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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泰山脚下诗碑林

书籍名:《国家的投影》    作者:林丹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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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块诗碑,就是一朵花,她颜色惨白,令人坠泪。它们像悲惨旧世界罪恶历史的陈列,令人悲伤,令人愤怒,令人深思,令人奋起。一块块石头立在那里,冷冰冰,可是写它们的那一颗心呵,却是红红的,滚烫的。

  岁月无多,体弱神衰,活动范围,小小庭院之外,就是门前的一条长巷。去年,忽发宏愿,由家人伴同,去了离开几十年的故乡——山东。济南而曲阜,而泰安,地方只到了三处,行程往返也不过二千里,但对我来说,已经是一次“长征”了。这次出门,是抱着宁为玉碎的决心奔向征途的。

  没想到,时将匝月,竟安然完璧回京。朋友们闻讯来访,惊为奇迹!一见面,劈头两句就是:八十高龄,登泰山,豪兴不浅呵!“到了泰安,我没有登山。”

  这一句,在客人心中引起了一个大惊叹问号?“不登泰山,去泰安干什么?”

  五十七年前,我曾沐着朝阳登上南天门,夕照送我下山。而今呵,“可惜欢娱地,都非少壮时”了。“不是有了缆车了,几分钟就可以登上高峰吗?”

  我说:“我的家人都凭缆车上去了,我呢,怕高处不胜寒。”

  其实,我回答朋友们的话,完全是属于搪塞性质的。“君子可以欺其方”,朋友似乎相信了。一个人心灵深处的奥秘,是不容易为人所理解的,说破了,反而会令人产生莫名其妙的感觉。我这次千里跋涉,旧地重游,不是为了来拜别泰山;也不是为了入岱庙,去欣赏那有名的千尺长幅大壁画,看李斯篆写的秦碑、骷髅似的苦立残阳的汉柏;也不是受宫装少女引导,去进入乾隆御榻前抚弄一下桌子上他动用过的笔砚……都不是的。

  这次去泰山我个人唯一的目的是:拜望冯玉祥先生的坟墓,瞻仰普照寺他的故居。你觉得奇怪吗?人,各有幻想、心愿,情感牵连,在别人觉得可笑的事情,当事者却认为理所当然。

  这些年来,到过泰安、登过泰山回来的同志,个个都向我谈到冯玉祥先生的坟墓和他的故居,可是并未多作描绘,只是作为泰山一景几句带过。从此,我不时想到冯玉祥先生坟墓和他的故居,并且用想象绘制的图像:坐落在山之阳,旷野无边,游人少到,冷冷清清。坟墓很大,墓前竖立着一座大碑,故居向阳,瓦房数间,饶有情趣。

  这次,到泰安的第二天,我就坐上车子驶向冯先生墓。坟墓高大,南面的白墙上边是郭沫若同志的题字。这里,和我原来想象的不同,前来参观的人不少。仰望徘徊,徘徊仰望,移时,即去了距离颇近的普照寺。

  普照寺,冯先生生前两次来此隐居。它在泰山脚下,环境幽深,游人接踵。脚步一踏进故居的门,冯先生的塑像巍巍迎人。

  我,肃然地向他鞠了三个躬,可惜只见颜面而不闻声音了。西壁上有他大笔题写的“驱逐倭寇”的长联,警心惕目,正气浩然!不禁使我想起岳飞的“还我河山”。我仔细地向东墙上看了主人学习的课程表:从早晨五时起,一直排到晚十时止。国际问题、经济学、《左传》、文学、英语、习字,一项一项,排得满满的,学有定时,一年如一日。他的教师,都是当代有名专家,像老舍、吴组缃、杨伯峻、赖亚之、赵望云……八九位之多,特别引我注意的,是学习辩证法这一课。有一页残存的学习笔记,上面写着“从量变到质变”的心得。我原以为,我对冯先生是有相当了解的。从青少年时就震于他的威名,听过流传的他的很多不平常的故事:当了总司令了,还替士兵推头;考问自己的将官:来自哪里?吃的什么人的饭?四十年代初,认识了冯先生,有了一些接触,知道他思想进步,为人朴素平易,爱好文艺,好写“丘八诗”,可是参观之后,觉得自己对冯先生知之太少了。一个旧式军人,经历了几个大时代,几十年来,身经何止百战?他的大名留在现代的历史上。到了晚年,回溯生平,寻求归宿,热心地学起马列主义来了。这叫我怎能不肃然起敬、深沉思考呢?就小事看来,他的学习是非常认真的。我从来没想到冯先生会写“字”,但摆在我眼前的他的书法:真草隶篆,都很有功力,一大“寿”字,一大“佛”字,高高矗立,气魄实在撼人。

  他居处的门前,花木葱茏,姹紫嫣红,一片生机。引我注目的是竖立在花间的几十块石碑,碑身不高,可是十分耀眼。每块碑上,刻着一首诗,他亲手用小篆写成,诗的上方,刻着赵望云配的画。我一一看过,一一读过,一一想过,我的感情也一浪逐一浪地在翻腾,在追溯。这些碑,名副其实的诗碑,碑上写着的是:“一个黑热病的孩子”、“山轿”、“泥瓦匠”、“采野菜的妇人”、“穷人的年节”、“路旁残废人”、“山上的挑夫”……每块诗碑,就是一朵花,她颜色惨白,令人坠泪。它们像悲惨旧世界罪恶历史的陈列,令人悲伤,令人愤怒,令人深思,令人奋起。一块块石头立在那里,冷冰冰,可是写它们的那一颗心呵,却是红红的,滚烫的。

  另外,他还为自己写了一篇诗的自传,刻在墓前。题目是《我》:“平民生,平民活,不讲美,不要阔,只求为民,只求为国……”共十六句。

  这是他自己的写照,也是对来者的示范。

  读着这些碑上的诗,我悲伤,也有点歉意袭上心头。

  冯先生,是一位赫赫有名的将军,他大手一挥,把末代皇帝逐出了皇宫;他五十年前就和吉鸿昌烈士擎起“抗日同盟军”的大旗。他又是一位诗人,多年来为人民苦吟诗。1936年,“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在武汉成立,他是发起人之一;1942年,我到重庆之后,他不时宴请文艺界少数同志,我每次敬陪末座;我也曾到歇台他的公馆作客,令我有亲切家常之感,何况两人又都爱新诗!

  我刚到山城不久,一位“赈委会”做负责工作的同志,把冯先生的一本赵望云配画的诗稿送来,希望我写篇序言,我斟酌再三,未敢下笔。今天,在泰山脚下,读到冯先生当年写在纸上的配画诗,刻在一块又一块的石碑上,今之视昔,我心里的滋味,就难以言喻了。

  我怀着宿愿已偿的喜悦而又内心悲伤的情绪,走出了冯先生的故居。

  临出门时,我再次向冯先生的塑像回眸。这时,普照寺内响起了一声又一声悠然的钟声。我在家人的扶持之下,走下了一级又一级的石阶。心中想,在巍巍泰岳脚下,埋着一位将军,一个诗人。

  对他说来,有了个伟大的靠背;而山呢,也因有了他增添了青色的光辉。

  当双脚踏上了平地,我带着虔诚而亲切的心情向高处放眼,我想说声:这次到了泰安没有登高望远,山灵应不见怪吧?

  作者简介

  臧克家(1905—2004),近代杰出诗人,著名作家、编辑家,忠诚的爱国主义者,中国民主同盟盟员。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第二、三届代表,全国政协第五、六、七、八届委员,第七、八届常务委员,中国作家协会第一、二届理事,第三届理事、顾问,第四届顾问,第五、六届名誉副主席,中国文联第三、四届委员,第六、七届荣誉委员,中国诗歌学会会长、毛泽东诗词研究会名誉会长、中国写作学会名誉会长。代表诗作有《有的人》、《老马》、《难民》等。

  心香一瓣

  冯玉祥先生是民国时期著名军阀、军事家、爱国将领、著名民主人士,曾领导察哈尔抗日民主同盟军抗击日寇,率军响应北伐战争,为中国的民主事业做出了杰出贡献。

  尽管由于政治视野的局限,他的身上不可避免地存在着一些缺陷,但从旧式军人转变为坚定的民主主义战士的过程,足以显示出他炽烈的爱国热忱和深厚的民主主义情怀。尤其是在关系民族危亡的关键时刻,他都做出了令人崇敬和赞叹的选择。

  回忆往昔的烽火岁月和他的戎马一生,我们没有理由不像臧克家先生一样对这位国民党高级将领致以深切的缅怀和崇高的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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