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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韩石山:你就是我的从前

书籍名:《爱是一场渐行渐远的分离》    作者:周国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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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我前面十几步远的地方,一个机关门前的台阶上,坐着一位五六十岁的男子。灰黄色的夹克衫,袒露着半个胸膛,黑蓝色的裤子,裤管挽得老高,赤脚穿着一双解放鞋,鞋带是一截细细的电线。夕阳的余晖,透过街树的罅隙,照在满是沧桑的脸上,他正一边吸烟,一边打量着人行道上过往的红男绿女;眼里一丝忧愁,一丝迷茫,更多的是赏心悦目的喜悦。

  在他的身旁,是一辆收废品的小平车,铁皮做的,漆成墨绿色的那种。这是这个城市多年前的一项德政。进城收废品的人,必须买一辆这样的平车。是一种标志,也是一种认可。车上是踩扁了的废纸箱,堆得高高的,如同满满一车金黄的谷禾。一天的奔波劳累,也是一天的收获之后,他在享受着这傍晚的小憩。那边过来一个美妇人,他几乎是贪婪地盯住瞅,二郎腿晃悠着,脚尖儿还一起一伏地打着拍子。我不由地笑了。他正瞅着那边,不会看见我。

  离得更近了,就要到跟前了,仍是不经意地一瞥,我心里想着:朋友,你好,你就是我的从前,可你比我那时候好多了。

  四十多年前,高考过后,回到了老家的村子。考试的成绩,自我感觉尚可,可我知道,能不能录取跟分数没有多大关系,全在政策的宽与严,宽一点说不定会乘隙而入,严一点就只能回村务农了。那是1965年,经过“四清”之后,农村的形势一天比一天严峻。像我这样的本地高中生,最好的出路是当个民办教员,到一个小村里教书,若是村长支书看不上眼,那就只有劳动一途了。而一个出身不好的农村青年,只能是做最重最脏的活儿,年纪再大些,就是挨家挨户掏茅粪了。这是我最为害怕的。想一想都让人了无生趣。

  万幸,一个月后,通知书下来了,虽说不是自己理想的学校,好赖总是个大学。长长地嘘了口气。不管怎么说,总算是逃出了农村。

  五年后,大学毕业了,来到吕梁山里的一个村子里教书。说是中学,实际上只是小学加一个班,叫六年级。小学是五年制,这个六年级就是初中班了。住处是庙里的一间窑洞式的偏殿。一到星期天,本地教员都回家了,庙院里就我一个活人。

  又是一个星期天。夜深了,正在灯下看闲书,忽然院里响起轻轻的脚步声,谁呢,抄起火柱拉开门闩走出去,只见月光下一个人影正悄悄地朝对面的杂物间跑去。

  “干什么的!”壮着胆子喝问一声。

  “韩老师?”一面轻轻地回应着一面蹑手蹑脚地走了过来。

  到了跟前,借着白麻纸窗户映出的灯光,看清了,是村外砖窑上扣坯的那个河南小伙子,人们都叫他大李。每天晚饭后,我总要去村外转悠,去了总会路过砖窑,次数多了,就认识了大李。

  “去那儿做什么?”我指指杂物间,疑心他是想偷什么。

  “韩老师,进去再说吧。”

  进到窑房里,灯下才看到他一脸的惊恐。

  “出了什么事?”

  “抓流窜。”

  我一下子明白了。他说抓流窜,不是说他要抓别人,而是别人要抓他。在晋西山区,把那些外来打工的,一概叫做流窜,主要是河南山东一带的人,大多是做打土窑、扣砖坯一类的苦重营生。抓的时候,往往是趁晚上,民兵们带着枪,摸到砖窑上,抓住了不问青红皂白,一律送到公社集中。然后再押到县上,送到国营的砖场或是煤矿,挣够了路费再派人押送回原籍。

  “来了!”我还没回过神来,大李便噗地一下吹灭了灯。

  院里响起沓沓的脚步声。转了一圈,走了。

  重新点起灯,我跟大李聊了起来。他说他是河南内黄人,在老家上到高中一年级,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学业停了,老家生活不好,就跑到山西来下苦力挣钱。我所以几十年后还能记得这个县名,是因为我们学校的老校长刘梅,一个参加过抗战的老干部,老大学生,就是河南内黄人。

  一面听着大李的诉说,一面由不得想,我是侥幸上了大学,若还在农村,怕连大李的胆量也没有。大李还敢跑出来下苦力挣钱,我要是跑出来,村里一定认为是外逃了。送回去要批要斗,家里人还得跟上受罪。那个年代,累死累活,你只能在村里死受,跑到外边也是提心吊胆不得安宁。

  眼前的这个收废品的男子,看样子有五十多岁,大李若是活着,也该这么大岁数了。不要说大李了,我若是在农村,不也是这么一副模样吗?

  走到跟前了,我心里默默地说,朋友,你是幸福的,至少你可以在这个城市里,随便地坐在马路边,随便地看着过来过去的女人,不必担心半夜里有人来抓流窜,不必担心抓住了把你集中在哪儿挣够了你的路费再把你押送回原籍。几十年了,我们总算是走出了这么一步。这是你的国家,你可以自由地坐在这儿吸你的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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