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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林区二日记

书籍名:《叶圣陶散文》    作者:叶圣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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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路上逢站停车,停车的时候往往交车。开过来的车全装木材,截得长短如一,叠得整整齐齐。在岭顶站就见一列车蜿蜒而上,出没在林海之中,像一条龙。从前人赞美出山的泉水,因为泉水出了山就要去沾溉大地。这些出山的木材啊,要送到全国各地,支援各方各面的基本建设,同样值得赞美。而木材不会像泉水那样自己跑出去,这就该转而赞美伟大的人力了。听牙克石的萨书记说,从第一个五年计划时期到如今,大兴安岭林区已经输出木材二千万立方米。

  身到大兴安岭。才发觉平时的想象错了,同行的人差不多都有这个感觉。从一个“岭”字,就想象到秦岭那样岩峦磅礴,长江三峡那样峰岩重迭,哪里知道完全不对,就是站在岭顶上,前瞻后顾,也只见缓缓起伏的绿浪而已。别处山上树木杂,长得参差,又兼有一搭没一搭的,就见得山形勾勒分明。大兴安岭的林木,百分之八十以上是落叶松,长得整齐,而且略无缺处,远远望去,漫山遍野铺着绿色的绒毯,使群山的线条显得那么柔和,几乎难分界划。我作了这样一首诗:

  母林绿暗幼林鲜,嫩绿草原相映妍,

  间以桦林挺银干,画家着笔费精研。

  我想同样是绿,要分明暗老嫩,这不太容易着笔。而明暗老嫩的界划不甚分明,又加一重难处。至于白桦林,我觉得那些银亮的笔直的线条,搀杂在各各不同而又非常融和的绿色里头,仿佛很调和似的,用画笔来描绘,要是线条生硬一些,选用颜料欠一些斟酌,怕就表现不出那调和的意味,甚至会显得刺目。当然,这只是外行人替画家担忧的想头。

  再说落叶松,平时从没想到松里头也有落叶树,总以为松柏联称,凡是松全都是四季青青的。既然落叶,可以想象凉秋而后,整个林区将会变为挺立着亿万株冲天直干的冰雪世界。改换冬装就改得那么彻底。听说落叶松的球果,每颗是三十二个鳞片,每个鳞片有两粒种子。种子长着翅膀,乘风而飞,能达一百米。靠种子的飞翔自然繁殖后代,也不知道经过了多少年岁。可是现在人们采集了种子种在苗圃里,培育成幼苗,再移植到别处去。人工繁殖当然能够称人的心意,环境安排,日常养护,都可以尽往好的方面做,其结果是得到成长较快质量更好的木材。木材用作煤矿的坑木是一大宗,其他如枕木和电线杆,还有房屋的梁和柱子,也多用落叶松。松树皮可以提炼单宁,在化学工业方面,是一种极重要的原料。

  白桦的用处也不小。木材可以制高级的胶合板,中含糖分很多,可以制糖。树皮可以提炼汽油,总之,如果列一张综合利用表,项目要多很多,我弄不明白,只好从阙。那白桦皮非常可爱,像是细银丝编排成的,闪闪发亮。剥去银亮的外层,里层作玉润的象牙色,文理那么匀净细腻,叫你不敢心粗气浮随便把它撕破。无论外层内层,如果取作室内的护壁,我以为比糊上花纸漂亮,雅致。不知道有没有建筑家考虑过。

  树木当然不止落叶松、白桦两种,还有榆、柳、青杨、樟子松之类,所占成数不大,只是附庸而已。

  火车到达甘河在夜间12点,我们已经入睡了。第二天清早,林业局十几位同志来相迎,到局中小憩,并进早餐。解放之初,就在林区成立三个林业局,工人仅有两千多。逐步发展,到现在已经有二十五个局,三个筹备处,干部工人共有十万二千人。各个局是独立的企业单位,由林业管理局统辖。局在林区分设若干林场,为管理的分支机构。林场又分设若干工段,实做采伐运输培育各项工作。这么多的人深入林区,还有家属,一切生活上的需要都得供应,文化教育上的需要也必须满足,因而一个林业局不仅是一个企业单位,实际上就是一个新的市镇。跟许多矿区垦区水利工程区一样,从前是渺无人烟,仅有自然景物,如今建设起新的市镇,千千万万人在那里安居乐业,为社会主义事业尽力:想想这情景,是多么伟大的转变啊!

  进早餐的时候,听说有一位鄂伦春族的青年干部,从鄂伦春自治旗来的,我们就拉他过来,请他边吃边谈。他叫泉博胜,中学毕业,身体壮健,面目清秀,穿一身蓝布制服,说汉话挺流畅。他说鄂伦春族从前过部落生活,每个部落七八户,部落长由大家公推。猎获野兽,平均分配,没有争执。向不定居,哪里有野兽就赶到哪里。麻疹和风湿病是可怕的病患,敬撒满神求治,当然没有什么效果。拿猎获的野货跟外间换一些日用品,受尽人家的欺侮和剥削,不忍细说。解放以后才像登了天。鄂伦春自治旗建立起来了,到今年国庆节是十周年,族人聚居在旗里的有一千多,还有定居在别地的。各方面得到政府的特别照顾,健康情况大好,青少年都上学,已经有受高等教育的了。他说族人的特点是勇敢而和气,打猎从小学会,他自己打猎的本领就很不错,并非夸口。又说他已经结婚,爱人是汉族,在从前当然是不可能的。

  早餐过后,我们上小火车,要经过五十公里,到一处地方叫库中。小铁路是林业管理局所修,轨距零点七六二米。管理局还修好些公路。所以林区的交通线真可以用蛛网来形容,主要为的运木材,也便利工人上班下班。我们所乘的车,构造和大小,跟哈尔滨儿童铁路的客车相仿,双人板椅坐两个人,左右四个人,中间走道挺宽舒。车开得相当慢,慢却好,使贪看两旁景色的人感到心满意足。车窗外就是树木,树木外边还是树木,你说单调吧,一点儿也不,只觉得在林绿之中穿行异常新鲜,神清气爽。古人栽了几棵梧桐或者芭蕉,作诗就要用上“绿天”,未免夸大。这时候我倒真有“绿天”的实感,要是搀些想象的成分,竟可以说映人衣袂都绿。既而看见一条河道与铁路平行,一打听知道这就是甘河,水清见底,水草顺着流向徐徐袅动。我又得诗一首:

  波梳水草成文理,澄澈甘河天影蓝,

  高柳临流蝉绝响,清秋景色宛江南。

  我注意到绝未听见蝉声,后来与老舍先生交换看诗稿,不约而同,他也有“蝉声不到兴安岭”之句。究竟是兴安岭上根本没有蝉,还是岭上气候较凉,蝉声早歇,我们二人都不知道。问几位陪我们入林的同志,也没得到确切的回答。

  午后12点半到库中,一下车就往左边的原始林跑去。所谓原始林,就是从没经过采伐的,那些树自生自枯,世代相传,占着这块地方,并且逐渐扩大领土。拿落叶松来说,从幼苗到长足要一百年到一百二十年,看年轮就可以知道。而从长足到枯死,到腐朽,又不知道要经过多少年。眼前这些挺得高高的生气蓬勃的落叶松,是开始居留在这里的祖先的第几代后裔呢?脚踏在地上,软软的,陷到脚踝,原来青草和结着浆果的小灌木底下,尽是松针和断枝碎皮,或者已经腐烂,或者将腐未腐,也不知道有多少厚。这些松针和断枝碎皮,是多少世代的生命的残骸呢?边跑边想,总觉想不清楚。

  挑定一处地方,在地上铺了几方毡毯,大家坐下来。我学几位同志的样,索性躺下来,伸展四肢,仰而朝天,看明蓝的高天和悠闲的白云。落叶松的树冠并不相互邻接,因而不至于翳天蔽日,阳光漏下来,照得身上微微发汗。望那些树干,挺极了,好像都不是静止的,棵棵都在往上伸,直欲伸到蓝天。忽然听见枪响,就有人说打中了,是一只乌鸡。谁打的?当然是泉博胜。泉博胜证实了他并非夸口,好几个人背着枪捧着乌鸡照相,分享他的成功的欢快。乌鸡大如鹅,全身乌黑,只翅膀边上有几片白羽。

  在原始林中野餐,在原始林中听歌看舞蹈,全是平生所未经,那新鲜意趣实在难写难描。既而工人为我们表演锯树。一个人一条腿跪在地上,手里的锯离地不到一尺,就树干的这边锯,又就树干的那边锯,大约五分钟光景,一棵落叶松就横倒了。数数年轮,八十多岁。还没长足。又改用柴油锯锯另外一棵。柴油锯不须人力推拉,省力气,锯得快,只消两分钟,树就横倒了。听说还有一种电锯,也锯得快,可是电缆横在地上未免碍事,不及柴油锯方便。

  锯树总算看到了,但是没看到一个工段多数工人在那里采伐的热闹场面。刚交秋令,还没下雪,大量木材从冰道上滑下去的情景当然无从看到。大家说,到冬季咱们再来吧。因为林区管冬令叫黄金季节,采伐运输最繁忙,看辛勤的人在冰天雪地里活跃,精神上该会得到极大的鼓舞。

  在回到甘河的车中,我回味原始林中的印象,又作一首诗:

  株株竞上望如伸,原始林中卧碧茵。

  倏见乌鸡应声坠,神枪无愧鄂伦春。

  1961年10月27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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