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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谁的故乡不沉沦?(2)

书籍名:《中国随笔年度佳作》    作者:耿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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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兵说什么好呢?他感激那些人,为他送各式各样土的人,他感激那研究生,老兵最后说,这一瓶配出的黄土里面缺一样要紧的东西。当初,妈妈把黄土放在白纸上摊开低下头去审视的时候,有两滴眼泪落在土里,这一大瓶里却没有!

  是啊,那半瓶黄土里有祖父和父亲的汗,有母亲的泪。母亲有胃病,长年吃中西大药房的胃药,母亲亲手把土装在空玻璃瓶里。在老兵的家乡,玻璃瓶也是好东西。母亲把土摊在白纸上,戴好老花镜看过、拣过,弄得干干净净,才往瓶子里装。老兵带着这个瓶子走过七个省,最后越过台湾海峡。

  我不知道这个老兵最后的所终,但我知道揪心的是灵魂还乡,被毁容整容后的故乡,灵魂能顺当回返吗?他能找得到胡同口遥望的母亲吗?

  当故乡变成了一个词汇,当这个词汇没有了具体所指而被抽空,就像阿房宫只是一个词,地面上没有了“廊腰缦回,檐牙高啄”,没有了“负栋之柱,多于南亩之农夫”;没有“架梁之椽,多于机上之工女”,这样的阿房宫是否叫阿房宫?“阿房宫”这样的词汇是贫血的,没有了人的生气没有了活的内容,如果故乡也是如此,这样的故乡也就是死掉的了。

  当毁容的故乡只留下一个名头时,这样的故乡也是半死不活的,我要追问当故乡被毁容,你的魂魄还能找到过去的印记吗?门前的石墩没有了,记忆的原址没有了;老屋的燕巢没有了,睹物思情的指示没有了;家族的墓地没有了,祭奠就成了十字路口随风飘扬的纸灰。这时你面对的不是“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的诗意尴尬,而是看不到故乡遗容的那种孝子的锥心之痛。

  祭祀无日,哀痛不已!

  毁容的故乡与记忆完全不符了,但故乡不能忘记;故乡可以忘记,但童年的记忆不能忘记。故乡不仅仅是地名:三棵树,也许那是祖辈的记忆,当初移民的时候就有三棵树;刘举人庄,当初村子里就走出了举人,成为后辈的炫耀;观上呢?也许村子当初就在道观的旁边;九女集呢?是一个老太有九个女儿而叫的村庄?

  我知道在故乡整容的时候,人也有退化而整容。祖籍是父辈们走出的故乡的印记,但却是履历中死的文字,不再是炊烟和泥腥的土味。我的故乡是什集,是明初移民,十家人家聚居而成了集市,提到什集,我的脑海闪回的是炒焦花生的沙土,还有冬夜啃羊头的热腾腾的气与噼啪的木柴的炸响,但对出生在城里的儿子,什集只是一个词,没有了体温,没有了那种几百年的生活的和暖与安详,什集的什字,本来念什(shi),是古代十字的大写,儿子也许会念什么的什(shen),不是一字读音的差异,是一种文化符号的转变,是一种故乡变成了异乡,是另一种物质,是地点异化成了虚空,是名词变成了虚词,变成了反问句式:什么?

  好像在不友好地审视!

  我知道现在有的人为了加薪为了提干,在私下篡改履历,年龄和学历,这也算是别样的整容吧。不知道这些整容的独在异乡为异客的人要走回故乡,碰到整容的故乡,怎样和那片土地对视,都是赝品,都是一样的货色,都是失去了本色的家伙。那真是“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三

  故乡在沉沦,有的乡村虽躲过了拆迁,但也是精神沦陷,年轻人走了,土地荒芜了,村子里多的是暮年的老人和留守的孩童。这些暮年和儿童是否能抵抗住故乡的沦陷,我是持怀疑态度的,农民是弱势,农民的父和母、农民的孩和子,一老一童更是弱势,若是现在还乡,鬓毛未衰的你就会看到故乡一方面是苍颜,一方面是毁容。

  我读到过一首诗:

  村里的动物越来越少\/村里的童年越来越少\/原来的童年有狗陪着\/狗当童年的影子\/原来的童年当牛的影子\/跟着牛到处阅读青草阅读蝴蝶\/村小学由五间教室减少到两间\/最后村小学取消任何一间教室\/这个村和那个村还加一个村\/拼成一个小学\/三个村共用一个童年\/三个村的动物越来越少\/消失的还在继续消失\/陪伴童年的狗牛比童年的数量似乎更少\/动物越来越孤独\/童年越来越单调

  现在的乡村再也没有了牛耕地,也没有了猪圈,多的是狗,也许世相变化太快,现在要人仗狗势,让强悍的生灵来看家护院,来陪伴老弱病残。我想,如果我们失去故乡,给我们留下的是一代人的痛,而要是失去童年呢,这些孩子从小就接受流浪和孤独,那我们就失去了明天,因为明天是孩子们的。

  “没有故乡的人是不幸的,有故乡而又不幸遭遇人为的失去,这是一种双重的不幸。”虽然生养我的故乡依然存在,但她也最终也难逃那逐渐蔓延的乡土的沦陷;其实故乡还在,母亲去世经年,早就断了还乡的愿望,在母亲在的时候,我就曾体悟到失去老家的痛苦,我说的是我的母亲,在母亲的晚年,我曾把母亲接到所谓的城里,在我居住的三楼上,母亲如囚徒,这样的楼房,没有了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没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这样的楼房春天与燕子毁约,不再接纳这玄鸟,可即使回到毁容的故乡,燕子也是旧巢无觅处了。母亲在这钢筋水泥里,如牢笼,邻居变成了猫眼里的了望,门是安全门,窗是防盗网。贼是难入,人却难出。

  有一次在我下班回家走到楼下,蓦然一惊,看到了母亲在窗口茫然的眼神。母亲在张望,囚犯每天还有放风的时候,母亲一月半月也没有到楼下挪动半步,楼的雷同使母亲惧怕,怕走出家属楼,再也分不出子丑寅卯的差异,找不回返回的路。

  秋天了,母亲说,在楼里,听不到一丝老家的声音,老家该掰棒子了吧?

  我知道暮年的母亲寂寞了,过去城里的街头还有人卖蝈蝈,而今这风景也绝迹了,我走出城市很远,在野草蔓生的瓦砾间捉到了几只,夜间,就放到母亲的房间,蟋蟀入我床下,一叫,我所住的楼房却好像安静了——多好的秋声,天地间好像一下肃穆寂寥了。

  但我知道这是对故乡秋天的模拟,是故乡秋的赝品。

  故乡沉沦了,蟋蟀淅淅沥沥的鸣叫也成了绝响。我不知道蟋蟀到城里的感受,但看到街头的一棵棵被移栽的大树,那些委顿的焦黄的树枝,看到那些打着点滴的树,那些吊瓶满身的树,如五花大绑,我哭了。

  老家的村口也曾有几株明代的柿子树,有四百年的历史,但前几年被一些树贩子连根移走了,说是上万块钱。就如吹灯拔蜡,老家的历史记忆成了空缺。有一年,我回老家为母亲上坟,看到移走留下的大大的树坑,如枯干的泪眼,无助无望。我童年留恋的柿子树,老家的指示物种和地标,那曾荫庇故乡多年的古树没有了,只剩下裸露的斑驳的树根。

  我心里一阵揪痛,我想到台湾老兵的故事,如果他的灵魂还乡,他走到村庄看不到母亲曾在村口属望的柿子树,那将会上演怎样的情景?

  我看到很多脱离故土进城的古树,由于水土不服而死掉,我曾想写一篇大树的悼亡词,看到那机声隆隆中的大树被移栽进城,真想对着街头喊一声:停!

  让他们回到他们的本源,给乡间的鸟兽以栖息。

  我想到《伊耆氏蜡辞》用作悼亡词给那些大树最恰如其分:土反其宅,水归其壑。昆虫毋作,草木归其泽!(土回到你的地方去,水回到你的沟里去,虫不要吃我的庄稼,草木回到你的河边去吧!)

  我想那昆虫就是那些树贩子吧?移栽进城的大树和没有故乡的人一样,是痛苦的,整日煎之熬之。

  在韩国,超市货架上出售大米的时候,如若袋子上印着“身土不二”的字样,则价格要昂贵不少。身土不二?是的,身土不二,这是一个深植中国的外来词。她强调一株树也好,一根草也好,一枝一叶,还是一个人,最好不要离开自己的土壤,一个人的身子骨不能与生存的土地分离,吃本地产的食粮,才有利于身心。

  中国有句话,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其实,水土是有脾性的,她不是什么人都养的,只有故乡的水土才养人。故乡除了给你生物的DNA,还有精神的DNA,这看不见的DNA序列的排列有排他性。

  四

  没有故乡的人,没有根基,没有身世;叶赛宁说:我抵达故乡,我即胜利!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是千年前的陶潜在时空外呼唤如今疲惫的心灵吗?

  其实对沉沦的故乡来讲,连荒芜也不配,只是一片钢筋水泥的狰狞。

  我看不见灵魂的归路;我只隐约听见灵魂的巨响灵魂的呜咽!

  (《北京文学》2011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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