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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芸斋琐谈(节选)

书籍名:《国家的投影》    作者:林丹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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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过,我可以安慰自己的,是自己也并不大愿意听别人对我的谀,尤其是青年人对我的谀。听到这些,我常常感到惭愧不安,并深深为说这种话的人惋惜。

  谈谀

  字典:逢迎之言曰谀,谓言人之善不实也。

  谀,是一向当做不好的表现的。其实,在生活之中,是很难免的。我不知道,有没有一生之中,从来也没有谀过人的人。我回想了一下,自己是有过的。主要是对小孩、病人、老年人。

  关于谀小孩,还有个过程。我们乡下,有个古俗,孩子缺的人家,生下女陔,常起名“丑”。孩子长大了,常常是很漂亮的。人们在逗弄这个小孩时,也常常叫“丑闺女,丑闺女”,她的父母,并不以为怪。

  进入城市以后,长年居住在大杂院之中,邻居生了一个女孩,抱了出来叫我看。我仍然按照乡下的习惯,摸着小孩的脸蛋说:

  “丑闺女,丑闺女”,孩子的母亲非常不高兴,脸色难看极了,引起我的警惕。后来见到同院的人,抱出小孩来,我就总是说:“漂亮,这孩子真漂亮!”漂亮不漂亮,是美学问题,含义高深,因人而异,说对说错,向来是没有定论的。但如果涉及胖瘦问题,即近于物质基础的问题,就要实事求是一些,不能过谀了。有一次,有一位妈妈,抱一个孩子叫我看,我当时心思没在那上面,就随口说:“这孩子多胖,多好玩!”孩子妈妈又不高兴了,抱着孩子扭身走去。我留神一看,才发现孩子瘦成了一把骨。又是一次经验教训。

  对于病人,我见了总好说:“好多了,脸色不错。”有的病人听了,也不一定高兴,当然也不好表示不高兴,因为我并无恶意。

  对老年人,常常是对那些好写诗的老年人,我总说他的诗写得好,至于为了什么,我在这里就不详细交待了。

  但我自信,对青年人,我很少谀。过去如此,现在仍然如此。

  既非谀,就是直言(其实也常常拐弯抹角,吞吞吐吐)。因此,就有人说我是好“教训”人。当今之世,吹捧为上,“教训”二字,可是要常常得罪人,有时要招来祸害的。

  不过,我可以安慰自己的,是自己也并不大愿意听别人对我的谀,尤其是青年人对我的谀。听到这些,我常常感到惭愧不安,并深深为说这种话的人惋惜。

  至于极个别的,谀他人(多是老一辈)的用心,是为了叫他人投桃报李,也回敬自己一个谀,而当别人还没有来得及这样去做,就急急转过身去,不高兴,口出不逊,以表示自己敢于革命,想从另一途径求得名声的青年,我对他,就不只是惋惜了。

  谈慎

  人到晚年,记忆力就靠不住了。自恃记性好,就会出错。记得鲁迅先生,在晚年和人论战时,就曾经因把《颜氏家训》上学鲜卑语的典故记反了,引起过一些麻烦。我常想,以先生之博闻强记,尚且有时如此,我辈庸碌,就更应该随时注意。我目前写作,有时提笔忘字,身边有一本过去商务印的《学生字典》给我帮了不少忙。用词用典,心里没有把握时,就查查《辞海》,很怕晚年在文字上出错,此生追悔不及。

  这也算是一种谨慎吧。在文事之途上,层峦叠嶂,千变万化,只是自己谨慎还不够,别人也会给你插一横杠。所以还要勤,一时一刻也不能疏忽。近年来,我确实有些疏懒了,不断出些事故,因此,想把自己的书斋,颜曰“老荒”。

  新写的文章,我还是按照过去的习惯,左看右看,两遍三遍地修改。过去的作品这几年也走了运,有人把它们东编西编,名目繁多,重复杂沓不断重印。不知为什么,我很没兴趣去读。我认为是炒冷饭,读起来没有味道。这样做,在出版法上也不合适,可也没有坚决制止,采取了任人去编的态度。校对时,也常常委托别人代劳,文字一事,非同别个,必须躬亲。你不对自己的书负责,别人是无能为力或者爱莫能助的。

  最近有个出版社印了我的一本小说选集,说是自选,我是让编辑代选的。她叫我写序,我请她摘用我和吴泰昌的一次谈话,作为代序。清样寄来,正值我身体不好,事情又多,以为既是摘录旧文章,不会有什么错,就请别人代看一下寄回付印了,后来书印成了,就在这个关节上出了意想不到的毛病。原文是我和吴泰昌的谈话,编辑摘录时,为了形成一篇文章,把吴泰昌说的话,都变成了我的话。什么在我的创作道路上,一开始就燃烧着人道主义的火炬呀。什么形成了一个大家公认的有影响的流派呀。什么中长篇小说,普遍受到好评呀。别人的客气话,一变而成了自我吹嘘。这不能怪编辑,如果我自己能把清样仔细看一遍,这种错误本来是可以避免的。此不慎者一。

  近年来,有些同志到舍下来谈后,回去还常常写一篇文字发表,其中不少佳作,使我受到益处。也有用报告文学手法写的,添枝加叶,添油加醋,对此,直接间接,我也发表过一些看法。最近又读到一篇,已经不只是报告文学,而是近似小说了。作者来到我家,谈了不多几句话,坐了不到一刻钟,当时有旁人在座,可以作证。但在他的访问记里,我竟变成了一个讲演家,大道理滔滔不绝地出自我的口中,他都加上了引号,这就使我不禁为之大吃一惊了。

  当然,他并不是恶意,引号里的那些话,也都是好话,都是非常正确的话,并对当前的形势,有积极意义。千百年后,也不会有人从中找出毛病的,可惜我当时并没有说这种话,是作者为了他的主题,才要说的,是为了他那里的工作,才要说的。往不好处说,这是“造作语言”,往好处说,这是代我“立言”。什么是访问记的写法,什么是小说的写法,可能他分辨不清吧。

  如果我事先知道他要写这篇文章,要来看看就好了,就不会出这种事了。此不慎者二。

  我是不好和别人谈话的,一是因为性格,二是因为疾病,三是因为经验。目前,我的房间客座前面,压着一张纸条,上面就有一句:谈话时间不宜过长。

  写文章,自己可以考虑,可以推敲,可以修改,尚且难免出错。言多语失,还可以传错、领会错,后来解释、补充、纠正也来不及。有些人是善于寻章摘句、捕风捉影的。他到处寻寻觅觅,捡拾别人的话柄,作为他发表评论的资本。他评论东西南北的事物,有拓清天下之志。但就在他管辖的那个地方,就在他的肘下,却常常发生一些使天下为之震惊的奇文奇事。

  这种人虽然还在标榜自己一贯正确,一贯坚决,其实在创作上,不过长期处在一种模仿阶段。在理论上,更谈不上有什么一贯的主张。今日宗杨,明日师墨,高兴时,鹦鹉学舌,不高兴,反咬一口。根子还是左右逢迎,看风使舵。

  和这种人对坐,最好闭口。不然,就“离远一点”,《水浒传》上描写:汴梁城里,有很多“闲散官儿”。为官而闲,在幼年读时,颇以为怪,现在不怪了。这些人,没有什么实权,也没有多少事干,但又闲不住。整天在三瓦两舍,寻欢取乐,也在诗词歌赋上,互相挑剔,寻是生非。他们的所作所为,虽不一定能影响整个社会的安定团结,但“文苑”之长期难以平静无事,恐怕这也是一个原因吧?此应慎者三。

  作者简介

  孙犁(1913—2002),当代著名文学家,被誉为“荷花淀派”的创始人。原名孙树勋,曾用笔名芸夫。河北省安平县孙遥城村人。曾任晋察通讯社、晋察冀边区文联、晋察冀日报社编辑及华北联合大学、延安鲁迅艺术文学院教师、《平原杂志》编辑。《白洋淀纪事》为其秀雅、隽永的创作风格的代表作,其中《荷花淀》、《嘱咐》等短篇成为现代文学史上负有盛名的篇章。作品结集出版的有短篇小说集《芦花荡》、《荷花淀》、《采蒲台》等。

  心香一瓣

  孔子说:“君子不以言举人,不以人废言。”这道出了讲真话的重要性。

  奉承话,如果是为了活跃谈话气氛,则无妨讲出;如果是纯粹的阿谀奉承,是别有用心,则应当杜绝讲。因为,它们往往夸大事实,使他人盲目得意、骄傲自满。

  “文章千古事”,对他人说的话、写的文章,也要以实事求是、客观谨慎的态度对待。浮夸之风不可取,夸大其词易毁人。要尊重演讲者或作者的原意,忌无知妄改、滥施刀斧。

  总之,该认真时就要认真,为人、处世都要具备谨慎、求是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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