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林文铮\/高开低走的悲剧人生
九十多年前的能人志士，下决心要把中国的事情弄好，想到的一个绝招也是搜集一批好苗子，送国外去培养。当时正是第一次世界大战，法国需要华工，便组织了留法勤工俭学会，以“勤于做工，俭以求学”为目的，号召有志青年去法国半工半读，学点真本事。
中共领导人有很多都是勤工俭学的参与者，成为高官的有周恩来，邓小平，陈毅，聂荣臻，牺牲的有蔡和森，赵世炎，王若飞，陈延年、陈乔年兄弟。毛泽东当时也有去法国的念头，他离开老家湖南，就是为了勤工俭学。不过他后来有了新的觉悟，觉得修行不一定非要出国，在国内作研究或许更加脚踏实地。那时候，俄国十月革命已经成功，真想留学，还不如干脆去苏联。
五四运动前后，先后有二十批，大约一千六百人去了法国。以四川的人最多，其次是湖北和河北。庞大的勤工俭学队伍中，有两位姓林的广东人别树一帜，他们是林文铮和林风眠。放在一起谈，不是因为都姓林，同宗同乡同学，而是两人的事业一直紧密联系，天作地合，无论说哪一位，都必须要提另一位。
中学读书的时候，他们就是亲密战友，学校有个诗社，林文铮是社长，林风眠是副社长。去了法国，林文铮主修法国文学，选修西洋美学史，林风眠则一门心思学绘画。一个要做中国的巴尔扎克，一个要当中国的现代派大师。最有趣的，他们还是各自的红娘，林风眠的法国老婆是林文铮作伐，而蔡威廉女士最终成为林文铮太太，又是林风眠当的媒人。
一九二七年，林风眠受蔡元培之邀，在杭州西湖之畔创办了国立杭州艺专，担任校长。他是个优秀的艺术家，并不善于校务，又特聘林文铮为教务长。此后大约有十年时间，二林携手，将学校办得有声有色。吃水不忘挖井人，今天赫赫有名的中国美术学院，前身就是杭州艺专，曾培养了大量美术人才，譬如著名画家赵无极和吴冠中。
林文铮长得很帅，艺专刚创办，后来的国民党大佬张道藩曾去应聘，目的很简单，为了追求该校的美女教授蔡威廉。可惜计划落空，蔡威廉很快成为林文铮的妻子，张求职追女都未遂，与艺专因此结下了梁子。
我写林文铮，不是因为他曾留学法国八年，人长得漂亮，风流潇洒，文采好；也不是因为他是蔡元培的乘龙快婿，情场得意，有一段可歌可泣的婚姻，杭州西湖边上还有栋美丽房子。
林文铮更容易让人感叹他的不幸，感叹造化弄人，虽然有非常良好的开局，但谁也想不到最终结果。一九三八年十二月，教育部下令，将逃难到湖南沅陵的北平艺专与杭州艺专合并，结果出现了很严重的派系之争。文人本来好斗，国难期间也是如此，学生的火气特别大，动不动就闹学潮。据说背后还有张道藩在捣鬼，林风眠对付不了，甩手不干了，留下一份辞职声明，让林文铮念给全校的师生听。
林风眠一走，林文铮也无心干下去，辞职，夫妇双双离开。在当时，辞职就是失业，他们夫妇已有了五个孩子，一失去工作，顿时陷入贫困之中。好在半年后，又在西南联大找到了工作，林文铮教西洋文学史，蔡威廉教法语，聊以生存。也就是在这时候，蔡威廉生第六个孩子，得了产褥热不治而亡，他的邻居沈从文以十分沉痛的心情写道：
我每天早晚进出，依然同小朋友招呼。间或称呼他家第三位黑而胖的小姐为“大块头”，问她爸爸妈妈好，出不出门玩。小孩子依然笑嘻嘻答应“很好”。可是前两天听家里人说，才知道孩子的母亲，在家生产了一个小毛毛，已死去三天了。
林文铮变了一个人，没有志同道合的好友林风眠，没有美满恩爱的贤妻蔡威廉，他从此失去人生方向。法国留学生的潇洒派头不见了，床头金尽囊空如洗，作为六个孩子的父亲,养家糊口成为第一要务。有一种说法，国民党去台湾前，曾动员他也去，但是被拒绝了，他对国民党毫无感情。
林文铮曾经迷恋宗教，一度皈依佛门，信奉“红教”，藏传佛教的一个分支。一九四九年后高校调整，他被调剂到广州的中山大学，经济情况开始好转，一九五三年又调到南京大学外语系，教法国文学史。一九五七年反“右派”前，他是外语系副主任、法语教研室主任。南大的法语专业一向厉害，与他多少有点关系，“文革”前差点独立，成立专门的法语学校，连新校址都选好了。“文革”后，全国法语的第一个博士点也在南大。
如果不打成“右派”，以林文铮的法文水平，或许是另外一个结局。他再婚了，找了个比自己年轻二十岁的大姑娘。然而他成了“右派”，很快又是反动会道门分子，判刑二十年，直到一九七六年春天才被放出来。这时候，离粉碎“四人帮”，只有几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