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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乐府三行(2)

书籍名:《陌上花开》    作者:安意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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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凤先时还自己惊慌啼泣,我扶她坐起来饮汤药,她说:“死不得的呀!”我虽拿话安慰鼓励她,听她这样说亦心里震动。她是对于这人世,对于眼前的亲人,有大事未成,大恩未报,凭这一念,便今生的不了之情,到来生亦要再订不误的。

  及她自知不起,又是另一种智慧的明净,不再悲切,就像惠明唱的“俺本是条条来去无牵挂”,又似那银汉无声转玉盘,人世的悲欢离合皆超过了它自己。我见她这样,不禁伏在枕边痛哭失声,我的热泪都流湿了她的脸,她亦仍是静静的,只看着我叫我一声蕊生。我哭道:“你若不好了,我是今生不再娶妻的了。”她说:“不可,你应当续娶的。”竟像是姊姊对弟弟说的,而又分明是妻的心。她说:“我死后亦护佑你的。”

  他又写道:“玉凤死后,女儿棣云也跟着去了,棣云是娘死后,连雇奶娘的钱一个月三元,亦家里拿不出,姊姊怎样的哭泣亦救不了她,可是地下她有娘带她也是好的,而且眼面前爹爹来看她了。”我看得总是要哭哭不出,不能看出他的话有假,情有假,是我糊涂也是我甘愿,我仍是信这人间情分厚重,大信不摇。

  玉凤临终对蕊生言:“你待我是好的。只是你一回说,和我结婚以来你没有称心过,这句话我听了一直搁在心里”,闭目思之不禁泪下,这样的女儿心不是小心眼,她是把夫妻之情看得这样的沉重有声。不泥不腻,相敬如宾,平世夫妻自有它的动容处。

  沧海月明珠有泪,她有她的生前惦念,他有他的死后牵挂。连那乐府里那病妇也是想保佑丈夫子女的,只是保佑不到罢了。如此,地下相见也是好。

  录《病妇行》于下——

  病妇连年累岁,传呼丈夫前一言。当言未及得言,不知泪下一何翩翩。属累君两三孤子,莫我儿饥且寒,有过甚莫笪笞。行当折摇,思复念之。乱曰:抱时无衣,襦复无里。闭门塞牖,舍孤儿到市,道逢亲交,泣坐不能起。从乞求孤儿买饵。对交啼泣,泪不可止。我欲不伤悲不能已。探怀中钱持授。交入门,见孤儿啼索其母抱,徘徊空舍中,行复尔耳。弃置勿复道。

  (汉·无名氏)

  (三)

  他恨自己未曾及时死掉,跟随父母而去,要留在这个世间继续受苦。如果父母泉下有知,也会寒心吧。折磨他的是他的哥哥和嫂子。

  父母在世时他倍受疼爱,父母故世以后,兄嫂令他出外经商,汉代重农抑商,富贵人家常使奴仆出外经商,他的兄嫂如此待他,已是不把他当作兄弟,只当成是奴仆。他由南到北,四处奔波劳碌。返家尚且不敢自言受苦。回来的时候已近年关,寒冬腊月,兄嫂并无一言一行抚慰,反而立即指使他去做事,又是做饭,又是喂马。如同奴仆一样被驱役,兄嫂坐高堂居暖屋,命他不得在屋子里多做停留,连稍微暖和一下身体也不行。要站也且站到檐下受冷风随时候命。

  天寒地冻,宛如这亲情凉薄。他心里悲苦无极,记忆像潮水一样涌散开来。想起父母在世时,自己乘坚车,驾驷马。那时他只是个无忧无虑的小少爷,完全不识人世险恶。哪里会想到,有一天曾经和自己亲亲热热的兄嫂会这样决然无情地对待自己。他的目光穿过门廊落在院中,坚车驷马仍在,可他如今只有驾车喂马的份。整段的人生突然被折裂,罅隙巨大,他从中摔落下来,从此骨断筋残面目全非,周围黑的严丝合缝,任他再怎么哭泣也走不回最初。

  他哭泣着抚摸自己身上的伤处,手脚已冻得皲裂,小腿和足踝被荆棘割破。那是去汲水时受的伤,他拔出刺在肉中的荆棘,在水边清洗伤口,他在水中看见自己的样子:面目灰败,头上身上都长了虮虱。衣杉褴褛,鞋子里也满是荆棘,脚被扎破。这半人不鬼的样子哪是当初那个神采飞扬娇生惯养的他呢?

  衣食单薄如此。冬无复襦,夏无单衣。他常常觉得自己快被冻死,不知怎么睡了过去,一夜醒来,却还活着,又开始新的煎熬。他已是哀大莫若心死了。其实这样生不如死,倒不如死了好呢,生在世上诸多苦楚,不如相从父母于地下,也许到了父母身边,能够重新寻回年少时的温暖和、快乐吧。

  然而竟是没有死去。不知道是何种力量使他存活下来,也许是马厩里的马和稻草帮了他,帮他捱过严冬。也许从小养大的马儿比亲生大哥更有人情味,不忍他活活冻死。可是,这是好还是坏呢?有时候活下来意味着要受更多的折磨和苦难。

  苦难仿佛没有尽头。夏天正炎热的时候,他要出门去贩瓜。推着车就快回到家,瓜车却意外的翻覆了,瓜滚落在地,帮他拾拣的人少,趁机吃瓜的人多,他顾头不顾尾,只得眼睁睁看着别人将瓜吃了许多。这些瓜兄嫂为了怕他偷吃,都是有数的。孤儿只得四处求告吃了瓜的人归还瓜蒂。但是很多时候别人吃完都是随手一丢,他又怎么可能一一对上数呢?

  家就在不远处了,他推着车战战兢兢,哪里敢进门去呢?还没有进门就听见兄嫂的怒骂声,这一次,恐怕他真的是凶多吉少,在劫难逃。

  曲子的尾声唱道:“愿欲寄尺书,将与地下父母,兄嫂难与久居。”可知,孤儿就算这次不死,被他们这样折磨也活不长。

  我小时候看童话,老是看到贫苦的孤儿被人虐待的故事,心里总是不担心,因为晓得有好心的仙女和巫婆来搭救,像灰姑娘那样的际遇。因为童话总是告诉我们上天会厚待好心的孩子,好心有好报。等我再大一点读到《孤儿行》时,我也有看童话的感觉,只是这中国式的童话一点也不婉转,也不故作美好。它给你看见的是“反”的一面。足够冰冷,现实。让你看清楚人情残酷的一面。

  由孤儿的自述“父母在时,乘坚车,驾驷马。”来看这显然是个兄长霸占弟弟财产,又逼弟弟行贾做商人,完全将他视做奴仆的故事。现在人完全可以依据法律来解决这样的事情,但古代不行,那是个宗法等同律例,乃至凌驾于法律之上的时代。人治高于法治。所以哥哥对弟弟不好只会得到道义上的谴责,除非闹出人命。而且在宗法地位上兄长永远高于弟弟。

  中国人有句话叫:“妻贤夫少祸。”做妻子的贤惠的话,丈夫的过错也会少很多。战国时齐相晏子的车夫很趾高气昂,他的妻子流泪规劝他,他就改过了。晏子发现了他的改变,得知他改变的原因后就给了他更高的职位,晏子说,就因为你有这样的妻子,所以我要给你更高的职位。

  我总在想,如果这孤儿的嫂子够贤惠的话,在丈夫身边时时规劝,也许孤儿受到的虐待会少很多。但是很明显,这个女人正是在一旁煽风点火,冷嘲热讽,惟恐虐待不深,压榨不够的那种恶毒妇人。

  我能够接受商业上的尔虞我诈,也能够了解政治上的你争我夺,因为大家有利益的计较。但是亲人之间这样倾轧,我还是觉得难以接受。人可以冷酷自私到这种地步,即使要霸占他的财产,也不必对他赶尽杀绝。孤儿的兄嫂简直灭绝人性。我宁愿孤儿到死也不知道,他兄嫂霸占了他的财产,又竭力欺压他的险恶用心。这样怀着善念死去,来生他对这人世还有期望。

  孤儿的命运是凄苦的。诗中云:“里中一何譊譊”。外面的人也听见他兄嫂发怒嚎叫的声音。他回去之后肯定遭到严厉责打,孱弱辛劳的他,甚至因此丢掉性命也大有可能。这样的话,那些趁机吃了他的瓜的人会不会有点内疚呢?

  现在我们在街上,还能看见类似的情形:有人的东西洒落,有的人会去帮忙捡起,有的人去捡了一个橘子,一个西瓜转身就走,我就很不明白这小小的便宜真的能让那个人快乐到忘乎所以,因此漠视别人无助求助的眼光吗?

  有时候,一个瓜果,对你不过是一时口腹之欲,没有又能怎样,可是对于别人,那一车水果的得失关系到一家的生计。

  我们在贪念兴起时,多想想别人的不易,给别人留条活路。

  录《孤儿行》于下——

  孤儿生,孤子遇生,命独当苦。父母在时,乘坚车,驾驷马。父母已去,兄嫂令我行贾。南到九江,东到齐与鲁。腊月来归,不敢自言苦。头多虮虱,面目多尘土。大兄言办饭,大嫂言视马。上高堂,行取殿下堂。孤儿泪下如雨。使我朝行汲,暮得水来归。手为错,足下无菲。怆怆履霜,中多蒺藜。拔断蒺藜肠肉中,怆欲悲。泪下渫渫,清涕累累。冬无复襦,夏无单衣。居生不乐,不如早去,下从地下黄泉。春气动,草萌芽。三月蚕桑,六月收瓜。将是瓜车,来到还家。瓜车反覆。助我者少,啖瓜者多。愿还我蒂,兄与嫂严。独且急归,当兴校计。乱曰:里中一何譊譊,愿欲寄尺书,将与地下父母,兄嫂难与久居。

  (汉·无名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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