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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沈祖棻\/斜阳里的春愁

书籍名:《陈年旧事》    作者:叶兆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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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祖棻生于一九○九年,女大三,抱金砖,她比程千帆足足大了四岁还多。据说当年沈的才名太大,一般男生有点害怕,都不太敢去使劲追她。程少年气盛,又是湖南人的脾气,她已经读到了研二,他刚读到大三,不管三七二十一,硬是把沈给追到手。

  教育不能普及的年代,所谓才女,大都是白花花的大洋培养出来的。女子无才便是德,常用来安慰穷人家上不起学的苦孩子。张爱玲的曾祖父是李鸿章,沈祖棻自然也是大户人家书香门第,祖父曾经与吴昌硕一起画过画。她本是学经济的,在上海商学院读了一年,熬不过对文学的热爱,又转到了中央大学读中文。

  那正是南京国民政府最风光的年代,北京改成了北平,北京大学的牌子还在,风气依然趋新,文学院院长胡适兼了国文系主任,老家伙感情上受不了,纷纷南下。一时间,原来都是在北大厮混的著名老教授,譬如黄侃,譬如吴梅,还有林损,都聚集在以保守著称的中央大学。加上原来就在此地的汪东、汪辟疆、胡小石,师资十分雄厚,根本不把北大放眼里。

  沈祖棻本是地道的新派,上大学前写过小说,进了中文系继续写,又不断地写新诗。她要是进北大,或许就是一个张爱玲级别的女作家。中央大学的风气实在太旧,虽然沈的小说势头不错,被收入了《中国新文学大系》,新诗集也出版了,最后还是做了旧学的俘虏,沉醉在传统的阴影里,成了当代的李清照。

  以当时的眼光看,沈祖棻的小说和新诗已很说得过去,不过相对于中国古代文化的灿烂,实在不算什么。由于不满“近世佻言傀说之盛”,她试图通过对古典诗词的重新解释,以及个人的创作实践,展现自己的文学理想,结果如何见仁见智,三言两语说不清楚。

  程千帆谈论自己妻子,说她首先是作家,其次才是学者。钱钟书怀疑她早期的词经过名师“点窜”,一句“有斜阳处有春愁”,深得老前辈激赏,还是女大学生的她曾被誉为“沈斜阳”。祖父生前常说起沈祖棻,我旧学知识太浅,不能完全明白他的意思,只是大概知道,沈所以像李清照,不仅词好,文采出众,还有身世相近,都是飘零的富家女,历经变化磨难,因此作品越往后,越能咀嚼出味道。

  上大学的时候,祖父年纪大了,常到北京去过暑假。老爷子很少过问我的学问,有时候会冷不丁来一句:“会昌的课怎么样?”照例反应不过来,然后就明白了,说的是程千帆先生,程本名会昌。

  一个人名字太多,真不是好事。好比毛泽东,谁都知道,冷不丁玩文化来个“润之”先生,还真会犯迷糊。又譬如“中正”和“瑞元”先生,中正是蒋委员长,瑞元也是,前一个大家知道,后一个不能说没人知道,但肯定有很多人不知道。

  屡屡提起程先生,说明祖父觉得他学问不错,不过更佩服的是沈祖棻先生。沈是程先生相濡以沫四十年的结发夫妻,她的《宋词赏析》深受读者欢迎。祖父对沈先生的评价之高,让我目瞪口呆,认为她是李清照之后的第一人。

  沈祖棻在一九七七年因车祸丧生,她毕业于中央大学,是赫赫有名的才女。南京大学卖弄历史,一定不会忘了国民党时期的中央大学,而中文系必定要吹嘘当时的几大教授。如果说当年北大以新为标榜,南大便是旧的典型,老顽固老古董都集中在这里。沈先生本是新人,写新诗,写时髦的短篇小说,几年大学读下来,在老先生们的熏陶下,成了不折不扣的旧文人,玩旧文化玩得很精。

  旧文化其实很烦人,譬如写毛笔字,譬如诗词格律,这些东西不可能天生就会,必须从小训练,要下很大功夫。我们读研究生,古典文学专业的同学在程千帆的逼迫下,硬着头皮学写古诗,平平仄仄,一个个脸都玩绿了,弄到最后,真正能写像的恐怕也没几个。

  祖父能写一手很不错的毛笔字,老派文化人都这样,不赞成儿孙练书法,也不要求学古文。旧文化那些玩意儿,事实上在我们的上一辈,已痛痛快快地失传。“儿生逢盛世,岂复学章句,书足记姓名,理必辨是非。”这是沈祖棻在“文革”中写给自己第三代的诗句,读起来总觉得有些沉痛,有识者认为含有人生不得志和反讽的意味,与苏东坡的“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异曲同工。

  老一代人对旧文化,心情十分矛盾,既希望发扬光大,又不鼓励过分投入。毕竟新更实用,更能安身立命,也更容易为人民服务。逝者如斯,天还是那天,地还是那地,文化已不是那文化。字总算都认识,理未能必辨是非,沈先生笔下的盛世,其实就是现代和当下。

  失望总是难免,无可奈何花落去,旧渐渐远逝,新却没有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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