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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酿酒

书籍名:《相逢如初见 回首是一生》    作者:白落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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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取一把不知朝代的小壶,盛花间雨露,松针点火,煮一壶早春的新茶。再取出旧年封存在坛子里的青梅酒,浅酌几杯。借着些许的醉意,读元时张可久的小词,竟觉得心中万千情怀,早已落在他的笔下。“数间茅舍,藏书万卷,投老村家。山中何事,松花酿酒,春水煎茶。”

  想来这般情境,唯有在诗中画里方能见到。这世上,或许还会有被人遗忘的深山茅舍,住着一些与世隔绝的人,但他们迟早有一天会想方设法走出来,会聚于茫茫人海里。然久居城市的我,多么渴望时光可以古老些,再古老些,让我做一个深山柴门里的女子,穿风行云,朝食落花,暮饮春露。

  煮茶酿酒,此等风雅之事,于幼年时却属寻常。外公一生喜酒,上山打柴、田野牧牛、溪边垂钓皆不忘别一壶老酒,独自品酌。记忆中外公发白如雪,他在竹山上另劈了几亩地,栽了松柏,只为取松花酿酒。春来秋往,耕云种月,沾染了几分仙气。

  每次外公来家中做客,我总要去村里酒铺打一竹筒酒回来。母亲于灶前炒几道可口的下酒菜,从日暮时分饮到夜色深蒙,方肯停歇。酒桌上,我曾无数次听外公重复地讲述古今故事,世间阴晴圆缺,皆入杯盏中。直到后来,他因为饮酒过度,患上老年症,过往的尘缘都记不起来了,却始终忘不了一日三餐的那壶酒。

  外婆说她初嫁到竹源村,时常拿着铜板银元去镇上酒铺换酒,每次买来一大坛,不几日,便给外公饮尽。或许闻惯了酒香,外婆亦学会了浅酌,有时陪着外公于庭院的葡萄架下,对饮几盏,直至烛火阑珊。更多时候,外婆只静坐于桌畔,忙着针线,和外公闲说家常。多年后外婆对我说起那段过往,她说酒味醇香诱人,只是不舍得多饮。

  我的曾外祖母,当年每日亦陪曾外祖父饮酒。那时家境殷实,虽雇了帮佣,但她坚持每天午后亲自入厨做几盘精致的下酒小菜。楼台水榭,景致怡然,春风佐酒,明月作烛,纵是山野人家,亦有赏心悦目之事。我曾去过外婆幼时居住的宅院,尽管已是断壁残垣,却依然可以透过废弃的木刻石雕,重现当年风华的过往。

  外公学会了酿酒,用自种的糯米,装入一个大蒸笼,烧沸水,蒸煮两个时辰。摊凉后,均匀洒入酒曲搅拌,于陶缸里发酵。待七日左右发酵完成后压榨出香醅,再提取蒸馏,待冷却即可得白酒。外婆将酒封存入罐,一坛一坛地摆放于存放粮食的屋内,经光阴沉淀,浓香馥郁,闻之则醉。

  我幼年曾亲历过几次酿酒的过程,那般繁景,仿佛来自汉唐盛世的礼乐,而民间乡野,亦有其不可忽视的慷慨华丽。冬日里歇下一切农事,家禽在圈里静养,院子里堆满了柴火,足够烧至来年春天。一家人围着炉火守着一窗纷飞的大雪,那种简静的幸福,多年后再也不曾有过。

  木楼上的仓库储满了粮食,于是各家便兴起酿酒。原本静谧冷清的山村,一时喧闹喜气。父亲将浸过水的糯米上了蒸笼,母亲于灶下烧旺了柴火,我和哥哥姐姐坐一旁炙烤红薯。糯米的芳香和红薯的香味,在烟雾里萦绕,斜斜地透过瓦檐,飘荡于天地。

  再过几日,家家户户蒸煮香醅,封坛之前,邀约了左邻右舍相互品尝。一大缸的酒,舀上一竹勺,喝上一口,顿觉神清气爽。盐炒黄豆,水煮花生,是最好的下酒菜。整个乡村,弥漫着浓郁的酒香,几个日夜挥散不去。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他们没有曹孟德的雄才大略,王者之风。“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亦没有李白的诗心词骨,潇洒飘逸。“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更无东坡居士的豪情万丈,落落襟怀。却有几分陶渊明采菊东篱,悠然南山的淡泊,有几分欧阳修放逐山水的醉意阑珊。

  春暖花开,有些人家便开始采摘花果浸酒。桃花、梨花、琵琶、青梅、杨梅、山楂、桃杏,皆可浸酒。陶瓮、瓷缸、瓦罐、鼎和壶,存储着各色佳酿,千滋百味。外公种的松树开了松花,他背着篓子去摘取,回来晒干,揉下花粉再蒸熟。外婆用绢布细心包裹,开一坛好酒,一同浸入瓷罐里,浸泡十日半月即成。松花酒香味独特,素日里喝上一盅,最能润肺养心。

  盛夏时节,庭院里的茉莉洁白似雪。外婆每日清晨采摘带露的花朵,集一篮子新鲜茉莉,取一坛酒,添上野生蜂蜜或冰糖,浸泡在透明的器皿里。不几日,白色的茉莉成了淡粉色,密封半月,便可饮用。之后哪怕储藏三年五载,茉莉的花瓣依旧新鲜如初,而酒味则更加醇郁醉人。

  每年有许多村人,到家里的药铺找父亲买些滋补药材浸酒,药酒有活血化瘀、强身健体之功效。在那个清贫的年代,农人辛勤忙碌一年,亦换不来丰衣足食的生活。唯有自家酿的几坛老酒,芳香了日子,愉悦了心情。

  遇了端午、中秋、重阳佳节,放下一身疲惫,斟上一盏菖蒲、菊花酒,听戏赏月。此一生,纵算与荣华无缘,有这么一间栖身的小屋,也是满足。庭前的燕子,飞过万里山河,看罢大千世界,终是回到古老的屋檐下,衔泥筑巢。想必是割舍不下这里的主人,愿用余生的时光,听他们讲述冷暖交织的故事。

  我是那只飞得太远、忘记归路的燕子,在异乡的庭院,暂将身寄。无论走得有多远,终不忘故乡山水风月。闲时,我去街巷打上数十斤陈年老酒,采上梅园的青梅,庭前的茉莉,园林的桂花,酿上几坛花酒、果酒。只是流年寂寂,少了那个举杯共饮,推心置腹的人。

  烟雨江南,吴地人家,比之故乡的山水,多了一份温婉柔情,却少了几许古朴简约。每当思念故里,便浅酌几盏花酒,在醉意微蒙时,回忆当年乡间觥筹交错的场景。弥留于唇齿间的酒香,一如那散不去的乡愁。

  《红楼梦》里写过:“百花之蕊、万木之汁所酿的酒,则为万艳同悲。”青梅煮酒的英雄已作古,白发渔樵今还在,秋月春风各不同。“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多少天涯游子,在风雪中,期待有一间柴门酒铺,可以围炉煮一壶陈年老窖,醉了好还乡,还乡不断肠。

  外公逝去十年,在他下葬之时,舅舅和母亲为他备上几坛好酒,陪他长眠不醒。外婆亦在去年冬日离世,久别重逢的他们,可以在那个世界交杯换盏,举案齐眉。待我归时,当备上一壶自酿的松花酒,在他们的坟前,醉饮几杯,了却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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