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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别样亲情——虚拟的乡情

书籍名:《藏在草间》    作者:耿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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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所记的,却是儿时认干妈的这段往事。

  “小白菜,地里黄,三两岁呀没了娘……”

  在茅屋的檐下,望见清冷的月牙儿了,于是我便仰脸这样酸楚楚地唱。而母性温情的怀抱,却是后来才渐渐尝到的。在那些个日子里,正是饥馑拖拽着童年,蹒跚在乡间印满牛蹄印小路的时候,大人们瞧我身子上骨软,整日焉歪歪的模样,都断定是活不久长的。

  人说,我注定命硬,生下来不多久就克死了娘,而靠迂讷父亲养活的日子,也就越发地艰难,于是他便苦苦地替我觅个干妈,或是对儿子有所庇护,或是出于消灾避邪的迷信心理,可时光日日地消磨在吱呀的碾台间了,总是心不遂愿。在乡里,认连筋的亲戚讲究送礼钱,数目惊吓人。父子本就过得几分凄惶,邻人见了我,也只是叹声“孩子可怜”,表示怜悯,谁不知晓我命硬犯忌呢?

  然而一天,在袅袅炊烟把村巷罩了的黄昏,她却佝偻着身子找上了门……

  我知道,村口人都顺嘴唤她“绝户”。真实姓名却淡得无处寻觅踪影儿了,也没人去做过细的深想:她也该有自己的姓氏符号呀。虽是小呢,但我总不记起有人踏过她家的门槛。一次也没有。似乎人们不愿抑或是其他的缘故?但父亲却手脚不知所措,对着她,嘴抖抖地颤动着。于慌乱间急急地摁下我,对着她救命菩萨般虔诚地叩头。虽是一种朴拙的形式,可她却震撼了。惶恐地、灰眼睛定定地惊讶,“……

  你们……要不得呀,要不得……”

  干妈一人孤零地住在村头,悄无声息的,有圆浑的柴垛和捶布石为伴。她间或地从我家门前走过,多半是丢了鸡鸭什么的去寻。有时你也能看到在星稀月残的清早,她款款地提着一个瓦罐,顺着硬梆梆的小路去汲水。腿,罗圈得很厉害。摇摇晃晃地在空中划着不规则的圆弧,让人觉得她瘦小的躯体随时会仆倒在风里……

  世上给予她的,永远只有凄楚的悲哀。她很少独自踽踽地走出院门,一天到晚盘腿坐在床上的针线簸箕边纳鞋底,一双叠印着一双,净东舍西邻的没完没了。她像是用自己的辛酸赎着永也赎不完的世俗和偏见。要么是枯坐在灶间的一隅,孤独地拉着风箱,听煮水的滋滋声响。灶口的黄烟在她的瞳仁上罩了雾幔,又深又黑,逼人蓦然忆起村前或者庄后,冬天的一汪池沼颤栗在寒风里。在黑的厚实沉重的夜里,常有野男人敲窗的笃笃的声森森地传来。其时她抽搐的手臂紧紧地箍着我,像溺水的溺者猛可地抓到几根驮载生命与希望的稻草,惶惶地怕人夺去。她没有叫喊,呼吸也细如发丝一样。泪滴在我脖梗上,湿涔涔的凉。她有什么办法呢,谁让她是个孱弱的寡妇呀。哦,世代匍匐在田塍间的乡下父老呵,总难弃掉身上那惹人生厌的“好奇”恶习。特别是对于一个女人……

  干妈的屋子并不小,却只住着她一个人,家也就显得清冷。她希望有人凑在一起和她讲句话——哪怕是个不成年的孩子。每当我看望她时,她照例要从床头的柜子里,掏出一把炒的黄豆或者红枣。

  慢慢地,我的身子骨逐日地健壮。屁股蛋子也粉嘟嘟地肉红了……

  她的男人是早早害肺病死去的。而遗下的女儿自远远地嫁到一个镇子上,再没能回转来看望一次。逝去的往事,也很少听干妈伤心地提起,偶尔在逢年的日子,方正的饭桌上总会余出副碗筷,娘那神情,竟是深深的忧伤与短暂的回忆相融会而产生的怀恋,我知道她是想起了“姐姐”,筷子,是留给姐姐的……

  黄黄的春阳洒射在土墙、麦秸垛和青紫色的捶布石上,也映着干妈涩拉的皮努力挤往一处的脸。我偎在门框上,看她缝书包,那花针像长了嘴似的在布上“咬”,于是便有艳艳的鱼呀草呀的咬出。她轻轻哼着柔柔的曲子,那调儿便生了翅膀,栖在我的心上暖暖地颤。我真不相信,平素总把自己扮成几分苍老太婆模样的她,竟蕴着这般活泼的、年轻的情感。干妈确实年轻了许多,打蜡的薄嘴唇泛出了红润,是心里重又燃起了希望与寄托!

  记得不久我就歪咧咧地上学了,拖在后面的书包敲打着屁股叮叮当当的。一天,几个孩子推搡着拽我的书包带,诡秘地搜着。“看看,书包里藏没藏野汉子?”接着就嘻嘻拍手跳脚地叫,“你妈是破鞋,破鞋……”在那时童稚的心里,这话使我平生第一次感觉出了什么是人间的耻辱。

  这夜里,我再没回到干妈的家里……

  父亲和村里的民工到黄河工地上打堤去了。我独自一人游荡在旷野上,风玻璃一样尖利地划着单薄的衣衫。

  远处,归鸦的翅膀驮着点点夕阳的余辉,暮色渐渐地充实了鸡蛋壳一样空洞的夜。我听见干妈在村口焦灼地唤着我名字。那声音跨过了街巷、场院,飘到了寂寞的野外。我悉率地踞在暗处,只是咬着沉默不答应。

  直到夜深,她才在护秋人的窝棚里抱起我。

  “孩子,你咋不回家睡觉呀?”

  “……”

  “今天读书吗?有人说你逃学,是真的?”

  “……”

  “孩子,你说呀!妈妈指望你用心念书,日后也有个盼头呀……”

  听到这里,我那受了委屈的心倾斜了,泪水咸咸地渗进嘴唇,“妈妈,我再不到你家去了,人们打我骂我呀……”

  第二天,踩着湿漉漉的月光,我把脚上干妈纳的鞋子脱下,齐整整地放到她家的门槛上。此后的日子里我本能地躲着她,害怕见到那双因我而更加黯淡的眼睛。但终不明白为什么,总有一双眼睛在她那院门的缝隙里眺望着、眺望着……

  然而,当我摒弃了世俗的偏见,渐渐成熟的时候,干妈却溘然长逝了。

  那时我在南方滨海的高等学府里深造,正沉浸于一篇文章变成铅字的喜悦里,却意外地收到了一封打着悲哀邮迹的家信。说干妈故去了,并且过了“三七”的忌日。暑假里我在家时,干妈的身体还好好的,很硬朗呢,想不到离家才仅半年的功夫,她竟逝去了。

  对着信,我眼窝酸酸的,想起了到外地求学临行的那天——鸡叫两遍时干妈就早早地起床,慢慢款动着罗圈腿前来送我。她似乎很累,却硬让父亲陪我就着煤油灯絮絮地说话,自己却忙着到灶间准备做饭。仄耳听去,在人定的深更里,小风箱吼得挺响。我踏着霜下冰一样的泥地上路了,干妈没有远送,只木木地站在院门口。当时我眷恋的心很是觉得悲哀:自己要离开这片热土远去了,而干妈却要留在这平原的旮旯里,什么时候她也能看看平原外的山、山外的海呢?也许永远不会了……而今,干妈就这样孤独地远去了吗?我心里歉歉地赶到家。

  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除了父亲再没人像干妈那样用母性的爱,朴素地抚慰过我,没有任何的企求,没有任何的功利。正是这人间无私的纯情,正是这沉甸甸没有杂色的爱,使我总时时地感到负疚:我给予人间的东西真是太少了啊!

  于她,女儿只是一种象征性的遥遥的记忆,只我算是她唯一的亲人。我不由地抱怨父亲,为何不在干妈咽气前去信?可竟料想不到这是干妈的意愿。当邻居在她病危时提出母子见一面时,她却执意不肯,说儿子在外地回来一趟不易,要耽搁功课要花很多钱呢。

  人说干妈是汲水时跌下的,此后再没能爬起,不知怎的,我眼前又恍恍地现出了那清晨、那小瓦罐、那划着圆弧摇摇晃晃走向井栏的身影……柴垛和粪堆,捶布石与门框,一切一切都凄然地贮在悲哀的氛围里。枣树上,两只家雀子无聊地啁啾,间或探头到胸脯前下啄着根根的羽毛,在干妈的院里,它也该早早地冒出青烟来了吧?

  门开了。迂讷的父亲从屋里挪出,“孩子,鞋、鞋……”那声音哀哀地。

  我纳闷地接过暗红的木箱,打开,里面放着十二双针脚密匝的布鞋,不禁愣然了。

  “是她留下的,一年一双呢!”父亲说。

  看着这满缝着厚厚母爱的鞋子,我醒悟了。距当年我脱掉新鞋子,悄悄放在门槛外还给干妈,其间雨雪风霜,花开花谢十二个年头啦。而今我潇洒地出脱成一名大学生。想起年龄稍长的时候,干妈见到我,总像对客人似的、举手间无不流露出小心胆怯,甚至缺理少势的神情……不觉泪水涩涩地涌出。

  夜里,月亮很好,皎亮亮地挂在天井的上方,更是衬出几颗明明暗暗的星星。我独自踱出院门,徐徐地走向井台,总觉得干妈没有故去,又摇晃着罗圈腿走在前面,只望得见一些模模糊糊的背影……一会儿,我竟看到了自己涔涔湿湿的泪眼了。干妈睡去了,睡在她一辈子都不能离开的泥土里。

  想着想着,我不觉成了月夜静物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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