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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在西安看的戏

书籍名:《叶圣陶散文》    作者:叶圣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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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安的戏院可以说属于旧形式。长方形,直里比横里长。长条椅一排排地正摆,挤得比较紧。两旁边栏干以外也容纳观众,那是偏着身子站着看的,票价特别便宜。房屋不怎么讲究,有几座用席顶棚。易俗社舞台沿的上方仿敦煌壁画画两个大型的飞天,回身凌空,彩带飘拂,比随便画些图案好看多了。用飞天作舞台的装饰,在别处还没见过。

  听说一九五四年要修一座戏院,当然是新式的,设计的时候一定会考虑到怎样让买便宜票的也有座位。

  在易俗社看两回秦腔,一回是整本戏《游龟山》,一回是六个单出戏。戏都演得认真,排在前头的单出戏也没有从前戏院的习气,有气没力,敷敷衍衍,只顾陪着观众消磨时间。演员的地位和认识提高了固然有关系,另外的原因恐怕是观众老早到齐,一开场就坐得满满的,不像以前有些人那样直到末了儿一两出上场的时候才来,表示他们除了头牌的名角而外不屑一顾。既然有那么些人要看,而且是真心诚意地要看,就是戏排在前头,又怎么能草草了事?

  小时候听秦腔,现在光记得贾碧云的《阴阳河》和《爽红梅阁》。贾碧云是京剧角色,带唱秦腔,当时很有些声名。只觉得那声音高亢极了,刺耳的胡琴和梆子之外就只是那么咿咿呀呀的,越顿越高,越顿越高,完全听不清唱些什么。不知道什么缘故,现在听秦腔不觉得那么高亢了,胡琴和梆子也不刺耳,演员唱得好,口齿清楚,我可以听懂七八成,唱得差的,也有三四成。

  没有戏单,挂在两旁的黑板上写着白粉字——戏名和演员名,因而很难记住谁扮演谁。我光记住了一位女演员的名字,孟遏云,因为近旁的观众都在轻声屏气地说这个名字,她的演唱特别引人注意,还有我左手边一位老太太带着叹息的调子说她今晚来看戏就为看这个孟遏云。

  外行人不能说内行话,况且唱歌是声音的事情,用语言来描摹很难见效,往往描摹了一大堆,人家还是捉摸不到什么,我也不预备描摹了。我只觉得孟遏云的声音有天分又有训练,训练达到了极端纯熟的境界,能够自由操纵,从心所欲,随时随地恰当地表达出剧中人的感情,因而她的唱有风格,有自己的东西,虽然别人唱起来,唱词和曲谱也全都是那么样。听她一句一句唱下去,你心中再不起旁的杂念,光受她的唱的支配。她的风格含着种种味道,领略那味道是一种愉快、一种享受,你惟恐错过了一丝半毫的愉快和享受,哪还有工夫想旁的?她的声音那么一转,一转之后又像游丝一样袅上去,你就默默点头,认为非那么一转袅上去不可。她把一个语音斩钉截铁地喷出来,才喷出来就划然煞住,你就咂咂嘴唇,认为惟有那样喷出来就煞住才恰到好处。这里所谓“认为”并非思惟活动,简直是不意识,不过耳朵里感觉顺适,心里感觉舒服罢了。我们看了好的书画、精美的雕刻,同样会感觉到那种顺适和舒服。凡是艺术作品,合乎规格,又不仅合乎规格,还有独自的风格、独自的味道的,都能叫人感觉到那种顺适和舒服。——我说了这么些话并没有传出孟遏云的唱的好处,这是没有办法的事,要领略好处怕只有用耳朵去听。我很想听听内行家的意见,不知道内行家对于孟遏云的唱怎么说。至于她的演技,我不再多说外行话了,总之,妥贴,老到,全身有戏,随时是戏。在《游龟山》里,她演江夏县的太太,又一回她演《探窑》里的王宝钏。《探窑》尤其酣畅淋漓。

  常香玉的河南梆子,我看过她的《断桥》。她也有她的风格,能把感情充分地发挥。白娘娘的爱恋、怨恨、悲痛,听了她的唱似乎可以把实质给抓住。这回看了她的《花木兰》,印象当然也挺好。我的一位朋友发表他的“读后感”,他说《花木兰》的道白做工似乎过于京戏化了,减少了河南梆子的本色——某一剧种的某些本色应该保留还是改掉,该多保留还是少保留,是戏剧工作里值得讨究的题目。他又说花木兰胜利之后帐前独唱的时候如果有个舞蹈场面,戏也许更出色些。外行人不能下什么判断,愿意把朋友的意见记下来,供香玉剧社参考。

  巧得很,在易俗社看了《拷红》,在香玉剧社也看了《拷红》。易俗社的《拷红》,饰红娘的是一位男角——很抱歉,没有记住他的姓名,一出场就看得出他是个守着旧典型的。所谓旧典型就是传统的规范,一举一动,一顰一笑,全有程式。可是他能不让程式拘住,把程式演活了,于是观众面前出现一个活泼伶俐随机应变的小红娘。我想,我国各种旧戏都有它的程式,凡是成功的演员都是把程式演活了的——不知道这样说是不是切当。香玉剧社的《拷红》,老夫人、莺莺、红娘、张生四个角色铢两悉称,彼此配合得挺紧凑,一个在那里唱呀说的,跟另外一个或几个息息相关。这一层不太容易做到。可是观众爱看的是整台的戏,不是一个角色演戏,另外一个或几个只在旁边坐一坐,站一站。为了满足观众的要求,演员当然应当尽力做到这一层。

  没有戏剧源流的知识,不知道秦腔和河南梆子的关系怎么样。推想起来,该是近房兄弟吧。不然,为什么西安人喜爱南梆子那么强,只望香玉剧社老留在西安?再说,陕西跟河南接壤,一在关内,一在关外,地理上的关系也实在密切。据我想,这两种戏剧,还有其他几种地方戏,有个共通之点,就是唱句的音乐性很够味,可是听起来还是语言。音乐性够味,所以熟极的戏也愿意再去听一听,听那唱歌,听那演员的独自的风格——当然指有风格的而言。听起来还是语言,所以听歌唱同时领略戏的细微曲折,比较单就音乐方面听,感觉更见深切。在我国各种戏剧里头,音乐性够味可是听起来几乎不成语言的,该数昆曲里的南曲了——北曲好一些。固然,曲词多用文言词藻,造句又属诗词一路,那是不容易一听就明白的一个原因。可是,更重要的原因在每唱一个字袅呀袅呀地转折太多了,叫人家光听见一连串的工尺上四合。就是能唱的曲家,要是请他听一支生曲子,恐怕除了一连串的工尺上四合也领略不多吧。曲词明明是语言(诗词一路的语言),可是听起来只是一连串的工尺上四合,不成语言。在戏曲界“百花齐放,推陈出新”的今天。各种剧种都在那里发展呀改革的,情形热闹非凡,可是昆曲只有抱残守阙的份儿,道理也许就在这里。京戏旦角的某些唱段,我听起来也有一连串工尺上四合之感,就是说不知道说些什么,虽然觉得悦耳。我听秦腔和河南梆子就不然,一方面居然能欣赏唱的好处,另一方面又能听清它的语言,欣赏就包括戏剧的内容,不仅在音乐。凡有这个特征——音尔性够味,可是听起来还是语言——的歌剧,我想,前途都是光明的、乐观的。什么根据呢?根据就在我能够接受,非但能够接受,还能够欣赏。而我呢,至少可以代表一大部分并不内行可是喜欢看戏的观众。

  看了西北歌舞剧团的《小二黑结婚》,我就想到一部分新歌剧似乎还没有前边所说的特征,唱词配了音乐,当然不像话剧那样,句句跟实际生活里的语言一致,而那音乐,不知道什么缘故,又不像秦腔和河南梆子那样,能使有天分的演员唱成独自的风格。于是,就语言方面听,不如话剧干脆、爽利、有实感,就音乐方面听,不如秦腔、河南梆子的耐人寻味,经得起咀嚼。有些新歌剧,我们看过一回,知道有那么一回事就算了,再不想看第二回,原由恐怕在此,新歌剧正在成长的阶段,得从各方面努力,是不是该在争取我所说的特征上多注点儿意,希望戏剧界考虑。

  现在谈皮影戏。我们看的全本《火焰驹》。皮影戏各个登场人物的唱词道白大部分由一个人担任,只有少数几处由另外一个人搭配。唱的什么调我不知道,似乎属于“说唱” 一路。

  那皮人、皮道具的雕刻工细极了,饰色鲜艳极了,陈列在民间艺术品展览会里准可以列入上选。一切全用繁复的线条画成,只有人物的面部很简单,几笔勾出了生旦净丑,当然也有繁复的花脸。生的袍服,旦的衣裙……全有图案花纹。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也不厌其烦地尽量细雕,好像红木作里制成的精制品。小到一把扇子(要知道皮人只一尺来高,可以想象扇子多大了),并不剪成扇形就算,还要把它镂空,让扇面上有画。有几幅布景,那花丛全用工笔,那假山有宋元入画山石的意味,又古茂,又艳丽。

  没看过皮影戏的也许不大明白那是怎么回事,现在大略说几句。可以拿傀儡戏作比方,傀儡戏是傀儡演戏,皮影戏是皮人演戏,举止行动同样由藏在背后的人操纵。不过皮人不像傀儡那样成个立体的形象,那是皮雕成的,只是一片,而且是侧影的一片,不朝左就朝右。后面亮着灯光,活动的皮人的影子映在垂直张挂的白布上,观众在白布前面就可以看戏了。

  我们看戏看傀儡戏都在台前看,看正面。舞台有深度,因而有远近。元帅升帐,他的位置距离我们远些,帐前两旁站着四将,距离我们近些。看皮影戏可不然。我们虽然坐在白布前面,实际上等于坐在舞台侧边。只能看个侧面。无所谓远近,侧形的皮人全在一个平面上活动——一个平面就是那垂直张挂的白布。

  看皮影戏得在意想中“除外”一些形象。换句话说,有些影子你得当作没看见。要让皮人的身躯跟四肢活动,不能不用几根细木签支使它,细木签的影子不能不映在白布上。要是不在意想中当作没看见那些细木签的影子,就觉得场面上的人物牵牵挂挂的,很不顺眼。还有,皮人本来朝左,一会儿要它朝右,这只有一个办法,把它翻转来。翻转来当然很快,真可以说“一刹那”,在“一刹那”间,侧面的人形成了稀奇古怪的形象。那稀奇古怪的形象也得“除外”,当作没看见,意想中只当它朝左的人物慢慢地转过身来朝右边。还有,皮影必须贴着白布,轮廓和线条才显得清楚,色彩才显得鲜明。可是,皮人究竟拿在人的手里,总不免有些时候离开白布些儿,于是轮廓和线条朦胧了,色彩模糊了。那时候你最好闭一闭眼睛养养神,待皮人贴着了白布再看下去。

  这些全是特质的条件的限制,既然要让“只是一片”的皮人演戏,就没法超越这些限制。我们只要想一想,所有登场的皮人全都由一个人的两只手操纵,居然可以演出整本的戏,摹仿真人的活动相当到家,也就不会有什么苛求了。

  一个唱的,一个操纵皮人的,三四个奏音乐的,大概五六个人就可以搞一个皮影戏的班子。这样地简单,旁的戏班子无论如何赶不上。跟傀儡戏比起来似乎差不多,可是皮人比傀儡轻巧多了。在无戏可看的地区,皮影戏靠它的简单,四出流动,满足群众的需要。现在戏剧的供应已经比较普遍,今后更将普遍,僻远的农村也可以看到话剧、歌剧。我想,在换换口味的意义之下,那时候皮影戏还会是群众所喜见乐闻的。

  1954年1月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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