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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胡兰成:绕不过的肉身(1)

书籍名:《绕不过的肉身》    作者:耿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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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男人,我指的是胡兰成。

  作为一个人的灵魂和肉身,面临很多的门槛需要跨过,如何处置自己的灵魂和肉身,是一个关乎自己身家性命和历史与道德伦理评价的事。胡兰成被人诟病、视为无耻,大约也是在立身处出了毛病。在遇到情色诱惑民族危亡,你如何处置自己的身体灵魂,把肉体和灵魂当给魔鬼,还是与苦难的祖国一道背负命运的十字架,这是我们必须追问而不能有丝毫挪移的问题,否则那些死难者会敲我们的脑壳。

  中国的文人在长期的修齐治平的熏陶下,道义往往浸泡到骨髓,他们入世敢担当,当其达时,处庙堂之高,则忧黎元百姓,移风易俗,知其不可为而为之,逢乱世则不惜以身殉道,如屈原、文天祥等人。这样的文人气节犹如宗法社会中女人的贞节,记得明亡后,钱谦益受到清朝要挟出任仕途,柳如是逼钱别做汉奸保持名节自杀跳水,钱谦益犹豫不决,说水凉,自己年老不能跳水,留下笑柄。这也许是人们敬重柳如是虽为妓女在大义上远超钱谦益的缘由吧。

  中国文化有很多的暗角密布在民族行进的路上,柏杨说是酱缸文化,受这种文化濡染的人在治世八面玲珑,投机钻营,逢乱世则见利忘义,摇首乞怜。在抗战时候,本来我们民族的步履已经趔趄,作为有良知的国人势必站出以自己的血肉扶大厦之将倾,但汉奸汩汩滔滔,多如牛毛,历史痼疾也是渗入某些中国人骨髓的。鲁迅先生虽死在抗战爆发的前夜,但他说“试将记五代、南宋、明末的事情的,和现今的状况一比较,就当惊心动魄于何其相似之甚,仿佛时间的流驶,独与我们中国无关。”胡兰成以他无行之状就加入了这唱衰民族的大合唱。

  日人寇我,民族危亡之秋,最看知识分子气节,我们对比满清入关知识分子的情状,最能看出胡兰成的无耻。晚明的知识分子是最能骂皇帝的,从心里瞧不起那些杂碎,我们知道,皇帝是世袭的,你只要坐在龙墩上,哪怕是头猪,或者连猪狗都不如,照样对天下颐指气使,晚明的皇帝在历史上最不堪,最胡闹,有热爱木工活专心致志做木匠的,有吝啬鬼心态把银子储藏到长毛发霉的,有荒淫无道消极怠工懒得几十年不上朝,躲在深宫玩女人的。这样的情势,文人很是不满。然而一旦满人叩关,威胁国祚的时候,忠君节烈纷纷从血液里苏醒了,知识分子们一个个立时碧血照汗青起来,儒家数千年的灌输不是玩假的。

  甚至在纠纠武夫们纷纷扔掉武器投降之后,一群柔弱的文人还宁死不屈。即使清军入关,顺治入住紫禁城后,他们仍像朱耷笔下的秃鹫,以“天地为之一寒”的冷眼看着朝廷,当时着名的学者刘宗周住在杭州,自清兵进杭州后便绝食,二十天后死亡。他的门生,另一位着名学者黄宗羲投身于武装抗清行列,失败后回余姚家乡事母着述。

  胡兰成是浙东绍兴府嵊县廿二都下北乡胡村人,李白写的《梦游天姥吟留别》中的“天姥”即在嵊县境内,这也是越剧的发源地。胡兰成是苦寒的农家子,在养蚕、丝茶桐油的熏蒸里,知道田园是枯涩,生活是双手刨食,是窘迫。胡兰成小小年纪已懂得家境艰难,前面有几个哥哥,他小时候衣服都是穿下来的,袖口长到盖没手指,裤子大到拖及地面,旁边叔叔家小孩比他大一岁,穿一身印花洋布衫裤,他看在眼里却不羡慕。隔壁人家女儿比他小一岁,家里开豆腐店,有钱买点心吃,还有父母烧香带回的玩具,他什么都没有,他也不吵闹。有一天,胡兰成与小伙伴在桥头玩耍,到了中午小伙伴都回家吃饭去了,他不回家,他知道家中没米,他怕回家让母亲为难。他去溪边摘了几个莲蓬,用绳穿起,独自在大路上甩着玩。直到母亲来叫他,说家里饭已做好他才跟着回家。饭不是米饭,而是留作种子的蚕豆,他和哥哥弟弟用碗盛来吃。母亲坐在高脚凳上,带着歉意的微笑在一旁安祥地看着。

  胡兰成是农家子,在他逃亡时候写出的《今生今世》里面最温婉少虚饰的词语怕就是腕底的故乡:桑树叫人想起衣食艰难,我小时对它没有像对竹的爱意,唯因见父亲那么殷勤的在培壅,才知世上的珍重事还有比小小的爱憎更大的,倒是哀怨苦乐要从这里出来,人生才有分量。

  三国时庞德公在树上采桑,司马徽来访,又刘备小时门前有桑树团团如车盖,英雄豪杰的本色原是出在如此分量的人世的。我乡下的桑树也这样高大条畅,不像新式栽桑法的切短,拳曲虬结。桑树初发芽舒叶,照在太阳光里,连太阳光都成了新的。女子提笼采新桑,叫做“小口叶”,饲乌毛蚕的。及桑叶成荫时,屋前屋后园里田里一片乌油油,蚕已二眠三眠了,则要男人上树采叶,论担的挑回家。

  但家庭的变故,人生的艰涩,使他觉得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胡兰成父亲先后娶过两妻,前妻宓氏生有二子。宓氏亡故,吴氏填房,又生有五子,胡兰成总共兄弟七个,他排名第六。然而不几年间,一门兄弟七人,到得最后七零八落,一个早死,三个未及成家即夭折,两个游手好闲。等到妻子病死,胡兰成远去广西闯荡时候,家中唯剩下胡母、侄女青芸和胡兰成两个尚幼小的儿女。

  我觉得胡兰成身上有浓重的底层孩子的叛逆自尊,这因子是从小注定的,有点像《红与黑》中的于连,敢于挑战伦理和道德的底线,那些东西岂为我辈束缚哉?生命的瞬间消失的偶然,使他思考社会伦理的秩序与规范,是从规范出发,还是从个人生命的感觉出发?这在他的发妻去世事上最能见到他的性情。《今生今世》有一段写到结发妻子重病,他去义母家借钱不得,索性一住三日,也不回病妻身边,“只觉岁月荒荒,有一种糊涂,既然弄不到钱,回去亦是枉然,就把心来横了……”关键时候,胡兰成横下心,不怕物议,这不是一般文人所作的,鲁迅先生曾经指出:“要论中国人,必须不被搽在表面的自欺欺人的脂粉所诓骗,却看看他的筋骨和脊梁。”胡兰成真无赖的性格在这事上展露无遗。但就是这件事情,让他看到真的人生底蕴,有一个细节,他到另一处熟人借钱也没取到分文,他又折返回义母家,一路上怒气冲天,不觉失声大叫:“杀!”

  当胡兰成回到家走上灵堂拨开挽幛入内,见玉凤直挺挺躺在板上,盖着被,脸庞已变得很小,像个十二三岁的女孩。他立在枕边叫了声:“玉凤,我回来了!”然后俯身下去以脸偎她的脸,又去被底拉她的手,轻声叫着,一股热泪涌出,他来不及避开,泪水掉下沾湿了玉凤的面颊。他拉着玉凤的手,感到她的手仍很柔软,又见她眼睛微微露开一线,他轻轻抚下眼皮,玉凤合眼了。然后是入殓,仵作把玉凤抬起,胡兰成与儿子阿启捧头,青芸捧脚,将玉凤放进棺内,又把玉凤要带去的东西放好,看过都整齐周全了,最后合上棺盖。

  以后两天,家里请人做道场,四岁儿子阿启全身缟素,由众人指教着伏下地去喝红糖水,意为生身之母喝干血污池。第三天就出殡,他与众人一起将灵柩送上了山。出殡了回家,他走在山路田道上,只感觉下午的太阳荒荒,回到家,上楼下楼只觉空空落落,唯有母亲一人独坐在灶间,他趋上前只叫出一声“姆妈!”即伏在母亲膝上放声大哭起来。

  这一幕留给胡兰成的血痂太深了,那脱口而出大叫“杀!”声,成为了他的习惯,至死未改。他自承:“此往二十年来,我惟有时看社会新闻,或电影,并不为那故事或剧情,却单是无端的感触,偶然会潸然泪下。乃至写我自己的或他人的往事,眼泪滴在稿纸上的事,亦是有的。

  但对于怎样天崩地裂的灾难,与人世的割恩断爱,要我流一滴泪总也不能了。我是幼年时的啼哭都已还给了母亲,成年后的号泣都已还给玉凤,此心已回到了如天地不仁。”

  这样的硬做,有点流氓气,经此之变,胡兰成成了一个从个人偶在的生命出发,不惧意识形态和伦理规范的畸形的江湖弄潮儿,一切从目的论,不择手段,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什么是谎言?什么是真?

  何谓诚实?何谓不诚实?爱啊,负疚啊,家啊,国啊,被他弃置脑后。

  他如《封神榜》里脚踏风火轮,手拿银项圈,敢抽龙王三太子筋的哪吒,“剔骨还父、削肉还母”,他将眼泪连同人生里应该的柔软还给了母亲和妻子,这是胡兰成心中神秘的结,是隐秘不可告人的一隅,他与道德和社会性规范的裂痕越来越大,最后让自由的欲望膨胀到不再为这个民族承担责任,不再为爱承担责任,其实在民族伦理和爱的伦理中,人必须作出自己的选择,它不可推卸或转让挪移。

  这是一个没有道德底线的人,没有底线,不讲黑白,使他获得一种自由,谁给的价高就卖身于谁。在汪精卫“艳电”发表后,胡兰成用自己的笔墨文字马上跟进,他在《南华日报》写的社论《战难,和亦不易》,深受汪精卫妻子陈璧君的赏识,立刻提升胡为《中华日报》总主笔。被人视为汪精卫的“文旦”,一九四零年汪伪政府成立,胡兰成任汪伪宣传部常务副部长、法制局长、《大楚报》主笔。在日本战败后,胡兰成是被日本保护,冒充日本伤兵随着日军撤出武汉,然后隐姓埋名逃脱追捕。

  没有了善恶,阉割了道德,满足于欲望的实现,干什么都心安理得,胡兰成就像对情感有了免疫力,但是我们知道,选择一种事物,从一个纬度看兴许是善,从别一个纬度难保不是恶。

  胡兰成和汪精卫闹僵,被囚禁四十八天,借助日本人才走出监禁,这时他的桃花却悄然开放。

  在一九四三年十月的南京,胡兰成坐在院子里的藤椅上,翻看《天地》杂志,其中有一篇叫《封锁》的小说吸引了他,这篇小说是张爱玲写的关于车厢艳遇的故事,在这里也许胡兰成的嗅觉感到了张爱玲的寂寞,于是他跟苏青讨来张爱玲的地址,第二天便来到张爱玲居住的静安寺路赫德路口一九二号公寓六楼六五室门口。

  张爱玲在家,但她不愿意接待这位不速之客,胡兰成只好从门洞里递进去一张名片,转身离去。也许生活比小说还耐看就在这里,第二天中午,张爱玲打来电话,说要亲自登门拜访。

  “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要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惟有轻轻地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张爱玲有太多的叛逆,小说《爱》的这句子也许是她准备在现世里预演的前奏吧。《西厢记》

  里,崔莺莺一开始在张生面前,也是冷面铁心,然而,抱枕前来的夜晚,却有那般温顺辗转的柔情。

  在张爱玲面前,胡兰成一口气滔滔不绝说上了五六个小时。像表演脱口秀,也就在那时,心高气傲的张爱玲已经被胡兰成身上的江湖气、底层的草根性征服了,送张爱玲出来时,两人并肩走,胡兰成忽然说,你的身材这么高,这怎么可以?这是一句高妙的调情语言,有挑逗,有暗示,男女讲究般配,这么高和我怎么可以?是夸张爱玲的居高临下?

  就是如此,胡兰成轻轻地击碎了张爱玲傲慢的外壳,遇见你我变得很低很低,一直低到尘埃里去,但我的心是欢喜的,并且在那里开出一朵花来。

  当时胡兰成是有家室的人,但他每隔一天必去看张爱玲,去了三四次以后,张爱玲突然变得很烦恼,而且凄凉,某日送来一张字条,让胡兰成再不要去看她。若换成一个没经验的男子,一定会反思是哪里得罪了女子,而胡兰成这只老狐狸笑了,张爱玲爱上了自己。其实这多少令张爱玲有点难堪,胡兰成是有妇之夫,尽管她后来跟他说,我想好了,你在我这儿来来去去的亦可,但作为一个贵族出身的人,总是不甘心沦落到“小三”的尴尬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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