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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眼里的屋檐

书籍名:《藏在草间》    作者:耿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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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次从外回来,我都感到木镇很小,连挂在白杨树的月亮也是一半,好像另一半被城里夺去了。我觉得木镇小,有时是那样的萎缩,如一个刺猬在平原里,一有响动,就蜷缩起来。但是有一根脐带连着你和乡村,这脐带给你温暖和营养。这脐带不是一个物件,而是一串的东西。夜里,窗外有风,父亲常在风里早起,那时风吹动窗棂上的碎纸,噗噗响,父亲走出篱笆门拿着扫帚,把落叶和枯枝弄到一起,然后背到灶下,到了晚间,灶头的火照红了母亲,而墙上筷笼子里的筷子,也成了红的,一根根如铅笔。在灶下,母亲用火的灰烬埋下一块红薯,到了夜半,在惺忪的梦里,你接到烤得焦焦的红薯,觉得乡村的柴草烤出的红薯,那才叫烤红薯,这不是手艺,是一种乡下母亲们的独门绝技,这里面说复杂也复杂,因为有母亲的体温,有父亲弄的枯枝落叶,更有的是大风把漫天的星星吹落后,父亲走在风里的踉跄。木镇确实是小,每当夜里风起的时候,我总有一种担心,怕那像草绳一样细的路,不被落叶压弯,也会被风吹断。

  在外久了,时不时想起乡村,总有一个词突显:屋檐。是啊,有屋檐,你就感到温暖。

  平原深处,黄壤深处的乡村屋顶如缓坡一样地耸立。那是水和泥土柴草烧制的灰色的瓦,在陕西,我曾看到秦代的瓦,与现在的模样简直是兄弟。灰色的瓦排列起来,一片压着一片,下面是草是房梁是檩条,就这么简单支撑起一片温暖。在城里的阳台,你看到很多的楼,人如囚在笼子。夜里,曾有几次惊叫把妻子吓醒,梦中隐约看到乡村的瓦片如鸟的翅膀在夜空里翻飞。

  该如何形容乡村的那一排排瓦呢,真如钢琴或者手风琴的琴键。

  在还有生产队的时候,从城里下放的马老师,为大家演唱枟红星照我去战斗枠,第一次看到了挂在脖子上的手风琴,那黑白键在老师的手下,如风触到墙壁,触到树的枝柯,触到水面,各种声音都一起汇聚到乡村牛屋旁边的完小。

  第一次看到那黑白键,就想到乡村的屋顶的瓦,那是雪后的瓦,微微露出黑黑的一角,或者是霜降夜里的瓦,凹的地方是白,凸的地方是黑。那霜降的夜,睡不着的人,看到一只黑猫,在屋顶十分诧异地看那些霜,它不明白,就用脚一下一下划那霜。

  多年不回家,有一次带儿子回老家,远远地看到村口的父亲,戴着一顶老式的苇子编的草帽,那尖尖的模样,就如乡村的屋顶。儿子看到父亲的草帽,觉得新奇就拿在手里。我看到上面满是灶房熏下的印记,儿子顶在头上,只是感到好玩。父亲说,割了麦子,有用石磨刚磨开的麦仁,那是幼年十分盼望的熬麦仁,再有母亲在草垛里用豆秸焐到长白毛的酱豆,乡村的酱豆是故意发酵到长白毛,要的是那味道。

  那酱豆再配上辣萝卜。在麦天,儿子戴着爷爷的草帽,喝了一碗麦仁,接着又喝下一碗。乡下的饭食养人,我那时知道了根系在这片土地,连儿子也莫能除外。

  父亲老了,他走过多少个乡村,真的不好说,但他触摸过木镇每一寸的泥土。父亲住到城里我的楼房也就仅有几次,夜里,我听到父亲的梦话,虽然不清晰,但我知道那是与一辈子厮守的泥土的对话。木镇有多少户人家,有多少房子,有几口井,这些父亲都知道。但父亲会说对土地的得罪,这么多年养了那么多的庄稼,这么多的露水,谁看得哥哥呢?父亲也会对老树说,站立这多年,脚是否麻了。

  乡村远离了我住的城市,有一天,一位诗人朋友说,你的头上隐隐的有东西,我曰:故乡的屋顶。朋友说你眼里的东西,还没到生白内障的年龄呢,我曰:木镇的屋檐。

  那夜,朋友醉了,为自己没有一处眼里的屋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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