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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曲中无别意,并是为相思

书籍名:《陌上花开》    作者:安意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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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诗词做筏,我看见的不止是缓缓展开的历史,那些悲辛的,欢悦的,微小的,宏大的事件,还有一个个寂寞的,丰饶的人生。上篇未尽的一些事,因着萧纲的一句:“曲中无别意,并是为相思。有了继续言说的可能。

  “杨柳乱成丝,攀折上春时。叶密鸟飞碍,风轻花落迟。城高短箫发,林空画角悲。曲中无别意,并是为相思。”

  ——萧纲《折杨柳》

  “巫山巫峡长,垂柳复垂杨。同心且同折,故人怀故乡。山似莲花艳,流如明月光。寒夜猿声彻,游子泪沾裳。”

  ——萧绎《折杨柳》

  同是一阕《折杨柳》,萧纲比他的七弟萧绎更多了一些化外之思。萧绎的曲中还有人,景是人眼中观望之物,一山一水,艳不可当却还有个具体形质,到了萧纲这里,景已化作了境界,看过去却还是景。合了禅宗第三层:“见山还是山,水还是水。”

  写下”曲中无别意,并是为相思”的简文帝,是侯景立的傀儡皇帝。父亲被活活饿死,女儿被侯景索去纳为姬妾,这位曾经的皇太子,喜欢读书,热爱清谈,他的老师何敬容私下对人忧虑地表示:“昔日西晋君臣也崇尚玄学,致使中原落入胡人之手。今天东宫又是这样,难道我们江南还会被胡人奴役吗?”

  事实证明何老是有远见的。在国破家亡之时,萧纲的玄学,诗文没有帮到他一分一毫。这让我想起唐人的一句诗:“宁作百夫长,胜作一书生。”当国破家亡,父亲饿死床塌时他想必是悲哀的,当十二岁的小女儿溧阳公主被侯景这个逆贼索去,当作玩物侮辱时,想必他是悲辛的。当侯景派心腹彭俊给他送了一瓶酒请他喝下时,他一定是恐惧无助的。在中国历史上,当臣子给失势的君王送酒,那就意味着要送他上路了。这样的事件屡见不鲜,已成为改朝换代的重要过场之一。简文帝熟读史书,自然知道此举是何意,于是准备作个饱死鬼,“乃大酣饮酒。”简文帝喝醉后,彭俊用麻布袋装满了土块,再压到简文帝肚子上,简文帝就以这种极不体面的方式驾崩了。

  要插叙一下溧阳公主的事,当年侯景在寿阳尚未造反时,曾经上书梁武帝,要求为他解决婚姻问题,希望在江南的王谢豪门大族里娶一世家女子。领导梁武帝批示说:“王谢门第太高,你出身低微,不能匹配,还是向朱姓和张姓以下的世族中去寻求佳偶吧。”

  侯景一直为此事耿耿于怀。当整个帝国尽在掌握时,他这样睚眦必报的人一定会对曾经受到的羞辱给予充分的报复。于是,小小的金枝玉叶身成了他的泄欲工具。同时,他曾经仰之弥高的王谢家族也遭到了血屠,从此成了乌衣巷口的一抹斜晖,余光里映出曾经的血流如海。

  烽烟不绝又风花雪月的南朝,那些被江南水烟迷离了双眼的帝王,注定只能坐一时的龙廷。大一统的年代像江心的芙蓉,一时半会还采不到手。

  历史不止一次地错位。以南梁为例,萧氏家族有着超优良的文学艺术基因,梁武帝和他的几个儿子,都是相当优秀的诗人、画家和音乐家。梁武帝萧衍除了热爱做和尚,致力于发展宗教事业。也长文学,善书法,精乐律,他曾创制准音器四具,和长短不同的笛子十二支以应十二律。

  梁武帝的长子萧统,即大名鼎鼎的昭明太子,英年早逝,却编成了着名的《昭明文选》,全书达三十卷,收录作家一百三十人,作品五百一四件,成为后人研究先秦至梁初七八百年间文学发展的最重要资料。

  三子萧纲,即被侯景用沙袋压死的简文帝,是宫体诗的重要代表,继立为太子前后,与徐摛,庾肩吾等创作了大量以姬人娼女为描写对象的诗作,时人称为“宫体”, 开一代声色犬马之文风。

  七子萧绎,焚书后被萧誉用沙袋压死的元帝,既是诗人也是画家。元帝萧绎在荆州的任上,凡军书檄文,文章诗赋,皆挥笔而就,他评价自己说:“我韬于文字,愧于武夫。”他画的《职贡图》,绘有当时来朝中土的方外二十五国之使者,人物栩栩如生,形态精妙,为画史上名作。

  谈诗文,怎么绕的开萧家父子,这份文化上的履历,比起他们仅仅存在了五十年的国祚不知要源远流长几千年?这一家子,随便哪个站出来做个文学家怕是绰绰有余,卓有成就,轻松写意的很,偏偏做了皇帝,于是昏庸的昏庸,无能的无能。这个文人家族对南方的统治,仅仅存在了五十余年便土崩瓦解。

  我所心许的那个男子——昭明太子萧统。他所留下的《昭明文选》足以光耀后世,比短命的梁王朝更为人尊崇。我很庆幸他在太子位上便死去了,作为一个完备的太子,成功的文人留在后世人心里,不用捱到皇帝位上,不用被后代品评当皇帝是否称职成功。后来的历史证明,比起他的父亲兄弟,他是幸运的。

  如你所知的,武帝除了爱好文学和音律,他还疯狂地热爱宗教事业,投身其中。杜牧诗云:“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是明证。从历史上来看非但不夸张,恐怕还往少了说。

  萧衍热衷于把自己当作一件宝物舍到寺庙里去,献给佛祖。对他这种症状,我们只能说是走火入魔。如果是真舍,佛祖高兴不高兴难说,他的儿子们一定是求之不得的。无他。可以早登皇位,享受权力带来的无上刺激和快乐。

  要命的是,他又是不是真舍,没有一点退位的打算,多半是做出个姿态,在庙里坐等着大臣把他从佛祖跟前赎回去。他是笃定的,国不可一日无君,只要他没下退位诏书,他都是那个“皇帝”

  大臣们当然要赎他这个无价之君。这么一来一去的折腾,共花了四万万钱。小女子数学奇差也知道这是极庞大的数字,这些钱佛祖当然是收不到啦,人家自有西方极乐世界也用不着,同泰寺估计也不敢收,只是代皇帝收下而已,私底下还得转入皇上的户头——如果是萧衍自己收了,我想破头也想不通他要钱干吗?

  不管怎么走账,这笔钱最终化做老百姓的苛捐杂税,沉重负担。这些制造苦难的人们诗文依旧清新脱俗,超然物外。你从文字上看不到一点民生哀苦的迹象。

  诗以言志,言为心声是不尽准确的,对一个纯粹的天才的诗人来说是,像李白,杜甫,所以注定他们当不了官,在社会形态里只能以诗人的形体出现,为诗而生,过着精彩而又潦倒的一生。对梁家父子来说则未必,诗词歌赋只是他们生活的调剂品。

  (下)

  笃信佛教的梁武帝,很运气的建立了梁朝,晚年又很莫名其妙地昏聩起来,酿成了“侯景之乱”。八十多岁的老皇帝被饿地生不如死,临死前想要一杯蜜水喝也不能——无限凄惶地死去了。不知道,这是对他四次舍身同泰寺,折腾得国库空虚,民不聊生的惩罚;还是佛祖对他的奖励,尽快还清你所欠的债吧。下一世许你个寿终正寝。

  现在,翻开史书南梁那一页,还是觉得很悲哀,不是为粱武帝被饿死悲哀,不是为简文帝和元帝被人拿土袋活活压着闷死悲哀。而仅仅是因为一个人的昏聩无知,要拖累万千小民陪上性命。

  祭奠一个人的错误,需要成千上万人的鲜血做祭礼这未免太不该!

  南梁太清元年,梁武帝做了个莫名其妙的梦,就这个梦本身来说,应该算是个好梦,因为梁武帝梦见自己不费吹灰之力取得了大片土地,这土地是别人的,所以即使是做梦,也够他兴奋半天——可是就后来发生的事情而言,我们又实在不能昧着良心说这是个好梦。就在武帝天上掉馅饼的美梦做了没几天,东魏的南道行台侯景就派使者来送信,信中说:“臣侯景与高澄有隙,愿举函谷关以东、瑕丘以西之豫、广、颍、荆、襄、兖、南兖、济、东豫、洛、阳、北荆、北扬等十三州内附。”

  这么乱七八糟的地名我们就不用细究了,只需知道武帝被这大串莫须有的肥肉诱惑,接受了侯景这只豺狼的投降,而最后,这肥肉他也没得到,因为他的昏聩和反复无常,使得侯景铤而走险,起兵作乱。更讽刺的是,侯景以五千兵马就搅得南梁国内天翻地覆。

  在杀死简文帝之后,侯景虽然粉墨登场客串了一把皇帝,但梁王朝并没有这样就覆灭,它余薪仍存。武帝的七子萧绎,在湖北江陵宣布继承大统。非常明显的,他也是个一流的文人,而且文人气非常重,这个,等我说到后面的故事时,大家就会一目了然。

  在“徐娘半老”的故事里,萧绎对他的妻子徐昭佩报以十分之忍耐,到了让人惊异的地步。以致于有的男人感慨,WO,KAO!这还是天子呢!古语有云:“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这厮绿帽满天飞徉作不知,连个普通男人的血性都没有。

  抱歉,做皇帝最不需要是血性。血性的是汉子,楚项羽够血性,自刎乌江。刘邦从来不血性,能跑就跑,能逃就逃,从无例外。后来怎么着?人家创立了大汉皇朝,被奉为“高祖”,自有人去为他的所作所为粉饰一通,黑白颠倒,美其名曰大丈夫能屈能伸。而项羽,则多见于我们这等小女子文中,叹一句:“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萧绎也是个没血性的,好在够了做皇帝的另外两个条件:第一够心狠。够心狠,六亲不认,萧绎是做得到。他登基后做的第一件事,并不是找侯景报父兄之仇,可见父兄之仇对想当皇帝的人来说是多么的微不足道。他首先得忙着消灭那些可能和他争夺帝位的萧氏兄弟。当时镇守长沙的是梁武帝的嫡孙萧誉,萧誉是萧统之子,从血统上来说,比身为小宗的萧绎更接近帝位,萧绎当然放心不下,立刻起兵征伐。一番混战。他成功的把萧誉赶走,同时也把南梁的大块土地送进了西魏人的怀抱。其二是够运气。中国的历史反复在说着气运两个字,没气运的人,大多要叹一句“天亡我也!”有气运的人在生死关头破开一处新天,叫一声“天不绝我!”所有的事还是要归结到一句时势造英雄里,只是不管那英雄是真英雄还是狗熊。

  气运是宿命的一种。所以萧绎看起来还是有点狗屎运的。他在忙完窝里斗以后,好象才想起长江下游的建康城有个叫侯景的仇人。当他打算出征侯景时,侯景已先他一步率师西上,攻破要塞江夏。幸好,萧绎手下有两位能征惯战的名将——王僧辩和陈霸先。王僧辩固守巴陵,以逸待劳,大败侯景,这才解了燃眉之急。又和陈霸先合围台城,彻底击败侯景这个混世魔王。

  有了王僧辩和陈霸先,这个号梁元帝叫萧绎的文人才好运道地平定了侯景之乱,其实他自己除了吟风弄月写几篇军书檄文之外啥也没做。

  侯景之乱究竟是什么样的惨状?七百年后,由史书中见惯了世事变迁,看多了人间惨像的司马光摇着头,提笔在《资治通鉴》上沉重地写到:“千里绝烟,人迹罕见,白骨成聚,如丘陇焉。”“自晋氏度江,三吴最为富庶,贡赋商旅,皆出其地。及侯景之乱,掠金帛既尽,乃掠人而食之,或卖于北境,遗民殆尽矣。”

  然而这些惨像与高高坐龙廷的那个他是无关了,他只管做他的井底之蛙般的皇帝,视井上圆圆一块为无垠天空。他仍旧天天吟诗作对,绘画弹琴。他还有个和他三哥一样的爱好,那就是清谈玄学。萧绎每天都要召集文武大臣在大殿上听他讲《老子》。大搞玄学普及班。即使败走西魏的萧誉卷土重来,西魏大军压境,也未能破坏他的兴致。这样笃定,是因为他是个自视很高的人,他当之无愧是那个年代最优秀的诗人和画家。如果,治国平天下比的是诗歌和绘画清谈辩论的话,我们无话可说。

  江陵城破时,萧绎在下令将他所收藏的古今图书全部烧毁。那些典籍一共有十四万册。其中有不少是绝世孤本,这些珍籍随着这个书呆子一声令下,化为烟尘。他未考虑过后世人,只认为那是他私人的东西,随他怎么处置。所有的亡国之君都一样,他们认为世界随着他们的离去而永远沉沦于无边的黑暗中,不得救赎。——在焚书前,萧绎装模作样地抽出宝剑在柱上乱砍,叹息说:“文武之道,今夜尽矣。” 柏老先生认为,萧绎这个小动作和这句话有两层意思:一是指责文武百官没有拼死保护他,放弃了他们神圣的责任。二是自周文王和周武王以来,一脉相承的中国正统,也因他的失败而悲惨结束。这个自大的男人啊!不死也无药可救。

  那一夜,江陵火光冲天。

  最终萧绎还是没有像一个有气节的亡国之君那样自尽殉国,他骑白马着素衣出城受降,西魏的人也很奇怪他为什么要焚书,问之,萧绎回答说:“读书万卷,犹有今日,故焚之。”将亡国之最归结为读书,天下读书人都该呕死。我想秦始皇一定很冤,因为在他之后不少人玩了焚书的把戏而没有受到谴责,而他只是为了更好的统一思想,就遭到万世的唾骂。像萧绎这样的以焚书来逃脱亡国罪责的无稽懦弱之人,居然被史笔轻轻放过。

  萧绎的死法和萧纲差不多。他被西魏的人交给了他的侄子兼死对头萧誉。萧誉一点不含糊,用沙袋将他压死,草草葬于江陵城外。

  这样的男人死了倒也罢了,只可惜了他流光溢彩的好文笔。

  仍用萧纲的折杨柳作结吧。杨柳乱成丝,攀折上春时,是繁芜的魏晋风流;叶密鸟飞碍,风轻花落迟,是荒唐轻薄的南梁王朝,他们扼断了自己的命脉;城高短箫发,林空画角悲,依稀是这些文人皇帝在已然沉堕的王国里发出的悲音。

  曲中无别意,并是为相思。则是我写这文字的因由了。与千年前的人,是非功过,都成了岸边斜阳,渔樵闲话。写他,到底是有一缕相思。

  参见书目、篇目:

  佚名《一个梦,两个人和一个时代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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