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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吴梅\/喧嚣乱世继清音

书籍名:《陈年旧事》    作者:叶兆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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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起沈祖棻先生,钱也没什么好话,“其妻沈祖棻之词稍胜,然闻其佳者多吴瞿安点窜之笔,未足窥其真面也”。这番话更刻薄,先说沈的诗词稍好,紧接着又说,之所以能够好一点,是因为经过她的老师吴瞿安修改。

  吴瞿安就是吴梅先生,是个很有趣的老家伙,他的年龄要比我祖父还大十岁,比鲁迅先生略小,比周作人大一岁。当年读中文系,给我们上课的吴新雷老师常要提到这位吴梅,大致意思就是,吴的绝活儿是词和曲,学生弟子中,获得词学真传的有沈祖棻和唐圭璋,获得曲学真传的是卢前和任二北。

  玩新学和玩旧学,显然相差很多,吴梅的年龄凭想象,怎么也该比新派的周作人大出许多。根据周的描述,当年吴梅在北大上课,穿着长衫,手拿笛子走进课堂,一边吹曲,一边哼唱,学生听着很怪,与京城戏馆流行的完全不一样,听他解释,才知道这就是快咽气的昆曲。

  吴梅属于中国的第一代文科教授,参加过科举,当过小学教员、中学教员,蔡元培先生主持北大,不拘一格,把他请去主讲古乐曲。他的一举一动,更像行为艺术家,通常讲到新旧文化之争,吴梅毫无疑问算作旧阵营,然而真正做旧学问的,看他就是“小道末技”,难免“野野狐”。

  吴梅后来南归,离开了新气象的北大,到了保守的中央大学,成了中大中文系标志性的人物。我生也晚,只能听些关于他的段子,南大的吴新雷似乎得其真传,凡是遇到机会,必定兴致勃勃来上一段,唱什么也不太明白。吴梅的后人说听老人家唱昆曲,听着听着就睡着了,因此戏称为“困曲”。小孩子不太懂,其实昆曲跟鸦片一样,真喜欢,就会上瘾,就会沉溺其中。

  欲明曲理,须先唱曲,昆曲鼻祖魏良辅总结经验,说唱曲有三绝,要字清、腔纯、板正。吴梅的境界很高,据说是近现代以来唯一一位又能写剧本,又能填词制谱,而且能够表演的全才。

  吴梅最擅长青衣和老旦,是当时公认的唱曲大家。像这样的人才,最适合进艺术学院。他没留过学,也没有说得过去的学历,难怪黄侃先生看了不入法眼,问吴凭什么在最高学府里混,他理直气壮、大言不惭地说就凭元曲。

  吴梅玩的是旧玩意儿,却沾足了新文化的光。按照传统士大夫标准,吴属于典型的落魄文人、玩物丧志的曲子相公,基本上是写《肉蒲团》的李渔那一路,只配当幕僚,养戏班子,教唆公子哥儿,带几个女弟子。新文化让吴梅这种不靠谱的文化人时髦起来,从边缘进入中心,成为著名的大学教授。

  连梅兰芳都应该算是吴梅的学生,当然还有昆曲的大名角俞振飞。向吴请教过的名士达人,还可以包括朱自清、田汉、郑振铎。他玩的这些学问,因为别裁伪体,因为通俗,因为浅近直白,与新文化运动看上去如出一辙,都是为了接近大众,然而本质上,貌似新,骨子里仍然是旧,随着时间迁移,越来越旧。

  有人为沈祖棻辩护,认为直到一九三四年大学毕业,她读了研究生,才正式成为吴梅的入室弟子,因此这位恩师不可能在此之前,就为其学生“点窜”。不过细心人在吴梅日记中发现,沈读研究生前,起码有过四五次拜访的记录。是否为学生改诗词暂且不论,仅仅从时间上考量,沈被誉为“沈斜阳”的时候,已经是吴的女弟子。

  吴梅显然喜欢女弟子,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中国曾经历了一个非常好的发展时期,发达国家普遍遭遇经济危机,纷纷到中国来找饭碗。外币贬值,中国的钱开始值钱,有钱人出国巡游,充分享受升值的好处。山河依旧风景不改,莺歌燕舞灯红酒绿,而日本人也越来越猖狂。“九一八”事变后,即将开战的阴云始终笼罩,吴梅带着弟子们在秦淮边听小曲儿,难免“武定桥边,立尽斜阳”,难免“有斜阳处有春愁”。

  除了沈祖棻,吴梅还有一位有名的女弟子张充和。张与沈一样,也是苏州富家小姐,也是对古词曲十分入迷。可惜张没有沈的运气,拜师不久,抗战爆发,基本上失去了向吴当面请教的机会。好在张充和与姐夫沈从文一样,属于有异秉的人,玩什么都能精,不仅一手字写得漂亮,而且也是玩曲大家。

  吴梅的学问注定绝学,抗战后,随着大学去了内地,很快客死他乡,享年五十五岁。他教了不少优秀弟子,最后留给家人的遗嘱是要学工,莫学文。文乃雕虫小技,实不足恃,他有四个儿子,都是学理工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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