灵性,他们在比藏传佛教传入更早的时期,就掌握了塑造神像的技艺。

  我曾经在藏东澜沧江源头扎曲河河畔,深入走访过久负盛名的工匠和艺人。他们的祖先从嘎玛巴希时期,就开始了制作铜像和绘制唐卡,后来随着尼泊尔匠人的陆续到来,昌都嘎玛乡的银器加工技艺得到了飞速发展。我当年去的时候,已经成为享誉世界的藏艺工匠之乡。在嘎玛德列二楼的作坊,我们喝着浓香的酥油茶,一边和噶玛噶赤派唐卡第十代传人聊着天,一边观看艺人们坐在堆满画布和颜料的屋子里,借助窗格投射的光亮绘制唐卡。

  扎曲河在山谷里缓慢地流淌,草地上的牛羊看上去很悠闲,但一直在埋头工作。不时有成群的鸽群飞过炊烟浅笼的村庄上空,把视线引向雪山起伏的远方……

  那是一段难忘的旅程,也是我记忆中经常醒来的幸福。

  藏区匠人既是艺人,也是精神关怀下的信徒,在同一个地方,大多代代相传,并以此为生。他们一生用身体抚摸石头、泥巴、铜皮或袈裟,一代又一代地坐在澄净的阳光下,用普通的铜皮、布条、石头、泥巴、矿石粉,敲打、塑造和描绘着祖先经验和终生信仰,在把物质变成精神的过程中,融入了古老传统的体温,给造像赋予了生命;这些塑像和唐卡,通过活佛、堪布大师的开光加持,便有了神性的光辉,成为参拜者审度、评价、修持和知觉心性本质的精神观照。

  我到过青藏高原无数的寺庙、经堂和佛殿,站在那些造型各异的塑像面前,能让我安静下来,似乎能听到其间由远及近的均匀呼吸,既有工匠艺人的,也有活佛和堪布、札巴的,塑像所具有的灵性和神性,完全改变了原来物质的属性,既能审度你的行为,也能透视你的灵魂。

  眼下,我就站在西藏人类历史上第一间房子里,拜谒诸佛众王。释迦牟尼佛位于藏王殿正中,给人智慧至尊的圆融光辉,仰望着他,我的内心有一些慌乱。我每次仰望佛像、菩萨和护法神像,好像被人脱光了外衣站在法庭,等待接受精神审判,难免惶恐。这种慌乱只在内心瞬间显现,别人难以从我的表情中觉察。我在长期的世俗活动中,学会了掩藏和虚饰,很少直面自己的心灵。

  忧伤地明白,不管多么恭敬和愿望,佛缘于我总是咫尺天涯。正在腐烂的肉身已无干净住所,用以容积我对信仰的最后划地。我无须进行精神冒险,更不需用自己的身体,喂养饥饿的狼或鹰鹫以加持果报,对信仰的等待和敬畏,还没有苦修者那样空我,或许,这也是我无缘信仰的鼠目寸光。

  大殿内的札巴和我差不多年龄,正在为礼佛供奉的信众诵经加持。我将布施投进木箱,希望能像我的同行者一样得到喇嘛的灌顶开示,通过咒力修持,洗净我心口意沉积的罪业。札巴只给我了一个毫无表情的眼神,并没有把左手放到我的头顶。喇嘛的身体通常是没有任何表情的,一个无我的人怎会有情绪呢。

  我有一些失望。也许,我必须独自空洞地走到尽头,直到某天和但丁交头接耳。聂赤赞普藏王,让我的内心平静下来。他在释迦牟尼佛左侧,面容清癯,剑眉高竖,周身充满冷静而寒冷的光芒。塑像栩栩如生又神秘莫测,一如他模糊传奇的一生。松赞干布法王站在佛陀右边,脸上所有的表情都散发出咄咄逼人的君王之气,正是这个统一了卫藏的伟大王者,翻开了吐蕃王朝的第一页。

  碉楼式样的雍布拉康城堡,是西藏先民结束穴居时代的第一座建筑,建造它的就是第一代藏王聂赤赞普。殿内壁画,详尽描述了这段传说中的历史。

  寺庙里的图像与俗世的视觉语言有所不同,它所呈现的叙事语境,大多是备受珍视的宗教思想,很少代表物质和价值。站在精美的壁画面前,你可以和艺人同步呼吸,耳边伴有札巴手摇的金刚铃声。此时喇嘛们集中在二楼经堂工作,唱诵着清亮净耳的经文。壁画上的环境描述于我显得陌生,许多神圣的符号也看不懂,在佛、菩萨、护法神、藏王、喇嘛、信众共处的大殿里,那些用矿石粉描绘的线条和色彩,逐渐把过去清晰地唤醒。

  时间大约已经过去了两千一百多年。我的脚下是光秃秃的山原大地。

  坚固而小巧的雍布拉康城堡,在“文革”中遭到了几近毁灭的损坏,并没有因为险要的地势得以保全。我们现在看到的城堡,只是复制品,当然,这并不影响它所具有的神性。

  一位藏族阿妈站在西藏第一座煨桑炉前,忙碌地向游人出售松枝和朵玛。

  那些用于煨桑祈福的物品,一套只需一元人民币。我随手取走一束松枝,放进桑烟扶摇的炉膛,并递给阿妈一张十元币。我说,不用找了。虽然语言不通,阿妈应该明白了我的意思,但她对我的“慷慨”执意不受,非常固执地把找零塞进了我手中。

  这块发源过吐蕃王朝的土地是古老的,依然保持着藏民族古老的传统。

  特殊的地理环境,加之气候、信仰,乃至人们简单纯净的生活态度,使得青藏高原一些地方,至今仍保持着完全独立的人文生态。在青藏高原,你可以发现并相信还有一些东西恒久未变,这个世界,还不像我们正在紧张的那样功利和混乱。

  昌珠寺

  昌珠寺很热闹,信众和游人混在一起,在放着两个巨型经筒的大门转来转去。

  昌珠寺的热闹,和我们在内地寺庙看到的热闹一样,但熙攘在经堂佛殿的人群,身体语言又有很大的不同,属于两个不同方向的热闹。藏民族全民信教,不是一种形式,他们把身体和心灵都献给了精神。这是一个没有姓氏,没有族谱的民族,不需要在复杂的血脉纹路里追宗寻源,不像我们那样,传宗接代、子孙万年的传统在血管里根深蒂固。一个人干干净净地来,干干净净地离开。现世所要做的,就是以全部的热情和信念,日夜转经,终身礼佛。

  寺院只是给了人们一个集中弘扬佛法和修持审觉的场所,以及修持可能的法门和方法。修持心性本质觉悟(佛),解除生老病死之苦,最终出离六界轮回,实现个体生命的永在之乐。

  这是一种神圣而美好的宗教理想。

  他们终身旅行的不是今生,而是灵魂流转的心灵长途。这和内地庙堂初一、十五的热闹自然不同,冷清了几十年的寺庙,从本世纪初开始,出现了空前的繁荣。人们纷纷拥向了庙堂,到了新年正月初一那天,中国大大小小的寺庙,总是拥挤着各式各样的人群,怀着各式各样的心事,烧着各式各样的香烛祈祷,管他是何方的神灵鬼怪,对着金身塑像顶礼就拜。他们中间,大多不是信众,跪在地上胡乱许愿和祈愿:福寿久长、子孙满堂、官运亨通、财源滚滚……关乎世俗生活的愿望。令人称奇的是,有一些寺庙极大地迎合了这种世俗需要,乃至开出正月初一烧第一炷香的天价,真是匪夷所思。我也急匆匆地加入了这个庞大的烧香队列,心甘情愿地将汗水打湿的钞票,塞进了世俗化寺庙经济的虎口。

  有什么黑暗,比信仰光环下的敛财黑暗?而那些真正在信仰里的人们,对此是视而不见,还是另有心思?

  阿弥陀佛。唵嘛呢叭咪吽。安拉,阿米乃。主啊……阿门。我在这里不断念叨你们的名字和符咒,原谅我信口开河亵渎神灵的居所。慈航普度,原本就是佛家根本,放下屠刀尚能立地成佛,何况我和我的城市毕竟开始走向寺庙,多了一种慈悲的可能。但这些和我在山南的精神之旅没有关系。

  几个喇嘛坐在昌珠寺中门入口处的门槛上观望,光线有些黯淡,被脚步和时间磨光的石头地面泛着微光。他们都背对着我。我的镜头找不到座位。

  恰好有一群藏族老阿妈摇着经轮,从昌珠寺的大门进来,已经站在了通透的阳光下,我举着相机跨过了门槛。这次,我把自己的背,谜一样留给了喇嘛。

  我跟在转经者身后,沿着寺庙外围环廊开始转经。没有任何声音,世界很安静。人们走得很慢,扳动着已经油光发亮的经轮木柄,铸有观世音菩萨六字大明咒的经轮开始旋转,三月的阳光排着队,也安静地加入了转诵队伍,不断有明亮的光斑在铜皮上闪耀。每天吟诵大明咒1008次,口念、心念、意念、转念(经轮转动一圈,等于念诵一次),或者书写在一切可以书写的物质上,石头、幡布、木头,风吹一次,它就帮着念一声,在不停地念诵中,明慧亮心,指引心灵的道路永在正确的方向。人们终生以寺庙为圆心,环绕它坚定不移地旅行,只有开始没有结束。

  世界上没有任何一句话的使用频次,可以超过观世音六字大明咒。很早以前,我就隐约觉得古老的咒语并非简单的言语符号,可能属于另一个时空,它是一个神秘的链接,直接指向神性的存在,蕴藏着宇宙的法力、智慧和慈悲。我们念叨它,是不是在和看不见的空间交流?六界轮回里,在人这一轮天眼被关闭了,所以我们的眼睛看不到那么远的地方,自然也就看不到可怕的地狱。心性本真,通过戒、定、慧等等修持方法,我们的心灵可以打开,出离生死,这就是佛教信仰给我们开释的一条知觉通道。

  曲波大叔站在昌珠寺门口巨型经筒下面,指着铜皮上的藏文,一个字一个字地教我发音:“唵、嘛、呢、叭、咪、吽。”我一向迟钝,虚有一个藏族的名字,对“唵”和“吽”的读音总是念不准。曲波大叔不厌其烦,就像教导一个牙牙学语的婴儿。结果,我的发音让曲波大叔几乎笑出了声。曲波很开心,我很沮丧。假如六字大明咒真是某个时空的语言,应该精确地学会,以备不时之需。我不会说汉语以外的任何语言,但至少在碰到美国人或西藏人的时候,还可以用“哈罗”或“扎西德勒”招呼一声。如果我在某个瞬间,或在梦中碰到操说符咒语言的人,除了当哑巴,只能傻乎乎地用微笑支应了。

  曲波大叔不吸烟,更不会喝酒,否则,我可以请他下馆子,用大碗喝青稞酒,然后再到酒店搓几圈麻将。曲波大叔不熟悉扑克、麻将或长牌这些物件。

  咖啡和刀叉,还没有在这里找到它的桌子,也看不见身穿藏袍的人坐在房子里,摆弄棋牌或电子玩具。城区里有KTV和发廊,只有像我这种身份的游人,才在那里暧昧地出入。在距离城镇更远的地方,人们只和土地、牛羊、喇嘛庙谈情说爱。我们持完全不同的世界观,没有现成的经验,指引我和曲波大叔走得更近。

  我们坐在昌珠寺僧房的石阶上,随便聊着天。多数时间都是我在问着什么,他和蔼地回答什么,尽可能地满足我的问话。他对这个世界,没有我那么多想弄清的为什么。有一只黑毛小狗,在宽敞的天井里晃来晃去,不时抬起可爱的脑袋望着我们。正午的阳光既刺眼又滚烫,就像有什么动物的细爪在皮肤上抓挠,没隔多久就留下了紫红印迹。我喜欢这种通透,世界没有遮掩,甚至希望自己的脸膛,能像曲波大叔一样黑里透红,坚硬而粗糙,一下子就能找到高原的证据。从四川甘孜游学至此的阿比甲喇嘛帮我们照了一张合影。我承诺返回四川以后,一定记得按曲波大叔口述,由阿比甲代为书写的地址,把合影照片寄回山南。

  这是一段开心愉快的经历,我的相机精确地记载了这段善缘。

  我没有拍到西藏第一张珍珠唐卡,它悬挂在西藏历史上第一间佛堂内,备受喇嘛们珍惜,它太过古老和稀贵,只能站在钢铁护栏外面瞻仰,恩受观世音菩萨珍珠般光洁的圣泽。古老是美好的,也是易碎的,不可以触摸,也难以承受闪光灯的辐射。任何现代化的东西,都可能加快古老的速毁。那张在帕莫竹巴王朝时期(约1354~1375),由乃东王王后出资制作的唐卡,用了29026颗珍珠和无数宝石黄金,供奉在山南昌珠寺的佛堂内,门窗都用铁栅栏包围了起来,一直在安全的地方普度心灵。

  杰玛央宗的眼泪

  在山南,我的行程总是被诵经声翻开,有的源自寺庙,有的源自高原风雪与五色幡、风马旗、玛尼轮之间的喃喃低语。

  汽车沿着雅鲁藏布江北岸西行,高耸的山顶堆满了夜晚的冰雪。河谷滩地,杨柳和梭梭在缓慢地生长,它们坚硬而稀疏的枝条上,还看不到来自春天的短信。在中国最蓝天空下的这条河流,正在遭遇旱情,河床裸露,幽蓝的水流有一些纤弱,好像大地皱紧眉头才挤出的几行眼泪,缓慢而无声地穿行在山谷里。这里只有冷热没有四季,寒冷很漫长,一切都很缓慢,动物成长缓慢,植物生长缓慢,人们行走缓慢,白云游动缓慢……没有一种缓慢比停止不前缓慢。大地上缓慢生长的一切物质,总是比现代化的脚步缓慢。

  雅江的柔软和静谧,有点出乎我的想象,就像冰川雪原轻举的哈达,柔情地缠绕着高山峡谷,很难向“世界水能资源最富集的河流”靠拢。开车的向导说,他从来就没有见到过雅江的水位像今天这样枯瘦。

  一路上,我们不时都可以看到在河滩碱地种植树木的人群。国家和当地政府,每年都要动用大量资金,用于雅江两岸的保土防沙,但生态环境似乎并没因此根本好转,沙化面积在继续加大,年水流量也在不断减少。我只知道城市的人们一致“生活在工地上”,没想到在寂静的雅江流域,藏族的兄弟姐妹们,也别无选择地加入了已经十分臃肿的建筑队伍。

  这是2010年的3月中旬,中国西南地区出现了大面积干旱,干裂的伤口布满了大地,已有6000多万人处于水荒之中。关于这个数据,我点击一下鼠标就可以知道,还在不断增加。大地从来就很慷慨,任由人类主宰,砍伐、种植、放牧、筑城、挖矿、采油……想干什么就干着什么,主人般支配着大地。

  我总是带着复杂的大脑旅行,一如繁忙的心思从未离开身体。

  汽车翻过一座山垭,我恍如重新来到了塔克拉玛干,虽然事实不像联想那么严酷,拥塞在视线里的沙丘的确绵延不断,占据了雅江河岸很大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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