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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世间有牛

书籍名:《藏在草间》    作者:耿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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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绝无虚饰,于牛的品性和坚韧,我总是怀有一种并非幽邃的偏见。

  窃疑太初牛之萌生,形体枉为丰隆硕大,进化进化,壮硕的生命竟成了人类俯瞰的一种驯顺的牲灵,看到人们喂它以草饮它以水赏它以夜晚的睡眠和片刻的反刍,看到人们怠斥它,奴役它,心里总会产生一种悲哀的怜悯。

  我想起了盐车之下哀哀嘶鸣的骏马和诗人太白笔下“马如一匹练,明日过吴门”的句子,那里面绝不是一种对人类争战、杀伐、流血和利用的俯就,它自有一种深层的意义:马不是人的仆役,它是人类的邻居。它在自然里生存,依旧禀持了它原在的本质,与自然浑穆,使你不能随意地轻视它随便它,它的蹄声依然在大地上会叩磕出激越的鼓点,它悲怆苍劲的嘶鸣,那集团军般遽然转移的方队,都使你想到了古战场的肃穆和旷远,它优美温顺却不任人凌弱割宰的精神意象,往往使你一生都咀嚼回味、受用不已。

  我是一个极端热爱生命的人,在鲁西平原见到成群成群的牛,总是想到马,想到马给人以勇气,予人以幻想。然而鲁西平原的牛太固执,太优越,它在你没有丝毫准备的情况下,就占领了你的炊烟,你的青草,你的土地。鲁西老家很少有马,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在鲁西老家度过的那些日子,你面对的是一头头迟钝的牛,便想鲁西无尽一如壮硕女人胸乳膏腴的土地,那划着呆痴线条的缓坡堤岸,那圆浑的土堆豆垛,配上这古朴的牛,是何等的苍颜冷寂!在夕照里犁铧与牛相互拖拽,那袅缕炊烟中牛犊于母亲乳下亲昵归家,都使人感到了这种生活的危险陈旧与那时我想奔突出去的内心的忧郁。

  哦,鲁西老家的牛,给人一个迟滞的世界!它平和不争、稳重尔雅,却消蚀你,直到你也像它们一样匍匐于地,弄得你夜间或清晨听到它们缓缓的一声长哞,就感到一种亲昵温情。然而,不期一个梦境却重新塑我一个完整的境界。弄得今天我听到西班牙斗牛曲有力回旋,还会在屋子里掷笔不宁,生血如沸,直想步出户外看看,是不是我梦幻中的那样一种牛,而且在静夜,我听不得一种古老的牛角吹出的那种悲怆高亢之音,若是断角,再配上霜雪屋檐之上卧伏着的一勾残月,更是不能忍受。一听那声音陡然使我热泪盈眶,高啸太白之诗:仰天大笑出门去,吾辈岂是蓬蒿人!悲壮之举,恸如诀别。

  生活在鲁西平原,天一黑暮就要背上床板睡觉,睡不着时眼前就晃动起许多东西,倏然我像望到一个秋日:天刚甫明,衰草黄苍,霜白如绵,那景象来势之快,可以使人的眼睛一下产生盲点,太阳红得发黑,一刹日光的脚爪,竟一下子就把平原覆盖。就在这日光红红霜色银银之中,我见到了最壮阔的牛群奔突的场幕。仿佛分散在所有村庄里的公牛一下都聚拢到黎明中了,这些牛在阳光倏然一亮中极不适应,就似有隐隐的沉雷一下子刺进了平原。公牛,尚未阉割过的公牛,从无数的沟坡、村口涌出,像流水奔泻似的在平原的霞色中汇聚了,三二头汇成五六头,五六头汇成七八头,小群聚成大群,大群在奔泄中发展,成为一片哞叫、纷乱而快速移动的红的幕布!它们呼唤着、照应着,像去奔赴任务,衔枚疾走,像去踩断那一道道阳光。阳光纠结着、回旋着,绕缠在牛之锦缎般红的身上,那四蹄仿佛被庄严裹住,不再斜逸,不再旁支,尚未被人改造的牛的睾丸,在阳光下燃烧透亮,像是一支支的重锤在那里嘎嗄碰撞,发出隆隆之音,而这一刹,等我警神审视,牛群已逝,眼前仍是暗夜,黝黑一片。

  我久久痴在那里,发呆、发愣。然而我终是看到了,见到了这世上沸漾着精神鼓荡着生命伟力的牛的形象,它不再是轭框犁车中的一群,它有着自己的另一面的生命。

  持续几日,我都沉浸在这种幻想中,但每日早晨起来对视朝阳,见牛还在牛栏里,静静地回味牛粪的味儿,和由它散发的温暖的青草之香,最后父亲起来,用扫帚慰问牛的脊梁,然后牵出去……在阳光明媚的时刻,牛毛显得瓦亮,空气中的尘粒浮在上面,一俟微风,你就会见到那尘粒在牛脊梁上微微振荡。

  我看不出牛之模样的冷暖悲戚,但那些光滑的毛却给我一种深深的忧伤。那些鞭痕,那些轭套勒在牛肉长久后结痂的处所,像是一种乡村最沉实的表述。

  就有一天,我和父亲起得绝早,把牛套在架子车里,装上棉籽朝榨油房去了。

  榨油房在一个河边的林场里,榨床的动力设备是个苏俄式的笨重的柴油机,轮子很大,宛如碾盘,隆隆隆隆,整个河岸都是柴油机的响声与颤动。

  油房尚远,牛车宁静,我和父亲坐在车辕前无语。那时我很想让牛抑或牛车弄出一点什么声响,以驱遣平原深处里我与父亲枯坐的寂寞。我知道榨油房的路途还远,而平原的早晨也相当漫长,我们就如缓步在刀法古拙的木刻里:一架孤独的牛车带着自己孤独而抑制的灵魂,在空旷无垠的荒野上低哞而行,远处榆树模糊,太阳像一只神秘的独眼……

  父亲似乎并未感到有这么一轴图画,父亲想到了牛,就像我们慢吞吞走进了一个漫远的童话。父亲说:“快点儿!”牛说:“请稍等!”牛明白父亲说这句话的意思,牛不能让满满的棉籽转化成哗哗喧闹的生活的油层,它只能从轮毂之间干燥的吱吱扭扭里提炼古老的欢乐了。

  当时,我和父亲都像感觉到了什么。牛的终极与归宿?我曾固执地以为,牛们没有童年,它们一生下来就是老年壮年,就是轭套和犁杖,当人们不再需要它们的时候,它们就要被收割了,像麦秸,像豆子,像黄了的玉米,即使以青铜铸它以形象,那也绝不是感恩,它仍是被奴役而呼唤奴役的象征,最后牛们撒手人寰,也以诱人的形象端上人类的盛宴,让牙齿咀嚼胃部欣赏,最后一张皮也未被扔掉,而是制成昂贵的腰带遮蔽所谓主人的私处,或是做成鞭子,继续召唤制服与它们一样命运的悲哀的同类。

  突然我就想:假设有一天,大地上的牛不再轭车,不再耕田,大地上的牛不再坚韧,不再劳作,而成为诡诈和机警,那会如何呢?我忆起儿时曾有的那幕,有点感动,然后仍是悲伤。

  那是什么时候,是在幼时的记忆里抑或幻梦冥想中?生产队要宰牛了,我端着陶钵去领我们家应得的一份。在牛栏里,我见到了那最后的牛,就像玉米那样,就像蔬菜那样,成熟了,瓜熟蒂落了。人们开始用寒光砍伐它,收割它,使它们成为养分继续茁壮人类,尔后肥活泥土。那牛太老了,老得在自己耕过千百遍的泥土上不会迈步了,操刀人趋步在前扳着犄角,牛尾下的队长推搡着它的尖瘦如刀的屁股,把它推到屠案上。

  “杀牛!杀牛!”当时我也是和别的孩子一样狂叫着,为了一点肉润滑一下贪婪的带皱折的胃肠,倒在屠案上的牛倒是清楚了自己最终的结局,它深塌的两眼,就像植物里含有水份那样,潸然吐出浊稠的老泪,然而它不甘,它也知道自己在血戮中寻不到公正,它把俯就在屠案上的头颅高高昂起,望着灰蒙深沉的蓝天,哞哞孤鸣。

  哞哞的牛声很沉闷,悲壮有力,充盈着死的哀伤,我发现人类在这时胆怯了,屠夫沉滞,孩子屏息,时间一下凝固,人们感觉到了纷尘凡世的依恋与渴望,而对极乐世界无疑满怀了质疑和绝望。

  屠夫的刀终是下去了,血光一闪,那牛又是一声长哞,两只深陷的眼还是瞪着灰蒙深沉的蓝天,泪流汩汩而下。

  然而在屠夫简洁熟练撕剥牛皮的时候,那些牛栏里关着的牛们,却突然同声长号,然后扯断了缰绳,撞坼了牛栏,前拥后呼,疯狂地奔出村庄。它们不再沉默,不再稳重,一下子变得那么发狠有脾气,牛们长号着,呼喊着,在平原碰撞飞溅,一个村庄的牛撞翻了栅栏,十个村庄的牛撞翻了栅栏。苍穹之下,无数的牛立在平原的河坡上,扬起脖颈面天长哞,宛如全世界的汽笛在这个时刻为一个逝去的伟人哀悼。

  时间过去之后,我常思索着这撼动心魄的场面,冥顽的苍穹之下,确实蕴存着某种神秘的东西,人类,不要忽视最卑微的生命,即使蝼蚁、树叶、残枝,它也有着灵光和性致。牛被驯服了,但力量没有被驯服,坚硬的犄角没有被驯服,抑或某个暗夜,挂在墙上的犄角会一跃而起,自鸣自唱。

  然而这些牛们在宏唱汽轮机歌声的时候,又折回到屠案边,它们绕着血污的牛皮、犄角,渐而卧下去,像一片褐色的石头,后来这些石头又移回了牛栏……屋檐下悬挂的马灯无言地望着这一切,马灯的孤独无疑昭示了牛们,夜静更寂会有人来添加食物,赠以睡眠,但睡眠以后呢?轭套、鞭痕仍会俯瞰着牛们,继续上路。

  前面就是榨油场。

  当我遥望童年与牛的时分,我想,生灵、山川、土壤、河流,若是它的忍耐大大超于它摆脱苦痛所具有的勇毅和果敢之时,它只有被奴役驯化。确实,世上原本有一些生命的生长就是为了被奴役驯化,以至屠杀,你怎样在你颤栗与四顾的心室中寻得公正?当家家在黄昏的房檐下抛掷菜香的时候,我感到呕吐,我在童年对屠夫和油亮的屠案充满仇恨,我对那些归回牛栏的牛们发出诅咒。

  当我以后在佐田雅志和冈林信康两位风靡日本的歌手歌声中听到:

  忍啊,这难忍的无缘长坂。

  我那咀嚼不尽的

  妈妈的微小人生。

  我的眼泪哗哗而下,我想到了牛,牛是真实善良的,它们温驯不吃人,它们不会唱歌,它们没有地点发表言论,它们努力地去接近使命,它们卧在那里反复咀嚼着使命。一般说来,牛是十分尊重农人的,农人予它以草和水,农人赶走了欺负它的敌人,农人用栅栏保护它,直到有一天农人和牛都不存在。

  我们驾车向榨油坊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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