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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休夸此地分天下,只得徐妃半面妆

书籍名:《陌上花开》    作者:安意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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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读乐府,至“山似莲花艳,流如明月光”两句之时,常不免有些小小出神。

  也不知,身为帝王的萧绎几番思量,才写下如此的清艳流光;也不知,在如此的清艳流光中,是否深隐着他那艳美而放荡的女人……

  而他的女人,恰是徐昭佩,历史的一个旖旎花边——“徐娘半老”是她,“半面妆”也是她。

  徐昭佩是一个奇怪的女人。

  她的奇怪之处,并不在于身为帝妃,敢给皇帝戴绿帽,而在于她那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独独针对萧绎所使用的创新妆容——“半面妆”。

  所谓“半面妆”,其实就是只画半张脸儿。徐昭佩对萧绎,每次只以这半面妆相迎,以半面妆侍之,她的理由很简单:“皇上你只有一只眼睛。那我就只画半张脸给你看好了。”

  想来徐昭佩是很有个性的女子:皇帝不待见她,她也就不待见皇帝,如此潦草对潦草,敷衍两敷衍,她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合适。

  但徐昭佩此举,无异于当面揭短,实在叫皇帝下不来台。历史上妃子得罪皇帝的事情,时有发生,但如徐昭佩这般,叫皇帝郁闷如斯,却又无可奈何的女人,真还找不出第二个。

  想来徐昭佩更是一个极美的女子:因为美丽,所以在皇帝面前,依然抬得起头。有侍女劝她不要以半面妆来激怒皇帝,她却不满不在乎:他能把我怎么样?最多不过赶我出宫罢了,若是这样正好,看不到他才好呢!

  这事太冒险了,若搁在别的朝代、别的人身上,可能小命立刻玩完,搞不好株连九族。然而事实证明她的判断是正确的,梁朝皇帝向来对民严而对亲宽,萧绎虽然大怒而出,却也没把她怎样,至多是经年累月不去她房里,眼不见心不烦作罢。

  不过按《资治通鉴》的说法,徐昭佩非但不美,而且很丑,最多也只算姿色平平,毫无大家闺秀的韵致,而且善妒,所以萧绎不喜欢亲近她。

  这类说法,应属于典型的“为尊者讳”,我总是不信的。妃子不好,惹皇帝老公生气是正常,总不能反过来说皇帝不好惹得妃子生气吧!事关皇家颜面,史书岂敢倒颠?由此看来,《资治通鉴》不过只是官方文件——研究历史尚可为凭,研究人与人的复杂关系却未必足信。

  再说了,皇宫是何地?那是天下美女的集散地,仿佛大运河,源源不断有新水载着新货来。勤快一点的皇帝挑花眼,懒一点的皇帝索性不挑,由画师甚至是畜生代劳:汉元帝凭画取人,因而错过了绝色王嫱;南朝宋帝妃子太多,遂以羊车代步,羊停在哪座宫院他就临幸哪个妃子。在如此的庞大压力之下,试问徐昭佩若是不美,又岂敢来什么“半面妆”?

  唐笔记小说里,有书生遇仙遇鬼的艳遇经历。这些虽是书生托言讽刺,但所写之仙鬼,无不以历朝名女艳女来做原形,在这些小说里,徐昭佩跻身美女群中以半妆出现,美的惊人。徐妃之美,应是大众共识,否则怎能接受一个不美的女子来做诡异的半妆?

  《南史·梁元帝徐妃传》载:“徐妃以帝眇一目,每知帝将至,必为半面妆以俟,帝见则大怒而出。”。以前的我,会惊异于萧绎的好修养,赞一句:“气量恢弘,不愧是读书人!”

  现在再读,居然读出了其中酸涩的味道……

  徐昭佩是前齐国太尉的孙女,梁朝侍中信武将军徐琨的女儿。在萧绎还是湘东王时,她就嫁给了萧绎,并生下子女。数年夫妻,理解不是不深——如果不深的话,她就不敢料定萧绎不会把她怎样!

  然而理解深又怎样呢?彼此了解后却不由自主的疏远,比不了解而疏远更叫人无可奈何心寒绝望……

  史书上还有一个小细节,说“妃性嗜酒,多洪醉,帝还房,必吐衣中。”这件小事,让我相信,萧绎对她也是有感情的——只是这感情不是爱而已,然而也未见得全是恨。他知道这是他们生活中再正常不过的小矛盾。甚至后来,她与人偷情,他也只采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而已。

  本该是执手相看两不厌的人,忽然心意阑珊松开双手。他的黎明光明隐现,而她这边,已经暮色四合,伸手难辨……

  想来这世上真有怨偶一说——我也不是恨你,我只是用尽气力也不能让我自己喜欢你,我们之间,费尽心思,到底也只是相敬如冰而已……

  萧绎自幼瞎了一只眼,虽然《南史·梁本纪》为其费尽心思的神话与美化,说他是一个手执香炉的眇目僧人投胎转世,然而萧绎对自己身体上的缺陷,却一直没有摆脱自卑感,有史料为证:

  湘东王眇一目,与刘谅游江滨,叹秋望之美。谅对曰:今日可谓帝子降于北渚。《离骚》:帝子降于北渚,目渺渺而愁予!王觉其刺己,大衔之。

  后湘东王起兵,王伟为侯景作檄云:项羽重瞳,尚有乌江之败,湘东眇一目,宁为赤县所归?后竟以此伏诛。

  萧绎虽然最后平定了侯景之乱,也不过是碰巧用人用对了,实属运气而已。其实这个男人也并不是什么善心男子,他对威胁到自己皇权的皇亲国戚,一样狠下杀手,谁也不放过。政治使然,他纯洁天真不起来。

  当初徐昭佩应召入宫时,也许她真是瞧不上自己的独眼龙丈夫的。你是王爷又怎样?我还是将军之女呢!你们萧家不过运气好当了皇帝,那点老底糊弄平民百姓还可以,论家世我未必低过你。何况我花容月貌,而你只是独眼而已。

  但到后来,等徐昭佩反过来想巴结萧绎时,却发现怎么也迎合不上了,无论她是浓妆艳抹,还是素面朝天,他都对她不屑一顾。

  无论是男人女人,自尊是每个人最要紧的衣裳。不予人自尊,就好比剥光人的衣服,逼人行走在街市上一样。

  以萧绎的敏感,他一定感觉的出妻子对他的不屑一顾。徐昭佩伤害了他,所以当侯景之乱平定后,萧绎即位为梁元帝,却不愿立徐氏为皇后,后位一直空着,徐氏只从王妃晋为皇妃。——即使是虚名,他也不屑给她。

  她渐渐绝望了!

  这倔强高傲的女子,突然发现自己并不具备吸引丈夫的能力。他用当初她对他方法一样冷淡她,漠视她。她半妆以侍,犹如手握匕首般警惕,知道他伤口在哪里就刺向哪里;她饮必大醉,那醉却是身醉心清醒,不然为何每次都准确地吐在他的龙袍上?她是着意在呕他,何尝不是呕自己?

  而他,明明是讨厌她,对她没有感情的,却也不放她离开,除却政治的考虑,还有的,就是两人之间的计较报复了。你不是想激怒我么,你不是想叫我赶你走么?我偏偏不遂你心愿,将你自尊践踏我脚下。让你也受解脱不了的折磨。

  到最后,已经不是用一只眼睛看哪边脸的问题,而是彻底——反目成仇,出尽手段比着谁践踏谁自尊更狠!

  不甘寂寞,更不甘凌辱的徐昭佩,开始了与人勾搭以报复老公的过程,从遥光寺的智通和尚、萧绎的随从美少年暨季江、美男子贺徽,统统有杀错无放过。其实她淫荡偏激行为是可以理解的:萧绎贵为皇帝,她不能把他怎样,不能打不能骂不能罚,只能将对萧绎的怨恨转化成另一种行为模式——与人偷情。

  先是暨季江的热辣点评“徐娘虽老,犹尚多情”,再到贺徽“白角枕情诗唱和”……绿帽满天飞,徐昭佩越闹越离谱,萧绎再也坐不住,先将她幽闭深宫,不久借口另一个宠妃的死是徐妃因妒而暗下毒手,逼她自杀,她只好投了井。萧绎余恨未消,又把她的尸体捞起来送还她娘家,声言是“出妻”。

  《南史》这样记载:“既而贞惠世子方诸母王氏宠爱,未几而终,元帝归咎于妃;及方等死,愈见疾。太清三年,遂逼令自杀。妃知不免,乃透井死。帝以尸还徐氏,谓之出妻。葬江陵瓦官寺。帝制金楼子述其淫行。“

  透过这些冰冷而平直的文字,我们依稀可以想见当年那一场喧嚣——御殿金銮,他龙颜震怒,深宫静苑,她面容凄静。如流水与落花之间,风吹浪卷,波折起伏。他们彼此痛苦纠葛半生,而今终于各有去向了无干系。

  到头来,谁爱了谁?谁负了谁?

  挣扎也罢,沉吟也罢,统统在绵绵的时光中辗转成泛黄的书页,老去的墨痕。

  (下)

  据说,萧绎曾作述徐昭佩淫行的《金楼子》。我没有读过。据我所知,《金楼子》好象也不是元帝专门为徐妃写的,而更像是他的学术论着。我只读过据说是他为讽刺徐昭佩所做的《荡妇秋思赋》。赋不短,但不难懂。

  荡予之别十年,倡妇之居自怜。登楼一望惟见,远树含烟。平原如此,不知道路几千?天与水兮相逼,山与云兮共色。山则苍苍入汉,水则涓涓不测。谁复堪见鸟飞,悲鸣只翼?秋何月而不清,月何秋而不明。况乃倡楼荡妇,对此伤情。于时露萎庭蕙,霜封阶砌,坐视带长,转看腰细。重以秋水文波,秋云似罗。日黯黯而将暮,风骚骚而渡河。姜怨回文之锦,君悲出塞之歌。相思相望,路远如何?鬓飘蓬而渐乱,心怀愁而转叹。愁索翠眉敛,啼多红粉漫。已矣哉!秋风起兮秋叶飞,春花落兮春日晖。春日迟迟犹可至,容子行行终不归。

  注意啊,这荡子不是浪荡子,而是游子。这个倡妇也不是女字旁以肉事人的娼妇。元帝所写的,是那个时代常有的别情,那时代相爱的没有婚姻关系的两个人,类似于现世中的同居男女。而不是特写他和徐妃。

  何况这诗中思情绵邈,情意深缠,明明就是因爱人远离久别而生的忧愁担心嘛!有怨也是随爱而生,

  这里倒见出一个男人的心胸——他没有借题发挥,冷嘲热讽。本来嘛,夫妻之间的恩怨纠葛,自己知道就好,没必要嚷嚷得天下皆知。至于一时意气落入诗文,遗传后世,更是不明智的。

  所以我是不觉得这赋文,是萧绎特地为讥讽徐昭佩写的,也许徐昭佩不过是引出这文字的一点小苗头而已。

  这篇赋的意境气象俨然跳脱出夫妻两人之间的怨恨矛盾,而成为一种游思,放到盛唐诗赋里也毫不逊色。从中还可读出“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的发轫。

  不知道这段史实的人,怎么也看不出这是一个受了老婆气,戴了绿帽子的男子的“发泄之作”,更不会相信现实中这两人之间根本没一点缱绻相思,早已恩冷情断。

  后世的诗文少伟大作品是因为自我色彩过重,只知有己,不知有人。其实越是好的诗文,越是能够叫人忘却人与人之间的差别。萧绎固然不能做到在床第间与众男士无差别,但在诗文里,他做到了。

  徐昭佩之事,后代多有咏及,唯义山咏的最好,好在不拘泥于儿女情事。《南朝》诗云:“地险悠悠天险长,金陵王气应瑶光。休夸此地分天下,只得徐妃半面妆。”

  义山诗是吸纳的,由帝王宫闱一笔带入逐鹿天下,数千年风月揽入指间,不着一字,尽得风流。那些王侯将相那些曾经以为不可一世的帝王,其实都是一叶障目,妄自尊大而已,即使是梁元帝,也只得到徐妃半面妆的对待罢了。

  但诗人是自我中心的,冷静而客观的咏史,亦难掩自己对现实功名的失落,帝王和小臣没有分别,似乎还不如——他李商隐有共剪西窗烛的妻子,殷殷等待他归家。而元帝只有嘲弄他的女子。

  只有这样想,现实的失落也许会稍稍减轻。

  萧绎是委屈的,贵为皇帝也护不住自己被践踏的自尊,无论徐昭佩生前死后,都难免为这个女人耿耿于怀,更为世人取笑至今。徐昭佩更是委屈,不怨萧郎眇一目,却笑徐妃半面妆。世事这样不公。人们多视她为淫娃荡妇,却不知她是婚姻生活的不和谐导致严重性苦闷,才会心理扭曲,行为出轨。

  从半面妆开始,她就已经不再畏惧死亡,不再畏惧他的帝王权威,而是作为一个有自觉意识的女子去抗争,比起经年累月的寂寞,他肯承认她的存在,肯一怒赐死她,未尝不是解脱。

  只是这心意,终究还是卑微。

  清末,皇妃文绣和溥仪离婚的事件闹得沸沸扬扬,有人赞好,也有人号哭唾骂,说她不守妇道,不管社会历史赋予的意义如何,文绣终还是离了婚。我所崇敬的是,她能够在庞大的社会压力下坚持自己的选择。从今而后她作为一个女人,可以有自我的选择,不论是婚姻还是生活。

  现在,我们能够自由。你如原野碧树,我是天地沙鸥,虽然也有一时眼花落错枝头的时候,然而不是自己自愿,别人是不能逼着你在一棵树上吊死的。

  不合适的两个人,生活在一起的难度,大过再找一个。

  参考书目、篇目:

  《南史·梁本纪》

  《乐府诗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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