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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临摹和写生

书籍名:《叶圣陶散文》    作者:叶圣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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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说学画的两个办法,意在拿来打比方,比喻学写文章。学写文章也有临摹的办法。熟读若干篇范文,然后动手试作,这是临摹。在准备动手的时候,翻着一些范文作参考,也是临摹。另外一个办法是不管读过什么文章,直接写出自己的所见所闻所感所思。所见怎么样就怎么样写,所闻怎么样就怎么样写,其余类推。这是写生的办法。

  学校里教学作文,往往把课本里的选文看作范本,有人觉得这还不够,希望另外选些范本,最好学写游记以前先读几篇游记,学写报告书以前先读几篇报告书。有人学习文艺写作,也喜欢揣摩几篇名家的作品,从用意布局到造语用词,都希望有所取法。可见无论学作寻常文章或是学写文艺,认为临摹的办法有效的人很不少。

  我并不是绝对不赞成临摹的办法,可是我认为采取写生的办法更有好处,至少应该做到写生为主,临摹为辅。以下容我说明这个浅薄的意见。

  还是拿学画来打比方。临摹的时候,面前摊着名家的画。画上当然有种种物象,可是这些物象是名家眼里看见的,不是临摹的人眼里看见的。临摹的人只能以整幅名家的画为物象,一笔不苟地把它描下来。对于画上种种物象的本身,临摹的人是隔着一层的。名家可能有看不透切的地方,可能有表现得不够的地方,临摹的人只好跟着他,没法画得比他更完美。写生可不同,物象摆在面前,写生的人眼睛看它,头脑想它,手里的笔画它,样样都直接。开始写生的时候,成绩可能比临摹坏得多,临摹总还像一张画,写生或许不成画。但是工夫用得多了,看物象的眼光逐渐提高,画物象的手腕逐渐熟练,达到得心应手的地步,那就任何物象都能描绘自如。学画的目的不是希望做到任何物象都能描绘自如吗(成个画家并不是学画的目的,画得好,当然成画家)?这个境界,惯于临摹的人就未必容易达到。总括一句,写生的好处在直接跟物象打交道。

  有了前边一节打比方的话,学写文章的方面也不须多说了。学写文章从写生的办法入手,学得好,能够达到挥洒自如的境界,这是一。尤其重要的,以自己的所见所闻所感所思为根据,学得好,能够真正地表达出自己的所见所闻所感所思,这是二。学校里的学生难道因为世间有文章这样东西,非学它不可,才学写文章的吗?有志文艺的人难道因为文艺是又好玩又漂亮的东西,才发心学写文艺的吗?不是的。学生在校学习,出校参加任何工作,都需要把自己的所见所闻所感所思表达出来,而且要表达得好,否则就不能过好生活,做好工作,所以必须学写文章。有志文艺的入学写文艺,也无非要把自己的所见所闻所感所思很好地表达出来。不过他愿意运用文艺的技巧和形式,这是他跟一般学生不同的地方。既然如此,学习写作能不以自己的所见所闻所感所思为写生的对象,能不在写生方面多下工夫吗?

  既然要在写生方面下工夫,对于对象自然不肯马虎,也不能马虎。所见不真,所闻不切,所感不深,所思不透,那样的对象能够写生吗?值得写生吗?于是要求自己,所见要真,所闻要切,所感要深,所思要透。达到这些要求是整个生活里的事,不是执笔学习写作时候的事,然而是写好文章的真正根源。离开了一个人的整个生活,希望把文章写好,是办不到的。

  见真,闻切,感深,思透,当然有程度之不同。真有更真,切有更切,深有更深,透有更透。譬如一个初中学生,他的真、切、深、透比不上一个大学生,但是可以达到跟他整个生活相应的真、切、深、透。他达到了这样程度的真、切、深、透,用写生的办法学习写作,抓住那些真、切、深、透的东西,毫不走样地表达出来,这是最有益的练习。

  学写文章从临摹的办法入手,搞得不好,可能跟一个人的整个生活脱离,在观念上和实践上都成了为写作而学习写作。还有,在实践上容易引导到陈意滥调的路子,阻碍自己的独立思考和创意铸语。通常说的公式化的毛病,一部分就是从临摹来的。

  自己写生,当然也可以看看人家对同一物象怎么样写生。光是看看是参考或比较,进一步仿照他一下,就是临摹。反正在练习的阶段,偶然临摹几回,并不妨事。所以我在前边说到写生为主临摹为辅的话。

  1957年4月29日作

  重读鲁迅先生的《作文秘诀》

  偶尔在一个谈写作的讨论会上说到了鲁迅先生的《作文秘诀》,回家来就把这篇文章找出来重读,在《南腔北调集》中。

  文章的第一句就引起我的注意:“现在竟还有人写信来问我作文的秘诀。”鲁迅先生这篇文章是1933年写的,时间过了将近半个世纪,情况“竟还”没有改变,打听作文秘诀的信“竟还”有人写,我每个月总要接到好几封。写信的人大多挺诚恳,要求给他们指点几句,似乎只消几句话就可以解决他们前进的问题,却忘了自己去下点真功夫。其实作文哪有什么秘诀。也有找上门来的,尽管横说竖说,他们总不肯相信,还是巴望你随便说出一句两句来,他们好认认真真地记在小本本上。

  鲁迅先生似乎不愿意扫人家的兴,他说:“作文真就毫无秘诀么?却也并不。”接着就说做古文确乎有秘诀,秘诀之一“是要通篇都有来历,而非古人的成文;也就是通篇是自己做的,而又非自己所做,个人其实并没有说什么”。看了这几句,我不免笑了。鲁迅先生这个话说得确切,我在看书看报看刊物的时候也往往感觉到,笑虽笑,心里可不大舒坦。鲁迅先生说的是古文,指的是从前的弊病。如今是20世纪80年代了,而类似古文的说了等于没有说什么的文章还时常看得到,这怎么得了呢!

  说了等于没有说,是指内容而言。鲁迅先生说: “至于修辞,也有一点秘诀,一要朦胧,二要难懂……使它不容易一目了然才好。”又说:“这些都是做骗人的古文的秘诀”,但是“做白话文也没有什么两样,因为它也可以夹些僻字,加上朦胧或难懂,来施展变戏法的障眼的手巾的。倘要反一调,就是‘白描’。”

  白描的确最见功夫,就像我们苏州人说的“赤骨肋相打”(赤骨肋=赤膊)。两个人戴上头盔穿上战袍来打,不免有所凭借,有所掩护,算不得真功夫。什么都不穿不戴,赤条条一丝不挂,你一拳,我一脚,才见得出真本领。白描靠的是真功夫真本领,当然无秘诀可言,所以鲁迅先生说,“如果要说有,也不过是和障眼法反一调:有真意,去粉饰,少做作,勿卖弄而已。”

  有真意,去粉饰,少做作,勿卖弄,这四条其实并非“秘诀”,而是作文的要道。四条之中,头一条“有真意”最重要,因为说的是内容。作文而没有要说而且确乎值得说的意思,作它干什么呢?以小说为例,假如对于素材并无丰富的积蓄,对于生活并无深切的体会,胸中没有什么非告诉读者不可的东西,那就尽可以不写小说。没有真意而硬要写,那就只好粉饰,只好做作,只好卖弄了。可惜这些“障眼的手巾”用来变戏法也许有效,对于写小说却毫无帮助。

  写任何文章首先要有真意,没有真意就不必写。真意从何而来?来自平常时候的积蓄。待人,处事,明理,察变,全都是积蓄。这些事项并不是为了写文章的需要,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本该如此。待人随随便便,处事马马虎虎,行吗?事理物理不甚明了,宏观微观毫无所知,行吗?回答当然说不行,除非你甘心做一个不怎么合格或者根本不合格的人。既然不行,就该项项留意,什么都不肯疏忽,认真它一辈子。这样的人呀,或多或少总有点儿自得的东西,真正凭自己的心思和力气换得来的东西。这大概就是鲁迅先生所说的真意。这样的人呀,要是没有兴致写文章,当然是他的自由,谁也不该责备他。要是他怀着强烈的兴致,准备拿起笔来写点儿什么告诉人家,那必然是值得一读的东西,对人家或多或少有益的东西。

  最近两三年间,出现了好些写农民的生活和思想感情的好小说。这些作者耽在农村里十年二十年,简直就是农民。并不是有意去农村“深入生活”的。他们之中有的从来没写过小说,有的虽然写过,下放之后根本没想到将来还有再让他们写的一天了。他们在农村里跟农民完全一样。靠自己的劳动过日子,对于农村政策的每一次改变,对于发生在农村里的每一件大事小事,他们跟农民一样非常敏感。他们并没有为了写小说着意去搜集素材,寻找典型:一则他们没有这样的空工夫,二则他们根本没想到要写什么小说。可是日子长了,脑子里的素材越积蓄越多,典型也在脑子里逐渐形成,而且越来越鲜明生动,要是不把它写出来甚至会感到憋得发慌。到了这样的地步然后动手写,成功的希望当然就大得多了。这就可见所谓深入生活重在平时,不宜乎临时抱佛脚。要是预先定下个题目然后去深入生活,像搜索猎物一样去抓材料,找典型,结果一定是失败的占多数。

  要把文章写好,有了真意,还得讲究点儿技巧。鲁迅先生提倡白描,也不是说不要讲究技巧。会画画的人都知道,没有技巧的训练,白描也是描不好的。写文章的技巧,我想,最要紧的大致是选择最切当的语言,正确而又明白地把真意表达出来,决不是在粉饰、做作、卖弄上瞎费心思。有些人把这些障眼法当作技巧,着力追求,以为练好了这一手就能把文章写好,这就走到歧路上去了。随便举几个例:有的人滥用形容词语和形容句子,以为堆砌得越多越漂亮;有的人不肯顺着一般人的表达习惯来写,以为不说些离奇别扭的话就不成其为文章;有的人搬弄一些俗滥的成语或者典故,以为不这样做不足以显示自己的高明。从此看来,鲁迅先生提倡白描虽然将近半个世纪了,咱们现在还得提倡。鲁迅先生的这四句“秘诀”:“有真意,去粉饰,少做作,勿卖弄”,其实是作文的要道,对咱们非常有用,应该把它看作座右铭。

  1981年8月13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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