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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诗的泉源

书籍名:《叶圣陶散文》    作者:叶圣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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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家又常说“作诗”或是“写诗”,一样地足以立刻引起我的那种感觉。有些人刻刻在那里搜寻和期待,他们的经心比猎人猎取野兽的还要加胜,这也使我代他们感到彷徨不安。他们看这个“作”或“写”好像也是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件事,正如吃饭和做工,在一定的时间内没有新的诗篇产出,就觉得异样地不安宁,正如饥饿和闲散无聊的时候所感受的。

  我的意思浅薄而固执,我认为“诗人”这个名字和“农人”“工人”不一样,不配成立而用来指一种特异的人。世间没有除了“作诗”“写诗”以外就无所事事的,仅仅名为一个“诗人”的人。“作诗”或“写诗”也和“吃饭”“做工”不同,不是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事,不做就有感到缺少了什么的想念。换一句说,这算不得一回事。

  我并非看轻“诗人”,鄙薄到不愿意用这个名字来称呼谁;也不是厌恶“作诗”或“写诗”,说无论如何我们不该这么做。我只不愿意我们做一个被特异称呼的“诗人”,不愿意我们比猎人猎取野兽更经心地“作诗”或“写诗”。

  诗是什么的问题,很惭愧不能明确地解答出来。但是也可以作护短的说辞:即解答出来了,于诗的世界又有什么益处?

  还是回过来探索诗的泉源吧。假若没有所谓人类,没有人类这么生活着,就没有诗这种东西。这是一句幼稚可笑的话,聪明的人或者要冷笑着说:“何止是诗?哪一件人事不是这个样子?”固然,一切人事都是这个样子,都因为人类这么生活着所以才有。生活是一切的泉源,也就是诗的泉源。所以说到诗就要说到生活——并不为要达到作诗的目的才说到生活。我们生而为人,怎能不说到生活呢?

  两个不同的形容词加到生活上去,表示出生活的相反的两端的,通用的是“空虚”和“充实”。判定生活的属于哪一端,由于各人的内观,而旁人为客观的观察,往往难得其真。我们常常欢喜代人家设想,说这个人的生活何等空虚,那个人的生活何等不充实。其实所谓这个人和那个人未必感到这等的缺憾,所以不一定同我们一样设想。现在欲避免这一层错误,只得就我们内观所得的来说。

  听说佛宗有所谓“禅定”的一个法门,不声不见,不虑不思,用来注释空虚的生活或是最适切的了。我们虽不讲什么禅定,却有时也入于相类的境界。不事工作,也不涉烦闷,不欣外物,也不动内情,一切只是淡漠和疏远,统可加上一个消极的“不”字。好的生活和坏的生活都是积极的,惟有这“一切不”的生活是异样地空虚。但是我们确有时过这一种生活,或者延绵下去,至于终身。

  反过来说,别一种生活就是“不一切不”的。有工作则不绝地工作,倦于工作则深切地烦闷,强烈地颓废;对美善则热跃地欣赏赞美,对丑恶则悲悯地咒诅怜念;情感有所倾注,思虑有所系属;总之,一切都深浓和亲密。无论这是好的生活,足以欣喜恋慕的,或是坏的生活,足以悲伤厌弃的,但本身内观的当儿总觉得这生活的丰富和繁茂。明白地说,就是觉得里面包含着许多东西,好像一个饱满的袋子。这就是所谓充实的生活。

  现在说到诗。空虚的生活是个干涸的泉源,也可说不成泉源,哪里会流出诗的泉来?因为它虽名为生活,而顺着它的消极的倾向,几乎退入于不生活了。惟有充实的生活是汩汩无尽的泉源。有了源,就有泉水了。所以充实的生活就是诗。这不只是写在纸面上的有字迹可见的诗啊。当然,写在纸面就是有字迹可见的诗。写出与不写出原没有什么紧要的关系,总之生活充实就是诗了。我常这么妄想:一个耕田的农妇或是一个悲苦的矿工的生活比一个绅士先生的或者充实得多,因而诗的泉源也比较的丰富。我又想,这或者不是妄想吧。

  我们将以“诗人”两字加到哪一类人的身上去呢?若说凡是生活充实的人便是诗人,似乎有点奇怪;或者专以称呼曾经写出些诗来的人,又觉得不妥。固然,有些人从充实的生活的泉源里疏引些泉水,写出些诗篇来。这不过是他们高兴这样做,有写作的冲动,别的人只是没有这种冲动罢了。只将“诗人”称呼他们,对于同他们一样地具有充实的生活的人又将怎样呢?

  由高兴和冲动所引出的事似乎与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事有点区别。我们由于高兴而去游山,或者由于冲动而长啸一声,不能说游山和长啸就是不可或缺的事。我们若是具有充实的生活,可以不用经心,问什么要不要从那里疏引些泉水出来。忽然高兴,忽然冲动,就写出些字迹,成为纸面的诗篇。一辈子不高兴,不冲动,就一辈子不写,但我们的诗篇依然存在。特地当它一回事,像猎人那样搜寻和期待,这算什么呢?

  这是从高兴写、有写的冲动的一方面说。因为生活充实,除非不写,写出来没有不真实不恳切的,决没有虚伪浮浅的弊病。丰盈澄澈的泉源自然流出清泉。所以描写工作,就表出厚实的力量;发抒烦闷,就成为切至的悲声;赞美则满含春意;咒诅则力显深痛;情感是深浓热烈的;思虑是周博正确的。这等的总称,便是“好诗”。好诗的成立不在乎写出的人被称为“诗人”,也不在乎写出的人有了这写出的努力,而在乎他有充实的生活的泉源啊。

  生活空虚的人也可以写诗,但只是诗的形罢了。写了出来的好诗既然视而可见,诵而可听,自然凝固为一个形。形往往成为被摹拟的。西子含颦,尚且有人仿效呢。所以到我们眼睛里的诗有满篇感慨,实际却浑无属寄的,有连呼爱美,实际却未尝直觉的;情感呢,没有,思虑呢,没有,仅仅具有诗的形而已。汲无源的泉水,未免徒劳;效西子的含颦,益显丑陋。人若不是愚笨,总不愿意这样做吧。

  192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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