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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石匠留下的歌

书籍名:《藏在草间》    作者:耿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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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里要述说的还是童年的旧事,在早晨的时候,背着满街满村都是青烟和月残的叮叮当当的褡裢里,谁知道那里面储藏的究竟是什么呢?

  在那黄昏,天要断黑,无数的村外坟头堤坝衰草要被闩在门外的时候,那褡裢与满村的狗吠一起叮当在街道逶迤而去,一声“洗——磨——了——叵……”令人想到平原外的异样和神秘。

  就有一天清晨,驴子在磨道,一踏,一踏,一踏,四只蹄子仿佛要走碎那寂寞,就有了褡裢的叮当,亲亲地操了异地的方言在说:该洗磨了,让驴子也歇歇蹄脚。

  父亲用扫帚把磨盘上碎的颗粒一边扫,一边应承:“吁——”驴儿就止了踢踏,一副谦和的模样,眼睛被布蒙着。

  这是一个平原里的人都熟悉的石匠,一年总有几回从村庄走过,他走过来,把褡裢从肩头一甩,锤子錾子互相碰得叮当响。于是磨道里,父亲与石匠就在驴子前的空地上,各自提下裤裆,蹲下,驴子胯下直直的东西开始泻水,尿骚味就荡开,与早晨的光混合,仿佛天成。互相递上纸烟,霞光的斑斓里有了剪影般的影子,也像牵线的木偶贴在磨道的墙上,你一支我一支地抽烟,辣辣的烟雾在磨屋里弥漫着,很浓。

  天到半下午,太阳的光减了力量,在阴凉里就有点冷,叮叮当当的只是錾子和锤子的单调的闷音,在磨盘上,錾子沿着原先的槽子,一点一点地拱,如一头小猪的嘴在雪地里,石匠的脸上如涂了霜,斜斜的一个槽一个槽,围着一个圆心往外射。师傅全然不在意我的存在,就漫不经心地哼起歌来:

  怀揣着雪刃刀,怀揣着雪刃刀,行一步,啊呀哭,哭嚎啕,急走羊肠去路遥,天,天哪!且喜得明星下照……

  这曲调很熟悉,像平原的“大锔缸”,节拍沉郁慷慨,虽然是在师傅的嗓子眼里,但呼出的气却有一种破笼而出的挣扎,在叮当的錾子里穿行。

  一霎时云迷雾罩,呼剌剌风吹叶落;震山林声声虎啸,又听得哀哀猿叫。

  在师傅的眼窝里,我瞪瞪地看出了水珠,汪汪的,本是干涸的松皱的眼袋倏地明亮,他的头是光的,白白的亮,真像是葫芦,瘦得没有腮的脸在眯缝着眼的沉醉里,摇头晃脑的。

  我问:“唱的什么?”他放下锤子,“枟夜奔枠,”我蓦然起敬,在我的经验里,是不明白夜奔的意思的,“夜奔是什么?”

  “就是夜里走路到梁山。逼得夜里走路。”梁山,在我们平原的边缘上,父亲告诉我,在天晴的时候,能看到山影的,要是走着有一天一夜的路程,我总怀疑父亲的说法,但父亲到梁山换过地瓜干,却是确实的。但为何成为夜奔,我还是不明白,师傅说,大了,有了识见,就会明白,上梁山,谁愿意上梁山?

  俺呵!走得俺魂飞胆销。似龙驹奔逃,啊!百忙里走不出山前古道。

  在师傅静静歇息的时候,我就拿出一枚光光的“老鸹枕头”,像珍宝似的给师傅看,在平原的深处,孩子们没有多的识见,谁要是有一块石头,就会放在书包里,拿到学屋,就如拿出了山的一角。这老鸹枕头是父亲在锄地的时候,偶然捡到的,是什么把一块小小的石头遗弃在平原,孤独、寂寞。真的是老鸹睡觉时的用具吗?反正平原的人把这种石头叫做“老鸹枕头”。

  师傅接过石头,拿起对着太阳一耀,里面就像是鸡蛋的内黄,红红的。看我对石头这样地神往,他答应下次再到我们村子的时候,给我捎来一块“化石猴”。

  我问师傅见过山吗?他笑了,他就是在很远的深的山里,在农闲的时候到平原来凭着手艺叮叮当当地挣钱,在我的眼睛里,师傅是见世面的人,很神秘,那一錾一錾的有节奏的声音,也像是有魔力和韵致。

  师傅说大山里,有一种不用驴拉的水磨。有水闸,有木轮子,早晨,把闸门一提,那蓄积一夜力量的水,就前赴后继地拥着爬上那木轮,师傅说木轮好大。我在师傅的出神里,能感受到那水磨,在四面皱皱折折的山凹里,像流淌的山歌一样。

  平原外的一切是什么的模样?还能吃到一种叫煎饼的像纸一样薄的东西么?师傅问我想跟他走吗?

  “想!”

  “为什么呢?”

  “天天吃煎饼!”

  师傅放下錾,把锤子放到磨盘上,“孩子,你还小。”他摸着我的头顶说。

  “大山不好吗?”

  这一问,好像捅到了师傅的苦处,他摇摇头,“你还小,哪里都有作难的时候啊,大了,等你见到山,经历了,就明白了。”我感到师傅的话极深奥,就想他是不愿意带我去看山看水磨。

  我有点想哭,就缠着他,让他等着我,等我长大了,到山里去找他,师傅乐了:“也许等你长大,我就要入土了。”

  听了这话,我心里更紧了,他要是入土了,山里我可不认识一个人了。我急急地说:“死不急嘛,你等我,我大了,见到山,你再死。”师傅又乐了,他答应着等我看到山,他再死。

  “你家住哪里呢?”

  这个问题好像是对我对他都同样的重要。“褡裢錾子就是我的家,哪里有磨哪里就是家!”

  这下可麻烦了,天底下哪里没有磨啊?有磨房的地方就有师傅,天下的能洗磨,能把磨钝得石磨一錾一錾,像重新绽开的牡丹芍药那样美丽的师傅也多了。

  “那等我长大了,还是找不到你啊!”

  “等你长大,我来接你!”

  父亲看我如此的样子,就说拜石匠做师傅,将来能拿动锤子錾子,可以背着褡裢的年纪,就跟着师傅到平原的外面走动。

  于是,就恭恭敬敬地叩了头,父亲打了酒,杀了一只鸡,配上从地里摘下的还有黄花的黄瓜。那鸡父亲本来说是到八月十五才吃的,这下,就成了拜师的用品,在杀鸡的时候,父亲说:“小鸡小鸡,你莫怪,你是下酒的一道菜。”一刀下去,然后把鸡往空地一扔,小鸡就乍着翅膀,想飞未飞,一头跌在地上。

  第二天师傅走了,我和父亲送他到村外的土路,一个光光的脑壳,一个褡裢,一把錾子叮当着远了,看见师傅走得更远些,我喊了一声“哎——”平原的回音很长,师傅回头一下,也“哎”了一声,后来那褡裢一闪一闪地摇起来,那光的脑壳就越来越显得小。步儿也像慢了许多,叫人感到那路就是人一世也走不完了。天大极了,人小极了,平原好大呵。

  这以后的日子,师傅在霜降的时候,都会到我们的村子。一次他给我带来一个叫“化石猴”的东西。这是一种薄薄凉凉、其貌不扬的灰白色石头,光滑椭圆的身上浅浅刻出几条线,就成了猴模猴样的脑袋瓜和狗儿一样上扬的尾巴。

  我把它和老鸹枕头放在一起,其实,我问过老师,他也不知道究竟是叫做“化石猴”还是“画石猴”。但有一点是肯定的,这带有师傅体温的东西,引起了我的神往。这化石猴还有一个功能,手若是被刀割了,在化石猴的身上刮下一些碎石末,可以立即止血。

  也许,师傅对徒弟有一种牵挂,每次师傅来的时候,总不会空手,总是带一些平原不常见的物件:煎饼、山核桃、榛子。他从褡裢里掏出那些东西的时候,总会说“我的小徒弟”。我发现师傅十分地珍爱师徒关系,在学屋里,我曾比较老师和师傅,觉得老师不会给我带来平原外的精神的神奇,而师傅说,等我大一点,他就会给我打一把錾子和锤子,和他到平原外走一走。

  师傅多大岁数了,我不清楚,但每次看到他到平原的小村来的时候,皱纹总是深刻了许多,眼睛也眯缝了许多,光光的脑壳上,就有一些稀疏的白发,像盐碱地里的麦苗,在褡裢的衬托下,黑的更黑,白的更白。

  也许,师傅给我的是平原外的牵挂,我就把师傅当成了一种心里的依靠。谈起师傅,就谈起水磨,谈起很远的山。当师傅到我们村子来了又走了,我会几天激动地睡不着觉,半夜起来,常想着磨盘该钝了,什么时候的黄昏还会响起叮叮当当的錾子声,那时的黄昏也像有了诗意,被錾子声淹没的黄昏不是普通的平原的黄昏。当师傅走了,我会站在村外,看到眼睛里的身影变得越来越小,直到一个小黑点,最后,连褡裢也变得和平原的天地成了无声无味的一体。

  有一年,到了霜降,师傅没来,到了寒露,师傅也没来,村子里的几家磨都钝了,变得暗哑。

  我心疑师傅是否年纪大了,在不知哪个路口走着走着,就跌下不再起来。

  在贴近年关的时候,我在村外看到了一个背褡裢的人,像是师傅,但走到近处,却是另外的模样,一样的褡裢,一样的平原外的异乡人,他告诉我说师傅死了,在一家磨道里,拿着錾子,忽然一放锤子,就一口气没上来,走了。

  他说了师傅的旧事,师傅年轻时就手艺非常。有一次,在一家人家洗磨,这家的儿子新死了,留下一个儿媳,这儿媳在给师傅送烙饼的时候,看到村巷里公狗母狗交媾,在天底下,那边是师傅叮叮当当的錾子,这下,守寡的媳妇就沉默了,脸红着从狗的身边遁去,像是失了魂魄软了身骨。在夜里,她就走到了师傅歇息的磨房,天明,就随着师傅走了。

  我听了,伤心地哭了起来,平原外牵念我的人走了;我对平原外的牵念也减了许多。我常想,师傅给我的爱是维持一个孩子幼稚的对平原外的向往,也许,收我做徒弟,他本身是不当真的,但他对一个平原孩子的爱却是十分地珍重。也许师傅有几多的苦楚,我想到他第一次不自制地在一个平原深处的孩子面前唱起枟夜奔枠,虽然当时我不明白内中的缘由。

  后来,我虽在空余的闲暇,喜欢起篆刻,工具也置备齐全,却一直在那方寸天地里,没有施展身手。我有一个愿望,哪天就刻一方肖像印章,内容是林冲在雪夜,斜背着长枪,枪端处,挑着的是酒葫芦,夜是黑得紧,雪也下得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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