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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看月

书籍名:《叶圣陶散文》    作者:叶圣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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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年夏天,我曾经说过不大听到蝉声,现在说起月亮,我又觉得许久不看见月亮了。只记得某夜夜半醒来,对窗的收音机已经沉寂,隔壁的“麻将”也歇了手,各家的电灯都已熄灭,一道象牙色的光从南窗透进来,把窗棂印在我的被袱上。我略微感到惊异,随即想到原来是月亮光。好奇地要看看月亮本身,我向窗外望。但是,一会儿月亮被云遮没了。

  从北平来的人往往说在上海这地方怎么“呆”得住。一切都这样紧张。空气是这样龌龊。走出去很难得看见树木,诸如此类,他们可以举出一大堆。我想,月亮仿佛失掉了这一点,也该列入他们认为上海“呆”不住的理由吧。假若如此,我倒并不同意。在生活的诸般条件里列入必须看月亮一项,那是没有理由的。清旷的襟怀和高远的想象力未必定须由对月而养成。把仰望的双眼移到地面,同样可以收到修养上的效益,而且更见切实。可是我并非反对看月亮,只是说即使不看也没有什么关系罢了。

  最好的月色我也曾看过。那时在福州的乡下,地当闽江一折的那个角上。某夜,靠着楼栏直望。闽江正在上潮,受着月光,成为水银的洪流。江岸诸山略微笼罩着雾气,好像不是平日看惯的那几座山了。月亮高高停在天空,非常舒泰的样子。从江岸直到我的楼下是一大片沙坪,月光照着,茫然一白,但带点儿青的意味。不知什么地方送来晚香玉的香气。也许是月亮的香气吧,我这么想。我心中不起一切杂念,大约历一刻钟之久,才回转身来。看见蛎粉墙上印着我的身影,我于是重又意识到了我。

  那样的月色如果能得再看几回,自然是愉悦的事,虽然前面我说过“即使不看也没有什么关系”。

  1933年苏州“光复”

  革命,一般市民都不曾尝过它的味道。报纸上记载着什么什么地方都光复了,眼见苏州地方的革命必不可免,于是竭尽想象的能力描绘那将要揭露的一幕。想象实在贫弱得很,无非开枪和放火,死亡和流离。避往乡间去吧,到上海去作几时寓公吧,这样想的,这样干的,颇有其人。

  但也有对于尚未见面的革命感到亲热的。理由很简单。革了命,上头不再有皇帝,谁都成为中国的主人,一切事情就能办得好了。这类人中以青年学生为多。上课简直不当一回事;每天赶早跑火车站,等候上海来的报纸,看前一天又有哪些地方光复了。

  一天早上,市民相互悄悄地说:“来了!”什么东西来了呢?原来就是那引人忧虑又惹人喜爱的革命。它来得这么不声不响,真是出乎全城市民的意料之外。倒马桶的农人依然做他们的倾注涤荡的工作,小茶馆里依然坐着一壁洗脸一壁打呵欠的茶客。只有站岗巡警的衣袖上多了一条白布。

  有几处桥头巷口张贴着告示,大家才知道江苏巡抚程德全改称了都督。那一方印信据说是仓卒间用砚台刻成的。

  青年学生爽然若失了,革命绝对不能满足他们的浪漫的好奇心。但是对于开枪、放火、死亡、流离惴惴然的那些人却欣欣然了,他们逃过了并不等闲的一个劫运。

  第二年,地方光复纪念日的晚上,举行提灯会。初等小学校的学童也跟在各团体会员、各学校学生的后头,擎起红红绿绿的纸灯笼,到都督府的堂上绕行一周;其时程都督坐在偏左的一把藤椅上,拈髯而笑。

  在绕行一周的当儿,学童就唱那练熟了的歌词。各学校的歌词不尽相同,但是大多数唱下录的两首:

  苏州光复,直是苏人福。

  …………

  草木不伤,鸡犬不惊,军令何严肃?

  我辈学生,千思万想,全靠程都督。

  哥哥弟弟,大家在这里。

  问今朝提灯欢祝,都为啥事体?

  为我都督,保我苏州,永世勿忘记。

  我辈学生,恭恭敬敬。大家行个礼。

  可惜第一首的第二行再也想不起来了。这两首歌词虽然由学童歌唱,虽然都称“我辈学生”,而并非学童的“心声”是显然的。

  革命什么,不去管它。蒙了“宫办革命”的福,“草木不伤,鸡犬不惊”,什么都得以保全,这是感激涕零,“永世”不能“忘记”的。于是借学童的口吻,表达衷心的爱戴。此情此景,令人想起《豳风·七月》的未了几句:

  跻彼公堂,

  称彼兕觥,

  万寿无疆。

  193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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