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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背影”的隐喻(2)

书籍名:《绕不过的肉身》    作者:耿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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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背影》是父亲蹒跚买橘子的故事,《背影》是一个老人经过沧桑后舐犊之情的故事,《背影》是朱自清讲给我们的故事,这种故事这种伦理诉求能激发一个人的道德反省。我们看到父亲蹒跚着为我们买橘子,我们会反思父亲为我们做的和我们为父亲做的是否对等?我们是血缘链条的一环,父为子,子为孙,孙又为孙,子子孙孙无穷匮也。

  亲情的锁链把你固定下来,是也,非也?你的链条断裂,你的内心就会产生一种负罪感。这样的叙事不是说教,只讲动情的故事,这样的故事对阅读者呢?刘小枫认为这是陪伴的伦理:也许我不能释解你的苦楚,不能消除你的不安,无法抱慰你的心碎,但我愿陪伴你,给你讲述一个现代童话或者我自己的伤心事,你的心就会好受得多。人生存在着很多的苦痛和孔洞,人生也有很多的漫漫旅途和漫漫长夜,怎样抒解苦痛填满孔洞,这是令人思索的问题。

  “背影”的隐喻,也是一种灵魂的自赎,但这种灵魂的自赎也是把“背影”设定为行为崇高者对灵魂卑微者的感召。鲁迅有一篇文章《一件小事》,他写的是人力车(一种用人力挽拉的、供人乘坐的单座车辆,旧时曾广泛流行于中国城镇)夫的故事,在现代文学史上,人力车夫是一个热门的题材。老舍的《骆驼祥子》更是以人力车夫为主人公,写了旧时人力车夫的艰辛和苦难,在人力车流行的年代,城镇男性的拉车与女性的卖淫,有着某种相似性,即都是在走投无路时选择的求生的方式。男性当陷入了生活的绝境时,租一辆车到街头出卖体力,就是唯一的“选择”。

  在人力车穿行于城镇大街小巷的年代,人力车夫几乎就是贫苦和低贱的符号,由于人力车夫没有妓女那样的隐匿性和所谓的“道德的欠亏”,在“五四”时期,人力车夫往往成为受过西方人道主义思想影响的新知识分子所同情和关注的对象。人力车夫的经济状况是大家关注的,大汗淋漓气喘吁吁也是视野之内的,但人力车夫给人的应该是背影,人吃牛肉,但不忍见其觳觫,人坐在车上,那背影的缺失是人的故意忽略,还是另有隐情呢?五四时代的知识者很少人注意到这点。例如蒋梦麟就说道:

  我可怜黄包车夫,他们为了几个铜板,跑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尤其在夏天,烈日炙灼着他们的背脊,更是惨不忍睹。我的美国尺度告诉我,这太不人道。……大家还是少坐黄包车,多乘公共汽车和电车吧!但是这些可怜的黄包车夫又将何以为生?回到乡下种田吗?

  不可能,他们本来就是农村的剩余劳动力。摆在他们面前的只有三条路:身强力壮的去当强盗,身体弱的去当小偷,身体更弱的去当乞丐。

  那末怎么办?还是让他们拖黄包车罢!兜了半天圈子,结果还是老地方。

  除蒋梦麟外,胡适、李大钊、陈独秀、鲁迅、沈尹默,他们注意人力车夫时的心态和方式,是相同的却又并不完全相同。胡适写了一个年龄十六岁的童工车夫的酸悲和凄惨。而鲁迅的《一件小事》则没有写到车夫的生计问题,它歌颂的是车夫“精神”上的崇高、道德上的圣洁。

  鲁迅毕生坚持对大众的启蒙,揭示广大民众“精神”上的病苦、引起“疗救的注意”,是鲁迅着作的鲜明特色。在这个意义上,这篇歌颂车夫精神的《一件小事》,在鲁迅作品中显得很另类刺眼。然而,它毕竟关注的是车夫这类底层民众的“精神”而不是他们物质意义上的生计,所以在一个更大的范围内,它与鲁迅作品的基调又是一致的。《一件小事》写的是车夫在寒冷的冬季看到一个仆地的老妇,“跌倒的是一个女人,花白头发,衣服都很破烂。伊从马路上突然向车前横截过来;车夫已经让开道,但伊的破棉背心没有上扣,微风吹着,向外展开,所以终于兜着车把。幸而车夫早有点停步,否则伊定要栽一个大斤斗,跌到头破血出了。车夫本来没有撞着老妇,但老妇说自己摔坏了,车夫听了这老女人的话,却毫不踌躇,仍然搀着伊的臂膊,便一步一步地向前走。我有些诧异,忙看前面,是一所巡警分驻所,大风之后,外面也不见人。这车夫扶着那老女人,便正是向那大门走去。

  我这时突然感到一种异样的感觉,觉得他满身灰尘的后影,刹时高大了,而且愈走愈大,须仰视才见。而且他对于我,渐渐的又几乎变成一种威压,甚而至于要榨出皮袍下面藏着的‘小’来。”

  这里鲁迅先生写了车夫的“后影”也即背影。对底层民众的“精神”赞美而非针砭;底层民众的灵魂的某种显现,不是令鲁迅感到寒冷、绝望,而是让他感到温暖、生出希望,这样的例子确实屈指可数。

  鲁迅对国人感受得更多的是寒冷和绝望。鲁迅原先学医的本意是救治国民的身体,后来他意识到中国民众“精神”上的病苦远甚于身体上的病苦,而疗治这“精神”上的病苦也远较疗治身体上的病苦为紧要,这才弃医从文的。这种变化,在《呐喊·自序》中说得很清楚:“这一学年没有完毕,我已经到了东京了,因为从那一回以后,我便觉得医学并非一件紧要事,凡是愚弱的国民,即使体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壮,也只能做毫无意义的示众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为不幸的。

  所以我们的第一要着,是在改变他们的精神。”俞芳在《鲁迅先生和人力车工人》中,写了鲁迅与好几个人力车夫的故事,其中既有鲁迅对人力车夫“精神”的关心,也有鲁迅对人力车夫“生计”的留意。俞芳回忆说,鲁迅曾怀着“十分崇敬的心情”讲过一个人力车夫的故事。有一次,鲁迅坐着人力车回绍兴会馆时,把钱夹落在了车上。后来,人力车夫将钱夹送了回来,并一定要鲁迅当面点一点,看有没有少东西。鲁迅先生非常感激。因为这里面除钱之外,还有一些重要文稿。鲁迅先生就拿出一元钱酬谢他。起先他不肯收,再三推却,最后鲁迅先生好容易说服了他,他才收下,称谢而去。鲁迅先生意味深长地说,他需要钱,但拾金不昧,这是何等可贵的品德!或许这就是《一件小事》的最初素材。人力车夫“精神”上的某种特异表现,给鲁迅留下深刻印象,并最终在心中发酵成一篇小说。俞芳又回忆说,有一个大雪纷飞的冬日,鲁迅下班后坐人力车回绍兴会馆,忽然注意到人力车夫衣衫单薄,特别下身只穿着单裤。下车后鲁迅在车资之外,另给了车夫一元钱,嘱他一定要买条棉裤,并说这样下去,腿关节要冻坏的。第二天,积雪未化,寒气逼人,气温更低了。鲁迅先生下班后,就到教育部门口注意观察,出乎意料之外,他发现站在门口寻生意的人力车工人,几乎都是穿着单裤的。鲁迅先生感慨地说,这是严重的社会问题,不从根本上解决,单靠个人的同情和帮助是不行的。人力车夫“生计”的艰难,未尝不令鲁迅心酸,但也止于心酸,鲁迅并没有把这种心酸化为文字。

  不能不说,这正是将改变民众的“精神”视为“第一要着”的观念使然。

  也许是鲁迅先生对背影的内涵赋予了高大的精神,也许是朱自清的“背影”文字在人们心理的积淀,背影成了后来人一再书写的“永恒”的题材。但后来人过度的阐释,有点使“背影”的含义超重。康德说使用意象“本质上为了使心意生气勃勃,替他展开诸类似的表象的无限无穷领域的眺望。”康德的本意是,意象能延展人的审美视野,拓展人的精神世界,它召唤着人,把意象人格化精神化,但是人门集聚在意象的树下乘凉,这样意象的审美疲倦也开始了。背影看不到别人的审视的目光,在这个意义上说,你可以删改它扭曲它塑造它,看到感觉什么样的背影与看的人有关,人选择了一种背影也就选择了一种人格精神。清者自清,浊者自浊。端木蕻良有一篇短文名《背影》,是在借助一件小事,塑造了一个将军的形象:

  我的朋友,在灯影下,给我讲了一段吃苦瓜的故事:

  我们广东人都喜欢吃苦瓜,有一次,我们在朝鲜战场作巡回宣传。

  回来时,吃到新鲜菜——一盘苦瓜。吃得真算得意,很快就吃了大半盘。这时候,我们的将军也来到饭厅吃饭,他在那边桌上,大口地边吃边听作战参谋在身旁向他汇报战争的情况。他看到我们这些搞宣传的人刚刚回来,就热情地过来和我们闲谈。

  到有人来告诉他,开会的时候已经到了,他才想起该走了。可是,他还没迈出第一步,又转身回来,望着我们的脸说:“你们吃的苦瓜,如果没有吃完,是不是可以分我一点?”

  这时我才想起,原来湖南人也是喜欢吃苦瓜的。不过我们觉得,我们剩得未免太少了点。如果我们能记得湖南人也是喜欢吃苦瓜的,我们早就会分给他了。

  现在,只剩了一个盘底儿,又是吃剩下的,实在不好意思。但是他满不在乎,这就使我们也觉得不该在乎了,索兴把剩得不多的苦瓜,连盘子都端给他。他亲手端过去,连声笑着说:“谢谢”。这时,我看到了他的背影——平直的背脊,轻快的脚步。我心里想:他不是别人,他是我们的将军!这个称号,和他是多么相称啊!

  在灯光下,我似乎跟着他的话音,也看到了一个正直的背影。这位将军经常走在我们行列前头,所以,我们也经常见到他的背影!

  先驱者无疑是走在前列的,他们留给我们的就是背影,但这背影升华的是象征,更是一种意识形态话语,对这种背影的解读,读出的是一种谀词,吃苦瓜也可能是将军的爱好,也可能是将军拉近和兵士距离的一种带兵的方式,吴起曾为负伤的兵卒用口吸取脓血,而兵卒的老母亲知道后大哭,它知道儿子不会在战场上回来了,儿子会以死来报答吴起的,一口脓血换得的是兵卒的血肉和斗志,小的成本获得的是不可估量的价值啊,吃苦瓜背影,和正直有点牵强,我们可以看出抒情主人公的尴尬,他是把这个将军的正直的性格负载到背影这个载体的,但是内在相同的东西实在匮乏。这样的背影还是情感的东西的抒写,但硬往品格上靠,总让人心里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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