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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性的奴役与命运的偶在(1)

书籍名:《绕不过的肉身》    作者:耿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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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想西门应该是俊秀的北方的狼,杏花春雨的地带不会有这样的兽,西门毕竟是处于古燕赵之地,多的是慷慨悲歌,这样的氛围应该是男性的,但苏轼的文化遗泽,那种苏轼定制填词的秧歌,则是俊秀的源头。西门又让人想到莫迪利阿尼,这个常被人们喻为豹子的天才画家。豹子在诗人眼中和色情连在一起,它的眼神是那样的复杂难言,又摄人心魄。从照片中我们看到,那种野性、怯懦、警惕、温柔,都像超出了性别(男女)和物种的规定,难怪七十岁的阿赫玛托娃在莫迪利阿尼(三十五岁)死去多年还一往情深地追念,不容别人对莫迪利阿尼有半点不恭之词。豹子留给人的是眩晕、野性、沉默和孤独,这点我想和西门相似,他躲在定州古老的白果树下,像豹子美且忧伤,这从他和我的通话中,以《七岁红》和定州血地就像谈判和还债的口气里,我知道,这片土地西门最终是要离开的。《七岁红》既是他感到无家可归的苦痛,又是他的一次批判、赞美、丰富故乡的精神之旅。就如托马斯·沃尔夫所说:“我已经发现,认识自己故乡的办法是离开它;寻找到故乡的办法,是到自己心中去找它、到自己的头脑中、自己的记忆中、自己的精神中以及到一个异乡去找它。”

  西门,这是一个用文字和故乡想了断一些折磨他神经,使他不能安稳的东西的人,这是一个用文字为人生和世界(他自己认识的)做结的人,也是用文字追问存在的根基的人。我想:这不是一个整天游荡于网络的游手好闲者所能达到的高度,一个整日为生计奔波不迭的人,是不会在网络文学中留下印记的。西门的文字使许多的人无言,你不能用网络快餐的东西界定他,他的存在提升了网络文学的品位。

  在《七岁红》,西门又变换路径,直接走到草根社会,让那些苦熬的灵魂在定州秧歌朴野的曲调中与我们相逢。定州秧歌是民间的一种艺术形式,它在文人的视野之外,“村夫野老,质率朴陋,不谙文字,难识书契,其表情达意主要是用口头语言,而非文字。”定州秧歌入的是人们的耳,不是眼,但它保留了最朴野的东西,我把它和那些人称为草根社会或者草根性,而不把西门描写的称为“民间”,因为“民间就像一个容器,被一些人胡乱装进一些东西,成了一个象征性的话语了,虽然‘民间’刚出现时像是与具体实在的生态接近,但现在很多所谓的民间,应称为‘伪民间’,把民间当成一个幌子,当成一种资本,这恰恰疏离了民间,否定了民间的原生性和生命力。”

  西门在《七岁红》里描写了他的故乡血地:定州。我觉得他做的是一种还原,那种虚化的对故乡的廉价的文字消失了,这是一种草根社会特有的、没有文人趣味扭曲的朴野纯正的东西,那种声音、氛围有点像艾青在早期作品《透明的夜》中写出的:“……阔笑从田堤上煽起……/一群酒徒,望/沉睡的村,哗然地走去……村/狗的吠声,叫颤了/满天的疏星/村/沉睡的街/沉睡的广场,冲进了/醒的酒坊/酒,灯光,醉了的脸/放荡的笑在一团……/走/到牛杀场,去/喝牛肉汤……”

  只有写出草根社会的驳杂、轻重、生死、善恶、酒徒与放荡、狡诈和斗狠轻死,剥去以前对故乡贴上的标签,把那些在性的奴役下扭曲与放纵、对不可知命运的惊愕与坦然,和暴力的血泪中一个个活的灵魂镌刻出来,用文字为一段过往的时空雕塑,这是西门所做的,也是他应该做的。

  草根社会的生活方式:性的奴役与挣扎

  中国对性有一种神秘感,先秦时代,男人的“那话儿”被称做“天地之根”,女人的私处,被看成“众妙之门”。《周易·系辞下》有“天地氤氲,万物化醇,男女构精,万物化生”,男女之事被看成乾坤阴阳天地的大事。现代社会,人们对性是以平常心对待的,性不再和生殖和精神联系,然而,性去魅之后,却产生了迷失,一直困扰着人们。在《七岁红》书写的上个世纪二十年代,人们对性还是既有羞感敬畏,也有渔色掠夺,《七岁红》里,西门描写的众多性事所透露的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态和信息呢?

  那些像野草一样的人,没有精神层面的追求,至多是在庙会、集市、酒馆、妓院,求得的是口腹之虞和动物式快感,人们生活在动荡杀伐、生命朝不保夕的觳觫境地,他们不关心阶级国家和政府。阎锡山的晋军和张作霖的奉军争斗的是非,他们不管,这是一些像蝼蚁一样生存的人,他们关心的范围是三里五里,是环境和存在,这种存在是吃和性。西门叙述的语言是典雅,但一到性事,他使用的却是定州百姓的口语,他把男女的事,直接喊作“日”。床笫间的话语中,这种直接的露骨的呼喊,展示的就是草根社会的生态,这并不是胡塞尔的“现象学还原”。记得诗人于坚在回答他为什么不歌唱玫瑰时说,“在我的日常生活中几乎不使用玫瑰一词,至少我从我母亲、我外祖母们的方言里听不到玫瑰一词。玫瑰,据我的经验,只有在译文中才一再地被提及”。

  西门在男女之事中找出的是细节和人内心的真实,从一些遮蔽的知识分子口味中找到本质的东西,在素朴的生活中发现力量,这是西门坚持的。令人惊异的是西门对性的描写,让我们看到了一种原始的东西,性就是性,但性又不仅仅是性。性,在中国一向是禁忌的、压抑的,一些有头脸的人把问题放在脑子里,谈论的是经国的大业,仿佛在底层人们才配谈论性,于是草根社会便成了性话语的温润的场所。大家的辱骂和小曲紧紧贴着的是性,大家在性里得到了畅快的释放,在禁忌中的释放,给大家的快感是那样无与伦比。大家骂人的话语,小曲的话语是肉体,是肉体的器官(生殖器,乳房,西门把乳房用定州的语言叫酒酒)。

  《七岁红》里的定州秧歌有“二姐弯腰抱起猫儿来/哪知它噗咂噗咂直舔俺的怀/直舔得二姐春心动/一巴掌把你打下来/口咬指头泪满腮/忽听脚下又唧嚷嘎叭响明白/手托明灯看一看/原来是个猛壮壮的大蚂蚱/想不到它顺着俺的腿弯往上爬/一爬爬到三岔口/毛毛营里当成了家/你说这蚂蚱坏不坏/掉过肚儿把俺那个地方扎/扎了个窟窿眼儿有香头儿大/四周遭痒痒当中间麻。”这样典型的带有修辞色彩的曲调更给人以无限的冲动和遐想的空间,但西门在书中写出的是大家心里荒芜中的性,这一点是独到和有眼光的,那里男男女女不是把情感作为心灵的温慰,在草根社会里,那样可能太奢侈,大家心灵荒芜的已经没有头脑和心灵的东西,只是在彼此身体的相悦与肉体的碰撞中求得瞬间美妙得像死一样的快感。

  芒种和花瓣结婚,在性禁忌的年代,芒种不知道石女是一个什么概念,在妓女对他的性的启蒙和奴役榨取后,他一直想着花瓣身上也该有个“洞”。“洞”就是他最渴望的东西,他从师姐白玉莲身上验证了白玉莲和妓女有同样的“洞”,而花瓣没有。而白玉莲给芒种的是什么?我感到这段话到位地写出了性在心灵荒芜的草根社会的本真的处境。白玉莲的男人王秉汉阳痿,在性上折磨奴役白玉莲,白玉莲本身渴望性,犹如大旱的土地渴望云霓,白玉莲让芒种做一回男人,她说:“弟,就当姐胡闹哩!就当姐不要脸偷人哩,就当姐求你报复那个窝囊废哩!就当姐心疼你,给你一回女人的滋味哩!就当……咱俩这没爹没娘的人相互可怜着穷欢乐哩!就当……就当咱合伙气死这狗日的不让咱欢喜的臭世道哩,呜呜呜呜……”

  白玉莲疯了,憋胀在腔子里好久的怨恨一下子吐出来。她边说边解小褂上的扣搭,边哭边脱那条水绿绸的裤子,等哭得泪人样地说不下去,白光光的身子已躺在炕上抖做一团。

  芒种傻了,看着她细溜溜的腰身和两条长腿,还有那两坨软颤颤的酒酒,站在地上不知所措。

  “弟,来吧,姐……等着哩!”

  白玉莲擦了把眼泪,悲壮地把蜷起的腿劈开。芒种一动不动。

  “弟,你……你还让姐活不?”白玉莲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芒种心里一疼,两手僵硬地伸向衣裳的扣搭。小褂被扔到炕沿的辰景,滑着颓然落地。

  “弟,全脱完哩,咱们今儿宽宽敞敞地。”白玉莲脸上泛起一层潮红,酒酒也一起一伏。

  芒种跪在白玉莲的腿间,心里一阵冲动和悲哀,两颗大泪珠子掉在她高翘起来的脚上。

  “姐,俺……这是日自己的亲姐哩——”芒种哭了。

  “弟,过了今天,咱往后三百辈子都是一个娘生的。来吧,姐这就给你哩!”白玉莲痴痴地说着,用手引了他的物什朝下压过来。

  芒种觉出自己的物什在她软处那个洞洞里紧紧巴巴地暖湿着,心里一下子慌疼得险些晕过去。

  白玉莲帮他擦了脸上的泪,俯在耳边哽咽着说:“弟,别心疼姐,使劲攮扎吧,顶算是替姐解气哩!”

  这是一场怎样的仪式?白玉莲感到就在芒种进入她身子的一瞬间,她觉得这条命又忽地圆润起来,从天而降了全身使不完的力气。

  这是肉体疯狂的挣扎,是对臭世道的嘲弄,是彼此的心灵荒芜的人的娱乐,是对压抑的报复,在肉体放纵后,他们得到了什么?如果说这是草根社会的浪漫,浪漫过后,却是沉重。

  性,在草根社会,既是大事,人们为它凶杀、背叛,也是小事,有时把它看得很轻。花瓣因为美貌,一次次被人掠取,从地痞到官场、到师兄、到土匪,但好像给世人的是嘲弄,这恰恰是一个没有“洞”的石女。

  西门描写了草根社会的性,这是一个处于人的本能又受抑制的性,是一个既滑稽又庄严、符合人的情理的性,是在生命受到威胁仍然有顽强生命力的性,但又是随便的、背叛的性。性,有时就像一个本体,它有思索,有自己的意志,它能造反,它好像不能被纳入什么体系控制它,人们怎样为它寻找一个合适的位置?它见证了人性,也见证了丑恶。人,本来受各种奴役,社会的、乡土的、风俗的,但更大的奴役却是来自自身,性的奴役无疑是人最深刻、最难摆脱的奴役。别尔嘉耶夫说“人是性别存在物,就是说人是被分成两半的,有缺失和渴望填充的存在物,不但是在自己的生理上,而且在自己的心理上。”“人体验着性贬低人的奴役,性折磨着人并引起人生的许多不幸。”“同时,性可能遭到可怕的亵渎,通过性,整个人生都将被亵渎。”

  我们不否认性的创造,但性也强迫人、奴役人,包括奴役自己和他人,人受性的奴役时,会有种种反常破坏。历史上,为了女人(性的占有),丢掉身家性命和山河大地的代不乏人,通过性奴役别人更是史不绝书。二战期间,日本人和苏联军人对被占领国女人的侵害,是历史永远也抹不去的黑色印记。《七岁红》里,王秉汉为了惩罚白玉莲,故意当着她的面,抽出腰带将她的胳膊缠住,顺手将裤衩捋下来扔到地上,把她绑起来,让她看着自己和别的女人交媾,并把秽物涂抹在她的乳房上。白玉莲不知道王秉汉何时好了阳痿的毛病,王秉汉当着白玉莲,让一个十七八的闺女显出一身瓷实的白肉,仰面躺在炕上,然后炫耀阳物,然后要那闺女本不会叫床而叫床。王秉汉通过性,展示自己没有病,通过性羞辱他原来的妻子。可怜的是那个闺女,她是用三十块大洋买来的,成了性奴役的工具,并且,她也参与了对白玉莲的性的羞辱和奴役。一个人就是这样对待性的,在经济杠杆的决定下,可以利用性,买到性和出卖性!白玉莲面对这一场景,她能感到什么?是丈夫的恩断义绝,是绝望?这样的场景令人颤栗,人性温柔的一面,怜悯的一面在这里逃遁得无影无踪,我们该指责王秉汉嗜血的心灵吗?

  白玉莲和芒种的偷情有着合理的成分,但在性的奴役下,心理和生理的荒芜状态及性的满足,我们又能找谁给他们以合法性呢?在草根社会里,合情理的合人性的性,怎么得到保障?我们确实看到在草根社会里,生存的艰难和底层人无望的挣扎,四面都是萧索,他们的心灵最后也会风干,走向瘦硬!

  草根社会的生存状态:无边的暴力

  草根社会的生存状况最真实的场景,就是无边的暴力,对暴力的透视,就是对草根社会的确证。其实,我们在历史书中一方面读到所谓的诗意和美感的时候,另一方面不要忘却历史的背面。《水浒传》中李逵江州劫法场,把斧头虎虎生风地砍向无辜的人群,还有在月光下(非常诗意的月下),武松将张督监一家杀死,大书:杀人者,打虎武松也。那该是怎样的场景?月光的皎洁和着蠕动流淌的血,无辜者的血与作恶者的血,在好汉们的暴力下,善与恶一同消泯了。

  《水浒传》是草根社会的形象辞典,一言不和,拳脚相加。暴力就像河流的淤泥,一直沉淀在历史的河床上,人们通过暴力达到自己的目的:地位或者权力,然后又凭借着权力和地位,证明暴力的有效性与合法性。但是在暴力中,爱与宽容是隐匿的,在现当代文学作品中,我们常常读到的,由于人性的卑污和心灵的荒芜,那些暴力的因子肆意地疯长。在萧红的《生死场》里,我们看到有一回,赵三把一个小偷的腿打断了,事后赵三的第一反应不是给小偷救命疗伤,而是怎样逃脱打伤人的后果,就想干脆把这人打死算了,悄悄埋在雪堆里。赵三的同伴极力反对,这是一个有头脑的人,他反对的目的不是出于良知也非怜悯,而是想到春天来了雪堆就要化了,尸体一暴露还是要查到凶手。所以这个反对的人说,不如把他扔在井里。我们在一册册历史中看到过无限的暴力,每次读到,都使我们的心战栗,我们的民族怎么了?是什么让他们连物伤其类的恻隐和怜悯都丧失殆尽,是生存环境的险恶?还是对权力、女色、富贵、自尊、金钱的追求?抑或是心灵的癌变、我们民族的血液的遗传编码断了链条?即使在现在,暴力的形式可谓花样繁多,心灵的、语言的,行为的,或者加诸人的肉体,或者投进人的心灵。《生死场》有一节描写了亲人间的那种暴力的自虐及人们对暴力的冷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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